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专毕业两年,算起来,跑外卖是坚持最久的工作了,没有电子厂的枯燥,也不像电话客服那样受气。一晃在这座城市已经磕磕碰碰五年了,没有什么好机会的话,就先一直骑下去,毕竟人这一生赚钱养活自己是没有尽头的。刚踏入民主路,手机提醒又来了一单,我一手握住车把,另一只手赶紧点击黄色“方块”。管他几块钱,刚换了新手机,能多接单就多接单。接货地址是刘亮卤肉店。转弯进入另一条公路,路上的交通线齐刷刷笔直,每辆车都有序地往前,并在红绿灯路口停止。这时常让我产生错觉,就好像所有的一切都是规定好的,我的家庭、我的工作和我现在正在做的事情早已被计划好,都被一本命运之书所撰写。
在路上骑电驴骑久了便会产生这种稀奇古怪的想法,像小时候跟外公在水库钓鱼一样,盯着水面上浮动的鱼标,久而久之就陷入漫长的发呆时刻,时间仿佛停滞一般。当然,骑行时发呆要比钓鱼危险得多,有一次差点撞上一辆洒水车,但骑久了总会不自觉地陷进去,好在目前并未出现任何意外。夏日炎炎,头盔、墨镜和袖套,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这样能避免毒辣太阳对皮肤表层的灼伤,但闷着也热,能在等餐的时候吹吹空调是最好不过的。刘亮卤肉店是方圆十五公里内我最熟悉的一家店,可以多蹭蹭空调。
刘亮是一个中年秃头大叔,年龄估计在四五十岁上下,打菜时眼睛只会盯着卤肉和凉菜,打包或装盘从不和人对视。刘亮也不会多看我几眼,和他不算特熟。我和他儿子熟,他儿子叫刘磐,跟我之前是同学。也算不上同学,算校友,在同一级但专业不同。去年取餐的时候他叫住我,说在校报上看过我写的文章和我的照片,胡聊了几句,这才认识下来。他毕业后也没找到合适的工作,便回到卤肉店帮家里打下手,看那意思应该是要接他爸的班,毕竟卤肉店开了小十年了,老顾客积累到一定数量了,不愁生意。每次我去,他都会给我倒杯水,偶尔刚好到饭点也会硬拉着我和他们家人一起吃。我想他一定是遇不到同龄人,所以才对我倍加热情。我把电驴停到门口,在后座掏出大水杯猛灌一口。进门头盔还没摘下来,他就招呼我落座。他问我取餐号码,并倒了杯凉水给我,说还需要等五六分钟。说着便走进后厨,没过一会儿又出来,从怀里掏出一个礼袋给我。他说,你送餐的地方又和小孙在一个小区,你再帮我把这个给她。我擦了擦脖子的汗说,行,她要再往外扔,那东西就归我了。他说,那不会,我心里有数,再说,这里面的东西你用不上。我说,希望如此吧。
刘磐跟小孙是前情侣的关系,小孙是隔壁学校的,也不知道刘磐怎么勾搭上的,谈了两年,二战考研,合租了个房子,在不远的小区。今年四月跟刘磐说分手,说她要全身心投入备考中,平衡不了学习和恋爱,把刘磐的联系方式全删了。好巧不巧,我给小孙送餐时碰到过她,并知道了她所在的位置,刘磐便时不时地托我送东西。有信件,有各种生活用品,也有他们家的卤肉。逐渐地,我成了他俩联系的信鸽,但我这个信鸽是单方面从刘磐飞到小孙那里。
