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传芳
内容提要: 家园是生命的栖息地,家园想象与民族意识和国家认同相互交织,构成了美国文学中的重要母题。北美殖民时期的叙史文学作品布拉福德的《普利茅斯种植园史》在记述早期欧洲移民到达北美开拓殖民地历史事件的同时,建构了对新家园的想象。乘坐“五月花号”航船到达北美建立普利茅斯殖民地的移民的家园想象包含三个向量: 宗教共同体、公民政治共同体及殖民共同体。宗教共同体是基于宗教信仰而建构的家园想象;公民政治共同体是基于理想世俗社会模式而建构的家园想象;殖民共同体则指移民以选择性包容和排除模式而建构的家园想象,具有殖民主义的霸权性质。研究美国早期文学作品中的家园想象,有助于了解形成美利坚民族意识和构建美国国家认同的内在逻辑与深层机理,有利于研判当今美国遭遇的社会问题与困境。
家园是生命的栖息地,更是人精神的安放地。在文学作品里,家园跟爱情一样,是一个咏叹不尽的永恒主题。但是,“‘家园’不是一个简单的自然客体,而是一个通过‘权力’,以一系列‘表征’性符号为媒介通道所建构的‘主体想象物’”(费小平1)。家园想象与身份、民族意识和国家认同等问题相互交织。关于美利坚民族意识及国家认同的论述,在不同历史时期,由于特定的历史、政治和文化风潮等因素,呈现出此消彼长,各执一词的局面。阿历克西·德·托克维尔(Alexis de Tocqueville,1805—1859)说:“在美国,任何一种见解,任何一种习惯,任何一项法律,[……]都不难从这个国家的起源当中找到解释”(Tocqueville 45)。因而,回溯美国的起源,研究美国历史及叙史作品,有助于探讨美利坚民族的家园想象、民族意识和国家认同。
北美殖民时期的部分作品描述了新大陆的地理环境、经济状况和风土人情,记述移民们漫长而艰辛的越洋航行和到达北美开拓殖民地时遇到的种种困难和挑战,这些作品被称为叙史文学作品(张冲65—66)。这一时期的文学呈现较强的功利性,“它希望能引起旧大陆读者对新大陆的兴趣,吸引更多的移民前往北美,参与开发建立殖民地[……]希望在旧大陆上建立起自己正面的形象和声誉[……]以印证开发北美是上帝的旨意,印证北美移民这批上帝的选民没有辜负上帝的信任和托付”(同上52—53)。因而,这些叙史文学作品除了记叙历史之外,还以鲜明的基督教精神、强烈的历史感和使命感建构理想中的北美殖民地家园。其中,威廉·布拉福德(William Bradford,1590—1657)的《普利茅斯种植园史》(Of Plymouth Plantation,1856)是此类作品的代表。该作品分上下两部,叙述了殖民地初创和发展的历史,表现了清教徒们执着于自己的信仰,遵照耶稣基督的教导,坚韧不拔在蛮荒之地落脚并建立殖民地家园的精神。上部讲述分离派清教徒离开英国移居荷兰及后来定居北美的前因后果;下部叙述到达北美之后他们经历的所有重要事件,如: 殖民地的管理、殖民者与土著印第安人之间的交往、教会及政治、经济活动等。布拉福德将前往北美大陆寻找新家园的移民比作“上帝之选民”,将其漂洋过海的征程比作《圣经》中记载的犹太人出走埃及前往迦南美地的朝圣,而北美则是上帝允诺给他们的“允赐之地”。
本文聚焦布拉福德的《普利茅斯种植园史》,通过分析作品中乘坐“五月花号”航船达到北美建立普利茅斯殖民地的分离派清教徒的家园想象,指出该家园想象包含三个向量: 宗教共同体、公民政治共同体及殖民共同体。宗教共同体是基于宗教信仰而建构的家园想象;公民政治共同体是基于理想世俗社会模式而建构的家园想象;殖民共同体则指移民以选择性包容和排除模式而建构的家园想象,这种想象抹上了欧洲殖民主义底色,显现了霸权性权力的使用。宗教共同体想象催生了美国即“允赐之地”的国家神话,公民政治共同体想象为美国的宪政奠定了基础,殖民共同体想象预兆了美国种族主义问题。
