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尧鸿
内容提要: 王尔德“为艺术而艺术”和“生活模仿艺术”的唯美主义观已人所共知,但其唯美主义色彩的个人主义观并未引起充分的重视和研究。实际上,王尔德的唯美主义是一种个人主义,是要以审美作为一种价值标准,以摆脱维多利亚时代的传统价值观对人的束缚,从而实现个人主义。本文以王尔德作品中的三种人物形象——“罪人”“基督”和“浪荡子”——说明王尔德唯美个人主义观的内涵以及具体体现。三种形象的塑造分别凸显了唯美个人主义观的物质层面、精神层面和智性层面。王尔德不仅通过塑造这三种文学形象呈现他的唯美个人主义思想,这三种形象也反过来影响和建构了他的人生。
个人主义是贯穿王尔德(Oscar Wilde,1854—1900)创作的重要理念。与启蒙运动时期推崇理性的个人主义不同,王尔德提倡的个人主义以反理性、反功利、反庸俗的姿势对抗资本主义对人的异化。王尔德因此也常被误解为鼓吹自私自利的道德败坏者,实际上并非如此。在《作为艺术家的批评家》(“The Critic as Artist”)一文中,王尔德这样写道:“如果你想了解别人,就必须强化自己的个人主义”(王尔德2004:137)。可见,王尔德的个人主义并没有切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相反,由于他认为连接人的同理心应通过一个人真切的“个人主义体会”的途径获得,而非迫于道德的压力而产生,因此王尔德将个人主义视为人们产生连接的基础。
王尔德的个人主义观和他的唯美主义有着紧密的联系。在《社会主义制度下人的灵魂》(“The Soul of Man Under Socialism”)一文中,王尔德第一次详细阐述了他的个人主义理念,人的个性的全面发展是其核心。“社会主义是通往个人主义的,这就是它的价值所在”(同上225)。可见,王尔德支持建立社会主义制度的目的,是创造一个自我实现的理想环境,使人们不再受困于鼓吹功利主义和道德至上的维多利亚英国社会。在王尔德的社会主义蓝图中,“国家制造有用的东西,个人创造美好的东西”(同上238)。也就是说,在废除私有财产制后,国家将人从生存的目标中解脱出来,审美取代实用成为价值评判的标准,人才得以以“发展自己的个性”为唯一目标。显然,在“实用和理性至上”的维多利亚时代,这只是一种乌托邦设想。王尔德的个人主义观和社会现实存在明显矛盾,而艺术正是这些矛盾的缓冲地带。就此而言“唯美主义是一种通过在远离现实生活的限制和偶发因素的束缚的想象层面实现自己个性的行为模式”(Wilde 2003:302)。唯美主义是实现个人主义的艺术手段乃至生活方式,而个人主义则是唯美主义的本质表现。王尔德也曾说:“艺术是世人所知的个人主义模式中最激烈的一种。我倾向于说,它是世人所知道的唯一真正的个人主义模式”(王尔德2004:241)。本文提出“唯美个人主义观”这一概念,一方面为了进一步挖掘唯美主义的个人主义本质,另一方面也以这一概念为基础,探索王尔德作品中人物的具体呈现形态。唯美个人主义观既是王尔德的艺术观,也是他的人生观。