我说,交给我了。他拍了拍我的后背说,最近高温天气,热得厉害,晚上来这吃饭,我们晚上煮绿豆粥。我听到刘亮叫号的声音起身去拿外卖,然后说,晚上看有没有时间,来的话我会说一声。虽然我答应了,但以目前的单子数量肯定没戏。这是夏天的常态,忙碌间隙买几个包子就当晚饭了。我拐入小区,先去送餐,然后又去小孙那儿。敲了几下门,猫眼上出现一道黑影,但没有动静。又敲了几声,还是没人回应。我把礼袋放在门口,留下句话走了。我知道她肯定在房间里,但她不想再被打扰。我也知道刘磐还在苦苦挽留,他们两个人陷入了互相缠绕的僵局。谁知道呢,我曾经也掉入某段情感的困局中,现在作为一个旁观者,一个传信者,恍然觉得爱意的廉价。又接了两单,还是顺路,能多赚几块钱。就这样忙完一天,筋疲力尽回到合租屋,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冰镇可乐来喝。卫生间的马桶堵了,我冲着隔壁房间抱怨了几句,谁堵的谁来通啊。我捏着鼻子,用马桶刷在便池口深戳。洗完澡后,躺在床上,手机放着相声,慢慢地睡去。
第二天一早醒来,看到了刘磐发来的未读消息。他说让我给他支个招,能联系到小孙的办法。我只能回复,今天有空去找你。屋外的阳光已经晒到床上了,感觉日子过得很长很长。穿好衣服,打开手机的订单系统,开始一天的工作。今天是周六,订单量上升,路上的车也多。在与陡升的订单量赛跑中,还要在陡增的车流里竞争,而且天气也一点儿没有要凉快点儿的意思。刘磐叫了我三次,都被我推辞掉了,最后约在晚上到滨河路碰面。
夜晚,没有白天那般嚣张跋扈,暖暖的河风让身体陶醉。电瓶车屏幕显示电量不足,勉强骑到滨河路。刘磐背着书包隔老远冲我挥手,我把头盔卸下,拿起提前买好的汽水。他把我带到一个长椅上,拿出两罐啤酒和一袋鸭架,递给我一罐啤酒,但我没接。我拧开汽水,和他的啤酒干杯,说道,天太热了,忙完一天,什么也吃不进去。他说,天气是很热,但我的心像是在过冬天。我说,也许是你的方式不对,你给的东西越多她越觉得是负担。他说,有可能,她现在本来心理压力就非常大。他又问道,她现在最需要什么?我笑着说,需要你不打扰她。他说,说真的,我其实自己也知道一点儿,但是我忍不住,不想失去她。我说,要不你写信吧!他问,写出来给她吗?我说,她不一定要,但写出心里会好受些,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解释,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会写点东西。他说,我最烦语文了,什么作文,什么日记,从小就写不来。我说,那写点儿短的,诗歌?他说,我知道,你以前写过。我说,几个句子凑在一起,其实也不知道算不算诗,但你要写出来心里想表达的就有一种发泄的感觉。他凑近来说,你给我现场来一首,大诗人。我说,现在没人以诗人自居,现场能给你念出来的能叫诗吗?晚上回去给你写首吧,给你打个样。他说,我也先写着,写出花样来了,攒在一起,到时候一起给她,这样是不是很浪漫?我说,古典主义的浪漫。他问,你说什么?我说,上个世纪的浪漫。旁边的河水进入汛期,流淌在河道里,已经有哗啦哗啦的声音了。
回去后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半晌没憋出一个字出来。这才发觉我已经很久没有写东西了,曾经喜欢的事情被工作冲得稀碎。我的藏书并不多,习惯读电子书,床头柜零零散散放了几本。我随手拿了一本,博尔赫斯的《恶棍列传》,一本激荡的小说,跟我的生活相反。看了几页,有了一些想法,便打开手机便签敲起来。
手表、信件、鲜花、伴手礼
落日时窗户的形状
