灿烂地遇见
我的十六七岁,如饥似渴的食物是书。
小村僻陋,山外的支教老师暑期结束,皆决然断然离开。滞留土地和庄稼们唇齿相依,是风雨飘摇的家给我的选择。采摘猪草,挖出扎根麦苗间的青蒿,我的手淤积暗淡的绿,绿色手掌写出了分行不分行的句子。句子们日积月累,沉睡在一摞摞规格不一的本子上,这是我最看重的庄稼。
初中毕业即辍学,我从日记开始踏上文学的征途。痛并愉悦,一个字,一个词,一页页划下去,锅台灶间,西瓜田黄瓜架,我身上携裹晨霭夕照,麦芒、灰灰菜的气息,笨拙的在纸上跋涉。
家里裱墙的报纸是《河南日报》,被烟火熏得黑黄,我踮着脚仰着脸,几个角度翻转脑袋,脖子扭得酸痛,上面的副刊文章是孤寂日子里的强心剂,锅碗瓢盆之间,我低卑的心开出花来。纯文学刊物对我旺盛的食欲堪称珍品,游街串巷,循着相同的气味,村里有个大我许多的文学青年,我借到他几本书,其中一本是《奔流》。那本封面翻卷,内页破损的书,究竟被多少双手摸过,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秘密地侍弄文学,整日作着发表的梦。哪怕是发在报纸上的一个豆腐块,在我的文学历程中还没有过,那个文学青年也没有。聚在冬日暖阳下的南墙根晒太阳,那个夜夜笔耕到天亮,没有发过一字半句,被老婆追着两条巷子咒骂的文学青年,看着远处被雾霭笼罩的雪山,唾沫星子飞溅着向我大谈外国名著和文学期刊,我小心地问起《奔流》,他嘴角一撇胡子微微翘起,露出揶揄讥诮的笑:丫头,想上《奔流》哩,你以为是让你把村东你爸的那块地翻翻,那是使个劲儿的问题?
多年后,当初的黄毛丫头实现了这个梦想。我相继出了几本书,还获得了文学奖项。而他早已沉寂到岁月深处,田野上的风吹白了他的头发,吹起了他脸上的褶皱,也把他的文学梦吹得不知所踪。
有文友在微信群里发了一篇文,大致讲述发文现状:全国公开刊物一百多家,普通作者的上刊率是几百万分之一。我不认为这是夸张,作为一个从少年到中年的文梦追随者来说,没有谁比自己更清楚个中滋味。我是农家女基层作者,不认识编辑也没有培训机会,然而一次偶然投稿,《奔流》发了我的文,还获了奖,一股暖流在心中涌起。
2017年7月14日,收到《奔流》编辑张可发来的颁奖会邀请函,她在2016年9期发了我的《走失的苹果》,又在2017年的2期发了我的《远去的村戏》,电话里探讨着稿子,越聊越有相识恨晚的知己感,如果此次成行,我就可以结缘《奔流》团队了。
《奔流》编辑部在省文学院内,进入大门,首先和那几个鎏金大字合影。奔流人无论领导员工都待人谦逊和气,特别是和我打招呼的张可,微笑里透着淳朴的干练和温婉,和神交后预想的模样无异。会议设在焦作的青龙峡,一个我从来没有走进过的地方。郑州往北,汽车在狭长的山谷穿行,植物们葳蕤在盛夏的葱茏里,漫山的绿正如火如荼,干旱使得植物表面覆盖一层焦灼的灰气。而我的心底却架起铺天盖地的清凉,那是赴约文学的激情。
碧泉山庄周围,没有过多的人文修饰,山水站在那里,自自然然,对我呈现打开之势。听从缪斯女神的召唤,汇集《奔流》麾下的是来自全国各地的同道人,谋面的和未曾谋面的,只见其文不见其人的,因着缘分的到来而遇见。何时何地感受的都是和文字有关的话题,我知道这样的氛围回到世俗生活将渺无踪迹,一分一秒都在记忆的底片珍藏,孤寂漫长的写作路上,这些都是暖心的反刍。
