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则远
内容提要: 长期以来,国内外叶芝研究界对叶芝“文化民族主义”的研究往往侧重其政治和文化方面,而其生态反殖民诗学和实践往往被忽视。从当代后殖民生态批评视角来看,叶芝的生态反殖民诗学和实践颇具先锋性。本文从叶芝的文论中梳理叶芝的生态反殖民诗学思想的来源和主要内容,并对叶芝作品中的生态反殖民书写进行阐释。叶芝的“文化民族主义”除了主张爱尔兰实现文化上的独立之外,最大的创新点便是对英国所代表的工业理性和商业文明及相应的“进步”话语进行了批判,提出了一套区别于英国的爱尔兰式的生态发展模式。通过对生态反殖民书写,叶芝颠覆了英国对爱尔兰大自然的妖魔化书写,实现了爱尔兰文化反殖民。
随着后殖民生态批评理论的兴起,学术界逐渐意识到生态批评与后殖民批评有着紧密的联系。格雷汉姆·哈根(Graham Huggan)和海伦·提芬(Helen Tiffin)的《后殖民生态批评: 文学、动物和环境》(Postcolonial Ecocriticism:Literature,Animals and Environment,2010)将后殖民主义研究和生态批评进行了结合,揭示了生态殖民也是帝国主义殖民的一部分。为使其殖民合法化,帝国主义文本往往对殖民地的一切都进行妖魔化,尤其是其生态环境。而殖民地作家为反抗这种文化殖民主义,只好对这种文化霸权进行解构和逆写,对殖民地美丽宜人的生态环境进行真诚的赞美和真实的书写。在W.B.叶芝(W.B.Yeats,1865—1939)研究领域,批评家们对叶芝“文化民族主义”的研究往往侧重其政治和文化反殖民话语而忽视其中的生态反殖民话语。如爱德华·萨义德(Edward Said,1935—2003)在《文化与帝国主义》(Culture and Imperialism,1994)中将叶芝作为殖民地文化反殖民的榜样,提到了帝国主义对殖民地的生态殖民,却没有阐述殖民地的生态反殖民文化实践。然而,叶芝在这反殖民书写方面可谓开风气之先、引领潮流。通过细读叶芝文论和作品,我们发现叶芝很早便自觉地形成了自己的生态反殖民思想并有意识地在诗歌创作中进行实践。纵观叶芝的作品,英格兰/爱尔兰、工业化/农业化、现代化喧嚣/自然宁静在叶芝作品中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叶芝通过这种对爱尔兰自然的美丽描写对抗英国的妖魔化和丑化,即以生态写作为手段,反抗英国的殖民,我们可称之为生态反殖民。叶芝的生态反殖民体现在诗学和实践两个方面。
通过对叶芝的文论进行细读,我们会发现叶芝生态反殖民诗学思想绝非空穴来风。王诺将亨利·戴维·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1817—1862)一生的生活概括为两个方面: 一是“追求简朴,不仅在生活上、经济上,而且是整个物质生活的简单化”,尽可能“过原始人、特别是古希腊人那样的质朴生活”;另一是“全身心投入地体验田园风光”,“认识自然史”,“认识自然美学,发掘大自然的奇妙神秘的美”(王诺107)。在梭罗看来,人的发展绝不是物质财富越来越多的占有,而是精神生活的充实和丰富、人格的提升,与自然越来越和谐的同时人与人之间也越来越和谐。
无独有偶,叶芝曾梦想模仿梭罗,在茵尼斯弗利岛(The Lake Isle of Innisfree)居住,过简朴的生活:
我仍有个十几岁时萌生于斯莱戈的夙愿,即模仿梭罗在茵尼斯弗利岛生活。那是位于吉尔的一个小岛。一天我在福利特街散步的时候很想家,这时听到水的滴嗒声,抬头看见一个橱窗里的喷泉,其喷口有一只小球在转动。这使我想起茵尼斯弗利的湖水。我的诗《茵尼斯弗利岛》从这回忆中跃然纸上,这是我第一首有自己音乐节奏的抒情诗。我开始放缓节奏,作为对修辞及其给人们带来感情的逃避。但我只模糊和偶尔地懂得,为了特殊目的,我只能用常见句法。如若多年后写作,我就不会在第一行用传统的古语了——“Arise and go”(来自《圣经》)——也不会在最后一节中用倒装。(Yeats 1965:103)
