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2月24日,胡适在主持台湾“中央研究院”选举新一届院士时,说过这样一段话:“我常向人说,我是一个对物理学一窍不通的人,但我却有两个学生是物理学家:一个是北京大学物理系主任饶毓泰,一个是曾与李政道、杨振宁合作证验‘对等律之不可靠性’的吴健雄女士。而吴大猷却是饶毓泰的学生,杨振宁、李政道又是吴大猷的学生。排起行来,饶毓泰、吴健雄是第二代,吴大猷是第三代,杨振宁、李政道是第四代了……这一件事,我认为生平最得意,也是最值得自豪的。”
吴大猷、杨振宁、李政道的成就早已妇孺皆知,饶毓泰这个名字,大部分人却十分陌生。实际上,饶毓泰是我国近代物理学的奠基人之一,与叶企孙并称“双雄”或“双子星座”。他曾任南开大学物理系主任、北京大学物理系主任、西南联大物理系主任、北京大学理学院院长等职,为中国物理学界培养了一批重要人才。
饶毓泰长期从事物理学的教学与研究,尤其注重物理实验,对低压汞弧放电机理的研究有突出贡献,在原子光谱、分子光谱等研究领域中有重要建树,著有《铷铯主线系的反斯塔克效应》等。
创办南开大学物理系
饶毓泰,1891年12月1日生于江西临川(今抚州)钟岭,字树人。他天资聪颖,在叔父和舅父们的教导下开始启蒙教育。十四岁时,饶毓泰只身前往上海,就读于中国公学,与同年同月出生的胡适成为同学。后来,因胡适兼任学校的英文教员,二人又从同学关系成为师生关系,并终生保持着亲密的友谊。
1911年,饶毓泰从上海南洋公学(上海交通大学前身)毕业,1912年回家乡的中学任教半年。同年,他考取江西省公费留学生,次年赴美留学,初入加州大学,后转入芝加哥大学物理系。1917年12月,饶氏获芝大物理学学士学位。第二年春,他考入普林斯顿研究生院,师从诺贝尔奖得主康普顿教授。
1917年,胡适获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学位。归国前夕,他想去芝加哥大学拜访在那里就读的饶毓泰,遂“以电话向大学询问其住址,乃不可得,怅然而止”。饶毓泰后来也说,留美多年“不得与胡适一见,实为大憾”。
1921年,饶毓泰获普林斯顿大学硕士学位,转年获该校博士学位,其博士论文发表在美国刊物《物理评论》上。当时,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正委托南开校友凌冰博士在美为母校物色优秀人才。凌冰看中了饶毓泰,邀请他到南开大学任教。张伯苓办学名声在外,饶毓泰欣然同意。回国后,他首先返乡,故乡人纷纷争睹“洋状元”的风采。
1922年秋,饶毓泰来到南开大学。张伯苓交给他的任务是创办物理系。这是继北京大学之后,我国建立的第二个物理系,饶毓泰担任系主任。他在美国购置的一批先进物理实验仪器亦随之而到,南开的学生第一次有了实验课。
创新教学,关爱学生
当时,南开大学物理系教师只有饶毓泰和陈礼两人。陈礼讲授交流电和无线电等课程,其他课程均由饶毓泰亲自讲授,包括普通物理学、力学、电磁学、光学、近代物理等。各门课程均采用国外著名教材。
饶毓泰曾在全校做《爱因斯坦相对论之原理》的学术演讲,在理科各系师生之间引起轰动,更激发了物理系学生的求学热情。授课时,他采用启发式教学方法,能抓住本质,突出重点,理科其他系的学生也都愿选修他的课。他喜欢向学生提问或鼓励学生发问,课堂气氛总是十分活跃。有时,他阐述理论,请学生举出实例。无论学生举的例子正确与否,他总给予热情的鼓励。
饶毓泰对学生十分关心。文科女生叶恭绍(书画家叶恭绰之妹)从小立志学医,考上燕京大学理学院医预科却因故没能去。当时饶毓泰是理科主任,亲自帮她办理转学,后来她成为著名的医学专家。
1925年,吴大猷考入南开大学矿科。在所有课程中,他觉得物理最难。谁料,学校突然宣布矿科停办,矿科学生可以转到本校理科各系,也可转到外校的矿科。当时吴大猷因第一学年成绩优秀已被免去第二学年的学宿费,于是决定挑战自己,转入本校物理系。后来回忆起这段往事,吴大猷感到十分有趣:“物理是我当时数、理、化三科中成绩最不理想的一科,物理教授饶毓泰又是我最怕的一位老师。每次听说他有事不能来上课,我心里就舒坦极了。”转入物理系后,饶毓泰讲授的“近代物理”使吴大猷产生了浓厚兴趣。吴大猷还发现饶先生只是神情严肃,不苟言笑,其实平易近人,于是渐渐不再怕他。后来,物理实验课的一位教师辞职,饶毓泰聘请当时正读三年级的吴大猷担任实验课助教。1929年,吴大猷大学毕业,饶毓泰将这名优秀的学生留在了学校当助教。
