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城张氏”与“寿州相国”的家族交情

2023-12-31 00:00:00余音
名人传记 2023年9期

河南项城的张氏家族是出了名的耕读世家,被誉为“民国四公子”之一的张伯驹便出自这个家族。张伯驹继父张镇芳是状元帝师孙家鼐的门生。身为最后一位直隶总督,张镇芳可谓清末民初政坛上的风云人物。孙家鼐是光绪帝师,安徽寿州(今寿县)人,因德高望重而被称为“寿州相国”。从政坛上密不可分的关系网,到文化人之间的君子往来,“项城张氏”家族与“寿州相国”家族间的关系盘根错节……

关于张伯驹,最为世人所津津乐道的,要数他在古书画鉴赏领域的成就。用张伯驹自己的话说,他“生逢离乱,恨少读书,三十以后嗜书画成癖。见名迹巨制虽节用举债犹事收蓄,人或有訾笑焉,不悔”。然而,收藏只要有钱有闲有雅兴就可以,鉴赏却需要深厚的底蕴、广博的学识和独到的眼光。因此,自古以来,纨绔子弟酷爱收藏字画者多如牛毛,而能够成为一代鉴赏大师者却是凤毛麟角。

张伯驹能从一个收藏玩家成长为一代文化名家,其天资聪颖,善于钻研是一个原因;张家家世显赫,张伯驹具有广泛的、高层次的社会交往,是另一个重要原因。这就不得不提张伯驹家族与孙家鼐家族间的三代交情了。

三代世交:官场织起关系网

“项城张”与“寿州孙”是三代世交,在晚清政坛上,两个家族间织起了绵密的关系网。

孙家鼐是安徽寿州人,四部尚书、太子太傅、武英殿大学士。孙家鼐礼贤下士,行事低调,平时虽不显山露水,却因德高望重,被称为“寿州相国”。连清流派首领、军机大臣张之洞都承认“方今朝廷正论赖公(孙家鼐)主持,天下瞻仰”。

“天子门生,门生天子。”身为光绪帝师,孙家鼐具有十分深厚的传统文化根基。1859年(咸丰九年),孙家鼐考进士,殿试试卷要求以清朝历代皇帝的功绩为题撰一副对联。孙家鼐提笔写道:“亿万年济济绳绳,顺天心,康民意,雍和其体,乾见其行,嘉气遍九州,道统继羲皇尧舜;二百载绵绵奕奕,治绩昭,熙功茂,正直在朝,隆平在野,庆云飞五色,光华照日月星辰。”他的这副对联,将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嘉庆、道光的年号巧妙地嵌入其中,论述精当,文采斐然。据说咸丰皇帝读后大喜,遂用朱笔把他点为状元。一时间,孙家鼐名扬天下。

孙家鼐是近代中国一个“百科全书式”的人物,不仅在政坛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在其他领域也卓有成绩。他是著名大儒,主编过《钦定书经图说》(五十卷)、《续西学大成》(十六卷)、《大清法规大全》(一百五十九卷)等丛书。他有较高的中医造诣,多次给军机大臣、光绪帝师翁同龢等同僚治病。除此之外,他的书法自成一家,还有高超的古书画鉴赏水平。1894年即光绪二十年,孙家鼐陪同光绪帝到昭仁殿,检点“天禄琳琅”藏书,“皇上留意古籍,常以宋元书画赐其观赏”。

张伯驹清楚地记得,父亲张镇芳是“清朝状元宰相孙家鼐之门生”。张镇芳拜孙家鼐为师后,得到其悉心指点,在古书画鉴赏等方面受到熏陶。至于张伯驹是否随父亲拜见过孙家鼐,是否亲耳聆听过他的教诲,现在虽不得而知,但张伯驹自幼受父亲影响,接触书画等传统艺术,后来成为收藏大家,未始不是童年埋下的种子。1909年孙家鼐逝世,当时张伯驹十一岁。

张镇芳生于1863年,为清光绪年间进士,后深得袁世凯倚重,历任长芦盐运使、直隶总督等职。因参与张勋复辟被捕,出狱后弃政从商,担任盐业银行董事长。张镇芳与孙家鼐家族关系十分密切,尤其体现在官场的联系上。

