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光伟 王凯莉 郭宏明 梁永林
“百合病”载于《金匮要略·百合狐惑阴阳毒病证治第三》[1],原条文谓:“百合病者,百脉一宗,悉致其病也。意欲食复不能时,常默默,欲卧不能卧,欲行不能行,饮食或有美食,或有不用闻食臭时,如寒无寒,如热无热,口苦,小便赤,诸药不能治,得药则剧吐利,如有神灵者,身形如和,其脉微数。”其后则以“随证治之”而出七方,算是较难理解的仲景方证之一。
今之学者对其“或然证”的认识,或归于情志病一类[2-3],或归于神经官能综合征一类[4-5],或归于妇人脏躁一类[6-7],甚或归于“脑病”[8]……而对于其病机的认识,前人未予明确,今人多为“一家之言”。胡希恕先生[9]认为是“虚热性的精神失常”;连建伟[10]认为其属于“热病之后,余热未清”(外)或“因为情志关系”(内);冯驭臣[11]则将其核心病机归结为“余热犯胃,胃气不和”;苗冲等[12]认为其系因“伤寒大病之后,余热未解,或平素情志不遂,而遇外界精神刺激所致”且与“魄不宁”有关;唐容川《血证论·恍惚》[13]则指出“余邪为患”“阴脉受伤”致“肺魄不宁”即发生“百合病”等。而笔者比较倾向于李今庸[14]“肺虚燥热、魄气变幻”的观点,拟从“肺主魄”理论出发,尝试从“肺-宗气-魄”三位一体功能系统对“百合病”展开研究。
1.1.1 “魄”主本能 取字象之义:“魄”集“白”“鬼”于一体,白者明白,鬼者归也(“阴气逆物而归为鬼”),即归于明白,是先天本能,而不需后天学习,在人体则泛指视、听、嗅、言、动之类的本能。黄书婷等[15]以《礼记正义》“附形之灵为魄,附气之神为魂。附形之灵者,谓初生之时,耳目心识,手足运动,啼呼为声,此则魄之灵也。附气之神者,谓精神性识,渐有所知,此则附气之神也”为据,认为“魂是比神更基础的本体意识,魄则是与生俱来的、形体本能的感知、运动能力”。安冬等[16]还认为如新生儿的啼哭、吮吸等非条件反射性动作和四肢运动、耳听、目视、肌肤触觉、冷热痛痒等感知觉及记忆等,也属于魄的作用表现。
1.1.2 “阴魄主降” 《说文解字》曰:“魄,阴神也。”苗冲等[12]从三个方面详尽论述了“‘魄’的阴阳属性是属阴,确切地讲应为阳中之阴”。《灵枢·本神》[17]19曰:“天之在我者德也,地之在我者气也。德流气薄而生者也,故生之来谓之精,两精相搏谓之神。随神往来者谓之魂,并精而出入者谓之魄。”黄元御《四圣心源·精神化生》[18]636解释道:“盖阳气方升,未能化神,先化其魂,阳气全升,则魂变而为神。魂者,神之初气,故随神而往来。阴气方降,未能生精,先生其魄,阴气全降,则魄变而为精。魄者,精之始基,故并精而出入也。”又《四圣心源·气血》[18]658云:“气,阳也,而含阴魄,是以清凉而降敛;血,阴也,而吐阳魂,是以温暖而升发。及其魂升而神化,则又降而为气,魄降而精生,则又升而为血。”确立了“魂升化神,魄降生精”的意志类圆运动(如图1所示),明确了“阴魄主降”的功能对应与“治宜清凉”的方药法则。也就是说肺所藏“阴魄”需要依赖于肺阴的敛、养和肺气的降、藏才能进一步“化精、化神”而表现其正常的功能。
图1 黄元御五藏所藏之“圆运动”
