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士方有一本厚重的人物摄影集,所有照片均由他亲自拍摄,几乎包括了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文化界名流。翻动这本影集,宝贵的瞬间、光阴的故事、时代的精神、思想的力量、文艺的趣味都像瀑布一样,从那座文化的高峰飞流而下。这些流年之中的影像,成为20世纪80年代的文化缩影,见证着那个年代的美学热和哲学潮。
这是邹士方的文化宝藏,也是他的青春岁月。他为大师摄影造像的故事,要从他考进北京大学说起。
未名湖畔的学子如鱼得水,拍摄20世纪80年代的大师肖像
1977年底,邹士方参加“文革”后的第一次高考,被北京大学哲学系录取,成为一名大学生。作为当时的天之骄子,1978年3月,邹士方正式入学,他张开臂膀热烈地拥抱未名湖,在中国的文化心脏地带拥抱浪漫的时代。更令他激动的是,彼时,冯友兰、宗白华等先生是哲学系的教授,朱光潜是西语系教授,王力是中文系教授,季羡林是副校长,这些光芒璀璨的大师不再遥不可及,而是近在咫尺。
与其他学子不同的是,邹士方胸前总是挂着一台照相机。挎着这台相机,他走进北大名教授们的家中,记录下大师们的动人影像,也成就了他自己的光影人生。
大学时,邹士方是文艺骨干,担任北大五四文学社副社长和校刊《大学生生活》主编。他同时进行文学创作,在《北京日报》《北京晚报》《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中国青年》等报刊上,发表了不少诗文和摄影作品,其中四幅摄影作品入选首都大学生摄影艺术展览,一幅获得优秀奖。
负笈北大,邹士方奔走于朱光潜、宗白华教授的门下,与两位美学大师朝夕相处,成为他们的私淑弟子。他向语言学大师王力、历史地理学大师侯仁之及国学大师季羡林求学问道。得益于恩师们的介绍,他又逐步结识了一些校外的名家。
谈起这段求学经历,邹士方说:“我以为我是赶上了一个好时代。80年代的特殊背景使我不仅能在北大的课堂上学习求知,而且能在课下求教于诸位北大大师的门下,还可以以校友的名义拜访心仪已久的北大名人。”这些访问如一盏盏明灯,照亮了邹士方人生路上的新天地,给他的人生规划带来无穷的启示。
大学毕业后,邹士方被分配到全国政协,先编政协会刊,后来担任《人民政协报》副刊专刊部副主任、副刊主编。不久,他受邀兼任《民主》杂志副主编,又被年近九旬的新闻家顾执中邀请协助创办北京民治新闻专科学校并兼任副校长。出于工作需要,他常向国内的名家们约稿,由此与他们建立了联系。
邹士方是20世纪80年代与文化艺术界交往最多的人之一。他与当时四百多位文化艺术名人有过交往,其中密切交往的有六十多人。他收藏有三百余位文艺名家给他的题词,七百余幅文化艺术名人赠他的书画,一千余封写给他的书信,四百余本赠予他的签名本。他与钱锺书、沈从文、曹禺等文学大师接触密切,与美术大师刘海粟、吴作人、李可染、吴冠中,书法大师启功来往频繁,为他们撰写了回忆文章。许德珩、周谷城、楚图南、王昆仑、钱昌照与他是忘年交。刘开渠、华君武介绍他加入中国美术家协会,冰心、沙汀介绍他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曹辛之为他刻印,梁斌赠他书画。蒋孔阳、吴祖光、常任侠、管桦为他的著作作序,冰心、季羡林、端木蕻良、赵清阁、蒋星煜、吴小如、张允和、刘章为他写推介文章。
邹士方之所以能与众多的大师、名人结谊,并不完全由于他的编辑、记者身份,更由于他深厚的学养和多方面的才华。他与大师名人之间有共同语言,有对美的共同追求,于是在交往中,他亦逐步成为一名美学家、作家、画家、摄影家和文艺评论家。
朗润园中如坐春风,写下宗白华研究奠基之作
在北大求学时,邹士方与常在未名湖畔散步的宗白华结缘。邹士方说,他永远忘不了走进宗先生家的那一刻。那一刻在他的生命里是原点式的、里程碑式的存在,具有生发的力量,指引他走向了美学研究的道路。
大师聚集之地,总有独特的风云气象。宗白华先生家在未名湖畔的朗润园公寓里。未名湖涵碧,朗润园涵翠。1980年5月一个晴朗的下午,邹士方和哲学系1977级的几位同学来到朗润园公寓宗白华先生家中。