云朵和天空都因为诺言变幻了颜色
我始终相信古书的记载
一粒再小的尘埃必有既定的命运
正如实实在在的你
刘磐发句语音,直呼“流弊”。我回复道,先写这一段,你自己琢磨琢磨,早点儿睡。我心里清楚,这几句其实一般,但应付文盲足够。以前念书时,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经常失眠,要听相声音频才好入眠,如今躺床便着。也好,少了许多胡思乱想的时间。不过,那天晚上的梦很乱。梦里我在明朝的一艘海盗船上,我的船长是红旗帮的“金寡妇”郑一嫂,船长带领我们在泉州海口处掠夺商船,海浪平静处烧杀抢掠、炮火不停。在割掉商船最后一个活人的头颅后,船舱的血已经渗入海水,木头燃烧后的灰烬和血液把海水染成黑红色,像润笔时毛笔的残墨散入笔洗里的清水。我们逃往海浪汹涌处,风浪越大之地,越不受法律的约束,我们也就越安全。我们驶入了风暴中,雷雨交加、惊涛骇浪的黑暗世界。船体晃动得如地震一般,我身材瘦弱,在船上颠来倒去,紧紧抱住桅杆才得以喘息。海水和雨水混在一起,从四面八方扑来,我闭上眼睛,雨珠像铅弹打在脸上,能闻得见深海里的咸味与鱼腥味。倏忽,船体慢慢停止晃动,狂风的怒吼与暴雨的侵袭也逐渐消失了,我的内心也逐渐平静下来。金色的光芒触动我的视网,仿佛在温暖地唤醒我,我缓缓睁开眼睛。天气转晴,白日当空,湛蓝色的天空和绵羊般的云朵仿佛近在咫尺,随手就可触摸到。船员们一个个站起来,船长郑一嫂拄着黑漆拐杖也站起来,并把湿润的长发盘起来,又恢复到平常干练女王的姿态。我们皆振臂呐喊,劫后余生的侥幸让人无比解脱。但没等欢愉庆祝,正前方一艘西洋帆船突然出现,能听得见嘈杂的吼叫声。再过几秒,那艘帆船朝我方射击,铅弹像一颗铁球飞来,在我船附近爆炸。我大声喊出,那是萨姆·贝拉米,加勒比海地区的海盗!我明明在梦里面,但还是脱口而出并未见过的船只和人物。我意识到我是在梦境中,却无法打破这重梦境。船长郑一嫂冷笑道,西洋海盗,准备迎战,我们也有火炮,她自信地掏出佩剑,向敌船挥去,开炮!
伴随炮火声和厮杀声,闹钟把我唤醒,这是一天中最不想听到的声音。我在刷牙时觉得这个梦其实也不错,唤醒了我曾经的热爱,冷不丁给了我一些写作灵感,虽然现在没空写。蹲便池时,刘磐给我发来几串消息,他说一晚上没睡觉,写了很多首诗,不过现在还不能给我看,他要修改,还要攒着。我回复他一个笑脸表情,心里在想,丫的,真把自己当诗人了,真烂俗。出门时,一楼的大爷拦住我,说过两天有台风,提前做好防护。我没在意,台风还能把所有外卖订单吹飞吗?人都是要吃饭的。
接下来两天,还是出奇地热,袖套都捂臭了。刘磐还时不时给我发消息,都是一些有的没的,譬如诗歌需要不需要押韵,韵脚怎么压,你最喜欢哪个诗人,需不需要看本诗歌理论书,你喜欢用什么意象,我觉得我是一个潜在的诗人,我爸捶我了,得去干活了……我白天没有搭理他,晚上回了句,随便都行,我的大诗人。我站在窗户边抽烟,外面车水马龙,霓虹灯闪烁,风格外大,还带着冷气。烟头燃烧的速度变快,没抽几口烟灰就飘落殆尽。我冲了个热水澡,接了个家里来的电话,一如既往地问吃了没、兜里还有没有钱之类的套话。我越来越不想和他们通话,始终觉得自己和他们有隔阂,对他们延迟的反应和闭塞的讯息感到可笑和无奈,久而久之与他们说话总是没什么耐心,没聊两句就想发火。可他们是我最亲近的人,这是无法割舍的情感与联系。我只能敷衍着回应,不失礼貌,但丢失情绪。打完电话,我觉得很失落,把手机丢在一旁,头埋进枕头里,慢慢睡着了。