1929年暑假期间,吴大猷回故乡看望母亲。当他返校时,饶毓泰已获中华教育文化基金董事会(以下简称中基会)奖助金,到德国莱比锡大学进行研究工作。饶毓泰临行前特地向时任理学院院长邱宗岳进言,建议由吴大猷挑起教学重担,他很有才华,让他在工作中锻炼,将来定会大有作为。吴大猷从邱先生处得知饶先生对自己的评价,深受感动,唯有努力工作,回报恩师。
第一次婚姻
饶毓泰与胡适有位共同的朋友——朱经农。朱经农也曾留学美国,回国后任北京大学教育系教授,后官至教育部次长。朱经农十分敬佩饶毓泰的人品与学识,曾在致胡适的信中多次称赞饶毓泰:“将来之大科学家也。”
朱家经济困难时,胡适帮过忙,因此朱经农的妹妹朱毅农认识胡适。朱毅农是位新式女性,读过书,爱好文学,尤其迷恋写作。她将写好的作品寄给胡适,胡适则给她一一指点。
朱毅农既浪漫又痴情,日久天长竟恋上了胡适。但她天性善良,无意伤害任何人,因此深感痛苦,出现了精神疾患,时而抑郁,时而癫狂。在西山疗养一段时间后,她的病情有所好转。“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朱经农极其推崇饶毓泰,把妹妹朱毅农介绍给了饶毓泰。朱毅农只得听从兄长的安排,与饶毓泰交往。1924年两人完婚。她以为婚后就可忘记过去的一切,但事实未能如此。
尽管饶毓泰学问精深,但朱毅农感觉他缺少情趣,和他在一起非常乏味。她经常写小说、散文,也有作品刊登在《南开周报》。胡适甚至希望她的作品能在《新月》杂志发表,或由新月书店出版。而饶毓泰性格内向,寡言少语,从不看妻子写的东西,是个典型的“理工男”。双方感情越来越冷漠,为此,饶毓泰曾写信和胡适谈及此事。这对夫妻性格相距甚远,以至于到了无法相容的地步。1929年,二人离婚。原本就不看好这桩婚事的朱毅农的大哥朱我农,将妹妹接回了北平。
至于朱毅农,经过这一结一离的折腾,旧病复发,而且发作起来比较严重。胡适并不知她恋上了自己,去看望她。她卧病在床,自知时日不多,便豁出去了,向胡适说出心事:“我是为了想你发疯的!”当时胡适安慰她,说以后会常来看她,但他再也不敢去了。没过多久,朱毅农抑郁而终,时年刚过三十岁。胡适在日记里写道:“此正古人所谓‘我虽不杀伯仁,但伯仁因我而死’,念之黯然。”
胡适在《四十自述》的自序中提到:“前几年,我的一位女朋友忽然发愤写了一部六七万字的自传,我读了很感动,认为是中国妇女的自传文学的破天荒的写实创作。但不幸她在一种精神病态中把这部稿本全烧了。当初她每写成一篇寄给我看时,我因为尊重她的意思,不曾替她留一个副本,至今引为憾事。”当时文坛不少人推测,这个“女朋友”是与胡适婚前有过恋情的陈衡哲。现经知名学者陈漱渝2016年最新考证,该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朱毅农。这一考证对理解饶毓泰亦具有较为重要的参考价值。
把北大办成物理学重镇
1929年9月,饶毓泰前往德国访问研究,在莱比锡大学波茨坦天文物理实验室工作,专门从事原子光谱在电场下的斯塔克效应研究,发表多篇论文。其论文有力地支持了海森堡的量子力学微扰理论,开中国光谱学研究的先河。这一时期,他还任教育部特约编辑、中央研究院物理研究所特约研究员、北平科学研究院海外研究员等职。他及时传递国外最新的科研信息,与国内的物理学界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饶毓泰在德国时,和清华大学物理学教授叶企孙联名推荐,使得吴大猷获中基会奖助金。1931年,吴大猷赴美国密歇根大学留学,那里拥有当时全世界最先进的物理实验技术设备和最前沿的科研理论。吴大猷以其在南开奠定的坚实基础,仅用两年时间就拿到物理学博士学位,随后又获中基会奖助金,留校继续进行研究工作。他的博士论文影响深远,1951年诺贝尔化学奖得主西博格博士曾对吴大猷说:“我能获得诺奖,应归功于你的论文。”