布拉福德出生于英国历史上强盛的“伊丽莎白时代”(1559—1603),那是英国打败西班牙“无敌舰队”、开始远航开拓殖民地的时代,也是宗教压迫仍然持续的时期。伊丽莎白女王集世俗国王和教会首脑于一体,凡是违反或怀疑国教(Anglican Church)规定的人,都要遭受监禁、流放甚至死刑的处罚。詹姆士国王统治时期(1603—1625),专制压迫更胜,包括布拉福德在内的分离派清教徒在英国属于新教徒团体中的改革派,他们希望“上帝的教会复归纯正传统,恢复他们古已有之的秩序、自由和荣美”(布拉福德7)。他们认为应“按照单纯的福音真理,寻求在教会中设立符合圣经原则的崇拜方式,努力使教会奠立于基督的教导之上,坚持以上帝的话语为权威,不掺杂人的‘创意’”(同上9)。然而,邪恶与亵渎大行其道,无神论与日俱增,改革派遭遇严峻的局面,信仰被玷污,信徒被流放,或者遭受其他方式的迫害。为了追求信仰自由和光明未来,为了反对专制压迫和传播上帝福音,在发现没有安身之处时,改革者们被迫离乡背井,去寻找寄居之地。在旅居荷兰13年之后,他们于1620年乘坐“五月花号”帆船,再次漂洋过海,踏上寻找家园的艰辛历程。历经66天的航行,他们最终抵达北美科德角(Cape Cod),建立了普利茅斯殖民地,成为第一批在新英格兰落脚的欧洲移民。来到北美的第二年,布拉福德被推举继任普利茅斯殖民地总督,直到1657年,布拉福德相继担任了30届总督。这样的独特身份使布拉福德成为北美殖民地早期历史的权威见证人,而他撰写的《普利茅斯种植园史》更是北美殖民时期叙史文学的代表作,后世历史学家、思想家、文学史家不断从中挖掘关于清教思想的素材(Howard 237—238);中国学者也认为该作品为英属北美殖民地“共同文化的形成提供了神学意义上或者说意识形态上的有力支撑”(李英312),是“理解当今美国思想文化政治的钥匙之一”(张冲71)。
布拉福德在作品的上部第四章详细叙述了寓居荷兰莱顿教区的分离派清教徒决定前往北美的五个原因。其中三个原因都讲述了他们在荷兰难以为继的艰难处境,第四个原因则是“他们满怀希望和热情,想要在遥远的世界其他地区为传播基督的福音,扩展基督的国度,或者至少开辟一条通道,即使他们这样艰巨的付出,只能成为其他人的铺路石”(布拉福德22—24)。从这个原因中,可以看见一个清晰的意象,即一些未被指名、互不相识的但怀着同样目的人,想象着某个时候,在某个地方完成一件事情。用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1936—2015)的话说,这个意象召唤出一个想象的共同体(Anderson 28)。这个想象共同体就意味着“被认同于特定的领土,世界的某个部分,这个部分作为他们[……]的历史性家园对他们来说是有意义的”(鲍尔德温等163)。布拉福德将迁离荷兰的第五个原因中的“特定的领土”“世界的某个部分”做了清楚的陈述:“他们决定考虑要去的地方是美洲某个空旷的无人区,因为美洲物产丰富,适宜居住”(布拉福德24)。因而,美洲被想象成为他们可以传播基督福音、赖以生存的家园,对他们意义重大。
