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有生活

2023-12-29 00:00:00张宇欣
南方人物周刊 2023年6期

杨占家

电影美术师杨占家1936年出生于天津武清,大半生都扑在工作上,到晚年才著述,出过一本《杨占家电影美术设计作品集》(2018),另有一本他口述、绘画的《电影美术师杨占家从艺录:因为我有生活》(2019)。

书里收录了许多他的工作图,或精细工整,或生动清新,有他为《霸王别姬》设计的戏班戏园子和程蝶衣家内景,为《阳光灿烂的日子》画的气氛图,为电影版《红楼梦》画的宁荣二府和大观园总平面图,给《赤壁》周瑜官邸设计的木雕,给《卧虎藏龙》玉娇龙书房画的设计图……

杨占家说,在一个剧组,前三重要的,是导演、摄影、美术。前二者更有话语权,美术没有,下辖服装、化妆、道具、置景等部门,拍摄现场看到的所有“有形的东西”都是美术部门设计和制作的。美术师要解决许多现实问题。电影《西楚霸王》第一个镜头是在北京康西草原拍“千军万马”大战,剧本写“千军万马”四个字,杨占家他们忙活几个月。

杨占家记性极佳。到晚年,他画自己小时候的家(五户人住一个院,他们一家住12平米土方,家家还都在窗户底下养鸡)、村里老庙改的小学、青年时候涂的标语,2018年,他还速写了小时过年家里迎的灶王爷。他从小爱画画,买不起纸笔,就用白灰块从村东头画到村西头,小学中学在教室墙上画墙报;他也喜欢搞小发明设计,这些都为他以后从业做了铺垫。

县里有电影放映队到农村打谷场放电影,小孩子没钱,可以拿鸡蛋换票。有时候操场上放映机已经架好了,杨占家没有鸡蛋,妈妈就抓一只家里的老母鸡,摸摸鸡屁股,说,再等等,鸡快下蛋了。“有时候能等上,有时候就……等不上了。”

杨占家那时想不到,自己后来当了大半辈子电影美术师。他对中国电影美术界最大的贡献是,“把建筑美术的制图方法、理念以及美学观念植入到电影美术设计之中,大大提高了电影美术设计的规范和准则。”(美术指导陈浩忠语)

1957年,他21岁,揣着一支铅笔一块橡皮,去北京考上了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建筑装饰系。第一年,那些美院附中出来的学生绘画成绩比他好,后两年,他凭借扎实的数理化基础,画建筑如鱼得水,超过了其他同学。之后他留校任教,1962年参加人民大会堂北京厅内部装饰设计、周恩来专机内部设计,“文革”前参与过国庆游行美术设计。浩劫时期,他也经历过数不清的运动,下放期间,搭席棚、砌炉灶,发明送水送饭车。他感叹,特殊年代,荒废了许多时日。

1972年,他被调到北京电影制片厂参与重拍样板戏《海港》,主攻色彩,和同伴一起给布景加了很多色标,光是灰色就有冷灰暖灰、偏蓝的灰偏黄的灰。重拍的《海港》,色彩层次、明度、饱和度整体提高。

学院复课后要调杨占家回校,导演谢晋劝他,电影是国家最普及、老少皆宜的文化,不做多可惜。他留下来,从建筑装饰转到电影美术专业。拍样板戏《杜鹃山》时,他们大胆创新,推倒戏剧舞台三面墙,在棚内搭峭壁、松树、瀑布、藤葛、竹林……搭溪水时,怎么都像水管放水,杨占家想到在溪水中放一些大鹅卵石,水流过石头溅起水花,小溪就活了。拍完果真效果很好,这来自他在农村多年的观察。

之后几十年,杨占家常出外景,在北京也经常“没黑没白地忙工作”。拍《霸王别姬》时,为了设计戏园子,他骑车去荒废多年的湖广会馆,一个人做测量,爬上爬下,做笔记,老红旗相机没有闪光灯,光线太暗不能拍照时,全靠脑子记细节。王家卫指定《东邪西毒》要出现沙漠枯树林作主景,杨占家和置景组长在老公路边发现一些半死不活的老柳树,跟村民买下,花大力气拖到沙漠。杨占家画好树的位置,农民工几铲挖好坑,一个漂亮的枯树林布置好了。

杨占家的子女、孙辈,也多从事电影行业,是大家自己的选择,他没干涉也没帮助。农村出身,他对子女不会表达感情。八十多岁回忆往事,他遗憾说,“这一生艺术生涯圆满,说到亲情真亏欠了几个孩子。”

他讲到电影往事自然熠熠生辉,更动人的是他讲生活。电影来源于生活,生活给他很多苦,也给他很多养分。中学他拿最高贫困补贴,吃不起学校附近的对虾,馋了就画几对。工作了他从家骑车186华里到北京的学校,“赶上顺风也就四个多小时”。

到北影厂后,为了给家属调京打好基础,杨占家带着女儿在北京拼命工作,见了荔枝舍不得买,女儿伸出小手摸了摸荔枝被老板嚷,他生气难过很久。1979年,老少三辈人好容易从天津武清来到北京,住在停用的游泳池更衣室改的临时宿舍。他非常感谢,决心以实际行动报答:“做好美术师,拍好每个电影,设计好每个场景……”

杨占家解决问题能力强,敢担责任。1980年北影厂拍《知音》,纪念辛亥革命70周年。他被叫去搭景,在北影特大棚搭袁世凯办公的春藕斋,他把所有戏的景集中在一处搭建,可以减少用棚,集中拍摄,节省资金和时间。也因此柱子要重新下料制作。这样一来,有人想借机批判他搭大景、浪费资金。他意识到自己没有退路,扩大景深空间,各个景可以互相做背景,构思巧妙。时任文化部长来参观,批判才不了了之。

他还记得那些没拍出来的电影。比如《大闹天宫》(1996),杨占家他们美术组搭了三个景,兜率宫他设计的是八角大殿八卦地面,炼丹炉可从地下升起,太极为门,可以开合;蟠桃园建了亭子、石碑坊,桃树枝干是真的,叶子是纸做的,桃子是专门到平谷定的最大的鲜桃。可惜电影拍了三分之一,有投资单位撤资,就停拍了。

“搞电影就是这样,用心良苦的不见得能拍成,顺其自然也许一路绿灯能上映。也靠缘分,靠天机。”

杨占家一生朴素。徒弟陈浩忠(后为《阳光灿烂的日子》《甄嬛传》等影视作品的美术指导)第一次见杨占家是在凌子风的《狂》(1991)剧组,他穿劳动布工作服、卡其布制服裤,白色运动鞋的“右脚一只前脸儿还漏了个洞,整个儿一个半工半农的壮劳动力”。直到看到杨占家画的漂亮的建筑施工图、清秀的钢笔淡彩气氛图,“说真的,从没见过”,陈浩忠顿生恭敬。

大概2000年开始,杨占家退到幕后,做电影美术手绘。他一直干到79岁,直到“身体不帮忙”。2023年2月25日,杨占家因病在北京逝世,享年86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