第二天上午依旧炎热,我在各条街道来回奔走,中午没有间隙,在刘磐家的卤肉店匆匆吃了碗盖码饭。下午一两点,订单逐渐变少,我盯着屏幕,抢到了一个距离远费用高的订单,想着送完这单简单休息一下。我把电驴停在一个小区门口,和一排电动车停在一起,在餐馆里等店家出餐。我透过玻璃墙看街道,发现塑料袋和碎纸屑在往一个方向滚动,树的枝干也往那个方向弯曲,外面也瞬间变了颜色,像是戴了个墨镜,由刚刚的艳阳色变成水墨色。我这才想起来大爷说的话,台风来袭。这时候,餐也做好了,我拎起来就往外走。想以最快的速度与台风赛跑,骑完这单再说。我冲出去,戴着头盔也听得到风在怒吼,上衣鼓起来。同时,脖子上感受到凉丝丝的冰雨。霎时间,狂风携带碎雨愤怒地向我冲来,像是要把我吹走。我踉跄滑到电驴旁边,勉强把餐盒放进后备箱里,暴雨便席卷而来,重重地打在我身上。我用脚拨开电驴的脚架,风便把我连同电驴压垮,连同快递箱一起倒下,餐盒从里面溜出,滑出几步远。我扶着车把,想去捡餐盒,可风直接把我压倒,身体连同车子一起倒下。我尝试扶车起来,可脚下打滑,还没站起来又滑倒在地。再一次尝试,风像是对我抱有敌意,把我紧紧地焊在地上,使我动弹不得。雨像卫生间里坏掉的喷头,不要钱似的砸在身上。还好我的脑袋躲在头盔里,没被打晕,我强撑着扛住雨水和暴风,但也寸步难行。挣扎了几分钟,我的力气即将殆尽,嘴里喘着粗气,在头盔里越来越闷。身体已经服软,我握住手机,跌跌撞撞跑进旁边的小区。小区的保安大叔让我留在保安室,我摘下头盔,坐在地上,全身都湿透了。我蜷缩在凳子旁边,外面还跟瀑布一样。我低下头,有一种无力感,压得胸口难受,眼泪不听使唤掉出来,还好身上全是雨水,旁人看不出来在流泪。保安大叔给我递了一条毛巾,我低着头接住,只小声地说了句谢谢。
等台风过境之际,我在系统上赔付了买家的订单,买家给我发了个大红包,回复说:台风天气,送餐不易,多谢小哥。我望着窗外水银泻地般的雨滴,慢慢静下来。刘磐问我在哪里,让我到卤肉店去。几小时后,风雨渐弱,我才敢出门,电驴倒在地上像一只被淋湿的鸭子。我扶起来,电瓶进水坏掉了,已经启动不了,后视镜也碎了。我推着它到一棵树下,锁好车趁着雨小,往卤肉店跑去。刘磐他爸给我生了个火盆,让我取暖,刘磐他妈妈也给我煮了锅姜茶,刘磐则是拿他的衣服给我换上。或许是姜茶太冲,我又想落泪,但是忍住了。晚上,刘磐带我去他家,这也是第一次去他家。一个小单元房,两居室,我和刘磐挤一张床。
夜里,他翻来覆去睡不着,白天发生的事情也让我心有余悸无法入眠。自然而然就聊了起来,他很认真地跟我说:“有一个比较好的消息和一个比较不好的消息,以及一个特别好的消息和一个特别不好的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我说:“我也有一个特想告诉你的消息,要说你就快点儿说。”
他说:“比较好的消息是她回我消息了,比较不好的消息是她说让我最好不要打扰她。”
我说:“意料之中。”
他说:“特别好的消息是她答应接受我的礼物,特别不好的消息是她说这是最后一次。”
我说:“你打算怎么办?”
他说:“送呗,鲜花和信件已经准备好了,诗已经不能再写了,再写我就要赶超李杜了。”
我说:“就喜欢你这种自以为是的愚蠢感。你这样坚持值得吗?”