隆冬的深夜,村子的灯光早已熄灭,狗也冷得叫不出声来。家里的水泥墙上挂着我身体的热气凝成的冰碴。我披着一件旧棉衣趴在冰凉的书房窗口,听着家人均匀的鼾声,看着远处暗夜的磷火。我在思考写作的意义,写作不是心灵疏导,而是自我博弈,这个较真没有尽头。我是沉默的,相当于隐形人,以我的资质,站到台前的几率很低;然而,《奔流》给了我。2017年7月17日艳阳高照的正午,在青龙峡以红色为主调的会场,我手握奖杯,灿然开放。
会议结束,收拾行李准备返程,接到张可老师的电话,她说如果家里不忙,可以留下来和其他文友交流,参加其后的几天培训课程。大山的信号受限,她的声音没有平日流畅,带着嗡嗡的杂音,但是在我听来,却如此甜美优雅,她给了一个干渴的人一泓清泉。明明在帮我,给我机会,话却是这样客气,维护着我的自尊,我在心里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我只不过写了一篇小文,《奔流》人给我的却是如此厚实温暖的馈赠。
授课的陈启文老师,单占生老师,以及李静宜、王剑冰老师,他们的个人气质和文学素养迥异,但他们都从各自的阅历出发,尽可能多的留下真知灼见。多描述少叙述,多用动词,少用形容词。心智站在某个台阶,我打开所有毛孔,尽情吸纳和融汇。
青龙峡的阳光即便在盛夏,也柔美有余。远处清俊的大山明明是异域的景象,我却以为回到了家乡。对于大山,我从来不是旅人,是故人。对于青山绿水的蛊惑,我早需要交付了,可是生计的原因,一次次错过,所幸青龙峡给了我。
家庭和工作,还有日子里的窒息、忧愤和不安堰塞湖一样在体内堆积,我听见自己快要绷断的声响。远处斑驳的灯光,缭绕暗夜的雾气,清幽的谷底,一粒青龙峡的蛙鸣,给我来次清空和删除。青龙峡的溪流、白云接纳我的靠岸,给我傍依和透气。无星无月,露水的潮汐润物无声地浸满我,青龙峡的夜色里,周围的青石板上,散坐着谈性盎然不愿休憩的文友们。我参与其中,聆听《奔流》社长张富领先生的文学追求和理念,我理解了他在多元自媒下的苦苦坚守。他放不下的是他的文学情怀,他一个人的放不下,成全了众多人内心的放不下。
邂逅青龙峡,邂逅文学的世外桃源。回家的班车,挥别师友,回首青龙峡,她的每一个表情,都在梦里铺满霞光。
随后不久,我收到了2017年第10期《奔流》杂志,里面刚刚刊发了我的散文《大红柿子高高挂》,散发墨香的样刊,是《奔流》给我的又一次厚爱。
其时我是一家市级刊物的编辑,早出晚归,下班后往往是街灯一片通明。在办公室滞留得久,通常都是和作者们一篇又一篇的文字纠结。简单的晚餐后,我又一次打开电脑,奔赴自己的文字之约。手指在键盘上不断敲击,手肘劳损隐隐作痛,我还是义无反顾不停地写,沉默地写,长久地沉寂,只为酝酿和《奔流》再次灿烂地遇见。
守护每一片枝叶
当我坐在省文学院《奔流》编辑部时,有点儿恍惚。多年以前匆忙路过,我在文学院的牌匾前拍过一张照片——蓝色的牛仔裤,红色的背心,表情青涩仓促,怀着对文学对此地的朝圣心态。多年以后,我竟然成了这里的编辑。
面对窗外不知名鸟儿的鸣叫和满屋的杂志时,我想命运真是奇怪的东西。贾平凹先生会想起飞进编辑部的蝴蝶是哪个文学爱好者的冤魂,我想那只鸟是谁的冤魂呢?我倒不至于冤屈,这个编辑的位置,是我多年暗夜跋涉文学的回报和馈赠。如果当初我只热衷于在地里拔灰灰草,给红富士苹果疏花,忧心麦穗间距的疏密,或者在冒着热气的锅灶间蒸煮,而不在纸上跨出一步,怎么会有今天所谓老天的眷顾。