布拉福德笃行清教主义基督教精神。在作品中,通过援引该撒利亚的尤西比乌斯(Eusebius of Caesarea,263—339)、苏格拉底·斯科拉斯提克斯(Socrates Scholasticus,约380—439)、约翰·福克斯(John Foxe,1516—1587)三位基督教史学家,布拉福德表明了他的基督教神学历史观。三位基督教史学家虽然生活在不同时期,但都认为人类历史要结束了,他们生活其中的社区被上帝赋予了最终使命,即进行教会改革,上帝会助力该使命的完成。史学家的职责则是将天意的显现记录下来,以用于解读上帝宏伟的计划以及为其他社群做出表率(Daly 560—561)。这种神学史观认为上帝创造并主宰一切,上帝的意志显示在世界的万事万物之中,人类历史就是上帝意志实现的历史。布拉福德自觉遵循这种史学传统,把清教徒移民北美比作《圣经》中历史事件的再现,从而赋予“世俗事件以神圣目标”(Bercovitch 52)。《圣经》历史与世俗历史平行,《圣经》中的人物和事件被认为是原型(types or models),现实世界的人与事皆可与之对应,称为对型(antitypes)(Partenheimer 121)。最经典的例子是对移民到达北美科德角海湾时的描述:
这群人目前的可怜处境实在令我惊讶,难以置信。[……]他们跨越了辽阔的大海,还克服了之前准备工作期间遭遇的无穷磨难,到现在既没有朋友来欢迎,也没有旅馆可以休息放松,让憔悴的身心重新振作,更不用说有可居住的房屋、城镇来让他们恢复元气。《圣经·使徒行传》28章里记录了原始部落人群的仁爱之心,他们以极大的善意帮助使徒保罗和他船只失事的同伴。但是在这里,他们看见的却是浑身披满了弓箭的原始部落野蛮人(即将出现)。此时正值冬天,[……]那天气是何等的严寒刺骨,经常会遭遇暴风雪[……]除了一片杳无人烟的荒野及游荡其中的野兽、野人,他们什么也看不见。[……]他们不可能像摩西那样,登上毗斯迦山顶,透过这荒原远眺理想中的迦南美地。[……]
此时此刻,除了圣灵和上帝的慈爱,他们还能依靠什么?[……]这群被主耶稣所救赎的人要告诉世人,当他们在荒无人烟的旷野徘徊、流浪,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安身之所,饥渴难忍、心力交瘁的时候,上帝是如何将他们从那逼迫者的手中解救出来的。他们要在上帝面前向后世子孙证明上帝的慈爱和他奇妙的作为!(布拉福德67—68)布拉福德将清教徒与圣经新约《使徒行传》(The Book Of Acts)第28章中使徒保罗做比较,与圣经旧约《申命记》(The Book Of Deuteronomy)中的摩西和以色列人做类比。于是,保罗、摩西和以色列人为《圣经》原型人物,而清教徒则为对型人物。而在以上引文的第二段,布拉福德援引了《申命记》第26章和圣经旧约《诗篇》(The Book Of Psalms)第107章的内容来预示分离派清教徒的命运。《申命记》第26章第5—9节叙述道:
我祖原是一个将亡的亚兰人,下到埃及寄居。他人口稀少,在那里却成了又大又强、人数很多的国民。埃及人恶待我们,苦害我们,将苦工加在我们身上。于是我们哀求耶和华——我们列祖的神,耶和华听见我们的声音,看见我们所受的困苦、劳碌、欺压,他就用大能的手和伸出来的膀臂,并大可畏的事与神迹奇事,领我们出了埃及,将我们领进这地方,把这流奶与蜜之地赐给我们。(310)
《诗篇》第107章第1—10节:
你们要称谢耶和华,因他本为善,他的慈爱永远长存。[……]他们在旷野荒地漂流,寻不见可住的城邑,又饥又渴,心里发昏。于是,他们在苦难中哀求耶和华,他从他们的祸患中搭救他们;又领他们行走直路,使他们往可居住的城邑。但愿人因耶和华的慈爱和他向人所行的奇事,都称赞他;因他使心里渴慕的人得以知足,使心里饥饿的人得饱美物。(954)