1.1.3 “体魄”与“气魄” “魄”为“阴神”,故可以“魄”代“阴”:相对而言,人之气为阳,形体为阴,故有“人之精气曰魂,形体曰之魄”(《太平御览》)之谓,也就有了“体魄”一词。“肺-宗气-魄”三位一体功能系统是本文拟解读百合病的密钥,肺之宗气“卫外”的部分就是卫气,由之表现出来“形与神合”的状态就是“气魄”。这两个词与肺藏之“魄”有一定关系,但需区别对待,这里仅稍作说明,不再赘述。
1.2.1 “肺藏魄”乃经旨与宗气息息相关 《素问·宣明五气》[19]41曰:“五脏所藏:心藏神、肺藏魄、肝藏魂、脾藏意、肾藏志,是谓五脏所藏。”《素问·六节藏象论》[19]16曰:“肺者,气之本,魄之处也。”《灵枢·九针论》[17]119曰:“五藏,心藏神,肺藏魄,肝藏魂,脾藏意,肾藏精志也。”皆明言“肺藏魄”,此乃经旨。
又《灵枢·本神》[17]20曰:“肺藏气,气舍魄。”《素问·六节藏象论》[19]16曰:“肺者,气之本,魄之处也。”由此可见《黄帝内经》时代已经明确建立了“肺-气-魄”关系,体现的就是中医“形-气-神”的整体思维[16]。肺为华盖之脏,主气司呼吸,《灵枢·动输》[17]90谓:“胃为五脏六腑之海,其清气上注于肺,肺气从太阴而行之,其行也,以息往来,故人一呼,脉再动,一吸脉亦再动,呼吸不已,故动而不止。”宗气亦主呼吸,《灵枢·邪客》[17]100谓:“宗气积于胸中,出于喉咙,以贯心脉,而行呼吸焉。”肺与宗气关系密切(如图2示),《素问·平人气象论》[19]28曰:“胃之大络,名曰虚里,贯膈络肺,出于左乳下,其动应衣,脉宗气也。”施丽娟等[20]也认为“肺藏气,气舍魄,肺主一身之气,若肺气充沛,则宗气旺盛,气机条畅,辅心行血,精神调畅;反之,肺气虚,可导致心血运行不畅,神失统摄,出现精神异常”。以上均可明确“肺-宗气-魄”是形、气、神三位一体的功能系统,“肺藏魄”乃经旨,与宗气息息相关。
图2 肺主“一身之气”化生与主要脏腑关联简图
1.2.2 “肺藏魄”的病理状态与宗气息息相关 有人[21]认为“古籍中,很难找到有关肺藏魄的生理,或者肺不藏魄的病理依据。临床上,魄的损伤对于肺的生理功能的影响,很难找到实际的例子;也很难找到肺的功能受损,对魄的运动感觉功能产生影响的情况。生理功能上,肺与魄不是直接的联系。”这是没有从《黄帝内经》中充分认识到“肺-宗气-魄”的功能系统,没有很好地将“肺藏魄”的病理状态与宗气关联起来而产生的错误看法。
重温经旨,《灵枢·大惑论》[17]121“目者,五脏六腑之精也,营卫魂魄之所常营也,神气之所生也,故神劳则魂魄散,志意乱”以及《灵枢·淫邪发梦》[17]68“正邪从外袭内,而未有定舍,反淫于藏,不得定处,与营卫俱行,而与魂魄飞扬,使人卧不得安而喜梦”就是关于五脏藏神病理状态的论述。而从《灵枢·本神》[17]20“肺喜乐无极而伤魄,魄伤则狂,狂者意不存人”以及《灵枢·天年》[17]83“八十岁,肺气衰,魄离,故言善误”就可以挖掘出“肺藏魄”的病理依据:喜乐属心火,火太过则克金,心火烁肺阴而“伤魄”致发狂;肺气衰则“魄离”而言善误。可以看出,肺阴、肺气的不及会使“魄伤”而导致机体相关本能出现紊乱发生疾病。究其根本就是肺阴受伤不能敛、养,肺气虚损不能降、藏,而使“阴魄”所主功能异常;而肺阴、肺气皆是宗气(胸中大气、后天之气)的范畴,所以“肺藏魄”的病理状态与宗气息息相关。