当然写作也是另一种意义的耕种,不比种庄稼少艰辛,但是它是我所爱——靠近文字既是我的日思夜想,工作起来当然不倦怠。写作和那些农人的田间劳作无异,无非农人面对的是大地,而我面对的是纸张,是电脑。我在上面播撒汗水,颈肩腰椎频出问题和农人是共性的,甚或比他们几率要高。我起身给自己倒一杯水,如同那些麦田的跋涉者在麦垄里停下镰刀,偶尔直起腰。他们还能看到碧空的流云,树木在阳光下舒展腰身,鸟羽划过天际的痕迹,而我,只是隔着窗玻璃看看对面灰蒙蒙的钢筋水泥楼。
一个编辑对待文字,很多时候更像医者对待患者,除了体察其暴露出来的表象证候,还要兼具精准的辨证施治能力:逻辑推理是否合理、词汇出处是否准确、什么样的流派和语境——到底是开出方子让他调整,还是干脆利落直接动刀。这在一定程度上考验编辑的理论基础和实战经验,为了打铁自身硬,古典名著是必修,我手不释卷《人民文学》《诗刊》《小说选刊》,作为一个文字从业者,需要敏锐地感知前沿,即行业风向标。
组稿、编稿、排版、校对,我不要别人看我的汗流浃背,我只要读者看到我修整的土地,光溜得没有土坷垃,一块璞玉经过打磨,发出它本该发出的光泽。这是一个弹性的职业,出于对文字初心的热爱和敬畏,我加班加点,像忠诚的园丁,守护每一片枝叶。
沉浸于字与词之间的女人,本是浪漫精致的,但我却那么笨拙,为了追赶文学缪斯女神的脚步,我删减和屏蔽了烟火生活。高耗能低产出的文学之路,基层作者的不易,作为一个写者和编者,我最清楚不过。有时候看到图书馆层层摞起,层层堆叠的杂志,敬仰油然而生,同时也升起疲累的感觉——那么多锦绣文章存在于世,我辈还写个什么。有个文友加我微信,他说他早年经营矿山失败,几次跌宕商场起起伏伏,现在解决了吃饭问题,但是文学的小苗,还是按捺不住突突地从基因中生发出来:不写不行啊,每天不划拉几句跟日子白过了似的。他有时候在机器的轰鸣中,甚至在和来访者的搭讪中,依旧不放电话,向我叨叨着迟子建或者刘亮程。感染于他的执着,我想我没有理由不继续自己的初心。
写作本身是劳作,和我的父母在田里没什么两样。况且纸上的耕耘,是我自己的选择,愿意为此付出年复一年的汗水。当我看到它摇曳的果实,我因它受人看重,我感谢它使得我的内在丰盈饱满。
谁不是来自基层
和我以往见过的女作者没什么不同,她看我的目光大概脑补进去不少内容,使得她虚幻迷离的眼神,让我不忍直视。她的寒暄,亦是小心到恭敬的程度,随后她从贴身的挎包里拿出一本没有书号的诗集,说是让我看看有没有可以留用的诗歌。等我回转身的时候,她说出来办事,本来昨天是要回家的,但为了见到心目中的编辑老师,特意在本市留宿一夜。她说得轻描淡写,我已经回转的身子,电击一样转了回来——她什么样的经济情况我不知道,为了我而选择留宿,而我竟然因为忙,吝啬地只给了她几分钟——羞愧之余,我耐心听她倾诉,她语言的激流像随风飘忽的蒲公英种子,那样密集急迫、芜杂和漫无目的。从琐碎的生活陡转到文学的话题,触发的痛点让她泪奔,她情绪的爆发点让我猝不及防不知所措。我本能地给她一个熨帖结实的拥抱。和她肌肤相贴,没有抬手给她擦泪,因为我看到她的泪,已经被我安抚的喜悦逼了回去——一个不再年轻的文学爱好者,在文学面前,真纯的还原成一个孩子。文学是她困境中的光亮,而我,懂她表述中的所有留白。分手时,她像是对自己的凌乱羞怯自卑,低声嚅嗫着说:我来自基层。她把我看作一个省城的大编辑,她怎么知道,我不是来自基层?