叶芝在自传中指出梭罗影响自己,使自己喜欢孤独的生活,“父亲给我读过《瓦尔登湖》(Walden)的某些篇章。我曾打算在茵尼斯弗利小岛上的一间小屋中住些日子,那个小岛在斯利士森林对面……我想我应该像梭罗那样生活,追求智慧”(同上47)。与梭罗对都市生活的排斥类似,尽管叶芝人生的一半时间都在伦敦度过,他对伦敦所代表的都市生活深恶痛绝。1890年叶芝在给凯瑟琳·悌南(Katherine Tynan,1861—1931)的信中写道:“伦敦对我来说一直令人恐惧。但我在这里可以比在其他地方更好地学到许多我所喜欢的东西,这是唯一的补偿。更多文化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收获,然而世上没有什么可以弥补失去绿色田野和山坡以及自己国家乡下宁静时光的损失。当一个人疲倦了或心情很糟糕时,在这里生活显得尤其不幸——就像有许多岁月从生命中被吸走一样”(Yeats 1986:231)。叶芝对乡村生活酷爱有加。即使在伦敦,叶芝也总要寻找机会亲近大自然,回味爱尔兰乡村的体验,经常天黑以后在安静空旷的地方散步,周日早上独自一人坐在喷泉边上想象着自己在家乡的田野(Yeats 1965:322)。“[1918年2月]本周我去了伦敦一天,离开后希望再也不要去那里了。回来后在这些安静和庄严的街道上散步是一种极大的愉快”(Yeats 1955:647)。
叶芝对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的科学理性深恶痛绝,称自己对科学有着“一种僧侣般的恨”(a monkish hate)。不仅如此,文学上的自然主义因为与科学有着联系,叶芝也颇为反感(Howes&Kelly 37)。叶芝为自己创造了一种新的宗教:“(这一新宗教)几乎是诗歌传统永不衰弱的教堂,充满了故事、人物和情感,与它们最开始的表达不可分离,经由诗人和画家在哲学家和神学家们的帮助下代代相传……我甚至创造了一种学说: 因为那些想象的人民是从人类最深层次的本能中创造出来,作为人类的标准和规范,我能想象那些人所说的一切都是我所获得的离真理最近的东西”(Jeffares 1968:4)。1908年9月4日,阿贝剧院为英国协会以科学进步为主题表演一个午场,叶芝发表演讲,分析了科学与文学的不同,“你们忙于外部世界,而我们忙于内部世界”(Yeats 2000:284)。叶芝编撰的《爱尔兰农民童话和民间故事》(Fairy and Folk Tales of the Irish Peasantry)于1888年出版。针对某位评论家认为这本童话集“不科学”的批评,叶芝回应道,“仅仅科学”的民俗学家难免“缺乏必要的细腻想象,而不能很好地讲故事[……]搞科学的人通常为了获得一个公式而出卖灵魂。一个民间故事只要经过他折腾,就只剩下一点可怜的毫无生命的东西”(Yeats 1975:189)。
工业文明的特征就是为了获取利润最大化不断生产,为此就必须刺激消费,因此直接导致拜金主义,叶芝对维多利亚时期消费主义进行了猛烈的批判。叶芝视建立一个爱尔兰独立的文化为己任,并对爱尔兰中产阶级的文化进行了尖锐的批判。作为一名文化批评家,叶芝和马修·阿诺德(Matthew Arnold,1822—1888)分别在各自的社会中批判“非利士主义”(phlilistinism)。1892年7月一篇发表在《联合爱尔兰》上的文章表明叶芝曾仔细地阅读过阿诺德的著作。他熟练地将阿诺德的术语借用来讨论爱尔兰的“非利士主义”。叶芝首先描述了他在国家图书馆见到的情景:
这间图书馆里没有人在进行着非功利的阅读,没有任何人是为了文字之美、思想之辉而全神贯注地读书,所有人都是为了通过考试而读书。(三一学院)已经完完全全走向了经院哲学,而经院哲学只是非利士人的大衮(《圣经·旧约》中非利士人的主神,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鱼)的一个方面。马修·阿诺德曾如是评价牛津:“她正献身于许多事业,虽不是我的事业,但从来不是非利士人的事业。”哎,当我们说起我们自己的大学时,我们可以将这几句话倒过来,“从来不属于任何事业,只是属于非利士人的事业。”(Howes&Kelly:44—45)
叶芝在诗歌中对深受英国商业文化腐蚀的爱尔兰天主教中产阶级进行了讽刺,如“亚当所受的诅咒”(Adam's Curse)中“聒噪的钱商、教员和牧师之辈”“在戈尔韦赛马会上”中“呼出怯懦的气息”的商贾和职员、“1913年9月”中“在油腻的抽屉里摸索,给一个便士再加上一个便士”的“你们”。
与英国所代表的科学和工业文明相比,爱尔兰则有着悠久的文学和农业文明传统。作为工业文明的对立面,农业文明才具有叶芝所崇尚的未被现代文明破坏、原始的贵族特质。古代爱尔兰就有这样的文明。因此,叶芝认为“精神的”爱尔兰要比“物质的”英国优越,如同当年希腊文化征服了罗马,爱尔兰文化也同样可以征服英国,所谓“被殖民者在文化上征服殖民者”,实现文化对政治的反制,从文化上实现反殖民。叶芝对爱尔兰的国家定位是: 我们爱尔兰人不愿像英国人那样建立一个有着非常富有的阶级和非常贫穷的阶级的国家。爱尔兰将总体上是一个农业国家。我们可以有工业,但我们不会像英国那样有一个非常富有的阶级,也不会有整个被烟熏黑的地区,如在英国人们所谓的“黑色乡村”(Ellmann 116—117)。
为了抵制英国科学,叶芝甚至建立了自己的一套神秘主义哲学,其中的核心概念是他的生命统一论(Unity of Being),该理论认为自然界、超自然界和人类精神世界存在着统一性,三界相通。它将自然人性化,认为自然本身是有记忆和灵性的: 我们记忆的边界也是游移不定的,而且我们的记忆是一个大记忆——自然本身之记忆的一部分。我们的记忆可以通过象征召唤出来(Yeats 2000:275)。在叶芝看来,自然界的事物和人的心灵相通,而自然和心灵之间相通的媒介则是象征。
简要地说,叶芝文论中所提出的这种生态思想相对于英国的线性发展理念与所谓“进步”话语迥然不同。按照叶芝的神秘主义哲学,人类社会的发展并不是线性的,科学与工业并不能把人类带向更加幸福的乐园。相反,农业比工业更为优越,更有生态性,而工业只会把英国变成一个“满地烟囱”的可怕国家。这些观点对于处于后工业后现代化时代的今天而言,可谓先知先觉。
叶芝不仅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生态反殖民诗学思想,而且有意识自觉地在自己的文学创作中进行实践。诗歌《快乐的牧人之歌》(“The Song of The Happy Shepherd”)中叶芝直接将科学所揭示的真理称为“灰色真理”,而崇尚精神世界的“真理”,即“心中的真理”。“阿卡狄的森林已经死了,/它们那古朴的欢乐也已结束;/这世界靠梦想往昔过活;/灰色真理如今是她的彩绘玩物”(叶芝2003:3)。诗中对古代君王的文治武功进行了嘲笑,“黩武的君王如今安在?”只不过是儿童们口中纠缠不清的故事和结结巴巴说出的废话罢了,所谓的不朽之“光荣”早就荡然无存,因此“崇拜尘封的遗迹”“并不聪明”。接着,诗人又对那些“用天文镜追踪流行旋转的路”的占星家所发现的真理进行了否定,因为“冰冷的星毒已经劈开和分裂了他们的心灵”,因此,“他们关于人的真理已经死尽”。诗中的“我”最后选择“取悦于不幸的牧神”,牧神所埋葬的地方充满着大自然的美丽,“在一座坟上,百合和黄水仙飘荡”,“他行走草地,在露水间幽魂般游荡”,最后一句用自然界的美(鲜花的美丽)号召读者“做梦”,因为这也是真理。