显而易见,布拉福德的叙述与《圣经》中的叙述形成呼应,“五月花号”航船的清教徒被比作以色列人,即“上帝的选民”;他们离开荷兰莱顿前往北美建立定居地被比作摩西带领以色列人走出埃及,到迦南美地去重建家园;北美大陆则被比作“流奶与蜜”的“允赐之地”。同时,布拉福德认为,只要坚守对上帝至真至诚的笃信,无论遇到何种困难,万能的上帝会在他们绝望无助的时刻显灵,救助他们。布拉福德还把这群分离派教徒们称为到新大陆去追求宗教信仰自由的朝圣者(pilgrims)。
当朝圣者历经艰辛,到达北美科德角海湾时,他们欣喜若狂,“当朝圣者们找到这个避风港,安全踏上眼前这块土地时,他们双膝跪下,向上帝献上赞美的祷告,感谢他帮助他们跨过无边的海洋,穿越狂风巨浪,并将他们带离一切的险阻和悲伤;然后又把他们的双脚放在一片坚实而稳固的土地上,放在正适合他们生存的天地里”(布拉福德66)。此处,这群在祖国被迫害而逃离家园的人,终于找到了避风港,找到适合他们生存的天地里,回到马丁·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1889—1976)“天地人神‘四方关联体’”式的家园(Heidegger 149)。
据此,由于分离派清教徒迁徙美洲是出于传播基督的福音,拓展基督的国度,布拉福德笃行其基督神学历史观,将这次分离派教徒拓殖北美与以色列人回到迦南做类比,使得作品所呈现出的家园想象具有强烈宗教属性。实际上,普利茅斯殖民地的殖民者视宗教为他们的法律、习俗和日常生活(斯皮勒7)。因而,新英格兰普利茅斯殖民地首先是一个宗教共同体。
任何族群社会的建构都包括三个构成因素: 经济保障,伦理价值观和保障族群成员个人安全和权利的政治权力(Smith 23)。对于拓殖北美的移民来说,离开荷兰的另一个原因是逃离贫穷。他们坚守的伦理是在新大陆拓展基督的国度,传播上帝的福音,维护教会的纯洁;而为了确保族群成员的安全和权利则需建立关系紧密的社群(tight-knit community)。正如托克维尔所说:“不要认为清教徒的虔诚仅仅是说在嘴上,也不要以为他们的虔诚不谙世事。[……]清教的教义既是宗教学说,又是政治理论。因此,移民们刚刚登上[……]海岸,第一件关心的事情就是建立自己的社会”(Tocqueville 52)。罗伯特·斯皮勒(Robert E.Spiller,1896—1988)也指出:“一个民族或者一种生活方式,都是通过围绕应该如何生活,社会应该如何建设而展开的宗教辩论和政治辩论塑造成形的”(6)。实际上,在分离派教徒决定离开荷兰莱顿前往美洲时,与英国弗吉利亚公司拟定的协议中就已包括殖民地建立的各项约定;在他们为远航做准备时,莱顿教区牧师约翰·罗宾逊(John Robinson)的告别信中也涉及殖民地建立的构想。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在作品第十章中叙述的用于管理殖民地的 《五月花号公约》(以下简称《公约》)的签署。《公约》签署于上岸之前,表达了对未来家园的想象,主要内容如下:
以上帝的名义起誓,阿门。大不列颠、法兰西及爱尔兰国王、信仰的捍卫者——詹姆斯国王陛下的忠实臣民,暨在本公约上署名的众人,蒙上帝的恩典,为了上帝的荣耀,并促进基督信仰与国王和国家的荣誉,远航至弗吉尼亚北部开辟首个殖民地。根据本公约一同在上帝面前庄严盟誓,彼此联合,共同组成公民政治体。为了保持良好秩序并推动实现前述的目标,需不时制定、颁布法案或拟定公正、公平的法律、法规、法令、宪法框架及设立管理机构,并对殖民地普遍适用,我们承诺将完全服从并遵守。(布拉福德77—78)