首先,张镇芳与孙家鼐的亲侄孙孙多玢、亲侄婿龚心铭有同年之谊。

孙多玢是孙家鼐二哥孙家铎的孙子,龚心铭是孙家鼐四哥孙家丞的二女婿。1892年(光绪十八年)壬辰科殿试,张镇芳登三甲,赐同进士出身第九十一名。同一榜,孙多玢、龚心铭登二甲,分别赐进士出身第九十一名和第九十二名。在科举时代,同一榜录取的进士称作“同榜”,也叫“同年”。同年之间常惺惺相惜,互称“年兄”,就像现在的同学、战友一样。张镇芳三人“肩膀头一般高”,是彼此在官场上重要的人脉资源。

其次,张镇芳与孙家鼐的亲侄孙孙履安、堂侄孙孙毓筠共事多年。

孙履安是孙家鼐大哥孙家泽的孙子。1903年8月,张镇芳受任直隶永平七属盐务局总办,任上励精图治,成绩突出,自此开始发迹,后升任长芦盐运使。张镇芳任长芦盐运使期间,孙履安在其手下做事,任使署监印官,是张镇芳的亲信和得力部下。1930 年,孙履安调任中国实业银行上海分行经理,1932年调任天津分行经理,与张镇芳一样,都成了大名鼎鼎的银行家。

孙毓筠是孙家鼐的堂侄孙。1907年1月,孙毓筠奉孙中山之命潜入南京行刺两江总督端方被捕。由于孙家鼐的庇护,孙毓筠幸免于难,自此名声在外。中华民国成立后,孙毓筠任安徽省首任都督,张镇芳任河南省首任都督。安徽、河南互为邻省,两人之间亦素有交往。1915年12月12日,袁世凯逆历史潮流而行,发表接受帝位申令,次日成立“帝制大典筹备处”,张镇芳与孙毓筠均在“筹备处骨干”之列。

除此之外,张镇芳与孙家鼐的另一亲侄孙孙多鑫是换帖兄弟。孙多鑫是孙家鼐二哥孙家铎的次子孙传樾的长子,举人出身,娶了李鸿章四弟李蕴章的孙女为妻,是李鸿章的侄外孙女婿。孙多鑫投身实业后,生意做得风生水起。1898年,孙多鑫从美国考察归来,在上海开办中国第一家机器面粉厂——阜丰面粉厂,产品畅销大江南北,销量曾居“远东之最”。袁世凯对孙多鑫备极赏识,将其揽入自己的幕府,“委任为奏折秘书,凡袁世凯所上清廷重要奏折,大部出自孙手。自此袁与孙见面无虚日,言听计从,不久更委为直隶官银号总办,天津造币厂督办,显赫一时”。张镇芳亦是袁世凯的亲信,其姐嫁给了袁世凯同父异母的哥哥袁世昌。张镇芳与孙多鑫一见如故,结拜为异姓兄弟。

君子之交:京剧搭起情谊桥

“项城张”与“寿州孙”不仅在政治上、经济上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传到张伯驹这一代时,上一辈的功利之交更是升级为君子之交。这还多亏了京剧这一文化桥梁。

清末民初,京剧风靡全国,一跃成为国粹,无数达官显贵为之如痴如醉。当时京剧名家辈出,流派纷呈,余叔岩、梅兰芳、杨小楼并称京剧“三大贤”。20世纪20年代,余叔岩创立余派,成为京剧生行最受戏迷追捧的流派。张伯驹自幼喜爱京剧,1928年,三十岁的张伯驹正式拜余叔岩为师,跟随其学习、研究京剧达十度春秋,前后学了近四十出戏。张伯驹还与余叔岩一起合编过一本《近代剧韵》。

“寿州相国”家族的孙履安不仅是一个银行家,也是一个京剧名票。孙履安曾跟随罗寿山学丑角戏,能演《老黄请医》《定计化缘》《打樱桃》等剧目,善于在台上临时抓哏(即兴抖包袱,以引观众发笑)。孙履安的长子孙养农更是以研究余叔岩出名。孙养农是余叔岩的表亲,又是他的挚友,幼年寄居天津时,就曾多次观看“小小余三胜”(余叔岩少年时代的艺名)的演出,并为之倾倒。孙养农是余府的座上客,在京剧表演上常得到余氏的指点。其一生极度佩服余叔岩,盛赞余是“中国戏剧艺术之最高峰,趋超凡入圣之境界”。

孙养农在其《谈余叔岩》一书中提到了张伯驹,说他“为人风雅但生性孤傲,外貌落落寡合,跟他不熟的人,望之生畏而不敢亲近”。然而,由于对京剧特别是对余派艺术的情有独钟,张伯驹与孙家父子共同语言越来越多,私交也愈加密切。1925年,张伯驹退出军界,到盐业银行担任常务董事和总稽核,需每年两次到上海分行、汉口分行等地核查账目。每次一到上海,张伯驹必去孙府拜访,且经常应邀参加孙家举办的堂会。张伯驹在《红毹纪梦诗注》中对这段梨园情谊做过多次记述:

