一
那个年代的时节精确得几乎分毫不差,小雪的那天晚上真就下了一场雪。当然不排除与此前下了将近一个月绵绵的秋雨有关。
1949年11月27日,这天是旧历的十月初八,小雪后的第五天,歌乐山上的茅草林披上了一层白白的厚厚的霜。
南岸的炮声轰轰隆隆,就像初夏的闷雷一阵一阵地滚动过来,消停一阵又轰轰隆隆滚过来……当羁押在渣滓洞里的所有“犯人”非常确定这就是解放军围攻山城的炮声时,楼上楼下的牢房里就发出了欢呼雀跃的笑声。
四周的探照灯由猩红的黯然突地增大到了炫人眼目的透亮。前院特务办公室里的电话嘀嘀嘀嘀,一刻都没消停,就像世界末日顷刻即到。刑讯室的刽子手和四周看守的影子就像无数的厉鬼,在墙壁在走廊不停地晃悠。
这里三面环山,有一条弯曲狭窄的独路通往外界。阴森潮湿的十六间牢房为内院,分上下两层紧贴陡峭的绝壁;特务办公室、刑讯室为外院,被高高的围墙和密不透风的电网围得水泄不通。
关押在一楼第三监室,床位靠墙里边那位,刚过二十岁生日的白净帅哥,大名李蛰,但牢房里的人都叫他小李子。整栋牢房,就数他最小。关进来一年了,居然就被提审过一次。他就像个被牢狱雇请的义工,只要有人过了堂,被打得遍体鳞伤,都是他忙前跑后地擦药喂饭,端屎端尿,脸上始终保持着一副腼腆的笑。
李蛰还有另一项特殊任务,就是密切注视刽子手们的一举一动。但凡牢里有人被提审,提审了多久,是否回来,他都要暗自记在心里,告诉本牢房一个比自己大四岁,名叫孙重的高个子大哥。
孙重是渣滓洞监牢的地下党书记员,牢房里的大凡小事只有他一个人清楚,不清楚的就写个纸条,吩咐李蛰传递给楼上楼下所有的人。
集体越狱的事,自他一年前被关进去那天起,狱友们一直都在进行。至于谁是主谋,是怎么密谋的,为越狱准备的手锤、长钢钎、短錾子是怎么带进来的,他不知道,也不过问。他只听从大个子孙重的吩咐,喊干啥就干啥。
牢房阴暗潮湿,散发出的是深秋稻草腐烂了的那种气息。这些气息丝毫没有影响到牢房里的每个人知道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于10月1日已在北京宣告成立,知道了人民解放军以横扫千军之势席卷大西南。就在一个小时前,从外面传来最新情报,蒋介石已将大量的金银财宝通过轮船、飞机转运到了台湾,还有一批国宝预埋在了遂宁的南坝机场,预计就在这两天起运台湾,最狠毒的是在逃亡前,要把山城的三座大型电厂炸毁,将白公馆和渣滓洞监牢里的“犯人”剿杀干净。
牢房里所有的人都是死过好几回的了,他们要越狱,并不是说他们贪生怕死,而是想像冲锋在战场一线上的战友们那样,英勇地与敌人生死一搏。死了无怨无悔,活出去了,还要彻底把国民党反动派的残余势力消灭干净,建设新中国。
预定时间是今晚凌晨一点。各牢房的人都做好了准备,在昨天之前都神不知鬼不觉地打通了墙洞。之所以选择今晚,主要原因是天落了将近一个月的雨,最外面那层围墙是土夯的,一推就会倒,再就是晴了三四天,路面干些,跑起来得劲儿。
时间就是每个人的心跳,每搏动一次,一秒钟就恍然过去了。几乎牢里的每个人都在屏住呼吸,双眼密切注视牢里牢外的一举一动,期待那声越狱号令的到来。
当夜晚十二点沉闷的钟声敲响之后,监牢的大门“哗哗啦啦”被打开,两辆美式吉普颠簸一下就拐了进来。特务办公室立马跑出两个看守,毕恭毕敬地上前把车门打开。五个帽徽领章级别很高的军官,戴着一副墨镜,趾高气扬地在监狱院内把四周扫了一遍,就转身跨进了特务办公室。
不一会儿,就有八个看守从特务办公室跑出来,急匆匆地跑上楼,把八个监室的门都打开,满脸堆笑地告诉大家:“你们马上就要释放了,警备司令部最高长官今晚要跟你们训话,请大家立马到各自底楼的监室坐好——等到起。”见众人岿然不动,疑疑惑惑的样子,特务们就进到牢房.一个一个地去拉:“利索点利索点,长官马上到。”
各个牢房里的人都显得异常安静——在这极短的时间内,他们找不到应对的办法,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通过各种眉目传情,达成了一个共识:下去就下去,看看他们的葫芦里卖的是啥子药。于是,他们没有抗争,就井然有序地下到底楼,楼上九至十六监室的人,依次进入了一至八监室,分左右两边挤坐在床沿上,一双双眼睛露出的都是惴惴不安,但他们每个人也暗含了一种侥幸和窃喜,那就是离他们今晚越狱必经的唯一一个墙洞——一楼第一监室的右墙更近了。
当看守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紧紧将监牢的大铁门重重锁上,监牢里里外外的灯都全部打开,所有岗哨岗亭都站满了荷枪实弹的特务的时候,牢房里所有的人都明白了敌人的阴狠毒辣,知道自己的大限已至。
在众目睽睽之下,五个头戴青天白日帽徽的将军级军官,对八个监室挨个做了一番巡视之后,只听一声哨响,敌人的五辆军绿色大卡车就像疯狂的野狗冲进院来,一字排开,每辆车上都留了两挺机枪直指每一间牢房,其余十几挺机枪直奔每一间牢房,高架在通风口。只听又一声哨响,机枪就“突——突——突”进行了长达半个小时的扫射。仅此还不放心,特务们还打开牢门,对着纹丝不动的尸体进行补枪,给重要监室的牢门缝里倒汽油,一把火点燃,也顾不得查验哪间燃哪间没有燃,就像厉鬼追撵来了似的逃跑了。
血腥的屠杀似乎就此停止,牢房内外散发出来的是人肉被烧之后的焦煳味和汽油刺鼻的辛辣味。
也不知过了好久,牢房内开始有了生命迹象,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动静,继而就有人问:“还有活着的没有?听到的请出个声!”