不难看出《公约》既是一个宗教誓约,更是一个社会契约。乔治·查尔默斯(George Chalmers,1742—1825)如是说:“分离派教徒们预见到,仅有宗教而没有政府的权威,就不能维持和平和安宁,甚至也不能建立起一个社会”(转引自Sargent 238)。作为社会契约,《公约》具有以下定义性特征: 第一,依据《公约》建立的 “公民政治体”所管理的对象是殖民地,不是教会组织;第二,这个团体具有制定和实施宪法和法律、条令、规章的功能;第三,由于该团体是一个拥有政府功能的政治团体,自愿结合起来的个体的身份由一般的“民众”变成“公民”;第四,《公约》体现了公民社会的契约原则;第五,《公约》规定公民政治团体拥有明确的立法、行政和司法之权,殖民地依法而治;第六,《公约》规定了殖民地的整体利益,体现了公民社会的法律和政策的公共性;第七,《公约》要求了立法的适当性和方便性,法律、法规、条令和宪章的公正性和平等性;第八,《公约》体现了公民意识和法治意识。由此观之,这些分离派教徒在向美洲殖民的过程中,虽然怀着永存宗教教律,维持教会纯洁之希望,但是却面临人事和环境提出的不可回避的诸多挑战,面临着治理一个即将建立并充满变数的殖民地的任务。此时,对于即将建立并居于此的殖民地家园,他们自发、自愿地签署了一个人人同意的社会契约,对未来做出了理性的选择。《公约》是与任何英国专制形式不一样的独立契约,构建了一种民主制,从法理上否定了君主体制下的君权神授,确立了民主体制下的主权在民。因而,在《公约》精神指导之下的普利茅斯殖民地完全不同于处于君主体制之下的宗主国。这里,移民们拟建构的是一个公正、自由、平等、民主和秩序的社会。正如托克维尔指出的那样:“英国的所有殖民地,在建立的初期,彼此之间便很像一个大家族。从它们坚持的原则来看,它们好像都命中注定要去发展自由,但不是它们祖国的贵族阶级的自由,而是世界历史上从未提供过完整样板的平民的和民主的自由”(Tocqueville 33)。
因而《普利茅斯种植园史》中体现的家园想象不仅仅是在新大陆建立一个可以增进上帝荣耀和推进基督教信仰的宗教国度,更是创建一个全新的自由民主社会。美国历史学家维农·路易斯·帕林顿(Venon Louis Parrington,1871—1929)曾说过,乘坐“五月花号”航船到达北美建立普利茅斯殖民地这一壮举为后来美国人留下两条重要原则:民主教会原则和民主国家原则(Parrington 17)。《五月花号公约》被认为是美国民主、美国宪政制度和美国精神的萌芽,因而普利茅斯殖民地的公民政治共同体属性昭然可见。
安德森将民族界定为“一种想象的政治共同体”,“因为即使是最小的民族的成员也不可能认识他的大部分同胞,[……]然而在每个成员的脑海里面却活生生地有着一个这样的共同体的意象”(Anderson 6);民族被想象成一个共同体,因为“民族总是被伪装成深厚的、平等的同志关系”(同上7);民族也被想象成有限的(limited)共同体,“因为即使是最大的民族[……]也有确定(或弹性)的边界,而边界之外是别的民族”(同上)。这个定义“意味着民族主义与民族身份总是不但要建立在对一个共同体和他们可以居住在一起的领土的想象上,而且也建立在对如何把不适合的人排除去并划出边界的想象上”(鲍尔德温等163)。而跨越国界的移民则通过强有力的家园想象来确保自己属于某个特定群体的归属感(George 2003:560)。