以唯美个人主义为核心,王尔德有意识地发展出“面具观”的人物创作方式,用以对抗“追求深度”的单一而虚伪的维多利亚价值标准。与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对自我的认知不同,王尔德的自我观是反本质主义的,它与后现代思潮的去中心化有相通之处。对他来说,并不存在一个固定的、一成不变的自我。王尔德的自我观是对“深刻的、完整的、真实的自我”这一概念的解构,据此他也反对所谓的“真诚”(Sammells 4)。德克兰·基贝德(Declan Kiberd,1951—)认为:“王尔德是第一个抛弃了浪漫主义的真诚理念,而以更重要的真实性取代它的艺术家。他认为只忠于一个自我,是对其他自我的虚伪”(Kiberd 38)。人的自我处于不断的生成变化中,不真诚反而是“我们用来增殖自己人格的手段”(王尔德2004:165)。就这样,王尔德采用一种“反真诚”的方式为自己的人物戴上面具,而每一张面具都是他有意强化个性的结果。通过人物形象的“面具化”处理,王尔德实现了艺术上的自我生成,充分表现了唯美个人主义观的实质。其中最能体现其唯美个人主义观的,是其作品中的三种典型人物形象:“罪人”“基督”和“浪荡子”。
王尔德在《社会主义制度下人的灵魂》中表示:“在某些情形下,犯罪似乎创造了个人主义,但它必须承认他人的存在,还会和别人发生冲突,它是属于行动范畴的”(同上241)。尽管王尔德承认犯罪在行动层面存在的问题,但从美学的角度来看,王尔德则认为罪行“是进步的实质因素,没有它世界就会停滞不前,要么就会变得衰老或苍白无色”(同上116)。王尔德对罪恶的赞美和19世纪下半叶犯罪美学的兴起有关。他曾为英国诗人、画家兼艺术评论家托马斯·格里菲思·温赖特(Thomas Griffiths Wainewright,1794—1847)写过一篇传记文章《笔杆子、画笔和毒药》(“Pen,Pencil,and Poison”,1885),这篇文章常被视为犯罪美学的代表作而和英国作家托马斯·德·昆西(Thomas Penson De Quincey,1785—1859)的《谋杀的艺术》(“On Murder Considered as One of the Fine Arts”,1827)一文相提并论。这篇传记详细地描述了温赖特的种种罪行,同时也展现了他非凡的艺术领悟力和创作力。王尔德写道:“他的犯罪行为对他的艺术似乎有很重要的影响。它们为他的风格带来了强悍的个性”(同上83—84)。王尔德对犯罪美学的关注反映出其对道德和自我实现的智性思考。善与恶的分别并非与生俱来,而是基于社会的权力构建的道德体系而形成。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1926—1984)曾在采访中说:“从古希腊时期到基督教时期,人类的道德从对个人伦理的寻求发展成为对体系规则的服从”(Foucault 451)。王尔德在《道林·格雷的画像》(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1891)里也有过类似的观点:“害怕社会,这是道德的基础;害怕上帝,这是宗教的秘密”(王尔德2017a:19)。体系规则强大的震慑力使人不敢面对自我的真实欲望,以致几乎放弃对自我成长的关注,而成为伪善的道德崇拜者。被压抑的现实欲望在罪人形象的身上得以实现,表现为罪人极强的反叛精神。