1932年8月,饶毓泰回国。出于对科研工作的喜爱,他来到北平研究院物理研究所任研究员。一年后,北大校长蒋梦麟聘请饶毓泰与冯祖荀(数学)、曾昭抡(化学)、张景钺(生物学),重建北大理学院。饶毓泰担任物理系教授、系主任。胡适已于1931年被蒋梦麟聘为文学院院长。两个老友相聚,在教授治校的北大可谓如鱼得水。1934年吴大猷已在美获博士学位并从事研究工作,饶毓泰立即给他发出聘书。吴大猷回国,成为北大物理系教授。
1936年,饶毓泰出任北大理学院院长。他先后聘请周同庆(气体导电、分子光谱)、张宗蠡(光学)、朱物华(电机学)、郑华炽(拉曼光谱)等教授来北大任教。这个班底,基本上都是他在南开创建物理系后培养出的优秀学生,皆是物理学界的天才人物。一时间,北大理学院人杰云集,声光顿起,其风头力压群雄。此时的饶毓泰不仅有教学行政能力,也有较强的科研能力。他通过广揽英才、更新实验设备、倡导科学研究,使暮气沉沉、成立二十年来只有物理教学而无科研基础的北大物理系,在短短几年间,成为可与清华大学物理系相媲美的中国物理学重镇。
当时的北大学生这样看饶毓泰及其主持的物理系:“(饶毓泰)是一个不爱多说话的人”“每天早上穿着整洁的西服,高跷腿儿坐在洋车上直达二院的,便是他”“物理系的各种实验可真是令人头疼,要把得数做到分毫不差,那简直是妄想”“总之,理学院同学的生活是机械的、呆板的,性情也是固执的、冷酷的。正因为如此,他们没有阔少气,没有名士派头”。
物理学界“四大名旦”之一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北大南迁。在人才荟萃的西南联大,饶毓泰以崇高的学术地位被推选为物理系系主任。
三年前,经北大教授孙云铸的夫人介绍,饶毓泰与张因明女士结为伉俪。张因明也是再婚,并有一个四岁的女儿。饶毓泰对这个继女视如己出,将其改名为饶慰慈。夫妇俩琴瑟和谐,全家生活幸福。1937年夏天,饶毓泰夫妇将女儿送到上海外祖父家,两人随同事辗转来到长沙。11月,因日机空袭长沙,形势危险,饶毓泰将妻子送回上海。可没过多久,妻子突患伤寒病,不幸去世。这真是命运对饶毓泰的无情捉弄!
饶毓泰患有胃溃疡,加上国难家仇,他心情无比忧郁。吴大猷、刘晋年、郑华炽等人便陪他消愁解闷。吴大猷每天请饶毓泰在自己家吃晚饭,然后陪他打牌。饶毓泰输了没什么,赢了就高兴得像个小孩。其实吴大猷并不喜欢玩牌,打牌只为讨先生开心而已。因为除了读书,饶毓泰唯一的娱乐就是打牌。
饶毓泰始终惦记着饶慰慈,1939年暑假专程去上海看望女儿。正巧吴大猷第一部专著的书稿已寄到上海排印,饶毓泰在沪期间顺便为书稿做了校对。饶慰慈亦不辜负饶毓泰的关怀与照料,从小学到中学,一直成绩优异,考入清华大学,毕业后留校工作。
返回昆明后,饶毓泰精神焕然一新。为保证教学质量,他规定学生正常实习,每周一次,风雨无阻。当时仪器设备极缺,饶毓泰带领师生把贵重仪器搬到离昆明城十多里外的农村,放在大铁桶内埋入地下;实习需要用时再搬到昆明,用完后再搬回去藏好,这样可避免日机轰炸造成损失。在饶毓泰的主持下,物理系办了一个金工车间,有车床、铣床,为实验室生产零配件和简单的设备。学生们因此既能学习理论知识,又能锻炼实际操作的能力。1941年,教育部聘饶毓泰、曾昭抡等为第一批“部聘教授”,这一荣誉被学界称作“教授中的教授”。
饶毓泰不仅在教学上非常努力,还坚持从事学术研究。他的研究论文大多刊登在美国《物理评论》期刊上或德国《物理》期刊上。他精通英、德、法文,国学功底也非常好,学术造诣极高,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人们将他和叶企孙、吴有训、严济慈并称为中国物理学界的“四大名旦”。
1944年,饶毓泰应邀赴美,先后在麻省理工学院、普林斯顿大学、俄亥俄大学访学,与人合作进行分子光谱的研究,测定了光谱的退偏速度,获得了含同位素气体分子的转动光谱和分子内部运动的重要信息。此时,胡适正任驻美大使,饶毓泰曾到胡适在纽约的家中做客。闲暇中,饶毓泰以英语翻译法国物理学家德布罗意专著一册。完成后,他将译稿寄给在西南联大的吴大猷。然而,这份译稿在辗转迁移中不幸丢失,成为一大损失。