如是观之,群体认同总是与其所居住的领土(家园)息息相关,而家园的建构由边界的划分而确定。“‘家园’概念得以建构的基本组织原则就是‘选择性包容与排他模式’(a pattern of select inclusions and exclusions)。”家园是建构差异之方式,家园与家-国(home-countries)具有排他性(exclusive),家园同性别/性行为、种族、阶级一样,具有意识形态属性。“家园并非中立之所,想象家园同想象国家一样,属政治行为,而建立家园是霸权性权力的彰显”(George 1996:1,2,6)。在《普利茅斯种植园史》中,“五月花号”船上的移民逃离了自己原来的家园,对新家园的想象性建构呈现出类似的属性。前文已经讨论,分离派教徒前往新大陆主要是为了传播基督福音,维护信仰的纯洁,拓展基督的国度,因而类似于以色列人在摩西的带领下离开埃及前往迦南圣地;为了建立殖民地新家园,他们理性地、自愿地签署了殖民地管理契约,想象地构建一个公正、自由、平等、民主和秩序的社会。然而,移民们构建这样一个社会还体现出“选择性包容与排他模式”的基本组织原则。
首先,在跨越大西洋途中,“五月花号”船上移民群体的建构体现了对成员的选择性包容与排他。作品中,布拉福德叙述了船上的清教徒、水手等的行为。其中在上部第九章中,布拉福德写道:
在这里,有一件事情出于上帝的安排,我不能忽略不说。船上有一个傲慢自负又缺乏敬虔之心的年轻小伙子,因他是水手,就更加傲慢放肆,常常故意激怒那些患病的人,天天恶毒咒骂他们,甚至无所顾忌地对病人声称,可以帮忙在旅程结束之前把他们一半的人丢进大海。[……] 但是上帝却在旅程近半的时候击打他,他得了重病,最后绝望地死去,成了第一个被丢下船的人。其他水手无不惊讶于他的诅咒竟落到自己的头上,更看见上帝的手在施行公义的权柄。(64)
从这一段叙述中,作者用这个傲慢自负、缺乏敬虔之心的年轻水手的下场来证明清教徒所从事的事业的正义性以及上帝对他们行为的赞许。作品反复重申这样一种观点,即不同情、不支持清教徒的人将不得好死,会被排除在外,反之则被包容并接纳为他们中一员,且有好报。在叙述清教徒的行为时,布拉福德是持肯定和赞扬的态度。在新大陆度过第一个严冬的时候,他们中的一半人由于疾病和严寒不幸死了,清教徒们不顾自己的安危,精心照顾患坏血症和其他疾病的人,与船上的水手形成鲜明的对照。因为怕被传染,水手们对于染病的人唯恐避之不及。
以上例子中,布拉福德将水手排除在他的群体之外。移民群体的创建过程是确定差异并使这种差异具有意义的过程。在到达新大陆开始建设殖民地家园的时候,清教徒更加彰显了这种选择性包容与排他行为。最开始为了生存,清教徒必须依仗印第安人的帮助,不过他们认为印第安人是“上帝送来的礼物”,并与印第安人缔结所谓的和平协议。但是,清教徒与印第安人的交往过程凸显其霸权性权力的使用,因而,其行为具有意识形态属性,属政治化行为,有强烈的欧洲殖民主义色彩。我们先看看那份和平协议的条款:
1.他(指印第安酋长)及其部落居民,任何人不得伤害新移民;
2.如果有人伤害新移民中的任何人,酋长应把犯事者交给新移民处治;
3.如果拿走了新移民的任何物品,酋长应当促使归还;新移民对酋长一方亦然;
4.如果酋长被敌人攻击,新移民应给予援助;新移民遇到敌对方攻击,酋长亦应援助;
5.酋长应把本协议告知周边的部落盟友,保证他们也不伤害新移民,而且他们也包括在和平协议之内;
6.酋长的人到新移民住处来,应把弓、箭背在身后。
(布拉福德81)