“宗先生在书房接待了我们。先生白发似雪,面色红黑,宁静安详,丰神潇洒。屋子不大,室内光影斑驳,窗前盆花吐芳。书架上排排书籍,伴有几座小型石雕和盆景。东墙上悬挂着油画《蒙娜丽莎》以及几幅西洋风景画、中国山水画和条幅。”四十多年过去了,邹士方仍清晰地记得当时宗先生的样子,连书房里的陈设也记忆犹新。
这次见面,师生对坐,宗白华谈话是自由的、跳跃的。学生们怀着虔诚而敬仰的心情,聆听并了解了先生的过往。宗白华讲了自己弃医学从美学的早年经历,他说:“我原来是学医的,但我觉得我终究不适于拿手术刀解剖人的形体,而较适于用理性探索人的内心,就改行钻进了美学。”邹士方还了解到,原来是宗白华发现了郭沫若——宗先生把郭沫若的诗文发表在了《学灯》上,并因此与田汉、郭沫若结下深厚的友谊,后来三人一同出版了诗集《三叶集》。
宗白华书桌上一尊雕刻精美的大型佛头低眉瞑目,神秘微笑,引起了邹士方的注意。宗白华就讲了他和这尊佛像的故事。当得知宗先生因为这尊见证了沧桑国难史的佛头而得号“佛头宗”时,大家莞尔一笑。后来,邹士方在《宗白华评传》中详细写了宗先生与佛首的奇缘。
这次见面,宗白华重点谈了中国的美学思想和美学教育,大家如坐春风。一个多小时过去,窗外的屋檐披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辉,银杏树在余晖中静默。邹士方和同学们与宗先生在黄昏里合影留念。
告别之时,宗白华指着墙上的油画《笛卡儿像》说:“我很喜欢这幅画。”并为同学们讲解这幅画的妙处。此时,邹士方内心荡起一层一层的涟漪,他在宗先生的“眸子里也发现了油画上笛卡儿的眼睛里蕴含的那种微妙的东西,一种探索真理的心灵之光。探索美的人的身上闪烁着一种美的光芒,这种美是内在的美、知识的美”。
“拿叔本华的眼睛看世界,拿歌德的精神做人。”经过这次拜访,邹士方获得了宗白华先生的精神真传,沉醉在美学的新天地。
1981年春节,邹士方到宗老家中拜年,为他拍摄了一张经典的照片:宗白华与案上朝夕相处的石雕佛头相伴,他沉思,微笑,安详,圆融。思想家已然一头银发,其思想却苍翠青葱。已入化境的宗白华与石雕佛首,一左一右,一前一后,智慧的光芒与艺术的内蕴,交相辉映。
从1982年开始,邹士方先后发表《慧眼识才——宗白华对郭沫若的发现和扶植》《美学老人宗白华》《宗白华传略》《宗白华美学思想初探》《宗白华美学思想再探》《宗白华和他的旧体诗》等一系列文章。冰心对其研究有很高的评价:“他对于宗白华教授的生平和美学思想的研究在国内外尤具有开拓性贡献。”当时的宗白华被文坛冷落,不似现在如日中天,邹士方的辛勤工作因此更具有历史意义。
邹士方花费心血最多的,是三十万字的《宗白华评传》,这是宗白华研究的奠基之作,为后来者提供了丰富的观点以及详细的资料和线索,后来林同华主编《宗白华全集》,不少篇章就直接录自此书,一些篇章由这本书提供的片段或线索而找到了原文。邹士方查阅了浩如烟海的旧报刊,访问了近百位宗白华的亲属、同事、朋友。宗白华所从事的每一项工作,所写的每一篇文章,交往过的每一个人,邹士方几乎都进行了调查研究。书中数百幅照片和手迹,大多由邹士方亲自拍摄和收藏。记录的私人谈话、收录的大师信札,使这本书具有了不可替代的可靠性和可读性。
国学大师梁漱溟曾为邹士方的《宗白华评传》题词,赞之“充实之谓美”。这让邹士方喜出望外。邹士方回忆说:“有一次在全国政协礼堂,梁老同我谈美学大师宗白华,说他们相识。我说宗先生是我的老师。由此我与梁老的关系又进了一步。”
1986年,在梁漱溟家中,邹士方为这位国学大师拍摄了一张黑白照片:梁老临窗而坐,背后是层层垂拂的吊兰。他神情严肃,目光深邃,双眉紧锁,嘴巴紧闭,有种“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般特立独行的风范。彼时的梁漱溟已是九十三岁高龄,他“犹自带铜声”的风骨和强大的精神气场,都在这张照片上精妙地传递出来了。
多次走进三松堂,聆听冯友兰的妙论