2.1 “百合病”条文详解以明病机(1)“百合病者,百脉一宗,悉致其病也。”该病以“百合”命名,取“百脉一宗”之象,指出病本在“宗”;“宗”有聚众、朝宗的意思,“百脉一宗”与“肺朝百脉”互词,百脉聚于胸中,百脉之气由“肺-宗气-魄”功能系统所主司,该形气神系统功能异常就可能导致“百合病”。
(2)“意欲食,复不能食,常默默,欲卧不能卧,欲行不能行,饮食或有美时,或有不用闻食臭时。”病理状态的症状基本上都是机体本能(视、听、嗅、言、动等)出现紊乱,都是“阴魄”功能层面的异常。如果责于形、气层面:肺气(天气)不降则脾气(地气)不升、不得运化,肺气不降则大肠、胃之浊气不得通降,运化、通降失司则虽欲食而不能纳受;“肺-宗气”贯心脉、行呼吸、布津洒陈功能失司,宗气郁滞胸中而不行,气机郁滞则“常默默”,气滞津停而支则欲卧不能卧,气血营阴不达四肢故欲行不能行;又依《灵枢·脉度》[17]40“故肺气通于鼻,肺和则鼻能知臭香也”与《灵枢·邪气藏府病形》[17]10“其宗气上出于鼻而为臭”,“肺-宗气”功能失司则或有美食鼻亦不能嗅香。其中“欲卧不能卧”也可能是多梦所致,正如张心梅等[22]所谓“若魄失所养,魄无所附,就会出现失眠、噩梦等症状”,但总不离“肺-宗气-魄”系统功能失司。
(3)“如寒无寒,如热无热,口苦,小便赤。”寒热是气血阴阳相对偏盛偏衰所致,寒、热的似有似无是因为该系统气血阴阳处于一个偏虚的病态平衡。肺阴不足欲“如热”,宗气(阳)不足又热不起来;宗气(阳)不足欲“如寒”,肺阴不足又寒不起来。“肺-宗气-魄”系统整体处于偏虚的病态平衡,肺金无以制肝木,“肝气热,则胆泄口苦”(《素问·痿论》[19]70),宗气郁滞胸中而不行,化火上炎亦口苦。“阴魄”不降,金不生水,则小便短赤。
(4)“诸药不能治,得药则剧吐利。”诸药不能治为药不得法,失治、误治或过汗、过吐、过利,打破了“肺-宗气-魄”系统原有的处于偏虚的病态平衡,导致气机逆乱,则“剧吐利”。
(5)“如有神灵者,身形如和,其脉微数。”肺阴受伤不能敛、养,肺气虚损不能降、藏,“阴魄”不降、不藏则为“魄不和”“魄离”,故如见神灵;“肺-宗气-魄”系统整体处于偏虚的病态平衡,则“身形如和,其脉微数”。至于文后“几日向愈”的预见应都是概数,取决于肺阴、宗气伤损的程度,可以以溺(阴泄)、头痛(阳浮)的细节症状来予以把握。
2.2 “百合病”方药探究以澄理法综上论述可知,“百合病”诸症状皆属于“阴魄”范畴(机体本能出现紊乱),整体上由于“肺-宗气-魄”系统功能失司,其病机核心在于肺阴受伤不能敛、养,肺气虚损不能降、藏,而致“阴魄不降”,所以治疗时应当取性平、偏凉润而又可益气之药来益宗气、养肺阴、清虚热而定“阴魄”。纵观“百合病”下设诸方(见表1示),除栝蒌牡蛎散外均以百合为主药。
表1 “百合病”随证治之诸方选药比较[1]
百合为百合科植物卷丹、百合或细叶百合的干燥肉质鳞叶,《中国药典》明确其味甘、性寒,归心、肺经,功能养阴润肺、清心安神[23]。《神农本草经》则谓其“味甘,平,主邪气腹胀,心痛,利大小便,补中益气”,《名医别录》注疏其“主除浮肿,胪胀,痞满,寒热,通身疼痛,及乳难喉痹肿,止涕泪”[24]118。邹澍[25]谓“惟于通利中能补中益气,方足为百合,而其用可明也”,又“夫百合之根,味甘色白,是土金合德也”,最得《本经》之义。
