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超人类主义的目标是利用技术的力量为可能的最好的未来编写脚本。神话文明中对永生不死的追求、科幻作品中对技术改变人类状况的畅想、启蒙时期对人的完善化的渴求,都可看作超人类主义的思想萌芽。超人类主义者通过未来主义组织宣扬其思想文化,借力于技术的发展挑战衰老和死亡的必然性。在超人类主义的技术实践中,他们不断寻求增强与发展自身的体力、智力与情感。由于超人类主义在人类生活中的切入点是通过医学疗法,逆转这种趋势是不大可能的。人工器官、心跳起搏器以及其他机器人协助型装置,都已经投入使用,对超人类主义的拥抱大多是不知不觉的。因此,与其一味拒斥超人类主义技术,不如思考如何更好地与之共处。
关键词:超人类主义;完善化;组织;技术实践
中图分类号:B089.1" " " " 文献标识码:A" " " 文章编号:1003-8477(2023)07-0105-08
收稿日期:2022-08-01
作者简介:蔡丹丹(1993—),女,苏州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博士研究生(江苏苏州,215123)。
一、神话与科幻:追求永生的梦想
自人类诞生,“突破人类生物肉体的局限性”始终是一个古老的梦想。正如尼克·博斯特罗姆在 《超人类主义思想的历史》一书中指出,“人类想要获得新能力的愿望与我们人类自身一样古老。我们一直在寻求扩展我们存在的边界,无论是在社会上、地理上还是精神上”,[1](p1)哲学家阿诺德·盖伦也曾论证人的本性并非一成不变的,它是一个有待建构和超越的东西。盖伦指出,人类是具有天然缺陷的,处于一种“本能缺乏”的状态,人的这种缺陷性导致人成为一种“尚未完成的动物”。[2](p1-6)斯蒂格勒也持有相同的观点,人的“原始缺陷”是因为爱比米修斯的过失,向各类物种分配生存技能时对人类的遗忘。人的这种天然缺陷造就了人的脆弱性,因而人没有特定的器官与生物本能适应严酷的自然环境,为此,普罗米修斯为人送来了火种与技术。人只有不断使用工具、发明并倚靠新技术才能创造出适应自然和塑造自身的资本。更进一步,人类内在的、天然的不完美的本性敦促着人类不停歇地利用技术去超越自身。
人类许多早期文明中,都有超越自身的想象与幻想的记载。《吉尔伽美什史诗》中记载了苏美尔人突破生命桎梏的渴望,吉尔伽美什克服千难万险潜入海底寻找荆棘一般的“心跳之草”以求永生,不料却被毒蛇偷吃因而错失永生机会。西西弗斯也曾利用绑架死神、逃离地狱的手段欺骗众神获得了短暂的生命延长,但最终等待他的却是无效又无止境的巨石惩罚。他的余生将与一块需要不断向上推动却永远无法抵达山顶的巨石捆绑,诸神认为这种既无效又无望的劳作是对他最严厉的处罚,生命将在无止境的轮回中消耗殆尽。希腊神话中的“代达罗斯之殇”也是一个克服自身躯体局限的故事。代达罗斯拥有高超的手工技艺,可以利用蜡和羽毛制作翅膀,儿子伊卡洛斯便向他学习制作工艺,希望实现逃离束缚、翱翔天际的梦想。羽毛翅膀制成之际,伊卡洛斯在试飞过程中越飞越高,将父亲的叮嘱抛诸脑后,最后由于飞行距离过于贴近太阳,蜡翼承受不住阳光热量最终坠海而亡。[3](p21-29)在中国古代文明中,追求永生的传闻也是屡见不鲜。传说神农时期名为赤松子的人因服用“冰玉散”的神药最终羽化升仙,彭祖也因其知晓长寿秘诀而活了八百多年。于神话中,人类所有力图打破自身局限的斗争与努力,仍旧是停留在脑海之中的美丽幻想——起于渴望又终于渴望。