1978年邹士方进北大时,冯友兰已经不再讲课。邹士方有时在未名湖畔遇见冯友兰先生,眼神就热烈地追逐着他,直到冯先生在视线中消失。邹士方时常感到惆怅,如果不能拜访冯先生,自己在北大的求学生涯就一定会留下遗憾。
机会来了,在同窗好友杨利川的安排下,1980年5月的一个下午,邹士方一行八名同学到燕南园三松堂拜访了冯友兰先生。第一次拜访,邹士方就幸运地拍下了冯友兰罕见的爽朗大笑的照片。2023年2月初,邹士方接受笔者采访时说:“冯友兰是位哲学大师,我看了他所有的全集和选集中的照片,没有一张是自然而然笑着的,但是我拍到了他大笑的瞬间,很珍贵。”
照片上的冯友兰身穿中山装,坐在沙发上,满头银发,尚未蓄须,但白色的胡楂已显分明。他戴着黑框眼镜,双眼微眯,右手轻托腮,头稍抬起,脸上开心的笑定格于瞬间。背景中的书橱里有一尊白瓷仕女像分外夺目,书橱上挂着一个小巧的葫芦,喻示着中国哲学的乾坤。邹士方与冯友兰就此结下光影的善缘。之后,他多次走进冯友兰家中,并为冯友兰留下许多晚年的珍贵照片。
1983年底,听闻冯先生双目视力下降,却仍用口述的方式继续写作《中国哲学史新编》,邹士方深感钦佩,便同友人相约去看望冯先生。1984年1月的一天,他第二次走进冯友兰家。打开院门,院中三棵挺拔的青松映入眼帘,老先生正埋首于书山之中。四壁全是书,桌上是各种打开的书,椅子上也摞着一堆书,冯先生皓首穷经,坐拥书城。邹士方回忆,冯先生虽饱经沧桑,须发皆白,但思维清晰,谈兴甚浓。
这次拜访不久前,冯友兰刚过了八十八岁生日,说起自己的年龄,他娓娓道来:“日本人很会利用汉字,他们称八十八岁为米寿(米字拆开为八十八),称九十九岁为白寿(百缺一为九十九),称一百零八岁为茶寿(茶字上为二十,下为八十,中间是八)。我现在是米寿,要向茶寿迈进。”
冯友兰兴致勃勃地向邹士方介绍了自己撰写的两副对联。一副是在1983年夏天为金岳霖八十八岁寿辰撰写的贺寿联:“岂止于米,相期以茶;论高白马,道超青牛。”金岳霖是研究逻辑学的,并著有《论道》一书,“白马”用的是“白马非马”的典故,而“青牛”指道家的创始人老子,用的是老子骑青牛过函谷关的典故。另一副是前不久在自己八十八岁生辰时自题的贺寿联:“岂止于米,相期以茶;心怀四化,意寄三松。”“三松”正是冯友兰的堂号,他当时刚刚完成了回忆录《三松堂自序》。
1986年1月20日,邹士方第三次走进三松堂,为冯友兰留下一张经典的照片:冯先生留着长长的胡须,低着头,用一管大号毛笔在一方册页上题词。他背后的墙壁上就挂着那副自题贺寿联。1987年夏天,邹士方再次拜访冯友兰先生,并为这位哲学大师在家里拍下一张低调的照片。气定神闲的冯友兰白发白髯,一袭白衣,在深色背景的衬托下,更显仙风道骨。
邹士方拍摄的冯友兰先生的这些晚年照片,虽只记录了几个瞬间,但每每翻阅,邹士方总是感慨万千。这位心怀使命的哲人毕生致力于中国哲学的薪火相传,他站在中西方文明的交汇点,遥襟甫畅,逸兴遄飞,这番风骨无数次感染了邹士方的精神世界。
持张允和介绍信拜访,为沈从文留下最后的相片
1988年1月28日上午10点,崇文门东大街二十二楼六○一号响起了清脆的敲门声,满头银发的张兆和轻轻地打开门,露出不大的缝隙。门外是一张期待的笑脸,来客胸前挂着一台照相机,说:“我叫邹士方,这是张允和老师写的介绍信……”张兆和接过介绍信快速地看了看,抬起头。“您是邹记者啊,快快请进。”张兆和笑意盈盈地说,随手一推,大门敞开了。邹士方看着门上贴着“谢绝来访”的字条,感到能够登门拜访沈从文先生,自己实在是幸运。
邹士方与沈从文先生结缘,源于巴金先生的北京之行。1985年3月28日,巴金从上海到北京开会之际,曾到沈家旧居看望老友。邹士方跟随巴金,得以亲睹沈从文的风采。当时,沈从文因受中风影响,说话已非常困难。自这次见面始,邹士方便格外关注这位备受读者喜爱的文学大师,时刻留意他的消息。
1988年初,邹士方听闻沈从文已经康复,就萌生了拜访的念头。因听说沈先生一直闭门谢客,于是邹士方请沈夫人的姐姐、著名昆曲家张允和写了一封介绍信:
从文二哥、兆和三妹:
邹士方同志是朱孟实先生的学生,现在是《人民政协报》的记者。前年他曾陪巴金先生到过你们旧居。
邹同志曾为我们四姊妹写过《滋兰九畹" 姐妹情长》。文笔极好!