整体上可以把握百合药性属于甘平偏凉,其功用以益气、清金、通利、定魄为主,药象、性味及功用皆与“肺-宗气-魄”功能系统存在一致性。①百合色白与西方肺金同属,甘平可补中益气、培土生金,补脾益肺气即补宗气之不足,即为平补宗气之品。②肺气得补主降,则可恢复宣发肃降、通调水道、主治节之功用,有助于通利大小便,即为肃降通利之品。③偏凉之性则即可清金,加其肉质鳞叶肥润多汁,又可补肺脾之阴,即为清金润燥之品。④百合之花入暮则闭颇具收敛之象,加之肺阴、宗气得复,“阴魄”受肺阴的敛、养和肺气的降、藏方能进一步“化精、化神”,即为安神定魄之品。一言以蔽之,百合恰可使“肺-宗气-魄”功能系统“清畅冲虚”(“清则调畅……畅则冲虚……”[18]658)而“和”。
依表1可以将所列七证大概分为三类:其一为经吐、下、发汗者(1~3);其二为未经吐、下、发汗者(4);其三为持续以某个症状明显者(5~7)。详细推测之,“病形如初”是1~4条共有的特征,不然经吐、下、发汗而症状改变,必然不再以百合为主药;5~7条也必然是在“病形如初”的基础上稍有突出的症状;至于“随证治之”诸方,亦皆不离“补肺阴、益宗气、降阴魄”之理法。
“发汗后”,肺阴受伤进一步加重,宗气应汗而上浮不降,“阴魄不降”的病机还在,“如有发热”的症状会相对明显,故合以同科中药知母,系苦寒甘润之品,且能“下水,补不足”[24]101,足以加强百合“清畅冲虚”的功用,且能清降虚热而针对突出症状。
“下之后”,津液进一步损伤,“如有发热”“小便赤”(短赤不利)的症状会相对明显,故合用滑石,系甘寒之品可“主治身热、利小便、益精气”[24]7;下之则中上之气(宗气)不足而不得通降,肺胃虚则逆上,故合以代赭石苦寒重镇之品以降逆,津亏不济阴血,又可取代赭石“养血气,除五藏血脉中热”[24]173。
“吐之后”,中上之气(宗气)空虚,且中土脾胃之阴液大伤而燥,亦子盗母气变为“燥土消其心液也”[18]618,不仅“魄离”且心神亦不安宁,取鸡子黄“可作琥珀神物”[24]69之品(功用可参考《神农本草经》琥珀“主安五脏,定魂魄,杀精魅邪鬼,消瘀血,通五淋”[24]15),乃“有情之物”可补火土之脏阴,又可助百合除虚热、凉血、利小便。
“不经吐下发汗”而“病形如初”者,说明肺阴虚、宗气不足、“阴魄不降”之时日已久,则不能生精化血(见图1),当防“母病及子”之传变,故需合可“填骨髓、长肌肉”“补五脏内伤不足”的甘寒之品地黄一味以生化精血,又可助百合除虚热、凉血。百合外洗乃以凉皮毛而润肺阴之法,故可解渴,“食煮饼”以益中上之气(宗气),“勿以盐豉”实恐“盐走血”;“渴不瘥”者则需栝楼根苦寒清润生津之品且能“补虚、安中”[24]102而除热止渴,牡蛎“主除留热在关节荣卫”亦能止渴。“变为发热”者,仍合用滑石甘寒之品以“主治身热、利小便、益精气”[24]7。可见“随证治之”者皆是在“病形如初”的基础上对症选药,而诸药的性味功效当参阅《神农本草经》更为贴近。
本文通过运用“肺-宗气-魄”三位一体功能系统对“百合病”的条文、方药展开解读;可以明确“百合病”病机核心在于“肺阴受伤不能敛、养,宗气虚损不能降、藏,最终导致‘阴魄不降’表现机体本能紊乱而为病”。治疗时选取性味甘平偏凉而又可补中益气的百合为主药来益宗气、养肺阴、清虚热而达到定“阴魄”之目的。若经“吐、下、发汗”或自然传变而又“病形如初”则可以针对“虚热”、吐逆、小便以及血分相关等症状而对症下药,从而体现“随证治之”的理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