能感知到动静,能听到声音,就说明自己还没有死。李蛰试着动了动,感觉到自己背上被一个人沉沉地压着,再侧身一用力,匍匐在自己身上的那个人就绵软地歪倒在一边。孙重见李蛰翻爬坐了起来,立马到跟前,上上下下看了一遍,说:“站起来走一下。”李蛰就站起来甩了一下手,走了两步,发现只有胳肢窝中了一枪,还在冒血,其他地方毫发无损。
孙重环顾了一下四周,又说:“我们再看看有没有其他人还活着。”于是,他们俩先是对本监室里横七竖八歪倒的尸体挨个进行查验,后又砸开了牢门的锁,一个监室一个监室压低声音地喊。似乎每一间牢房都有特务机枪扫射不到的死角,一呼应,每间牢房都有两到三个活人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心细的李蛰还跑到厕所去看了一眼,真看到一个女同志趴在粪坑里,伸手就拉了上来。
他们将近二十人汇在一起,顺利钻过已洞穿了的墙洞,正如大家期盼的那样,外墙一推就倒。
倒塌的声音轰然巨大,一下子又把四周黯然不久的灯光惊骇到眼睛不敢直视的程度。顷刻间,岗亭里机关枪的火力就密集地扫射了过来,有两个同志倒下了。跑在最前面的孙重给紧跟在他身后的李蛰说:“已经有特务追过来了,各自散开跑,如果逃出去,一定以最快的方式把国民党要将预埋在遂宁龙坪机场附近的国宝运往台湾的消息告知地下党。”
李蛰一边应允,一边朝着璧山的方向亡命地奔逃,很快就将刺目的灯光甩在身后,但子弹的呼啸声和特务的追击声怎么也甩不掉。
凭借若隐若现的灯光,李蛰飞奔进了一片柏树林,看清了脚下是半山腰上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羊肠小道,下面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李蛰是个地地道道的农家子弟,自小就在家后面的柏树林里躲迷藏,在弯弯柏树上荡秋千,去岩洞捅马蜂窝,去绝壁攀岩,尤其是投掷小石头,对准目标几乎百发百中。十四岁考进遂宁私立中学,受共产主义和《新华日报》《国民日报》等进步报刊的影响,经历史老师介绍,十七岁加人中共地下组织,十九岁被叛徒出卖。在一个深夜,国民党警察神不知鬼不觉潜伏进村子,把他家的房前屋后围得水泄不通,在竹林里把他逮住,五花大绑押回遂宁,连夜突审。飞机、老虎凳都让他坐了,鸭儿浮水也让他尝试了一遍,他什么都没招。入党宣誓那天,历史老师跟他讲了自己被抓接受严刑拷打的好多经验,其中一条记忆特别深刻,就是无论用什么样的刑,都是一个“痛”字,只要咬紧牙关,痛麻木了就感觉不到痛。因此,他就使劲咬牙,休克过两回又活了过来,直到确认他不是共产党的大人物,只是一个小虾米才罢手。之所以被送往重庆,是遂宁警局为了索要一千块大洋的奖赏,谎报说是逮到了共产党的一条大鱼。
李蛰很快就适应了在黑暗中辨别路的虚与实,见到石头就故意踹到路中间,见到断柏树就拉过来横在路中间。很快他就听到身后有人“扑通扑通”滚到岩下去的声音。紧接着,密集的子弹也“突突突”射了过来,立马感觉左耳根有热辣辣的血水冒了出来,任凭自已用手怎么捂,都要顺着颈脖子黏黏糊糊地浸进衣背里。
鼻翼仍在一张一弛地呼吸,心脏仍在急剧地跳动,奔跑的双脚仍在步步生风。李蛰潜意识里感觉自己的生命体征正常,后面追赶自己的敌人正在逐个减少,自己存活的概率似乎越来越高,要想彻底摆脱敌人的追捕,也绝非易事。
转过一个山嘴,山路的能见度只有两到三米,身后时不时有两支手电的光柱摇晃过来。早已气喘吁吁,热汗虚汗直冒,腿肚酸软无力的李蛰,好想歇息一下,脚步非但没有停,反而加快了频率,双目仍在寻找哪里有可以隐身的地方。
这个季节,从坡脚到坡顶都是光秃秃的,所有的山草,黄荆、马桑以及灌木都被山民砍回家晒干做柴火了。所幸的是,他很快就捡拾到两块鸡蛋大小的鹅卵石和一根一米长的木棍。心想,真要是被围住,拼死也不能被逮住再押回去。
前面的路好像没有尽头,路边呈现出来一丛阴森森的乱坟岗,阶梯式的三层,光溜溜的一根茅草都没有,只有路边有一座坟垮塌严重,侧面露出了一个盗墓洞。李蛰毫不犹豫就钻了进去。里面低矮黢黑,直不起腰,只能趴卧在地上。正前方有一个缝隙,时不时有手电筒的光束闪一下。