他说:“没有什么值不值,给予爱本身就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如果哪一天她厌恶我了或者我累了,我就会自然而然地放弃。”
我说:“兄弟,如果是我,付出太多肯定会觉得自尊心受挫。”
他说:“不会啊,自尊心这种东西往往是最碍事的。”
我有择床的习惯,在一个新环境下往往睡不着的。我脑海里回忆刘磐说的话,长长的记忆钻进我的情绪。台风过境后的城市很安静,有一种被风触摸过后的恬谧,夜也变得更长。
早晨的空气带有一股鱼腥味,刘磐的妈妈刚好也做了煲鱼粥。告别他们一家之后,我去处理坏掉的电驴。推它到一家修理店,换了新的电瓶和后视镜,补了新漆,又可以上路,又可以接单。骑手群里的骑友们说,恶劣天气造成损失的可以向上申报补偿金,我将照片和文字描述提交后,便又开始接单。其中一单是在小孙那个小区,刚好可以帮刘磐将他的礼物捎过去。台风过后,外卖订单上了一个小高潮,我抢了不少单,现在天气不热,跑得快一点儿就行。几乎是一路按喇叭横冲直撞送单,稍微跑慢一点儿就很容易超时,碰上一些喜欢投诉的顾客最是麻烦。
骑到小孙小区门口的时候,正好十二点二十,正值人流量高峰。我提起客人点的餐盒与刘磐的礼盒走向小区门口,我步速很快,在人群中闪展腾挪,就怕撞到人。突然一只黑色胳膊挡住我前倾的身体,好在重心还在,没有摔倒。我抬眼一看,是门口的保安,中年人,皮肤很黑,体态偏宽,凶煞的眼神。
他恶狠狠地盯着我,冷冷地说道:“送外卖的不让进!”
我反驳道:“凭什么?你们小区的人点的单不能送吗?”
保安说道:“最新规定,生人勿进。”
我下意识看了手机,平台的顾客已经开始催我了。我绕过他,往前挤。可他没有罢休,拉住我的胳膊,把我往后拽。餐盒里挤出来零星的汤汁,溅到我小腿上。
我怒喊道:“别拽我,餐弄洒了你赔啊?”
保安也上火道:“赔?赔个鬼!说了不让你进!闯什么闯!”
我回怼道:“哪条法律规定的?我正赶时间!”
保安拿手指着我说:“就你们这群送外卖的,拽什么拽?最近小区出小偷了,就怀疑是你们!”
我说:“少诬陷人,你不也就一个破保安吗,牛什么牛,我今天偏要进。”
我一个箭步往前撞,他抱住我的腰,向后拽我,我也用力往前挤,博弈之际,他用脚勾住我的双腿,将我推倒在地。餐盒和礼盒也翻倒在地,我怒了。我立刻站起来,双手铐住他的胳膊,使劲往下掰,想把他也放倒在地。可他也使劲发力,我们拉扯在一起,一个抱摔双双倒地。我渐渐恢复理智,可他好像一只被点燃的火药桶,越打越凶,朝我的脑袋疯狂挥击。我戴着头盔,疼的是他。接着,他开始朝我身上打,但我也不傻,一脚往他肚子踹去,他被踢飞。我赶紧站起来,他又冲过来,我摆好架势准备迎击。拳头又像雨点般袭来,我奋力抵挡。从另一个方向又冲过来一个保安,速度很快,眨眼工夫冲到我面前,飞踹了我一脚,我再次倒在地上,接着两个保安一起用脚踢我,我抱住胸口,有一脚踢中我的胸口,一阵麻木之后他们这才被人拉住。我缓缓地站起来,脱下头盔,拿着朝他们拍去,他们边躲边退。就当我得势之际,背后又蹦出一个黑影,用胳膊牢牢将我锁住。前面两个保安趁机过来,我奋力挣扎,摆动双腿和双臂,一阵折腾,还是被按在地上,体力也已经耗尽。