秋天的一个下午,我从回家的班车上下来,手提行李还没站稳,从我家篱笆拐角突然窜出一个人来,身形佝偻面目黝黑,他在我家门口到底蹲守了几天,我不知道。见到他的时候,他从门口的台阶上站起,一只手拍屁股上的土,一只手里擎着一个塑料袋,塑料袋里的一串葡萄因挤压或者暴晒的缘故,部分已经散落,塑料袋内汁液混黏。我开了门锁,邻居过来打问是否是远房亲戚,说来了好几次了,给了电话号码也不打,就是死守。我不认识他,他说来找我,是为了让我给他看稿。在电话里怕遭拒绝,非得面谈。而我紧着从上班地点赶回,是想趁国庆长假把地里的玉米收完。
他把葡萄从塑料袋里往外提,身子和手微微抖动,连带着他脸上的肌肉也抖动着。他黛黑的肤色反射着久晒太阳的油光,骨节粗大的手像摸过矬子一样泛着皮肉的毛刺。饭桌上他不停向我叙说易卜生、狄更斯、马尔克斯、托尔斯泰等一干外国作家的名字和他们的著作。他所知道的简直太多了,以致他在叙说的时候像吞吐太快的脱粒机,因着语句的绵密而噎住。我给他倒了一杯水,依然缓解不了他在语言洪流中的急迫。从读的书说到他写的文,他情绪激昂唾沫横飞,眼看太阳影子就要西斜,我心焦地里的玉米,他提出帮我收玉米,我负责在地头看他的稿子。
堤堰上的微风中,我坐在地头一棵柿树下的石头上,翻动他的手稿——他写了一个女市长的故事,从市长布局蓝图到处理本市的重重矛盾,皆生涩拧巴逻辑牵强,而关于语言的率领,我亦不敢恭维,和他读过多少书实在不成正比。那些字一个个整齐地躺在方格子里,一笔一画都透着对文学的虔诚和认真。丈夫倒过来三轮车准备装玉米,提醒我一定把好的评语赋予他。我是有职业操守的人,如果妄加赞誉,岂不是害了他?丈夫见我冥顽不化,嘟囔着说我死脑筋不知变通……
没有谁不比我更理解作者,我和他们休戚与共。那些基层作者的境况,对文学的态度和我一样虔诚,这些让我对文字和文字工作心怀敬畏和不倦。读书写作改变一个人的内在,让一个人的生命历程有了质地。想起一个个奔赴文学的文友们的叠影,作为编辑和作者,能让爱好和职业相结合,和他们相比,我幸运很多。
因为工作关系,我有机会接触到一些学有所成的文学老师,他们追梦的执着和文学上的攀登,对我何尝不是同频和交融,是激励和引领,而我,在这样的天地,心灵又怎能不是绽放和飞翔?
一路汗水一路歌,能够追随文学,我现在的样子,就是我想要的样子。
山女
原名石淑芳,中国作协会员,河南省文联全委会委员,省报告文学学会副秘书长,《奔流》杂志编辑。出版长篇小说《山女的世界下着雨》,此书入选《长篇小说选刊》,出版散文集《长在山间的文字》《麻雀飞过谷子地》。在《中国作家》《莽原》《山花》《雨花》《当代人》《散文选刊》等上百家杂志发文。多篇作品入选全国年度选本和高中语文试卷,获河南省“文鼎中原长篇小说精品工程”优秀奖、奔流文学奖、延安文学奖、孙犁散文奖、河南省期刊联盟奖、河南省报告文学奖。个人事迹被《新华每日电讯》《光明日报》《河南日报》河南电视台等媒体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