李蛰就匍匐着靠近了洞穴,看到一个特务的腿在跟前来回晃悠。他把手里捏着的棍子架在洞口,终于逮住了机会,一棍子狠劲地戳了过去,遂起一声惨叫,就“扑通扑通”坠下了悬崖。
李蛰知道,追剿自己的特务远不止这一个,自己只有蜷缩在这座古坟里才有斡旋的余地和生机。
果然,又有踢踏的脚步声和手电的光束摇晃了过来。李蛰断定,至少不低于两个人。他怕过早将木棍伸到洞口被特务发现,就屏住呼吸,等待他们到了跟前再出击。岂料,都还没到跟前,就传来“扑通扑通”和惨叫声。
外面霎时一阵慌乱,片刻又归于宁静。估摸过去了半个时辰,除了有西北风吹得树枝呼呼作响外,外面没有任何动静。李蛰就从坟墓里钻出来,趴在地上蛰伏细听了好一阵子,确保安全了,才轻脚轻手地沿着山路一溜小跑起来。
突然,身后三束手电筒的光扫了过来。紧接着,“突突突”一连串子弹从头顶和双耳旁边呼啸而过。他不敢继续往前跑,下意识地顺着悬崖滑了下去,他断定自己非死即残,岂料在半山腰中,他顺势抓住了一棵树蔸,任凭上面的特务把子弹打光,也没伤到一根汗毛。
过了好一阵,又归于一片宁静。特务这回好像是真走了。可天地一团漆黑,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身下又是什么,紧紧抓住树蔸的双手不敢松懈一下。他想尽最大的努力坚持到天明。
不一会儿,山下隐约传来了一家农户开门的嘎吱声。李蛰看到有人打着火把朝着自己这边走来。是好是歹,他无法分辨,全凭命运的安排。
火把很快就到了附近,在忽闪忽闪的火光中,李蛰看清是一个面相慈善的中年妇女,自己悬吊的下面是一块大土,距离十余米。正在他选择是否放手掉下去的时候,下面的人开口喊话了:“兄弟,你应该是从那里面跑出来的吧?不要怕,我是这里的村民,你脚底下是我们堆的山草,你只需松手,掉下来摔不伤你。”
李蛰早已筋疲力尽,双手一松,果真就掉在了一堆绵软的山草上。中年妇女伸手就把他拉了起来,帮他拍打掉身上的茅针刺,领着他一前一后走出大土,下石梯,绕过一片竹林,就到了屋里。
油灯下,中年妇女帮他包扎好右耳朵和左肩胛两处伤口,把从牢狱里带出来的被血浸脏了的衣服脱下,扔进灶里烧了,给他换上了老公的粗布衣裳,再端上来两大碗红苕稀饭,让他吃了就安歇入睡。鸡叫第二遍,中年妇女就把他叫起来,让他吃了一大碗荷包蛋汤圆,就领着他出门。绕过两座山梁,翻爬三个垭口,下到了重庆通往遂宁的公路,中年妇女从衣兜里摸出一大卷钞票塞进李蛰手里,指着闪耀的北斗星说:“你朝着它的方向,走七八天就能到达遂宁。”
二
这是座背靠西山,由北向南逐水而居形状如斗的县城。冰清如玉的上弦月一露面就挂在对面灵泉寺山头的柏树尖上,月色淡淡地跨越涪江河面投进隐蔽在西山坡白雀寺一带的游击队队员身上,让身轻如燕的他们在丛林中来去自如,高度警惕,防止国民党的残渣余孽来破坏县城的公共设施和老百姓的生命财产安全。
城池内,自南向北一条主要干道串起了纵横百余条由小青瓦实木板墙构架起来的街巷,呈现出少有的宁静和安详。唯有西门最偏僻的宝善街中段独一家的四合院内,依旧掌着一盏油灯,有八九个人围着一张古铜色的八仙桌在叽叽咕咕议事。上首坐的是上级任命刚两天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川北军区第六纵队司令员王子度,三十出头,不再是以前纨绔子弟、袍哥大爷的派头,四个兜的草绿色军装和红五角星军帽,衬托出了他七尺男儿的威武和英俊。
当王子度将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和军旗的样式展示给大家,要求在两日内分别赶制出三百面国旗和军旗迎接解放大军入驻遂宁的时候,屋内气氛并非以往接到任务那般凝重,而是特别愉悦和轻松。
“咕咕咕——”从万金山方向传来了鸡叫头遍的声音。紧接着,吴家湾的狗也“汪汪汪汪”狂吠了起来。会开完,同志们起身刚要出门,就被火急火燎冲进来的游击队队员林新诚拦住了。他气喘吁吁地说:“川中师管区‘反共’司令李泽民从遂宁逃窜到蓬莱镇,已拼凑起两个团的兵力,计划今明两天反攻遂宁城。”