他要我介绍来慰问从文二哥,想为二哥拍几张照片,如能谈谈话更好。希望三妹好好接待。
季方家我可能去不了,近日患小感冒,不想出门。 祝
全家安康!
二姐 允
1988.1.18
进屋后,邹士方看到沈从文坐在客厅的藤椅上,安详,从容,面带笑容,精神头很好。沈从文记得1985年巴金来看望他那次,也记得一起来的人。他还是三年前的样子,只是看上去消瘦了不少。“他过去那一阵子不是真胖,是浮肿,现在脸上、身上的浮肿都消除了,所以看起来瘦了。”张兆和说。
简单交谈之后,邹士方仔细看了看这间客厅。东墙上挂着沈老写给夫人的一首宋诗,还有一幅黄永玉的作品。南面的书柜里尽是沈老的著作,花费了沈老后半生心血的巨著《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放在最显著的位置,这本书于1981年9月由香港商务印书馆出版。客厅里还挂有孙女沈红为他画的两幅速写像,形神兼备。
邹士方坐在沈老身边,与沈老聊天。沈从文知道邹士方在全国政协工作,便问候起旧雨近况,邹士方一一回应:“最近徐盈住院了,他的夫人子冈刚过世;贺龙元帅的女儿贺捷生从全国政协调走了;俞平伯的女婿易礼容和哲学家贺麟都很好,易老参加政协各方面的活动很积极。”沈从文告诉邹士方,他的湖南同乡唐生智的弟弟故去了。沈从文颇有感慨地说:“都老了!”这声喟叹,让邹士方不由得想起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沈从文小说选集》题记中的话:“我和我的读者,都共同将近老去了……”
邹士方看着沈老红润的面容和头上的银发,刹那恍惚:沈先生真的老了吗?他思维敏捷,记忆力超强,提到某个人某本书,都能对答如流。张兆和说:“许多熟人的名字我记不得了,他会脱口而出。某年某月家里来了几位客人,他都能回忆起他们的名字。尤其是历史文物方面,他记得更清楚,他的助手遇到疑难来询问他,他会给以十分准确的答复,甚至有些资料出自哪部书哪一页,他都记得十分清楚。”
邹士方提出为沈从文拍摄几张照片。沈从文以“这么老,这么丑”为由拒绝。邹士方说:“您不老,很精神;也不丑,有学人的风度。”并解释说:“我给您照相,不发表,留作资料。”沈从文风趣地说:“那也是丑的资料。”在邹士方的再三请求下,沈从文终于允许:“那就照侧面吧,侧面还好。”
邹士方连忙选好角度,按动了相机的快门。沈从文坐在阳光里,安稳慈祥,脸上有光芒,眼里有神采。拍完照,有访客到来,邹士方就起身告辞了。三个多月后,1988年5月10日,沈从文去世。
照片冲洗出来,邹士方发现有一张黑白照颇具神韵。深色的背景里是整齐排列着的沈老的著作和他的藏书,那部《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清晰可见。几缕阳光投射在沈老身上、手上、座椅上,黑白交错,凹凸有致。一束阳光恰好照亮了沈老大部分脸庞,小部分的阴影使照片里的人物有了如同雕塑的立体感。沈老沉静,淡定,眼神中透露出独立和自信。邹士方说,这是他最为满意的摄影作品之一,也应是沈从文先生在人间的最后留影。此后每当想起沈从文先生,他总会翻看这张照片。
邹士方的摄影,留下的不只是大师们的珍贵瞬间。这些光影,也承载和记录着邹士方求知若渴的青春和生命中那些珍贵的交集。或风云际会,或善缘巧合,或翰墨因缘,邹士方敲开了一扇又一扇大师家的门,这些交往深深地影响了邹士方的人生之路。他一生写作、绘画、摄影,在美学之路上不断采撷。各美其美,美美与共。他用对美的理解,用光影的艺术留住了大师们的神采,也留住了一个时代的风韵。“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邹士方再次翻阅摄影集,流年碎影缓缓移动……
(责任编辑/张静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