王尔德笔下的罪人形象彰显了非理性力量的张扬,在激情迸发的同时,也产生了强大的摧毁力。莎乐美迷恋先知约翰美丽的外表,癫狂到宁愿杀死先知也要满足自己的感官欲望。道林被西比尔的舞台艺术形象深深吸引,以至于西比尔演出一失败就立刻绝情地将她抛弃,西比尔因绝望而自杀。不难发现,这些“罪行”都源于对美和艺术的追求。王尔德所说的罪是“世俗意义上的罪而非宗教意义上的罪”,即希腊文化中所谓的“过度”(Tapper 36)。节制在希腊文化中被视为美德,超越节制的边界就是过度,这才是王尔德所说的“罪”。也正因此,王尔德创作的罪人形象对美和艺术都有过度的追求,且表现出非理性的激情。王尔德的老师沃特·佩特(Walter Pater,1839—1894)认为,只有激情才能加强生命的感知力,甚至延长生命的长度。他说:“永远和这宝石般的烈焰一起燃烧,保持这种狂喜的激情,是人生的成功”(Pater 189)。莎乐美亲吻约翰带血的头颅,是她流淌于整部剧作的情欲化为激情燃烧的瞬间。道林的激情则来自一种新的生活方式——新享乐主义,他在感官享受中升华自己的智性,在黑夜中寻找奇异的光。
王尔德的罪人形象大多最初是一副天真无邪的样貌,这反映出他对罪人的建构性塑造,而非定义性塑造。亨利爵士对道林的初次印象是一位“远离了一切世俗的玷污”的少年(王尔德2017a:17)。在他用语言和书籍不断向道林宣扬“新享乐主义”思想的过程中,道林走上了一条连亨利爵士自己都没有预料到的堕落之路。莎乐美出场时像一位从未被亵渎的处女一样纯洁,但一旦约翰的美激发了她所有的爱欲,她对约翰身体的渴望就超越了一切,欲女取代了纯洁的公主形象。处于纯真状态的莎乐美和道林彼时尚未发现真正的自我,当她或他被美激发出实现自我的激情和渴求时,他们就变成复杂而神秘的矛盾个体。罪人形象的结局通常是悲剧性的,无论出于外部原因,如莎乐美因为不能为希律所容而被杀,还是由于自身的原因,如道林无法忍受良心的谴责,亲手杀死了自己。悲剧结局并不意味着王尔德对罪人形象持批判态度。相反,他以罪人的悲剧性赋予唯美个人主义殉道者的崇高与美。
罪人形象在此岸世界的欲望燃烧凸显了唯美个人主义观物质性的一面。这也是唯美个人主义最为人诟病的一面。尽管罪人形象在王尔德的艺术加工下充满力量,但伦理角度下的罪人形象无论如何都无法得到世俗的认同。王尔德的欲望书写和以灵魂为信仰的西方传统针锋相对。在道德规范严苛的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物质性”突出的罪人形象可以说是对英国社会的公然挑衅,尤其冒犯了“不敢正视自身欲望的”维多利亚中产阶级。《道林·格雷的画像》因此受到当时的英国批评界的猛烈抨击。尽管王尔德对艺术审美性的强调并不能使作品免于社会的评判,罪人形象已成功地为王尔德发出了打破灵魂专制的呐喊。欲望如果只能被压抑,那么“灵魂就会渴望自己被禁止的东西,渴求那些被可怕的法律弄得可怕和非法的东西,灵魂就会得病”(同上20)。打破灵魂的专制恰恰是为了灵魂的健康生长。可见,王尔德的罪人形象不仅凸显了唯美个人主义观的物质性,背后的精神和智性思考同样不可忽视。
罪人形象通过直面欲望实现唯美个人主义,基督形象则以广泛地共情痛苦彰显唯美个人主义的精神性。在王尔德看来,人的个性应该“自然而又简朴地生长起来,像花朵似的,或像树木一样成长。它不会置身于冲突之中,也从不争执或辩论[……]它一无所有,却又拥有一切,无论人们从它那里拿走什么,它也不会有所缺少,它是如此富裕”(王尔德2004:231—232)。尽管这是一种脱离了现实土壤的完美设想,但它恰好反映了王尔德唯美个人主义观的最高理想。这一理想正源于王尔德在基督身上获得的启示。王尔德眼中的基督是拥有理想个性的代表人物。他已不再受外部世界的影响,完全忠于自我,也不干涉他人。王尔德将基督的秘密解读为“做你自己”。人的完美与所拥有的财富无关,只与“你是什么”有关。而且,“做你自己”本身就是对别人的帮助,因为“美好事物帮助我们的方式就是如实地展现它自己”(同上232)。从这个意义上说,“做你自己”代表一种精神上与自我和他者的深度连接。