气氛瞬间就凝重起来,所有人都自觉地回到了座位上,齐刷刷望着端坐上首岿然不动的王子度。只见他浓眉紧锁,将悬挂在二梁上的灯笼足足盯了一刻钟,才收回目光坚定地说:“蒋介石都跑了,这些残渣余孽还起得了什么大事?”随即话锋一转,“刘祖云、甘书亭听令,你们二人带领所有联防队队员,务必将整座遂宁城给我守好,特别是北门的炸药库,蚊子都不准飞一个进去,其余游击队队员立马回家睡觉,未时在北门嘉禾桥集合待命。”
三
浩瀚的天际深邃乌蓝,七颗像汤勺一样的北斗星迷幻耀眼。李蛰跪别了恩人,牢牢记住了芶维芹这个名字,就一路往北疾行。
他思念起了家里的母亲,也想起了遂宁地下党的同志,更多的是渣滓洞一起同生死共患难的狱友们,他们大多都牺牲了,不知孙重大哥和昨晚一起奔逃出来的十几个同志是否也安然脱险。一想到孙重大哥的再三叮嘱,一定要以最快的速度将国民党要将预埋在遂宁龙坪机场附近的国宝运往台湾的消息尽快告知地下党组织,李蛰就恨不得立马生长出一对翅膀,腾飞到遂宁地下党组织的怀抱。
天空由黑泛白,右边的山和左边的田野隐约可见,有只叫不出名的鸟的哀叫划过夜空一掠而过。清新的空气裹挟着凉爽的晨风,让李蛰半信半疑自己真逃脱了樊笼获得了自由。
早行者逐渐多了起来。大多是衣衫破烂的国民党逃兵。李蛰行走了很长一段路,才发觉,这些人是从路边的涵洞里爬出来的。心里由衷地荡起了汩汩涟漪,蒋介石的国民党一路溃败已成定局,我们大西南的彻底解放指日可待。
太阳不知不觉从脑后的薄雾中冒了出来。形形色色穿长衫短褂的,头上包青布白帕子的,脚穿千层底布鞋的,也有极少数穿草鞋双脚冻得通红的路人,背背篼、挑箩篼、挎篮子、扛竹子、佬树子,从左右两边的山沟小路的岔路口汇集到这条大马路上形成了络绎不绝的人流。李蛰担心口音不对,引起路人怀疑,一路缄口不言,但很快就从路人的调侃中得知,前方十里有个青木关,今日是逢场。
川东的路跟遂宁的路没多大区别,一个大弯无穷尽地紧连着一个大弯。李蛰好想搞明白这条通往遂宁的路有几百个大弯?要是有捷径,哪怕是爬坡上坎也可以。恍惚间,两个骑自行车的警察各自背条破枪,晃晃悠悠地擦着他的肩膀拐到了前边,因为是斜坡,肉颠颠的屁股左边一下右边一下,蹬得极为费劲。
也许是条件反射,李蛰一见到国民党警察,心里就翻江倒海地惊慌起来,紧紧捂住胸口,足足停步了五分钟,等那两个家伙在眼前消失了才缓过气来。国民党的残渣余孽尚存,回家通往遂宁的路就潜藏着巨大的危险。脑海里很快又闪念到必须尽快找到捷径,白天走小路,晚上走公路,风险系数才会降低。
当云开雾散,太阳的温暖将每个急行的人身上捂出汗来的时候,形如马鞍状的青木关乡场就出现在眼前。
李蛰老远就看到人头攒动的场口上,有五六个穿制服背枪的国民党警察在挨个地审查路人,随手捡起地上的一套被国民党逃兵遗失的军服,转身躲进一个沙凼里穿上,装出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内心忐忑外表淡然地走向了哨卡。
“兄弟,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李蛰见几个警察笑模笑样询问自己,就苦着一张脸,说:“从万县过来,回潼南老家。”见对方没再吭声,就大摇大摆地汇人人流。集市上,卖啥子的都有,但李蛰无暇顾及,很快就穿过拥挤的人流,出了那边场口。同样有五六个背枪的警察在挨个盘查,李蛰如法炮制,侥幸地闯过了这一关。
在通往璧山的路上,李蛰一想起侥幸闯过了青木关,心里一个劲地后怕。他怕他们集体越狱的事,国民党当局已利用各种通信设备通知了沿途的卡口拦截他们,他害怕自己一旦再次被抓,死了倒也无所谓,可孙重大哥委托的重要情报就无法送达遂宁地下党,我们的国宝就极有可能流失。之所以说自己是从万县过来的,是因为他在渣滓洞就知晓了国民党在惨败万县之后,重庆的外围就彻底垮了,再加上一路上的逃兵比比皆是,哨卡这些瓜娃子纯属地痞头脑简单好糊弄,要是遇上老奸巨猾的特务,恐怕插翅难逃。
璧山四处皆山,两江夹送,山川形胜,地势险要,扼渝州之咽喉,为重庆之屏障,有金剑山之雄、青龙湖之秀、凉亭关之险、璧温泉之幽——这么好的景致,对于在逃亡中惴惴不安的李蛰来说,肯定无暇顾及。他求老农,问农妇,饿了就啃两个烧饼,渴了就在路边的古井取瓢凉水,翻坡越岭走了三十公里小路,到达璧山县城,天色还没完全黑尽。
城门照样有背着枪的警察在盘查。看到李蛰一瘸一拐疲惫不堪的样子,深信他是从前线溃败下来的逃兵,没有为难他。