工业革命的来临,人类突破自我的渴望不再仅仅停留在神话幻想层面,而是向科幻想象转进。虽然仍然是一种理论层面的想象,但与纯粹空想不同,这种设想以技术为基底,充满了其时代科技的具体元素。《弗兰肯斯坦》(1818)作为科幻历史上第一部小说,生物学家弗兰肯斯坦做了一个可怕的尝试,他将不同的人体器官进行拼凑组装成一个巨型怪物。当怪物在闪电刺激下苏醒并向主角索要温情和陪伴时,他被吓得落荒而逃。爱伦·坡在其短篇小说《被用光的人》中刻画了一个半人半机械的结合者史密斯。他在战争中损伤了大半身体,只能由各式各样的假体替代其丧失部位。《彗星毁灭》(1928)讲述的是有机物与无机物混合而成的探险者前往宇宙深处冒险的故事。《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1968)更是畅想了一个人类与仿生机器人共存的世界。
人类超越生物肉体、克服意识局限的理想不仅在文学作品中有所表达,在科幻电影中也有不少类似的主题。比如半人半机械的赛博格身体就经常以技术和幻象结合体的形象出现在银幕上。虽然都是有机与无机的混合,但仔细探究,其中的赛博格形象仍有所不同。第一类诸如《攻壳机动队》《阿丽塔:战斗天使》《超体》等,他们都是以人类身体为基础,通过基因改良、变异或机械化改造等手段介入人体后形成的新型人种。这种可称为技术超人类,人的肉身经过技术的加强改造,某方面的性能得以大幅度增强。第二类诸如《银翼杀手》《人工智能》《她》《机械姬》等,它们虽拥有人类的外形却不以肉身为载体,实质核心是一套无身体的智能操作系统抑或是人工智能。这种可被划分为仿真人或人工智能系统。第三类诸如《黑客帝国》《失控玩家》《头号玩家》等,是人的精神意识经由技术实现了空间转移,人类意识借助身体—机器穿梭于虚拟世界,现实的人与虚拟世界的人在元宇宙空间产生戏剧冲突和情感关联。第三类中,人类彻底抛弃了生物肉体,将自我意识—精神注入到机器设备之上,实现的是一种精神性存在。[4](p119-127)此种类别,可将其称为精神超人类。
不论是古希腊神话,还是科幻文学与科幻电影,超越人体自身局限,对更多生命、力量、美和能力的追求,它几乎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正如前面所指出的,人类自有记录的历史之初,就一直在持续地寻求自我改善。鉴于这种现象的持续性和普遍性,可以辩称,我们这个物种的基因中,本身就存在着对自我改善的渴望。
二、文艺复兴和启蒙遗产:人的完善化主题
超人类主义的哲学基础可以追溯到传统的人文主义。超人类主义学者詹姆斯·休斯认为《超人类主义宣言》的发布就是启蒙遗产最明确的重申:“通过《宣言》,超人类主义者们表明其与(主张民主和人本主义的)启蒙运动是一脉相承的。”[5](p178)超人类主义者可以理直气壮地宣称它继承了米兰多拉、培根、卢梭和孔多塞所说的完善性的概念,也就是说,人并没有从一开始被限定,人可以成为一切,人能够也必须塑造自己的命运。文艺复兴时期,统治整个中世纪欧洲的经院哲学被重获新生的理智所取代,人与自然重新成为合理合法的研究重点,传统人文主义倡导人们不必每件事都求助于宗教,而是可以依靠自己的观察和判断。对此,马克斯·莫尔提出“与人本主义者一样,超人类主义者拥护理性、进步和那些注重人类幸福的价值,而不是一个外部的宗教权威”。[6](p11)米兰多拉的《关于人的尊严的演讲》显然是这一时期的里程碑,他大胆地宣告人是没有既定形式的,人有义务、有责任塑造自身。