1945年9月6日,胡适被任命为北大校长。消息传开,北大师生异常兴奋。彼时,按照饶毓泰自己的说法,他“精神早已销止,存者只躯壳耳”,但当他听说胡适被任命为北大校长时,要在战后发展北大理科和工科学术的雄心壮志就被激发了出来。9月19日至10月8日,饶毓泰为北大的发展连致四函给胡适。在9月19日的信中,他写道:“往尝与兄谈过北大事,第一是延揽人才,此是难事,得才而能使之继续滋长则更难。就理学说,各系都要充实,受经费与人才限制,物理系一向政策是先□在分光学方面做到独立研究地步。今自原子炸弹成功,原子核物理之研究有不容一日缓者……”饶毓泰还提出成立工学院、天文学系的计划。他认为,工学院应先设立应用力学系和电学工程系,并建议胡适请钱学森、郭永怀回北大,聘钱学森为应用力学系主任。10月13日,因没有收到胡适的回信,饶毓泰再次致函,说因所商量的问题关系“北大前途甚大”,请胡适回函“指示以便分别进行”。
回到北大
1947年,饶毓泰回国,出任北大理学院院长兼物理系主任。此时胡适已正式主掌北大,饶毓泰认为这正是复兴北大的最好机会,然而,虽然饶毓泰、胡适往还商谈频繁,但人才的聘请似乎并不顺利,发展北大学术的蓝图仅仅停留在计划中。
1948年3月,饶毓泰与胡适同时当选为中央研究院第一届院士。同年年底,他不为胡适的劝说所动,毅然留在了北大,一如既往地从事教学和科研工作,迎接和平解放。他之所以选择留下,与当时大多数知识分子一样,是想为多灾多难的祖国贡献自己的绵薄之力。
新中国成立后,饶毓泰继续担任北大校务委员会委员兼理学院院长、物理系主任。他雄心勃勃,准备大干一番,并有“急起直追,赶上世界学术水平”的讲话。不料1951年底,“三反”运动开始,饶毓泰成为箭靶。他最得意的一个学生在大会上批判他所谓“赶上世界学术水平”,是自私自利的思想在作怪。饶毓泰听后大怒,表示不能接受这一指责。但随之而来的,是北大一位副校长以同样的观点批评他思想有问题,饶毓泰如同当头挨了一记闷棍,顿感天旋地转,不知如何是好。随着运动的不断深入,饶毓泰精神受到重创。当他的好友、中国科学院副院长竺可桢去看望他时,只见他眼睛直视无睹,不能认人……
1952年,高教部效仿苏联办学模式,对全国高等院校进行院系调整。饶毓泰不再担任北大物理系和理学院的领导,只保留了一个普通教授的职位。值得庆幸的是,1955年饶毓泰当选为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1957年传来喜讯:杨振宁、李政道荣获当年诺贝尔物理学奖,两人不约而同地给恩师吴大猷写感谢信。饶毓泰深感欣慰,虽然没人给他写信。三年困难时期,饶毓泰多次收到吴大猷用小邮包寄来的糖果、奶粉。1962年2月24日,胡适因心脏病发作猝逝。噩耗传来,饶毓泰哀恸不已。
此时的饶毓泰虽然年事已高,身体也不好,但为了提高讲课质量,他仍一如既往地坚持自编讲义,为本校中、青年教师和外校进修教师讲授“原子光谱”“气体导电基本过程”“光的相干性理论”“塞曼斯效应与共振辐射”“荧光辐射的强度与偏振”“光磁双共振”等反映世界最新科技发展的课程,帮助中、青年教师赶上激光问世后光学和光谱学迅速发展的步伐。
“文革”中,饶毓泰受到迫害,1968年10月16日在燕南园家中自缢身亡,终年七十七岁。1978年9月7日,饶毓泰获得平反,追悼大会在八宝山革命公墓举行。他的全部藏书包括物理学专业书籍、期刊及线装古籍共约三千册,都赠给了北京大学图书馆。他留下的五万元钱被用来设立“饶毓泰奖学金”。1987年,中国物理学会为纪念饶毓泰先生,决定设立饶毓泰物理奖。1991年,《光谱学与光谱分析》杂志发增刊《纪念饶毓泰教授诞辰百周年》。
远在大洋彼岸、一直关注着恩师命运的吴大猷回忆道:“学生自他获益处,不在流畅的演讲,而在其对学术了解之深,对求知态度之诚,对学术的欣赏与尊重,以及为人的严正不阿的人格影响。”
(责任编辑/张静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