街面幽暗,有少许几家店面亮起了灯。李蛰好想找个旅店歇息,一捏衣兜里大姐给的盘缠,只够得回遂宁这几天的路上喝稀饭啃烧饼。于是,他就沿着右手边临江的那条宽阔的东马道极小心地一边行走,一边寻找可以免费栖息一晚的地方。
亮灯的多是旅店和卖烧腊的小酒馆。旅店门口坐有一两个胭脂浓得分辨不出年龄的女子,一见有人路过就使劲往里打手势。小酒馆门口横七竖八歪倒着很多从前线溃败下来的国民党伤兵,看样子,他们很想进到屋里痛痛快快喝上几盅,衣兜又没钱。
不急不慢走了整条街的一半,李蛰看到小酒馆两家、旅店三家,没有一个可以栖息的角落,心里万分落寞。再抬眼一望,前面右拐有座小桥,桥头有棵遮天蔽日的黄葛树。他赶紧走到近前,看到簸箕那么大的树蔸旁有一大堆干谷草,心中窃喜,于是背靠树蔸就坐在了谷草堆上。半边月亮透过黄葛树叶,裹挟着桥对面河塬上冰凉的风扑过来,冷得他清鼻涕挂在鼻尖上,下意识地用手拧了一把往草堆里一蹭,触碰到一堆硬硬的东西,扒开一看,炸药包,惊得他触电般翻滚起来,迅疾闪进街对面的巷子里。
当李蛰从惊恐中意识到应该及时把导火索拔掉的时候,就踅回身隐藏在巷口墙角,只见两个黑衣人正从黄葛树下的草堆中,一人夹起一个炸药包翻过河堤往河底而去。李蛰此刻没有丝毫犹豫,紧随其后,看到两入把炸药包塞进桥梁与桥面的缝隙,瑟瑟缩缩搞了一阵子把导火索点燃逃离后,就迅速奔了过去,两下就把正吱吱燃烧的导火索拔断了。他还想一不做二不休,把炸药包掏出来扔进河水里,铆着劲拽了好一阵子,似乎被什么东西挂着了,怎么使力都扯不下来,忽然灵机一动,他试着往相反的方向推了几下再一拽,两个炸药包都顺势掉下河坎,“扑通”翻到水里。
没想到动静还出奇地大!不仅仅是把李蛰吓得沿河堤跑了好长一段路蹿进了街巷里,心里仍“扑通扑通”按捺不住直跳,河对岸塬坝丛林里几只不知名的鸟也“哇啊——哇——”叫唤着腾空而起。
四
川中的蓬莱,与依山傍海,有海市蜃楼仙境的山东蓬莱同名,属亚热带季风性湿润气候,浅丘陵地貌,有号称“世界石油钻井之父”的卓筒井。那个年代的夜色是灰蒙蒙的,只有鸡声茅店月,没有当下的万家霓虹。
十四名川北军区第六纵队武工队队员身穿布疙瘩对襟子棉袄,脚穿千层底棉鞋,在司令员王子度的带领下,爬坡下坎行程四十公里,两个时辰就到达了距蓬莱镇四五里的桐子树垭口,三声尖厉的哨音发出之后,队员们就席地而坐,等待蓬莱镇地下党的回应。
西边的月牙在浮云的遮蔽下,隐没在星辰冷落的天际。不到一刻钟,垭口下面就亮起三束手电筒光柱,这自然是蓬莱镇地下党发出来的接应信号。队员们都兴奋地站了起来,抖擞着精神紧随王子度矫健的步伐,悄无声息地下到沟底,进入一个单家独户的农家小院。王子度传令:“刘祖云、林新诚二人警戒,其余人到灶屋柴草堆里凑合睡一觉。”他没有睡,而是和尹体乾、甘书亭谋划剿灭逃窜到蓬莱镇的这股“反共”势力的步骤与策略。
大堂屋是穿斗架子的纯柏木瓦房,一丈五尺八高,从柱头、椽子、檩子黑灰的色泽和裂纹辨识,少说也有百年。桐油灯下的三张脸,唯有尹体乾头发半白,刚四十出头,一张苦瓜脸看上去都年过花甲了。他明面上是蓬莱镇的镇长,早在两年前就被王子度等人策反过来,成为名副其实的中共地下党员,组织人力乔装成盐商,暗送枪支到前线,利用国民党镇长的身份做掩护,将手下的保安团成员全部转换成了游击队队员,把死心塌地为国民党卖命的乡绅恶霸彻底清理干净。
川中师管区“反共”司令宇明因做了很多伤天害理的事,欠下了滔天的血债,知道共产党饶不了他,再一听说蒋介石逃往台湾了,就吓得屁滚尿流,串通起遂宁周边几个县跟他一样罪孽深重的五个“反共”分子,像惊弓之鸟四处流窜。
“我们看到带来那么多各式各样的美式枪支弹药,没有一丝一毫高兴的劲儿,心里反而是拔凉拔凉的,眉毛胡子都焦到一堆了。”面对满嘴说得白沫翻卷的尹体乾,王子度一双剑眉就舒展出几分自豪感。当初策反这个犟拐拐的时候,还真是煞费苦心,更没想到他跟敌人斗智斗勇斡旋了上百回,都是险中求胜,也没露出任何把柄,实属难得的将才。但,今儿个突如其来的两个团的兵力,他要是不担惊受怕,反而不正常。王子度的剑眉往上挑了一下,眼角挤出来的笑容与脸上原本的微笑合奏出一个司令员的气宇不凡,用他惯常温和又淡定的语气对尹体乾说:“哥老倌,敌人给我们送来这么多贵重的礼物,怎么焦头烂额的啦,应该高兴才对嘛!”