同时,叶芝充满深情地对爱尔兰的美丽自然风光进行了大量歌颂。在叶芝的诗歌中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处: 自然界中的动物、植物和精灵和孩子、老人、英雄、女人等快乐地舞蹈、歌唱、交谈。叶芝诗歌中出现的爱尔兰大自然意象有大海、溪水、山峦、榛树、玫瑰、水仙、百合、羊群、罂粟花、苹果花、独角兽、天鹅、鳟鱼、海豚、白鸟、麋鹿、白鹭、鲱鱼、老鹰、猪猡、晨鸡、松鼠、花猫、蝴蝶、美人鱼、公驴、海鸥等,而这些自然意象象征着精神世界的某种状态或力量。一般而言,水的意象象征着人类心态的平和以及沉思;玫瑰、罂粟花、苹果花、水仙、百合等则代表着美女或女性;鸟类则象征人类的灵魂;猪猡象征着人的肉欲;独角兽象征着神秘的超自然力量。
诗歌《被盗的孩子》(“The Stolen Child”)描绘了一个远离世界的烦恼、无忧无虑、万物和谐、自由欢腾的自然世界。这个“世外桃源”就是爱尔兰西部斯莱戈郡(Sligo)境内的斯硫斯丛林(Sleuth Wood)中的一个小岛。在这里存在着三个世界:超自然界、自然界、人类世界,三者相通,和谐相处。动物们则被拟人化,如“苍鹭拍打着翅膀,把瞌睡的小鼠惊醒”。在斯莱戈附近一个海滨渔村罗西斯海滨(Rosses),仙子盗来的孩子们在月光下彻夜舞蹈、追逐浪花。在斯莱戈的格伦卡山头上喷涌而形成、长满芦苇的水潭中,孩子们寻找睡眠中的鳟鱼,“向它们耳边诉说,给它们不安的梦”,而看到正在“垂泪的蕨类”,他们悄悄侧身而出。被盗来的孩子来到了湖滨和旷野,手拉着手,和仙子们一道,远离了“充满泪水的”世界。显然,这是叶芝早期充满幻想的世外桃源,颇具乌托邦色彩。该诗歌的创作受爱尔兰西部民间传说启发,重新激活了爱尔兰民族的早期文化记忆。
诗歌《去那水中一小岛》(“To an Isle in the Water”)中诗人和自己羞答答的心上人来到水中的一个小岛,过着远离俗世的两人世界。该诗有着明显的梭罗式风格。《经柳园而下》(“Down by the Sally Gardens”)中“我的爱人”劝“我”从容地看待爱情与人生,“如树头生绿叶”“如堰上长青草”,遵从自然规律,男女之间的爱情和人生都要遵守自然规律,顺其自然,不可强求。作为诗人的“我”因为没有听从恋人的好意相劝,一味强求、执意相恋,“年少无知,不愿听从她的劝诫”,结果青春丧失,处于老年的我“如今悔泪滔滔”,受到自然的无情惩罚。该诗把男女之间的爱情也纳入自然法则之中,违背了自然法则的“我”经过多年失恋之苦后,悔恨不已。
诗集《玫瑰》(Rose)以玫瑰为主体象征,象征爱情。该诗集中许多诗歌对爱尔兰西部自然风光进行象征式抒情,将超自然界、自然界和人类世界有机地联系在一起。其中《茵尼斯弗利岛》(“The Lake Isle of Innisfree”)最广为人知。该诗延续了《去那水中一小岛》的情调,不过描写得更为细腻:
我就要动身了,去茵尼斯弗利岛,
搭起一个小屋子,筑起泥巴房;
支起九行豆架,一排蜜蜂巢,
独自儿住着,荫阴下听蜂群歌唱。
我就会得到安宁,它徐徐下降,
从朝露落到蟋蟀歌唱的地方;
午夜是一片闪亮,正午是一片紫光,
傍晚到处飞舞着红雀的翅膀。
我就要动身走了,因为我听到
那水声日日夜夜轻拍着湖滨;
不管我站在车行道或灰暗的人行道,
都在我心灵的深处听见这声音。(叶芝2012:45—46)