众所周知,和平协议的基本原则必须是平等互利。但是这份协议中六项条款中的四项,即第1、2、5、6项,都是单向的,只规定了印第安人的责任,没有约定殖民者的责任,因而,协议是不平等的,更不可能是互利的。此外,作品的行文中流露出作者明显的欧洲优越感,他将印第安人看作“浑身挂满弓箭未开化的野蛮人”(同上108),有用的时候,认为是“上帝为了我们的益处而特别派来帮助我们的人”(同上82);但当印第安人妨碍他们占有土地、攫取财富和传播基督教教义时,就成为必须消除的障碍,譬如,1637年发生在普利茅斯移民与当地印第安人之间的“佩科之战”,这是两个族群之间发生的第一次大规模武装流血冲突,400多名印第安人被烧杀。实际上,“这是欧洲移民对在这里土生土长几千年的印第安人的有计划地屠杀,布拉福德在描写这场屠杀时的语气十分得意,把它看作上帝发起的又一次‘与魔鬼的战争’,并为胜利而欢呼。这样露骨的叙述,明确反映了布拉福德从不把印第安人看作人类大家庭中平等的一员”(张冲70),表现出白人族群中心主义的特性。
随着殖民地土地私有化制度的推进,欧洲移民获得很好的生存发展机会,新大陆被普遍视为人类的“避难所”,成千上万人被吸引到北美。而大批印第安人落入殖民者之手,土地被割让,被迫迁居于划定的“保留地”内,到北美独立战争爆发之时,原大西洋沿岸的印第安人大部分已被消灭(何顺果18)。殖民者残暴的选择性包容与排他行为充分暴露其贪婪的本性和殖民的野心。美国历史学家杰克·菲利普·格林(Jack P.Greene,1931—)指出,英属殖民地的殖民者对“他者”冷酷无情,他们有计划有组织地将土著印第安人赶出自己的家园,抢占他们的土地,剥夺他们的自由,攫取非裔黑人劳动成果的事实;实际上,他们用欧洲人占有土地、掠夺资源的方式取代印第安人使用土地和资源的方式,欧洲移民其实进行了一系列殖民征服活动,并且最终促使了美国的建立与发展;而“他者”的困境和灾难被无视,“他者”付出的代价成就了殖民者利益的实现(Greene 124)。对于“五月花号”航船上的移民来说,他们虽然主要是为了躲避旧大陆对他们宗教迫害,才选择前往陌生的北美大陆,去寻求一个能按照自己意愿生存的家园。但是,他们离开时,英国正值文化、思想、文学繁荣的文艺复兴时期,他们仍然忠诚于英国国王,为自己是英王忠实臣民而倍感自豪,对于其他族群,特别是土著印第安人,表现出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当利益受到威胁时,则对他们表现出强烈的敌视和排斥。因而,布拉福德作品中呈现的新大陆家园想象其实就是一个殖民共同体,其宗旨就如《五月花号公约》中所说: 为了国王和国家的荣耀。因而,北美普利茅斯殖民地是大英帝国毋庸置疑的一部分。
普利茅斯殖民者的家园想象首先是基于增进上帝的荣耀,促进基督信仰,维护教会纯洁,因此其家园想象实则是一个宗教共同体。通过与《申命记》类比,被布拉福德比作 “允赐之地”的新大陆,成了无数人的希望之乡,吸引了一浪又一浪的移民前来追寻他们的梦想。今天,“允赐之地”叙事已经成为美国国家叙事和民族神话。此外,为了将殖民地新家园构建成一个公正、自由、平等、民主和秩序的社会,移民们签署的殖民地管理契约,成立了公民政治共同体,为后来美国民主国家原则和美国精神打下了基础。而北美早期殖民者的种群优越感越演越烈,其家园建构于牺牲其他族群的利益之上,这种行为昭示了美国严重的种族主义问题,直至今日,美国种族问题和移民问题已积重难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