《新大西岛》列举了一系列乌托邦条目,这些条目无一不体现出人类控制自然、主宰自然的雄心壮志:改变身高和身体特征,提高和增强人的智力;治愈被医学上宣判无法治愈的疾病从而延长人的寿命;为人类减轻痛苦,增强其经受折磨的能力;延缓衰老,在一定程度上恢复青春与活力;将一个物种嫁接和移植到另一个物种,甚至制造一个全新的物种;等等。[7](p44-45)培根在《论古人的智慧:普罗米修斯》中说:“如果我们考虑终极因的话,人可以被视为世界的中心;如果人不是处于这个世界的中心位置,想象一下人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那剩下的一切都是徒劳和茫然的,失去了目的,也失去了目标。这就会呈现一种寓言描述的景象:没有捆绑的扫把,终将导向虚无。”[8](p41-50)在培根的语境下,人是万物存在的目的。卢梭也在其作品中强调,人与禽兽最大的区别,就是人具有自我完善的倾向和能力。“这种自我完善的能力将借由对环境施加影响进而促进其他所有能力的发展。最重要的是,这种能力不仅在个人身上有所体现,在整个种类之中也展露无遗。”[9](p72)
同样,从孔多塞的论述中,我们也能察觉到人类在科技、智力与道德等诸多方面自我完善的执着追求。他将对人类未来状态的希冀,归结为三个目标:一是废除各国之间的不平等;二是同一民族内部同等的进步;三是人类真实确切的完善化。尤其是关于人的真正完善化的目标,孔多塞曾毫不犹豫地提出以下问题,而这也正是超人类主义的问题:“人类应该改善自身吗?——无论事关个人福祉还是公共繁荣,还是事关行为原则和道德实践上的进步,或是智力、道德以及体制的各种能力的真正完善化。在对上述三个问题作出回答时,我们可在过去积累的经验中、在观察科学文明迄今为止所贡献的进步之中、在解析人类精神的历程及其能力的发展之中,发掘出深藏其中最强而有力的动机。可以相信的一点是:自然界对我们的改善自身的希望从未设下任何限度。”[10](p178)
从上述分析中,我们可以发现,西方现代社会中的科学与技术从一开始就肩负着双重使命,它们不仅要依靠科学技术宰制自然,而且要依靠其实现整体解放人类的伟大目标。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更倡导从教育和人文的角度出发,对人类进行耳濡目染式的人文主义理性熏陶进而实现人的完善化。超人类主义不同,它诉诸的是技术手段,对人的完善化的规划以及对人类未来的思考,都是依靠不断更新迭代的技术,技术的最终目的就是对人类这一物种进行彻底的外部改造和内部升级,以期突破生物局限甚至实现长生不死的愿望。超人类主义明确承认那些启蒙运动中所倡导的经典理念,如理性、科学、个人主义、进步和自我完善等,但其所考虑的历史尺度不再只是社会、政治或文化层面,而是进化论层面的。因此,马克斯·摩尔《超人类主义宣言》中强调:“我们比大多数古典人文主义者走得更远,我们提出对人的特性作出根本性改变”,此外,他在另一篇《论成为后人类》的文章中补充道,“人类不应该止步于此,人类只不过是演化之路上的一个阶段,不是自然发展的巅峰。”[11](p181)
三、初具雏形:组织与理念传播
直至20世纪70和80年代,一些未来主义的组织接二连三地出现。这些组织彼此间是相互独立的,尽管拥有相近的想法和价值观,但尚未发展成为统一的世界观。这些组织和几位重要思想家的出现,使得超人类主义的愿景和理念得以广泛传播。
(一)埃里克·德雷克斯勒与纳米技术
