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国,有百分之七十的汽油是通过催化裂化技术加工而成的,而陈俊武院士就是这项工程技术的奠基人。他为我国催化裂化工程技术的进步做出了开创性的贡献,同时也为我国炼油行业培养了大批高水平的科研、设计专家。他投身中国石油石化工业七十载,始终怀有浓厚的家国情怀,矢志创新,勤奋耕耘。
他获奖无数,2019年被中宣部先后授予“最美奋斗者”和“时代楷模”荣誉称号。回望他前行的步履,不难发现,这位当年有着宏大志向、坚定毅力的“神童”,在青少年时代就逐渐具备了成为某个领域顶尖专家的基本素养……
2007年9月14日上午,福建福州鹤上镇云路村,乡亲们像过节一样聚集在村口,他们在迎接一个从未见过面的亲人——八十岁高龄的中国科学院院士陈俊武。
陈俊武以前只是从长辈和亲戚的讲述中了解些许故乡家世的逸事,八十年来,这是他第一次踏上故乡的土地。简单的拜谒仪式之后,他在陈氏宗亲的带领下,来到老家上店。在这里,他竟然找到了被烧毁的“疆恕堂”和多处祖屋遗址的痕迹。后山上的先祖墓地,在青山绿树环绕之间,石碑尚存,漫漶剥蚀的碑刻文字,记录着祖辈的业绩和历史的风云。
故乡之行使他更理解了家族文化传承的重要作用。一代代,一步步,每个人都是从遥远的历史和家族的传承中走来,既延续着生命,也累积和传递着文化基因,因此他也更迫切地想了解祖辈的足迹和生平事迹。
书礼世家
陈俊武的先祖陈际伍,在鹤上镇云路村辟“疆恕堂”,世代耕读传家,遂成当地望族。曾祖陈莼自幼聪慧,为清咸丰年间贡生,学识过人,深得晚清大臣沈葆桢的赏识。向来以读经书赴科考为传统的疆恕堂陈家,从陈莼这里,开启了一扇重视现代科技的大门。陈莼一生未入仕,先后在两家书院执任教席,一直以教书育人为业。
陈莼有二子一女,长子陈琦即陈俊武的祖父。陈琦最初仍遵循前辈的道路,刻苦攻读,赴考应试,却数次落榜。随着洋务运动的兴起,一些在科考中失意的青年人开始与现代学堂衔接。1866年,沈葆桢在马尾设船政局,创办船政学堂。马尾船政学堂是近代中国第一所工程技术类专业院校,也是中国首家海军及航海学院,被誉为中国海军的摇篮,后来也被称为水师学堂。从这里毕业的学生中不少成为北洋海军的高级将领,也有在中国近代多个领域卓有建树的著名人物,如严复、詹天佑等。陈琦落第后不久,就到马尾船政局任职,后来在船政学堂教授国文。
陈琦在船政学堂教授中国文史,耳濡目染外语教学环境和现代科技知识,成为疆恕堂陈家和西方文化及现代工业文明密切接触的第一人。当时,科举制度仍未废除,陈琦深感国势颓危必须走维新图强的道路,决心引导孩子们走新学之路。他先后将几个儿子都送入东文学堂学习外文和现代科学文化知识。陈训昶即陈俊武的父亲,在东文学堂毕业后,又到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当时留日学生所学多为军事政法,陈训昶却选择了农林科技专业,他想要走的,是科技实业救国的道路。
当时留日学生虽人数众多,但能入早稻田大学这种名校的依然是凤毛麟角。陈训昶被录用,福州老家一时盛传他是被点了“洋翰林”。陈训昶留学归来后,在同学的邀请下到山东就职,曾任山东省政府农林厅的技正,一度还出任东岗山农业场场长。1925年前后,陈训昶离开济南,来到北京定居,在北洋政府农林部门担任技正之职。
陈俊武的母亲林静叙虽为家庭妇女,一生相夫教子,未曾任过社会职务,但也读书识字,能背诵许多诗词文章。林氏家族也是福州城内的名门望族,书香门第。
1927年3月17日,陈俊武出生在北京东斜街的一个大四合院里。这个四合院布局严整,建筑考究,宽敞明亮,院中还植有花草树木。大院中四个家庭,大大小小几十口人,热闹融洽。可惜这样一个所在,并没有给幼年的陈俊武带来多少乐趣,在他记忆中只是一个孤独的天地。