在王尔德笔下,基督既是唯美个人主义最完美的践行者,也是先驱者。他在《狱中记》中说:“基督不仅是一个最高的个人主义者,他也是有史以来第一个个人主义者”(王尔德2000a:81)。基督有着如艺术家般广泛共情的想象力,他能洞悉人性的各个方面。他不仅同情人们身体遭受的痛苦,如麻风病或失明的痛苦,也能窥见灵魂背后的黑洞,如“为快乐而生活的人们的可怕的悲哀”“富人的奇怪的贫穷”(同上77)。在深切的共情力的基础上,基督对自我和他人的生活不再分别,他的个性变得宽广而有力,由此产生了对人类的仁慈和包容。“他宽恕别人的原因是为了自己,因为爱比恨美丽”(同上82)。共情是基督的“道德”,而爱则是基督的浪漫主义本质,尤其“当他在处理犯罪者时他是最浪漫的”(同上92)。这种超越世俗的爱使得基督被王尔德称为最高的个人主义者。不仅如此,基督甚至是“第一个个人主义者”。上帝赋予了人类作为理性个体的自由意志,并通过爱人类树立了人人平等的自由思想。“从根本上来说,西方的自由主义起源于基督教”(Siedentop 332)。只要和上帝连接,每个人都可以通过自己的自由选择摆脱僵化和固定的社会身份属性。基督将上帝的理念具象化并变为现实,从这个角度出发,王尔德认为基督是唯美个人主义的先驱者。
尽管王尔德在入狱后才真实地体会到悲哀的基督形象的艺术内涵,但实际上他在早期的童话作品中就已有多处“艺术”的暗示。他在童话作品中创作的基督形象主要分为两类: 第一类基于自己与生俱来的共情能力而对他人的痛苦感同身受,所以自觉地奉献自己以减少他人的痛苦。快乐王子目睹这座城市的丑陋和底层人民遭受的痛苦,请求燕子将自己身上的黄金送给他们;夜莺发现大学生因为爱情失意而倍感痛苦,它献出自己的生命帮大学生获得玫瑰;少年国王梦见老百姓为他的加冕赶制服饰而劳累受苦,便放弃穿戴这些服饰。第二类出于对美的感受而领悟到自私自利的不可取,从而转变为拥有博爱精神的基督形象。自私的巨人的花园四季如冬,美丽的春、夏、秋都与之远离。当巨人意识到这是由于他不愿与孩子分享花园导致的,他开始敞开心胸,让孩子们入园,与他们同乐。当星孩失去了自己的美貌,变得丑陋无比,他才反省自己过去自私冷酷的行为,于是他变得能共情他人的痛苦,并不顾自己地帮助他们。不过,和传统的童话故事不同,快乐王子、夜莺、少年国王、星孩这些“正面形象”并不因为他们的美好品质而受到大家的欢迎和爱护,反而遭遇了重重困难甚至遭到世人的威胁和唾弃。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既是基督形象的象征,同时也代表着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的艺术家。在一个功利和实用至上的社会,艺术家是危险和绝望的,他们常面临社会的误解、嘲讽甚至致命打击,但却始终坚信唯美个人主义是唯一的出路。
需要说明的是,王尔德对基督形象的塑造始终是文学的,而非宗教的。在王尔德看来,“他(基督)的正义是诗的正义”(王尔德2000a:90)。他只是试图用艺术或美代替宗教,并获得宗教赋予人们的远离俗世的精神气质。王尔德视基督为“浪漫运动的真正先驱”,灵肉合一的最佳艺术典范(同上89)。他的一生如同一首悲怆的诗歌,基督通过神秘的想象力与世人展现的种种心境共情,尤其那些人类因罪恶必将面临的痛苦。为了救赎人类,他以一己之力承担起所有人的罪恶。“当我们只从艺术的角度思考这一切时,我们应该感谢教会把表演不流血的悲剧作为自己的最高使命”(同上79)。王尔德从悲剧美学的角度看待基督的一生,他领悟到:“悲哀是人所能表现出的最高贵的感情,同时也是一切伟大艺术的典型和试金石”(同上72)。通过在《狱中记》中对基督的艺术化书写,王尔德不仅在痛苦的淬炼中发掘了悲哀之美,同时也将自己塑造成基督形象本身。悲哀之美使得王尔德清醒地认识到仅以“快乐”作为实现唯美个人主义的基石是有缺陷的,痛苦的侵蚀才能使灵魂得到滋养。因此,王尔德认为自己比入狱前更像一个个人主义者。可见,此时王尔德对基督形象的塑造并不意味着他对前期享乐主义思想的否定,而是对唯美个人主义的深化。