纳米技术的早期设想源自美国物理学家费曼1959年提出基于原子水平上的物质操作思想,1986年由美国未来学家埃里克·德雷克斯勒正式提出并进入大众视野。同年,德雷克斯勒出版了《创造的引擎:纳米技术的到来》,这是第一部对分子制造进行阐述的著作。德雷克斯勒描述了基于分子制造技术的纳米技术蕴藏的能量将给社会带来的希望和巨大变革。首先,纳米量级装配器的开发将为个体私人定制所需的各类产品,物质需求的极大满足不再是纸上谈兵;其次,纳米装配器会成为一种可编程设计的工具制造器,为创造种类繁多、功能齐全的机器人提供保障;再次,外形极度微小的纳米机器人可以穿透细胞壁进入人体内部,它们在人体内不断巡逻,寻找病变细胞、DNA突变、蛋白质的过度互联以及大量其他的身体故障,从而实现无疾病的长寿甚至不朽;最后,纳米机器人可按照健康细胞上呈现的样态蓝图进行程序设计,它们的任务是摧毁“无法修复”的细胞,如癌细胞,并修复可以拯救的细胞,使其重返健康、青春的状态。我们将从一个医学上碰巧成功的时代,进入一个有意识设计疗法的时代。[12](p193)另一方面,德雷克斯勒也指出纳米技术可能隐藏着巨大的危险,如果开发使用不当,人类的野心可能招致截然相反的结果,纳米机器人若在体内失控,将引发“灰雾灾难”,引发全球性的生态危机,“创造的发动机”也可能演变为“毁灭的发动机”。为此,德雷克斯勒和他的妻子克里斯蒂娜·彼得森在1986年共同创办了远景学院(Foresight Institute)。该机构的宗旨在于指导纳米技术的筹备与安全执行。
(二)马克斯·莫尔与反熵主义
反熵一词是20世纪80年代由一些超人类主义者硬造出来以回应——熵的。熵是事物混乱程度的度量。热力学第二定律说,熵总是趋于增加,直到达到最大的可能值。如果暂时忽略万有引力的影响,这种最大的混乱状态被称为热寂。热寂是指万事万物都会扩散成一种无聊而又完美的均质状态,没有复杂性,没有生命,也没有任何变化。[13](p336)简单来说,熵指的是不论在自然还是人类文化系统中都具有一种损耗倾向,所以“反熵”指的是人类利用智力和工具来改善和发展更好的系统的意愿和能力。超人类主义者分别创办了反熵杂志和反熵研究所来捍卫自己的立场。反熵杂志由马克斯·莫尔和汤姆·莫罗于1988年首次发行。马克斯·莫尔和娜塔莎·维塔·莫尔又在1992年共同创办了反熵研究所,“反熵研究所”是超人类主义者第一次组织起来的示威表现。莫尔首次对超人类主义进行了现代意义上的定义,并创造了有别于超人类主义的“反熵主义”。他将反熵的原则定义为永不停止的进步、自我的转变、实用的乐观主义、智能技术、开放型社会、信息和民主以及自我引导。[14](p14-20)反熵杂志与反熵研究所对超人类主义运动起到了强力的催化作用,各个不同的未来主义思想群体的凝聚力得以空前加强。1991年,他们创建了“反熵主义者”电子邮件列表,为技术梦想者们提供了一个在线聚集场所。反熵主义者多半是远离主流的自由主义极客和现实空想家。在“反熵主义者”电子邮件列表中,他们谈论、争辩,并幻想着将自己的大脑上传以求永生,或者使用纳米技术制造几乎所有东西。
(三)尼克·博斯特罗姆与世界超人协会
世界超人协会由尼克·博斯特罗姆与大卫·皮尔斯于1998年创建,WTA的作用是协调与超人类主义相关的各种不同国家和政治背景的团体,它的首要目标是把超人类主义当做一个重要的学科来支持,致力于促进公众对超人类主义的进一步了解。WTA的两个创始文件是《超人类主义者宣言》和《超人类主义者常见问答》。[15](p107-129)后来WTA改名为“H+”的目的是去标签化,他们希望能够建立一个更为沉稳和成熟思考的语境,来强调超人类主义思想中的人文方面。1999年,世界超人协会开始出版《进化与技术》,该杂志主要是发行超人类主义的学术在线期刊。2001年,世界超人协会通过了现行规章,从最初一个松散的、非正式的组织转为一个非营利性质的国际性组织。其中,社会主义者詹姆斯·休斯成为执行总监。WTA是一个颇具规模和影响力的超人类主义世界性团体,早在2008年其成员人数就已超过五千人,他们自发组织了数场具有广泛社会影响力的志愿者活动。