陈、林两家虽然都是诗礼世家,父亲和母亲对幼时的陈俊武却并不施与更为严格的家庭教育,更多的时候是顺其自然。在家里,姐姐们比他大十来岁,早已经上学;堂兄弟六人,也和他年龄悬殊,和他年龄相仿的别无他人。孤寂的小俊武,从屋里到院里,从东院到西院,用好奇的眼睛探究着周围的世界。
这种环境养成了陈俊武喜欢安静独处、喜欢思考,不爱热闹跑动的习惯和性格。北京那么多热闹好玩的去处,可陈俊武除了随母亲去过几个亲戚家,一直长到十岁,还没有去过天桥、前门、大栅栏这些地方。
“神童”
1932年秋天,五岁半的陈俊武被父亲送入洁民小学上学。七七事变后不久,正在清华大学读书的大姐陈舜瑶和一批热血青年,毅然中断学业,走上抗日救亡的道路。上小学的陈俊武尚不能理解动荡复杂的社会局势,却能感受到大院中越来越沉重的气氛。父亲常常皱着眉头坐在屋子里叹气。
1938年,陈俊武小学毕业,该上中学了。这时北京城已被日本占领,他们在学校大力推行奴化教育,强迫学生学习日文。而具有留日背景的陈训昶却做出了一个决定:让陈俊武上教会学校,这样可以学英文而不必学日文。在当时的情境之下,这种选择表明了他对侵略者的抗拒,也包含了对儿子未来道路的期望。
这年秋季,陈俊武入崇德学校上一年级。崇德学校是英国基督教圣公会主办,创建于1874年,是当时的名校之一。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杨振宁、中国“两弹”元勋邓稼先、著名法学家江平等都在这里读过书。崇德中学要求学生入学前必须具备一定的英语基础,而陈俊武在小学期间从未正规学过英语,只是在家中受大姐舜瑶和二姐舜琼的熏陶,能说一些英语单词和简单的对话。上第一节英语课时,老师就直接用英语朗读和讲解《天方夜谭》中的一节,陈俊武听得一头雾水,如同天书。
这对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自尊心极强的陈俊武是个沉重的打击。回到家里,他跟父母言说上英语课的情形,忍不住失声大哭,说:“我不学英语了,不去崇德上学了!”父亲递给他一条毛巾,让他擦干眼泪,安慰他一番后,严肃地说:“人的一生会遇到难题无数,如果一遇到困难就害怕退缩,就会一事无成。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只要努力,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学好的。”
陈俊武带着父亲的鼓励,硬着头皮在英语课堂上坚持了下来,上课用心听讲,再加上课前课后的预习和复习,几个月后,他就跟上了教学进度。
1939年,崇德学校被日伪当局勒令停办。父亲安排陈俊武转入另一个教会学校——辅仁大学附中读初二。崇德学校和辅仁中学严格的英语训练,给陈俊武打下了良好的英语基础,他已经可以用英文阅读和对话。处处用心的陈俊武也逐渐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学习方法和习惯。他反对那种死记硬背的学习,而是掌握要点,领会精神,融会贯通,活学活用。他经常提前自学次日上课的内容,第二天上课时就十分轻松,因而在课堂上也常常能对老师讲解的独到精妙之处会心领悟,这时候,他心中就感到一种愉悦。这种快乐也成为他求知欲望的不竭动力。
课余时间,陈俊武会和同学们玩各种游戏,有体力的,也有智力的。同学们发现,在各种智力游戏中,陈俊武都是获胜者。最令人佩服的是他的心算本领,多位数的加减和三位数的乘法、两位数的除法,他都能运算自如。也有同学慕名找他,给他一道一道地出题,他都能很快算出正确答案,于是“神童”的外号不胫而走。
更为神奇的是,这种心算的本领并没有老师传授,而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最早可以上溯到他上小学的时候。善于思考,善于发现总结数字之间的关系和规律,是他创造心算法的诀窍。这种禀赋和观察思考的方法,使他终身获益。