浪荡子形象在思想上和罪人形象有相似之处。伊林·沃思勋爵说:“人生的目的,真有的话,不过是永远在寻找诱惑”(王尔德2017b:320)。显然,浪荡子也在“危险”思想的边缘徘徊,只是他们并不像罪人形象那样勇于行动。达林顿勋爵就对其“这一辈子就没有真正做过一件坏事”而感到“遗憾”(同上384)。换言之,浪荡子的自我实现更多地停留在想和说的层面。“浪荡子一旦被卷入情节的发展中,就失去了他本有的权威性、姿态和一针见血的语言风格”(Wilde 2000:XV)。可以说,浪荡子更像一个旁观者的角色。他们不以行动主动挑战维多利亚社会,但远离社会主流价值的“熏染”,过着“无所事事”的生活。高林勋爵“早上十点钟去海德公园骑马,每星期看三次歌剧,每天至少换五次衣服,到社交季节更是每晚在外头吃饭”(王尔德2017b:132)。这不仅在以勤奋工作为原则的中产阶级看来荒唐至极,就连高林勋爵的父亲也感叹自己的儿子“一无是处”。然而,浪荡子形象并不像外界认为的那么肤浅,相反,浪荡子“无所事事”的生活态度突出体现了唯美个人主义智性的一面。
王尔德在《作为艺术家的批评家》一文中提出:“无所事事才是这个世界上最难也是最富有智性的事”(王尔德2004:148)。王尔德所说的“无所事事”,是指一种理想化的沉思生活状态,“通过远离行动的方式来达到精神化,通过拒绝活力的方式来抵达完美”(同上153)。就“无所事事”的生活态度来说,浪荡子与中国著名的思想家庄子笔下的至人有相似之处。杰鲁沙·麦柯马克(Jerusha McCormack,1943—)曾指出:“庄子的思想在王尔德对浪荡子这一概念的塑造上至关重要”(McCormack 92)。在王尔德为翟理斯(Herbert Giles,1845—1935)翻译的《庄子: 神秘主义者、伦理学家、社会改革家》(Chuang Tzǔ:Mystic,Moralist,and Social Reformer,1889)写的书评中,王尔德对 “至人”有过这样的描述:“他(至人)不采取任何绝对的立场。[……]他是被动的,并接受生命的规律。[……]他在无为中休息,[……]他从不刻意尚行,[……]不为道德的分别烦心”(王尔德2000b:278)。浪荡子和至人一样,都怀抱着对生命本身的律动的尊重,绝不会将自己受限于行动所要求的条条框框中。他们以智性而非感性的态度面对生活,关注自我个性的完善胜过关心他人的生活。他们的不同在于至人已经远离了世俗世界,而浪荡子仍在俗世中以游戏精神践行着唯美个人主义观。
首先,王尔德以着装和举止展现浪荡子对美和个性的追求。高林勋爵“戴着绸帽,披着有披肩的大氅,戴白手套的手里挥着一支路易十六式手杖。一身打扮全是纨绔子弟时装的精品”(王尔德2017b:196)。着装体现的不是人物的地位而是他的品位。他虽举止得体但却面无表情,疏离的特质带来难以捉摸的神秘感,增加了浪荡子的魅力。与事业成功但不易亲近的切尔顿爵士相比,“无所事事”的高林勋爵更具个人魅力。在王尔德的唯美个人主义观中,个性魅力(美学价值)比社会地位(实用价值)是更能衡量人是否走上自我实现道路的标准。