寿州孙履安,其祖父清状元宰相孙家鼐,为先君座师,余与其为三世交。卢沟桥事变次年,余以事去上海,值其六十岁寿日,约余为演戏。

某岁,余去上海,中国实业银行总经理刘君,及孙履安、孙养农父子款余,共演戏为欢……

隔行如隔山,但隔行不隔理。京剧是一门集大成的综合性艺术,而艺术的规律与审美是相通的。毋庸置疑,与孙氏父子长时间的切磋,不仅提高了张伯驹的京剧艺术修养,而且对提升其书画鉴赏能力,也起到了一定的促进作用。

两肋插刀:患难之时见真情

孙履安的小儿子孙曜东曾这样形容孙家与张家的关系:“我和张伯驹是换帖把兄弟,我的大伯父(孙多鑫)与他的父亲张镇芳,也是换帖把兄弟。”

张伯驹是盐业银行董事长的代理人,孙曜东是上海复兴银行的总经理,二人在银行业务上多有往来。由于家族及公务上的多重关系,张伯驹和孙曜东的个人关系非同一般。而患难见真情,几件棘手之事的发生让张伯驹与孙氏父子的交情更上了一层楼。

张伯驹每年两次到上海分行查账。在那个时代,作为腰缠万贯的公子哥儿,张伯驹到十里洋场,交朋会友,逛青楼、听小曲、吃花酒,都是免不了的。当时上海交际圈有位潘素女士,艺名“潘妃”,弹得一手好琵琶。一天,张伯驹遇见了潘素。孙曜东在其著作《浮世万象》中记录了这段往事,称“两人英雄识英雄,怪人爱怪人,一发而不可收,双双坠入爱河”。

可这件事并没有那么简单。彼时潘素已名花有主,跟国民党一个叫臧卓的中将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谁知半路杀出个张伯驹,潘素反悔,决心离开臧卓,跟随张伯驹。臧卓岂肯罢休?他在西藏路的一品香酒店租了间房,把潘素软禁了起来,不许她露面。潘素无奈,每天只能以泪洗面。张伯驹也心慌意乱,他是一个书生,对手则是个国民党中将,这又是在上海,不是在北京,他人生地不熟的,硬来怕会惹出大乱子。无奈之下,张伯驹只好去找好友孙曜东。

在上海滩,孙曜东黑白两道都吃得开。作为把兄弟,他知道张伯驹的婚姻生活并不幸福,于是两肋插刀,冒险将潘素解救了出来,并在苏州请父亲孙履安做证婚人,成全了张伯驹和潘素的传奇爱情。

在上海,张伯驹还有一段更为惊心动魄的经历。1941年6月,张伯驹遭汪伪政府特工总部“76号”绑架,性命危在旦夕。

刚开始,对方狮子大开口,要张家出二百根大金条(每根重十两)赎人,否则就要撕票。孙曜东闻讯后,利用自己是周佛海(时任汪伪政府财政部部长)机要秘书的特殊身份,第一时间向周佛海报告,请他打电话给“76号”施压。同时,孙曜东找到把兄弟、“76号”特务头子李士群,要他亲自过问此事。除此之外,孙曜东还找到上海市警察署署长卢英,要其确保张伯驹的生命安全……

经过长达八个月的艰苦谈判,赎金一降再降,最后降到二十根大金条。可即便如此,潘素依然拿不出来。她不能变卖丈夫的古字画,因为张伯驹有言在先:“无论发生什么事,这些字画贵贱都不能卖!”无奈之下,她只好向孙履安求助。孙履安不顾年老体衰,亲自带她到各家银行借贷,终于筹到巨款并按期交了赎金。最终,张伯驹脱离险境,平安归来。

若干年后,孙曜东回忆道:“张伯驹被解救出来以后,就拿蔡襄的一个卷子(《蔡襄自书诗》卷)送给我。这是他之前花两万七千块钱买来的,价值当然要比二十根条子要大。”孙曜东则婉言谢绝了张伯驹的好意。

生死关头,孙氏父子的及时救助,不仅挽救了张伯驹,还保住了其视若性命的古字画,亦间接使这些珍贵的文物不至于损坏或流失海外。1956年7月,张伯驹将其收藏的《蔡襄自书诗》卷,连同陆机《平复帖》等八件书法作品无偿捐献给国家,受到了文化部的褒奖。

(责任编辑/张静祎" "实习编辑/李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