(四)库兹韦尔与《奇点临近》
2009年,NASA位于硅谷的阿莫斯研究中心就曾宣布与未来学家库兹韦尔进行合作,帮助其创立奇点大学。后者宣扬的一个主要观点便是:人工智能技术超越人类,人类应当进行升级,与人工智能合二为一。库兹韦尔则在1999年的畅销书《灵魂机器的时代:当计算机超过人类智能时》大胆预测后人类进程将分为由低到高的三个发展阶段:后人类的最初阶段是2020—2070年,人工智能的智力水平与人类大脑相差无几,甚至呈现出超越人脑的趋势。此时,机器人将不再满足于成为人类的支配,尝试向人类争取自身权益。机器人的“人权”运动促进后人类社会向第二台阶迈进,智能和技术的指数型增长开始替代线性发展模式,库兹韦尔称其为加速回报定律。此时,人机将在共存中形成抗衡,人类与机器的“统治权”之争呈现出不可逆的取向,而人类在这场竞争中很可能战败从而沦为从属地位。据库兹韦尔预测,这一状况将持续到22世纪中叶。随后到达第三阶段,这是一个新型智能体发展到高于生物人的时代,人类将完全被机器人智能所统治。生物人若想在这个时代取得生存地位,必须选择智能升级,成为超人类甚至是后人类,否则其存在空间将会被大幅度挤压。在库兹韦尔的语境中,高智能机器人若是在数量上呈压倒性态势,那将是一个全新的技术时代,一个生物人即将消失的时代。他把原始的、未做任何增强措施的人命名为“原人”。库兹韦尔还对后人类社会做了分层设想,共有四个层级。处于最高层级的是人类精英,这些精英是人类发展高智能实体的“母型”;第二层级的社会大众则由通过技术手段改造升级的“人机复合体”组成;第三层级是认同后人类技术但拒绝改造的人,他们或因智能水平低下而成为全新的“宠物”;第四层级是与后人类技术对抗的“新卢德分子”,这类人的最终结局或选择退隐森林,或沦为一种“类人类动物”。[16](p42)库兹韦尔在他的另一本著作《奇点临近》中畅想了生物人主动进行升级改造后的图景:这个趋势的自然延伸就是,使用纳米机器人和智能生物反馈系统等技术来取代我们的器官,先是在21世纪30年代早期取代消化系统、内分泌系统、血液和心脏,然后,在接下来的20年中,会对我们的骨骼、皮肤、大脑以及其他器官进行升级。库兹韦尔猜测,我们虽然很有可能会保留对人体的审美体验和情感输入,但会重新设计它们,以便在现实世界和虚拟现实中随意改变外观。[17](p194)
(五)汉斯·莫拉维克与人脑上传
汉斯·莫拉维克同意库兹韦尔的观点,即超人类主义运动能做的远不止改善我们的DNA:“一个经过了基因改造的超人只是一个二流的机器人,因为它的设计有一个障碍,那就是,它只能通过DNA引导的蛋白质合成来实现。”为此,莫拉维克在他的著作《心智儿童》中提出了自己的设想,人类有望借助人工智能的强大能力对自己的心智进行数字化的扫描并上传至云端。这样做就可以避免生物肉体自带的多重限制,经由心智上传,把自己大脑中的意识进行备份,转移到电脑或其他智能设备上从而实现真正意义上的人机混合。[18](p1-5)而且,依据汉斯·莫拉维克的观点,如果我们完全抛开肉体的限制选择进行意识上传,我们的思想将在软件中进行全脑模拟。届时,我们就可以完全依赖意识畅游在虚拟现实中,也可以将意识灌输在能在物理定律可实现的范围内完成所有任务的机器人身上,这样一来,人类就不必在探索未知的过程中因生物局限而产生死亡或认知局限的顾虑。当然,诸如卡尔·萨根、道金斯、史蒂芬·品克和道格拉斯·霍夫施塔特等许多科学家,同样也为公众了解超人类主义者的想法铺平了道路。