我的脸紧紧贴着地上,灰尘进入我的嘴巴和鼻子,呛得我直喘气。我用右眼看到街上聚集了许多人,也听到有大妈和大爷在一旁劝架。我处在放空状态,听不清楚具体在说什么,一瞬间想到自己现在的窘态,被人按在地上,遭一群人围观。就在这时,耳边出现了陌生的声音,一群人在朝我靠近,然后赶走了三个保安,将我扶起来。我睁眼看,一群穿黄色制服戴黄色头盔的人将我围起来,有几个带头的气冲冲地和保安对峙。有个打过照面的骑手兄弟,拍了拍我身上的灰,说道:“有人拍着你了,你被他们打,我们周围的骑手就全来了,给你撑腰。”我没有说话,但想到上一次骑手兄弟被小区保安打,我也到场了,没有动手,但也算撑撑场面。另一个骑手大姐递给我纸巾,我这才意识到我脸上出血了。她又递给我一瓶水,我接过之后,喝了一口水,发现水是咸的,我嘴里也冒血了。伤口直到现在才越发觉疼。集合的骑手越来越多,将保安室团团围住,带头的几个大哥冲在最前面,小区物业的经理出来和他们商谈。我习惯性拒绝成为焦点,尤其是在纷争之下。趁他们争辩之际,我偷偷溜进小区,将礼盒带到小孙的房间门口,放在地上,敲门便走。出小区门口,带头的老大哥拉住我,跟我说,别害怕,我们给你撑腰。他们把我推在保安室门口,三个保安连同经理给我鞠躬,给我道歉。经理随后表示,愿意承担我的所有医疗费用,事情才算结束。
包扎完伤口后,我骑车回去的路上,暖风吹过,只感觉到白日漫长。回去我照着镜子,看着还未结痂的伤口,心中泛起酸楚,豆大的眼泪不自觉滚落下来。刘磐给我发来消息,喊我明天去店里吃饭,我答应了。趴在床上,我很快就睡着。第二天,我没有接单,而是一觉睡到中午十二点。醒来后,看时间差不多,便骑车往卤肉店跑。刘磐一家人惊讶我的伤疤,连忙询问发生了什么。他们做了酸菜鱼,让我坐下,边吃边说。刘磐他爸准备了白酒,看我挂彩,就没让我喝,独自斟饮。一家三口默默听我讲述,时而皱眉,时而发出惊叹的声音。
刘磐父亲轻声细语地说:“孩子,那几个保安我都认识,是我店里的熟客,其中一个还是我的同乡。叔有个想法,你想不想听?”
我心里想这对父子都爱卖关子,说:“叔,你说,我听你的。”
刘亮说:“说穿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人家给你道歉了,这是次要的。首要的,你还得在这一圈送外卖,那个小区住的人可不少,你一年得往那个小区跑多少单?”
我说:“叔,你的意思是?”
刘亮说:“叔都认识他们,你跟刘磐那么好的兄弟,就跟我儿子一样,晚上我陪你去,带点儿卤肉卤菜再整点酒,有些事情说开了就没事儿了。”
我顿了顿,心里泛酸,想着刘磐他爸绝不会害我,便说:“叔,我听你的。”
刘亮往我碗里夹了块鱼肚肉,说:“错不了。刘磐,你晚上也一起去。”
刘磐说:“我晚上有事儿,就不陪你们了。”
刘亮白了一眼刘磐,说道:“你小子天天就没个正事儿。”
晚上九点,我载着刘亮,他左手提着各种卤肉卤菜,右手提着两瓶白酒,晃晃摇摇地去那个小区。快到时,看着熟悉的场景,仍旧心有余悸。快到门口,我有点儿犹豫,刘亮拍拍我的头,径直把我领进去。
事情也很顺利,像刘亮预想的一样,聊完天事儿就开了,保安差点和我拜把子,被刘亮阻拦,说不能乱了辈分。吃完喝完,快十二点了,喝了酒不能骑车。刘亮被保安搀扶着送回家去,我没喝多少还能摇晃着行走。外卖员没有电动车,像失魂的野鬼。我漫步在城市的街道,其实也好久未认真打量过这座城市。夜风微凉,独步在此,不免惆怅。看到前方花坛边一对情侣相互依偎,越看越熟悉,是刘磐和小孙。我刻意绕到另一边,走上天桥,远远地还能望着他们。我轻声地行走,不打扰他们,趴在天桥的另一边,点了一支烟。干净通亮的马路上,仍有车辆行驶。我想着《恶棍列传》里的故事,像扔羊毛球一样续接情节。抽完一支烟的工夫,马路上已经滑过好几辆车了。我心里清楚,每一个晚上的此刻皆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