橘红色的油灯一点儿都不善解人意,闹心的黑烟忽左忽右,却把尹体乾那张苦瓜脸缭绕出会心的一笑,说:“司令员,你大驾光临,敌人一听你的名字就吓破了胆,我心里肯定就不虚火了噻。”
“哥老倌,你把所有惊天动地的功劳都堆在我头上,敌人怎么会不害怕嘛——远的不说,单说这回涌来的两个团,两千号人也,你把几个管事的笼络在一起大鱼大肉喂得饱饱的,其余的虾兵虾将分散安置在八个乡场上,武器弹药又派的是我们游击队队员把守,没有智慧和胆识,不可能做到这么周全。”王子度一张英俊白皙的脸在桐油灯的缭绕下若隐若现,他没有因为烟味的闷辣呛人拉开与尹体乾的距离,而是将脑袋凑得更近,说话声音的分贝几近于零,神色冷峻地看着那张苦瓜脸,说,“哥也,你只要把宇明五人诱骗到你们乡公所天井里来喝酒,问题就好办了。
尹体乾苦瓜脸再次会心地一笑,说:“司令员,只要是喊喝酒,这几个丘八跑得比兔子还快!嘿嘿嘿,你肯定要施瓮中捉鳖之计吧。”
“说得没错!”王子度笑眯眯地点了点头,说,“事不宜迟,赶紧叫醒大家,到了乡公所再睡。”
乡公所是元朝延祜年间修建的一座东岳庙,四水归堂的一座大宅院,正有五间,左右各七间,东边大门的二楼有个戏台,南北都有双扇大门出入。十四个武工队队员悄无声息钻进来的时候,整个院落黑乎乎的,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午时三刻。
乡公所前面是正街,后面是龙山,左边是一条通往郪江的水巷,右边是一间连一间的街房,王子度在这一带打游击三年有余,对周边环境熟悉得很。他叮嘱尹体乾:“乡公所外面的兵力布置该怎么打,交由你全权负责,我们这十几个人负责解决院内。”
半下午,十四个乔装打扮的伙计在乡公所的四合院内忙活起来。他们宰了一只百余斤重的猪,搬出炭架起炉灶,准备用彝族烤香猪加一坛泸州老窖来宴请那些负隅顽抗的丘八。
不一会儿,肥头大耳的李泽民腆着他的大肚子与其他五个身穿长袍的丘八就大摇大摆地走进乡公所大院。尹体乾那张苦瓜脸堆起满脸的笑意,上前把他们迎进正厅那间最大的屋里喝茶。茶自然是上等的竹叶青,但他们扯的龙门阵,却是蒋委员长去台湾是权宜之计,早已把几百万“反共”势力由明转暗潜伏了下来,共产党的江山就会像李自成一样坐不了多久的话题。
烤猪肉“滋滋滋”冒出的油裹挟着辣椒粉、花椒粉、胡椒粉的味道真香,一缕一缕飘进谈兴正浓的屋里,勾得几个丘八直流清口水,天还没黑,天井里院坝中间的桌椅刚刚摆好,李泽民第一个就坐不住了,对尹体乾直嚷嚷:“好你个尹舵把子,你的竹叶青再好,喝一下午几盘尿一屙,肚子照样叽里呱啦唱饿龙岗,还不如哥几个早点动筷子,边吃肉边喝酒边聊国家大事,才是英雄本色的嘛!”
还没等尹体乾那张苦瓜脸堆笑说请,李泽民就起身摇晃着他的肥头大耳,腆着他的大肚子对直坐在天井里院坝中间刚摆好的八仙桌上首,正对面就是戏台。烤肉的,端菜的,烧火打杂的,还有一个早隐藏在戏台上的狙击手,当然是王子度精心安排的武工队队员。
这些人大口吃肉,咬得油顺着嘴巴流的怂样就不说了。酒刚打三圈,天色就麻了下来。紧挨李泽民左侧的尹体乾突然把他劝酒的说辞一转,说:“各位兄弟,今天我还请来了一位党国要人,是不是请他跟大家见个面?”几个丘八喝酒吃肉正在兴头上,对尹体乾说的话根本不屑搭理。
这时,从北面侧门走出一个身材魁梧、穿对襟短棉袄的七尺男子。他步履矫健,大踏步来到桌前,在正下方那个空位置跟前站定,双手打拱,道:“在下是河沙场乡长王子度,拜见各位长官。
谈兴正浓的几个丘八高举的酒杯一下子就定格不动了,就像空气凝固了一般。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就是李泽民,他下意识地把手伸向腰间摸枪,站在身后服侍他们的伙计,枪口早就顶在每个人的脑袋上了。“不许动,双手抱头。”眨眼的工夫,几个丘八腰间的枪通通被缴。正当王子度笑哈哈地说“别紧张别紧张,大家都是朋友,坐下坐下,继续喝酒”的时候,李泽民猛地将酒桌一掀,转身就跑,还没逃出南门,就被隐藏在戏台上的狙击手一弹击中,应声而倒。在场的五个丘八,在麻黑麻黑的夜色中,个个都像筛糠样瑟瑟发抖。王子度剑眉倒竖,说:“这不就是中邪嘛,好好的朋友不做,非要当敌人,肯定是没有好下场的噻。”
此刻的尹体乾那张苦瓜脸,在夜色中看不出是啥表情,爆发出来的爽朗的笑声倒是把现场极度紧张的气氛化解了。他说:“虚惊一场,没事的哈,来,哥几个搭把手,把桌子扶起来,重新上菜,继续喝酒。”五个丘八乖巧顺从得就像曾孙,没等桌子翻正放平,就齐齐地跪在王子度跟前,苦苦哀求道:“请司令员饶命,我们几个都是抓壮丁出来的,早就想投靠贵党,投奔你,找不到给我们引路的人啊!”