从超人类主义的组织与理念中不难看出超人类主义以改造和增强人类为中心主旨,并将为这一主旨的合法性和合理性进行理论辩护。如果超人类主义一直以昂扬的斗志奋勇向前,如果超级智能技术、意识上传或其他理论层面的技术构想得到革命性的发展,那么人类的历史与文化将被重新改写。人到底是什么?人的本质是什么?人的界限在哪里?人类若是通过延缓衰老来获得寿命的延长,甚至通过意识上传来渴求永生,那么又将如何面对死亡?离开死亡的限制与约束,生命会是严肃的、有意义的吗?有人认为超人类主义描述的放弃肉身、上传意识的偏激思想在短期内实现的可能性很小,但鉴于这些技术畅想的极端影响,此类未来前景仍值得我们高度重视。然而,超人类主义的发展并不取决于以上激进技术的可行性。生物医药、纳米医学、基因工程、植入前基因诊断、虚拟现实、高度交互的人机界面:这些技术已经实现或处于紧锣密鼓的研发中。随着这些技术能力的成熟,技术间的会聚与整合将会深刻地改变人类状况。对超人类主义采取急于刹车或拒不作为的激进态度,并不会改变技术力量的行进轨迹。未来几十年甚至上百年,这些技术与其他设想或预期的技术将陆续更新,关于如何让超人类主义技术实践安全地增强人类自身的讨论也将变得日趋重要。
四、回归现实:超人类主义的技术实践状况
超人类主义运动在欧美国家和地区发展最为迅速,时至今日,这一思潮日渐强大,尤其在美国,出现了不少“超人类主义”的预言家和知识界拥趸。他们的加入使得这一思潮在大量研究机构和社会团体引发了热烈讨论。超人类主义还赢得了诸如谷歌、脸书等互联网巨擘的青睐,旗下的大量研究中心将为这项运动提供源源不断的资金支持。超人类主义者正是凭借着上述渠道拥有的可观的物质资源和先进的科学手段,宣扬和支持采用新技术,支持生物疗法,支持干细胞克隆,支持基因工程和胚胎筛选与设计,支持人机混合,支持意识上传,这些或将以不可逆转的方式改变我们人类。
(一)人造器官的发展
超人类主义运动的一贯主张就是将传统的“修复”为主的治疗模式升级为高级的“改善”为主的增强模式。博斯特罗姆就曾预言:“终有一日,我们将创造机会全面增强我们的体能、智力、精神与情感,达到远超今日预期的程度。到那时,人类将走出自己的童年,进入后人类时代。”目前,已经有不少人工器官被研制出来,它们能够代替原本病变的组织和器官,延长人类的寿命。首先是人工心脏,最近几十年来,心脏病人可移植装置的菜单内容一直都在增多。其次是人工肾脏、人工肝脏与人工肺的陆续出现。而且,研究正在快速推进,创生出更多的精密装置,以取代身体的几乎每一个器官,其中包括皮肤这样的器官,甚至人工视网膜这样的感光器官。这样假定也许是合理的,即在接下去的几十年中,仿生技术将实际上替代身体的所有器官。很有可能,人工器官会是首批开发、广为接受的技术之一,这是因为每个人的身体器官都有可能以不同的速度衰老或变坏。
在对人体器官不断更新和替换的过程中,不得不面临一个古老的哲学命题“忒休斯之船”。当用全新的甲板一块一块将陈旧的甲板替换下来后,“新船”还是“旧船”吗?或者说替换到何种程度,“新船”就已不再是“旧船”了?回到人造器官的替换问题上,如果我们可以接受戴上眼镜实现视力矫正,我们为何不能接受人工脏器对损伤功能的弥补?如果我们可以接受人工脏器,我们为何不能接受形形色色的可穿戴设备对身心的增强?而在人类不断地说服自己改造自己的过程中,我们是不是也开启了“自我抹除”的旅程?每一次向技术的妥协,我们得到了更先进的器官、更强大的功能,而我们失去的又是什么?当我们全身布满冰冷的机械器官,是将我们称之为“人”,还是称之为“赛博格”(非人)更为妥帖?