上高中时,数学课开始接触到高等数学中的概率计算,陈俊武对此尤感兴趣。在日常生活中,他经常会尝试运用概率计算去找其中的规律。上化学课学习有机化学部分时,他对分子同样结构却不同的同分异构物甚感兴趣,竟然悄悄开始分析癸烷的同分异构体的数目。这也许就是他后来从事化学工程事业的源头。
在崇德学校和辅仁中学上学期间,陈俊武成绩优秀,经常是第一名,因此常常享受免交学费的待遇。高二下学期,在一次化学实验中,他不慎被灼热的氢氧化钠溶液烫伤右脚,请假在家养伤二十多天。按照学校规定,高三年级不能再享受免学费待遇。这本来是正常也是平常的一件事,但在养伤期间经常来看望他的几个小学同学却在一旁怂恿:“不免费就不去那里上,换学校,你这样的优等生到哪里都受欢迎!”少年意气,陈俊武果然赌气在读高三时离开了辅仁中学,改去另一个教会学校——盛新中学。盛新中学地处地安门西大街南侧的校场胡同,是法国天主教仁爱遣使会于1917年修建设立,原来只有女中,1923年增设男中。盛新中学独特的建筑风格给陈俊武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教学楼和礼堂都是砖木结构,灰瓦坡屋顶,红砖清水墙嵌以石料装饰,比例严谨,工艺精致,礼堂的外形很像法国的古城堡。
很多年后,陈俊武回忆起这段经历,还觉得这实在是个幼稚之举。所幸这次草率转学对他的学业未造成太大影响,他之后也顺利地考入了大学。
北大岁月
1944年,陈俊武同时考取了北京大学工学院应用化学系和北京师范大学医学院药学系。当时他正痴迷于药学,兴趣浓厚,但考虑到毕业以后的就业出路,他最后选择了北京大学工学院。
彼时的北大工学院是中国少年儿童活动中心所在地。工学院应用化学系这一届共录取十七名学生,十七岁的陈俊武考试成绩名列第二。
报考应用化学系,投身化学工程事业,其实也是陈俊武从小的夙愿。他在读初二的时候第一次接触到化学,就一下子被迷住了。一百零八种化学元素构成了丰富多彩的物质世界,每一种物质又由神奇的分子、原子构成,化合、分解又可以组成新的物质。这一方奥妙无穷的新奇天地正适合他“穷天地之奥秘”的志趣和性格,当时他就暗自立下志愿:研究化学,造福国家和人民!
大一的课程多选用国外原文教材,各科的习题量也很大,一些同学颇感吃力,陈俊武却觉得游刃有余。除了正常的学业,他还在课余进行着一项“秘密工程”——对药学的学习和研究。
北海公园附近的北京图书馆,离东斜街陈俊武家大约有四五里的路程。上高中时,陈俊武在课余时间常常来这里的阅览室看书。高二暑假期间,陈俊武在这里初次看到了一本药学书籍。药学中化学和药理双重的神秘性和他强烈的求知欲与好奇心立即谐振共鸣,他对此“一见钟情”,从此“坠入爱河”,开始了对药学近乎痴迷的学习和研究。
使陈俊武对药学感兴趣的,还有他的家庭背景。在他的家族中,多人都曾患过肺结核病。母亲患肺结核多年,所幸后来治愈。但他活泼可爱的小妹莹莹,患病后竟在十四岁的豆蔻年华逝去。大院中他的几个堂哥、堂姐也因为肺结核先后被夺去了生命。陈俊武的父亲那些年也身体衰弱,经常患病,从他上高中开始,就一直缠绵病榻,卧床不起。父亲患的不是结核病,但多方治疗总不见效。陈俊武便悄悄立下志愿:将来一定要研制出治疗那些所谓不治之症的“特效药”,给所有在病痛中的绝望的人们带来福音。
从此,陈俊武每天都要步行到北海公园西侧的北京图书馆去看书。有时,他也去更远一些的静生生物调查所图书馆借阅书籍。冒着酷暑严寒,迎着风霜雨雪,天天如此,日日不辍。他还用一种快速记录的方法——摘抄内容,回家后再加以整理。几个月过去,他居然已粗知药学的轮廓。他给自己定的宏大目标,就是要找出能够治疗某种疾病的植物,再用化学方法来提炼制取相应的药物。