起风了。高挂戏台房顶上空还差一点点就圆了的月亮,慢悠悠地钻进云层,天地就黑得看不清人的面目了。王子度他们的鸿门宴转换成了的迎宾宴也结束了。在推杯换盏中,得知重庆渣滓洞地下党集体越狱的事件,知晓了国民政府主席杨森一路北上,督阵炸毁沿途的桥梁和中小县城的电厂等市政设施,还要亲临现场,指挥炸掉遂宁北门的弹药库,指挥起运预埋在遂宁南坝机场附近的国宝到台湾。
时不我待。司令员王子度连夜对投诚过来的两个团兵力进行整编,划分成两个团六个营,他和尹体乾任团长,周必传、刘祖云、林新诚、席先得、甘书亭等任营长,在天亮前就赶回了遂宁城,兵分三路,一路奔北门,死守弹药库;一路奔南坝飞机坪,即使找不到国宝隐藏在何处,也绝不允许任何一架飞机起飞;一路直奔潼南,阻击杨森入侵遂宁,迎接从渣滓洞逃脱出来的同志。
五
没有天网没有电子眼的年代真好。李蛰一蹿进黑暗,很快就逃离璧山,奔跑在前往铜梁的路上了。
这一路,李蛰遇到了很多拉煤返空的牛车。上一段斜坡路的时候,他与一个年纪四十左右的矮胖赶车人天南海北地神侃起来。先聊秦汉三国隋唐,后聊当下的连年战乱,经济萧条,民不聊生,物价猛涨,国民党溃逃等诸多话题。到了下坡路段,矮胖的赶车人也没嫌他一身邋遢,就喊他上车继续扯闲条。到了距铜梁县城还有五里路就进山装煤的岔道口,矮胖的赶车人说:“年轻人,我看你很不简单,多半是地下党,过了铜梁就是潼南,走那段路一定要小心,国民党的便衣特务经常捣乱抓人,被逮进去了划不着。”
李蛰一路小心翼翼地走过铜梁县城,再出二十里,到达一个叫凉风垭垭口的时候,天就擦黑了。垭口的右边有一家面馆、一家稀饭包子凉粉店,左边是一家大车店。李蛰已经连续两个晚上都是在阶沿边边过的夜,下意识地捏了捏口袋,苟维芹大姐给的钱,他除买了几碗稀饭和烧饼吃,其他硬硬的都还在,决定今晚就进大车店,伸伸展展躺在大通铺上睡一觉。
他先着急忙慌地去稀饭包子凉粉店后面的茅房屙了泡尿。由于一路憋得太久,抖抖索索飙出的抛物线,黄黄的并不畅快,还隐隐约约有些胀痛。第一反应就是心火太重,就是再贵,今晚也要改吃包子和绿豆稀饭。
店内格局不大,房子是只能遮风挡雨的剪刀棚棚,除了锅碗瓢盆的灶台,只放得下四张小桌子。菜品却不只是稀饭、包子、凉粉,还有泡酒、花生米、卤牛肉和卤猪头。李蛰轻脚轻手进去的时候,就看到有四个尖嘴猴腮的中年男人正交杯碰盏地吃肉喝酒,说话的声音极低极诡秘。李蛰要了一钵稀饭和一笼包子,一边慢条斯理地吃,一边拉长耳朵仔细听。几个人说的话,天上一句地下一句,不会听晓不得在胡扯些什么。等他把一钵绿豆稀饭和一笼包子吃完,再把那些话拼凑起来,就明白了,重庆有个党国要人今晚要路过,如果他们事情办得漂亮不出意外,每人可以挣到十块现大洋。
李蛰第一反应就是,今晚躺在大车店的大通铺伸伸展展睡一觉的梦想已幻化为泡影,将要发生的事远比昨晚棘手,甚至攸关生死。第二反应是立马找个隐蔽的地方,注视和跟踪这几个人的行迹,竭尽所能阻止和扰乱他们的破坏行动。
李蛰撂下碗,用手抹了一把黏黏糊糊的嘴巴,给掌柜支付了三张印有蒋介石头像的100元金圆券,又转到房后面的茅房,眼睛从竹篱笆缝穴钻过去,正好可以把四个家伙看得真真切切,说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今晚路过此地的党国要人居然是杨森,沿途各站的特务们虽已做了精心准备,他仍要一路向北,亲自指挥把沿途所有的飞机场、过江大桥和电厂通通炸毁,尤其是要确保预埋在遂宁的国宝万无一失地飞到台湾。
天完全黑了下来,月亮就像一个被饿死鬼狠狠咬了一口的烧饼,残缺不全地悬在乌蓝的天空,把这个凉风垭重重叠叠的山影树影朦胧得曼妙婆娑。马路左边的大车店院内响起了赶车人的呼噜声,黄牛与马吃草的咀嚼声;马路右边稀饭包子凉粉店尽管没人,门口那盏昏暗的灯笼依旧暖心地亮着。
四个尖嘴猴腮的家伙吃饱喝足了,就起身给门口的柜台说了声把账记好,个个都梗着脖子朝着李蛰刚才过来的方向,顺垭口往下走。李蛰也没想明白自己是啥企图,悄悄就跟了过去。
由于尾随的距离相对较远,四个人边走边说的内容一句也没听清。直到坡脚止步不前了,李蛰才闪身躲进右侧的土壕沟里,居高临下地窥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很快,李蛰判断出,他们在此是迎候党国要人杨森,心里立马就慌了,总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杨森从眼皮子底下顺顺当当过去吧?可是,自己手无寸铁,仅凭赤手空拳的缚鸡之力怎么奈何得了他们一大帮子人,更不要说他们还有枪。一边寻思,一边四处察看,左右两边都是植被茂密的柏树林,唯有身后自下而上是光秃秃黑黢黢的碎石坡地,冰冷的月光下,稀稀拉拉的几窝黄荆子、马桑子和低矮的芭茅草在寒风中备受煎熬。若干个疑问在脑海里回闪重叠.眼睛突地一亮,上面一定是采石场。