(二)打造更佳大脑
大脑奥秘始终是人类关注和探索的热点,更是现代科学面临的最大挑战。进入21世纪后,随着新型成像技术、会聚技术以及基于计算和信息技术平台的出现,脑机接口(BCI)正在向我们走来。它是能否实现大脑革命的关键因素,是一种可直接连接人类大脑与计算机的技术系统。脑机接口的工作原理,是利用特定设备捕捉脑电信号,依据人类思维来控制计算机或其他外部设备。神经性疾病患者和残障人士在该技术的助力下有望恢复正常的感知或行动功能。以脑机接口技术为基础派生而来的神经调节技术(DBS)更是目前常用的干预大脑功能的修复方法,临床主要应用于帕金森病、阿尔茨海默病、癫痫以及多动症、自闭症、强迫症、抑郁症等领域。同时,非侵入式脑刺激有经颅磁刺激(TMS)和经颅直流电刺激(tDCS)两大类,二者的作用机理都是基于电磁波对脑神经元的刺激以调节和控制大脑活动。[19](p109-114)
早在1998年,英国雷丁大学的凯文·沃里克教授在自己和妻子身体中成功植入可以传导神经脉冲信号的芯片,在试验期间,沃里克仅用思维就控制了家中所有电器的运转和妻子的肢体。为此,沃里克教授还出版了《我,赛博格》一书叙述自己的研发和实验经历,他也被称为世界上第一个“电子人”。他还宣称:“我生而为人类,但这是命运的意外,仅仅是以时间和地点为条件。我相信这是我们有能力改变的。”[20](p78-83)《赛博格革命》纪录片中讲述了双目失明的纳玛是如何成为脑机接口技术的受益者的。通过摄像机影像,计算机将画像信息转换为和神经信号类似的电子信号传输至大脑,再由大脑识别后,纳玛可以重新看到这个世界的画面。因脊背受伤而全身瘫痪的年轻人马修可以依靠脑部信号打开电视转换频道,同时也可以通过思考操作机械手臂。脑机接口技术,真真切切地使得身体机能严重损害甚至瘫痪的人士重获行动能力。
从古至今,身心问题一直是困扰哲学家的一个根本问题。20世纪中叶,脑科学、神经科学和心理学等基于人类大脑研究的实证科学飞速发展,使得“身心问题”转变成了今日的“脑智问题”。人的大脑是认知科学的研究起点,也是世界公认的研究难点与研究热点。各国为了在认知科学的研究中掌握“制脑权”与“控脑权”纷纷倾注大量血力。脑成像技术的长足进步帮助研究人员从外部直接观察到大脑内部的活动情况,为研究人类认知机制的产生和作用提供了技术依据。目前的脑成像技术主要包括五项:CT扫描、正电子发射断层扫描、磁共振成像、功能磁共振成像与血管造影术。脑成像方法可以帮助神经科学家锁定脑区域与其主导功能之间的关系,对神经损伤的区域进行快速定位。目前已知的全脑模型是针对小鼠和人类大脑的,它们可以对连接体的数据进行直接整合。“全脑模拟”看似玄幻不可及,其实在科幻作品中却时常出现。Netflix在科幻剧《黑镜》中就曾探讨过大脑仿真的问题,《白色圣诞》剧集中,意识能够如副本一样被从大脑中提取,让人不禁联想其著名的哲学命题“缸中之脑”。
“缸中之脑”是一个著名的哲学思想实验:若是将人的大脑放置在充满营养液的缸中让其维持长期生存,同时将一台超级计算机与缸中大脑的神经末梢相连,计算机持续不断地向大脑释放电子脉冲信号,此时,大脑主人就会产生一切如旧的幻觉,仍自我感觉处于真实的世界之中。你如何确定,正在读这段文字的你不是缸中之脑?如前所述,脑机接口用于医学治疗的前景是光明的,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在打造最佳大脑的过程中没有失控的风险。脑部信息(认知、理解、记忆、情绪)所有一切是决定你是谁的关键,如果可以随意侵入大脑,窥探脑部世界,这代表着向外部世界交出了那把脑海书库的钥匙,那个人是否还有隐私和秘密可言?