北京图书馆成了他课外求知的乐园,汗牛充栋般的药学典籍深深诱惑着他。中文的、英文的、日文的;西药的、中药的;由此及彼,由表及里,由药物学而及有机化学、生物化学……他贪婪地咀嚼吸收,将能找到的书籍杂志都啃透。从中学到大学,从十五岁到十九岁,对药学的课外学习,他整整坚持四年。没有导师,没有同道,一个人在青春岁月中默默地孤独前行。
学习药学几个月后,陈俊武就将读书笔记分类整理,十六开纸写满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总计五十四页,十五万余字。他将这卷文字命名为《药学精华》,每页之首按正规杂志格式设计,某卷某号,出版日期,并且标明“不定期刊”字样,一丝不苟,几可乱真。其实,这份“期刊”的编者、出版者和读者都是他自己。
陈俊武不仅编“杂志”,也“著书”。这几年中他写的小册子有《药用植物成分的研究》《中西药植成分志》《中国药用植物一览》《生活素的化学》等,共三十余万字。这些小册子内容丰富,结构严谨,章节井然有序,插图、目录、封面设计、编著者姓名样样俱全,有的前面还加了序言。当然,这套被陈俊武命名为“药学小丛书”的小册子,并未正式出版,仅仅是他的“手抄本”,是苦学者陈俊武自己制造的浪漫和幽默。
从大学二年级开始,陈俊武虽然有时还会去医学院听课,但已从对药学的迷恋中走出来,开始把学习兴趣逐渐转移到自己所学的专业化学工程上来。专业改名为化学工程系也使陈俊武感到振奋。当时的应用化学实质是造纸、制革等轻化工产业的总称,也包括化学分析,这和现代化工相距甚远。陈俊武将来的理想是要从事现代化工,包括燃料化学和化学工程。化学工程是20世纪20年代才兴起的新学科,主要研究化学工业生产过程中的工程理论。新的领域,新的知识,使陈俊武感到新鲜,同时也让他预感到这个学科所学,正是将来振兴民族工业的实用知识。他犹如一只被花香引诱着的蜜蜂,又扑进了新的花蕊。
陈俊武不满足于讲义和教科书,他仍然坚持课外自学。对药学长期的自学钻研,使他拓宽了化学知识领域,英、日文的阅读能力和水平大为提高,并且摸索出高效率查阅期刊资料的方法。他从大量的阅读中得知,美国麻省理工学院是化学工程学科的发源地,日本也出版有化学工程的套书,便暗下决心,一定要把这些化学工程中统称为“三传一反”的内容弄懂吃透。
这是一次更自觉、更刻苦、更痴迷的投入。除了课堂上的学习,他经常游弋于书海,钩沉于卷帙,白天听课读书,晚上整理笔记,沉醉其中,常不觉东方之既白。
那时的大学校园里,也不乏浪漫情调,交游玩乐,谈女朋友,这样的学生也不少。陈俊武四年的大学生活,却把青春的律动融进了一张张书页和笔记。1948年春,他在北大最后一个学期的日记,真实记录了他刻苦读书的情形和心境,比如:
3月29日:科学的真理把我诱惑得太苦了。我把如锦的年华都投入了无底的深渊,痴心的求知使我与人群隔绝,使我成为孤独者。生命的意义全寄托在没有生命的分子、原子上了。
4月1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外面的春天与我何干!最重要的,是要让内心充满了芬芳的气氛,旖旎的春光,我要使平凡的日子变得不平凡……
毕业前夕,陈俊武把自己几年来的学习笔记整理装订,分成十八类,各包以封皮,以《化学工程与我——俊武求知旅程之一段》为总题,重叠置于书架,量一量,竟有二十厘米厚。
陈俊武在北大期间的刻苦攻读,构筑了化学工程方面坚实深厚的理论功底和知识体系,而且他视野开阔,已经接触和了解了世界化工科学的前沿信息。更重要的是,他在这一知识积累阶段,磨砺了意志,训练了方法,培育了为科学事业、为国家和民族的献身精神。这对他一生的道路都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从这时候起,他已经具备了一种素质:将来无论进入任何一个领域,他都可以成为这个领域最卓越的专家……
(实习编辑/侯文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