诗中第二行“And a small cabin build there,of clay and wattles made”中的“wattle”指用来编筑篱笆或围墙的编条结构。如美国批评家休·肯纳(Hugh Kenner)指出,该词本来是英国人用来描述爱尔兰土著人造房子的贬义词,其中的暗含是英国人对爱尔兰农舍的一种鄙视(Kenner 73)。叶芝则反其道而行之,直接挪用过来,颠覆其中的贬义,赋予新的褒义,暗示这种“泥巴房”不像英国的那些建造需要污染环境的砖瓦水泥房子,而是纯手工打造,有着一种纯天然的生态美感。有论者曾将此诗与陶渊明的《饮酒》和《归园田居》进行比较。两者意境颇有相似之处,然而,两位诗人的人生观却有着较大区别,创作该诗的背景完全不同。叶芝写这首诗是因为在伦敦街道散步看到橱窗中的喷泉展品而萌发思乡之情,陶渊明则是辞官后归园田居所作。叶芝一生积极投入爱尔兰的文学和政治生活中,致力于爱尔兰的“文化民族主义”和反英殖民斗争,与中国传统文人的田园情结有着本质的差异。
诗歌《白鸟》(“The White Bird”)中叶芝将自己和心爱之人毛特·冈(Maud Gonne)想象为飞翔于海波上的白鸟。爱尔兰是个岛国,叶芝所熟悉的爱尔兰西部面朝大西洋,更是海阔天空、风景优美。诗人劝导“亲爱的”爱人“快快离开百合和玫瑰”和“愁人的星光”,“飞翔于海波之上”,因为“无数的岛屿和优美的海岸使我陶醉”,只有这样“时间会忘却我们,痛苦也不会再来”。
诗歌《两棵树》(“The Two Trees”)中叶芝劝导所爱之人要多看看自己心中的“神圣之树”,而不要看邪恶之镜中的树,即“邪恶之树”。叶芝这里借用了卡巴拉神秘主义中的生命之树的意象。生命之树有两面,一面代表着善,一面代表着恶。卡巴拉教义认为人是一个小宇宙,善恶树是宇宙和人类精神世界的象征。著名批评家弗兰克·克莫德(Frank Kermode,1919—2010)认为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1757—1827)对卡巴拉(Kabala)的兴趣影响了叶芝,布莱克曾言“艺术是生命之树,科学是死亡之树”(转引自Ross 2009:263)。叶芝在《散文与序言集》(Essays and Introductions)中写道:“布莱克认为,正在消失的王国是知识之树的王国,正在到来的王国是生命之树的王国。从知识之树中获得食物的人在愤怒中耗费时日,以大网互相陷害,而从生命之树的树叶中寻找食物的人只诅咒那些毫无想象力和游手好闲的人以及那些忘记了爱情、死亡和年老甚至都是一种想象艺术的人”(Jeffares 1984:38—39)。
诗歌《柯勒的野天鹅》(“The Wild Swans at Coole”)描写的是象征着爱尔兰早期贵族生活的柯尔庄园。“树木披上了美丽的秋装,/林间的小径已变干,/在十月的暮霭笼罩下,湖水/反映着一片宁静的天;/在乱石间那流溢的溪水上/有五十九只天鹅”(叶芝2003:305)。
相反,叶芝诗歌中的科学意象则代表着战争和堕落。叶芝的诗中或隐晦或直接地出现科学技术词汇和与第一次世界大战相关的词汇。从象征主义的“声音响亮的鹰”到“飞机和齐柏林飞艇将会出现/像比利王那样扔下炸弹”。《布尔本山下》(“Under Ben Bulben”)一段被叶芝删去的诗行也是关于空中轰炸的。工业词汇,如纺纱机,出现在《断章》(“Fragments”)中,象征着洛基机械哲学之后产生的工业革命。“洛克晕倒过去;/乐园死去;/上帝从他的肋下/取出珍妮纺纱机”(同上513)。在日记中,叶芝写道“笛卡尔、洛基和牛顿带走了世界,给我们留下了它的粪便”(Yeats 1961:325)。这首诗是对圣经《创世记》(Genesis)中第18—23句话上帝取亚当肋骨创造夏娃的戏仿,暗讽工业使人类失去了伊甸园。
叶芝的生态反殖民诗学思想是其“文化民族主义”的重要组成部分。生态反殖民书写是通过生态逆写反抗英国文化殖民的重要手段之一。叶芝在文论中对英国的工业发展模式进行了批判,为爱尔兰指明了一条生态发展之路,建构了一套不同于英国的进步话语体系,而叶芝的诗歌创作则对爱尔兰的自然美进行了生态书写。叶芝的文论与诗歌交相辉映,相得益彰,奏响了一曲生态反殖民高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