而且,“他是思想史上第一位穿得体面的哲学家”(同上196)。王尔德对高林勋爵的这一评价说明另一展现浪荡子的唯美个人主义观的方面在于他们对社会和生活的洞见。浪荡子们总是妙语如珠,用悖论和警句嘲讽和揶揄英国上流社会这一名利场的伪善,同时也解构了维多利亚时期功利的价值评价体系。达林顿勋爵认为人不分好坏,只有“迷人和乏味”两类。这一观点质疑了维多利亚时期单一的伦理价值体系,而建立起一种新的以趣味为标准的审美价值体系。浪荡子是快乐的簇拥者,与罪人形象追求快乐的极致不同,他们追求快乐的方式更加轻佻,吃喝玩乐,游戏人生。《认真的重要性》(The Importance of Being Earnest,1899)完美地呈现了作为唯美个人主义的游戏者——浪荡子的形象。两位浪荡子杰克和阿尔杰农都捏造了一个不存在的身份,以逃离自己原来的生活,外出寻欢作乐。浪荡子的言论听起来荒谬绝伦但又趣味横生。阿尔杰农说:“只要是漫无目的,苦差事我也不在乎”(同上56)。而杰克则对格温德伦说:“一个人突然发现,自己一辈子讲的全是真话,太可怕了,你能原谅我吗?”(同上110)这些看似荒诞的言论实际上隐含着王尔德对“认真”这一维多利亚英国社会的核心价值理念的解构。浪荡子们对维多利亚时期英国的社会管理也有着犀利的评论。对于英国的教育,伊林·沃思勋爵认为“只有这种人(没受过教育的人)可以投票”(同上274)。同时,他也对英国政府通过同情奴隶来解决奴隶制的做法嗤之以鼻。浪荡子犹如生活的批评家,以游戏的态度嘲讽资本主义制度下的庸俗文化。对于将批评家视为艺术家的王尔德而言,浪荡子就是艺术家。
唯美个人主义是王尔德通过对审美价值的追求而实现自我的创作观和人生观。从艺术创作角度来说,美是灵与肉的合一。从自我实现的角度来说,美是人和自我本性的高度统一。欲望在智性的发展中得到升华,物质和精神不可分离。因此,唯美个人主义表现在物质、精神、智性三个方面,缺一不可。但由于前文所述的三种人物形象在某一方面有所突出,所以笔者重点刻画了其在该方面的具体表现。三种形象并非孤立存在的,而是相互联系的,甚至两种形象的特征同时存在于一个文学角色身上。道林是罪人形象,但在外界看来他只是一名浪荡子。星孩虽然最终呈现为基督形象,但却曾经是伤害他人的罪人。伊林·沃思勋爵是一名浪荡子,但他多年前是一个抛妻弃子的罪人。罪人是浪荡子生活理念的坚定执行者,基督则是对罪人形象的升华。同时,这三种形象都可以说是艺术家的隐喻。艺术家既是人们眼中的“罪人”,也是为他们承受罪行的“基督”,还是时尚先锋的浪荡子。就王尔德本人的生活而言,他自己也曾扮演过这三种“角色”。他的“无法言说的爱”使他成为维多利亚时期的英国社会的罪人,而他面对牢狱之灾时所表现的勇敢以及在狱中的思想升华又赋予了其基督形象的色彩,至于浪荡子更是他为英国公众熟知的形象。这三种形象都可以视为王尔德的面具,但没有任何一种形象可以简单地定义王尔德。“与其说面具将我们引导到离真理更远的地方,不如说面具本身就参与了真理的建构”(Whiteley 4)。我们从面具中窥见了王尔德的灵魂和激情,但无法据此描绘出他复杂多变的自我。它们都只是王尔德通过艺术创作生成自我时所呈现的某种艺术风格。因此,通过面具化的创作方式,流动的生命之河在艺术的自我表达中找到出口。王尔德不仅通过塑造这三种文学形象来呈现他的唯美个人主义观,这三种形象也反过来影响和建构了他的生活。总之,唯美个人主义是王尔德始终如一的创作原则,角色创作如此,人生创作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