(三)社会机器人时代
人工智能的高速跃迁不仅对体力劳动者造成了就业压力,也对脑力劳动者提出了挑战。在金融领域,诸如普华永道等著名财务公司都相继推出了财务机器人,这意味着人工智能自此被引入会计、审计与税务等工作当中,使原先由人工完成的重复性劳动实现了高度自动化。而在翻译领域,机器人的表现同样亮眼。谷歌的新一代Google Neural Machines Translation系统相较于早先的Phrase-baesd Machine Translation系统在英语、汉语、法语等主要语言的互译上,正确率提高了40%以上。医疗领域,人工智能更是大展身手,成为了医疗手术中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2017年斯坦福大学的一篇研究论文显示,通过近13万例临床病例图像数据的学习,基于深度卷积神经网络的皮肤癌诊断系统在初步临床筛查上已经与人类专家的准确率旗鼓相当。最近,全世界已有150万人通过使用达·芬奇外科手术机器人动了手术。哪怕就是几年前都很难想象,一个机器人能够在外科手术领域发挥如此关键的作用,但达·芬奇能充当外科大夫的眼睛和手。
在《奇点临近》一书中有这样一幅漫画,这幅作品形象地展示出人类在人工智能时代所面临的困境。一个大汗淋漓的人坐在书桌前,在一本便笺上不断写着一个又一个的句子“只有人可以下棋”“只有人可以进行人脸识别”“只有人可以理解语言”“只有人可以开车”……然后不断地把这些句子划掉。这个人就住在人类独特性正在逐步丧失的房间中,这个令人“受辱”的房间。[17](p175)2017年,麦肯锡发布报告称,到2030年,全球预计将有五分之一的劳动力被自动化取代。同时,牛津大学针对200多位人工智能科学家的调查回函也显示,人工智能在未来的45年将有50%的机会在各个领域全面超越人类,而人类有望在120年内实现完全的自动化,即完全由人工智能替代人类的所有工作。当机器人在未来社会中占据越来越多的主导权,人类应该如何自处,又如何与之相处,这是我们不得不思考的问题。
五、结语
从超人类主义的哲学与文化发展历程探寻超人类主义思想的“三观”,有助于深刻地理解其思想旨归与技术追求。超人类主义秉承一种未来主义的“人类观”。它坚持人类作为生物物种并非一成不变而是处在动态的发展与生成之中。人的脆弱性、有限性与有死性是人类追求自我发展的内在动力,人的开放性、超越性与完善性从人性深处就决定了人类不会在自然世界中“偏安一隅”。超人类主义主张价值中立的工具论“技术观”,人造器官、人造大脑以及人工智能机器不断拓展着身体科技化的广度与深度,体现现代技术对身体内部的设计、干预与形塑,技术成为人的价值与目的新的实现工具。超人类主义坚持人类增强的“事业观”。不是皈依神灵以求精神层次的慰藉,不是诉诸理性以期思想的自我改进,而是借力于现代技术,通过“人工进化”取代“自然进化”,通过人类增强来实现自我救赎。近年来,超人类主义思想以锐不可当的态势影响并改变着人们的生活方式、人性思考甚至是文明形态。不论我们是否愿意,我们都处于技术加速发展的时代洪流之中,在不知不觉中拥抱了超人类主义。我们既已在很大程度上征服了环境,现在就必须面对我们自己的限度,这个限度横亘在我们和我们渴望的至境之间。可以这样论证说,我们永远也不大可能达至完美无缺的境地。但是,也可以这样论证说,向那个方向努力本身,有着不可估量的价值,意义无比重大。[12](p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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