李蛰暗自庆幸,自己居然还身轻如燕,分分钟就爬了上去。果然是个采石场,如他所料,真有无数奇形怪状的废弃石头蛰伏在陡峭的悬崖上。再顺势下看,坡底灰蒙蒙一片,啥都看不见。但他并不着急,要的是耐心和等待。
当两辆吉普车的四个大灯轰轰隆隆地横扫进沟谷的时候,李蛰已忍饥挨饿,足足等了一个时辰,所有的疲惫和焦躁都被前所未有的兴奋替代。他不顾及坡底的那些人是啥状况,埋着头只管将蛰伏在悬崖处的石头一坨一坨地往底下掀。哗哗啦啦的滚落声,砸出了下面哭爹喊娘的叫骂声。
紧接着,一串串子弹就从下面呼啸着射了上来,大多都是打在离他脚下五六米的半崖上。他并没有畏惧退缩,而是紧咬牙关一鼓作气又掀了数十坨下去,正想此处不宜久留该撤退的时候,整个沟谷的枪声都响了起来。让他纳闷的是子弹并没有朝他所处的这个方向射来,他搬动石头向下掀的动作下意识就停住,侧耳倾听起了下面吵吵嚷嚷的动静。
不一会儿,枪声戛然而止。“不许动,统统举手抱头。”很显然,是当地地下党游击队围攻缴械迫使投降的喝令声。少顷,坡底下就传来了对他的喊话声:“请问坡上是哪位英雄,我们是铜梁地区的地下党游击队,这帮匪徒已全部被我们活捉,请你下来说话。”
李蛰窃喜,知道是在叫唤自己,但又警惕着没有做任何回应。一溜小跑下到最近的那条土壕沟里往下看,马路上密密麻麻站满了好几十号人,两辆吉普车,一辆被石头砸翻栽倒在路边的水渠里,一辆被凌乱不堪的石头堵住。
“李蛰同志,别躲了,赶紧下来吧。”
李蛰没再迟疑,纵身一跃,攀住一棵横着长的柏树顺势下滑,两手一松就空降到了马路上。第一个迎上前紧握他手的人是个矮壮的中年男人,他说:“我是铜梁地区的工委书记刘永贵,重庆渣滓洞白公馆集体越狱成功的当天,我们就接到了地下党的通知,要我们沿途做好接应和保护工作,前天晚上在璧山捣毁敌人炸桥阴谋的人,我们一猜就是你,不承想,居然是在这里见面。”一时间,在场的所有游击队队员都争抢着跟李蛰握手。李蛰就像个与亲人失散多年重逢的游子,蓄满滚烫热泪的眼睛,流露出更多的是急切搜寻的目光。
刘永贵读懂了李蛰回闪的眼神,感激不尽地说:“幸亏你用兵如神,把这两辆吉普截住了,只是杨森这只狐狸太狡猾,在前面二里地就下车坐滑竿,走小路逃脱了。重庆地下党指示我们,一定要抢在杨森的前面,确保你顺利回到遂宁,确保遂宁的国宝不起运到台湾。”
“我们该怎么办?”十几双眼睛齐刷刷紧盯着书记刘永贵的脸。
刘永贵矮壮的个头焕发出些许刚毅,睿智的目光探寻了在场的每个人,问道:“有会开车的吗?”几乎每个人都摇头。只有李蛰回答:“我可以。”
“好,两辆吉普,我和你正好一人一辆。”
大家心领神会,不仅把公路上的乱石清理干净,还把歪倒在沟里的那辆吉普掀了上来。刘永贵点兵点将点了七个人把抓获的四个俘虏押送回城,剩余的九个带足了枪支弹药飞身上车,疾驰潼南。
他们掐指一算,杨森坐滑竿再快也没到达潼南,车就在距潼南两里地的地方熄火停下。他们不仅仅是守株待兔等杨森,还派了两个人去前面侦察。
月亮西斜进了那片厚厚的云层,天地灰暗朦胧,能见度不足二十米。刘云贵与李蛰坐在路边的一坨条石上,零距离商讨下一步计划。刘云贵说:“李蛰同志,既然我们都收到了重庆地下党组织发送的关于你们成功越狱和国民党主席杨森亲自指挥破坏大西南地区所有城市的重要设施以及遂宁国宝起运台湾的情报,我相信,遂宁的地下党也有可能收到了,很有可能就隐藏在潼南的附近接应你。单就这种可能,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要确保万无一失。”
很快,侦察的同志回来了,说:“敌人在桥头部署了一个排的兵力。”刘云贵紧握着李蛰的手,说:“你换上国民党军官的衣服,等我们到前面去把敌人引开,枪声一响,你就轰足油门冲过去——无论如何都要抢在杨森的前面。”
眼睁睁看到一行九人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李蛰心里没有落寞,感受到的是党组织别样的温暖。他换好了国民党军装坐进驾驶室,踩刹车松离合,将美式吉普启动到一触即发的状态。
车窗外,山野的风将草木树叶刮得飕飕地响。李蛰双手紧握方向盘,心底在以秒为单位计算同志们离去的时间,估算他们不出半个小时定会打响。他哪里想得到,大冬天踩壕过河不湿脚要找到合适的河段特别耽误时间。
密集的枪声终于在李蛰焦躁的期待中响起,冲天而起的火光,把这条弯来拐去的沟谷映得通红。李蛰松刹车轰油门像一支离弦的箭,方向盘往右打往左打,时速也控制得恰到好处闯关的时候,桥头有五个丘八举枪阻拦未果,密集的子弹就从后面呼啸着射了过来。李蛰没有丝毫的畏惧,心底涌出来的是喜悦,渐行渐远的枪声是在为自己前进在胜利的道路上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