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梦留根:21 世纪以来中国人跨国流动新常态

2023-12-29 11:11李明欢
华侨华人历史研究 2023年3期
关键词:跨国华侨华人

李明欢

(暨南大学 国际关系学院/华侨华人研究院,广东 广州 510632)

世界人口大规模跨国流动无疑是当今世界百年变局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其影响不容低估。伴随着中国国际地位的提升,中国人口的跨国流动也引起了国际社会的关注。进入21 世纪以来,中国人口跨国流动呈现出哪些新趋向?动因何在?过往三年内肆虐全球并且尚未被人类彻底战胜的新冠疫情,又对人口跨国流动造成了哪些值得关注的影响?

本文在回眸并剖析近代以来中国人跨境跨国流动模式变迁的基础上,将进入21 世纪以来中国人跨国流动的新常态总结为“逐梦留根”,并就其形成背景、成因、内涵、意义和社会影响进行阐述,诚恳就教于大方之家。

一、问题的提出与文献回顾

根据国际移民组织《2022 年世界移民报告》公布的数据,1970 年全球国际移民人口约为8446万,占全球人口总数2.3%;1980 年后国际移民人口总量破亿;2006 年后再破2 亿;2020 年达到将近2.81 亿,占全球人口3.6%,即全球平均每28 人中就有一人跨国流动。[1]因此,早在20 世纪90年代初,就有学者前瞻性地提出21 世纪将是“移民的时代”(The age of migration),[2]并成为国际移民学界的共识。近年来,随着国际移民流动趋势的新变化,又有学者提出21 世纪将演进为“流动的时代(The age of mobility)”,即跨国流动人口的构成业已多元化,“移民”和“非移民”之间的界限日趋模糊。换言之,世界上已经越来越多地出现以“流动”为常态的人口,他们并非确认某国某地为迁移的目的地,而是在不断跨国的迁移或流动中寻梦圆梦。[3]然而,随着2020 年新冠疫情的全球爆发,各国为控制疫情而普遍强化、固化边界,严格管控人口流动,移民或曰流动人口成为疫情中首当其冲的受害者,甚至沦为内外受敌的替罪羔羊,由此引发的一系列严峻社会问题,不能不令人深省。

根据国际移民组织的统计标准,当代中国跨国流动的移民总数约为1000 万。那么,在“流动时代”的大背景下,当代中国新移民呈现出哪些新动向?动因何在?近年来国内已有学者关注这一问题并进行了研究。

有学者对国际移民理论中的“回流研究”进行了梳理和归纳。[4]由于相关理论是以围绕美国的移民流动为剖析基础,因此,另有一些学者主要结合华人流动的实例进行总结。有学者在跨国主义视角下考察华人的“移民环流”,提出当代中国人跨国流动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落叶归根”或“落地生根”,而是“漂移移民”。[5]有学者以进入21 世纪以来出现的“海归潮”为研究对象,认为随着中国政府提出吸引海外华人专业人才“为国服务”的政策并制定了一系列优惠政策,新华侨华人专业人士的流动方式不是简单地“回流”即回国发展,而是呈现出落户式、哑铃式、候鸟式、遥控式或风筝式等多种多样的流动模式。[6]有学者梳理了全球化时代关于移民回流的研究,总结为三角模式、人才环流和跨国主义三种模式。[7]

如果说以上新趋向主要是描述当代华人移民流动尤其是其中的回流或曰环流现象的话,那么,与此相关并值得关注的应当是探讨移民的“认同”或曰“身份”定位。随着跨国主义、流散族群(diaspora)、全球本地化(glocalization)等当代西方移民理论在中国学界的广为传播,不少学者以此为探讨当代中国新移民认同定位之圭臬。

长期研究海外华人问题的陈志明教授本人是马来西亚华裔,先后任教于新加坡国立大学、马来亚大学、香港中文大学和广州的中山大学,他认为:“在这跨国网络的时代我们不只有几个故乡,也可以同时有两个甚至超过两个家乡。21 世纪的迁移和跨国寓居已经不像 19 世纪的离乡背井,而是全球化跨疆界的生活,个人在有适当的条件之下选择在世界的不同角落建立家园。”[8]如此观点,应当是融入了作者本人多年来丰富的跨国生活体验。

出生成长于中国,随后在荷兰、美国、新加坡、英国等国相继求学、任职的刘宏教授,撰文提出并论证了“跨国华人”概念,认为:“跨国华人指的是那些在跨国活动的进程中,将其移居地同出生地联系起来并维系起多重关系的移民群体”,具有去地域性、多元性、复杂性等特点,是“在东西文化融合与创新基础上形成的第三文化的建构者”。[9]

有学者基于“离散”理论而提出了“后离散”概念,认为:当代离散不再是“离而不回”或“回而不走”,而是“双向复数式的来来去去”,是“处处无家处处家”的辩证。[10]有的学者则提出了“双重离散”观,认为当代中国新移民在不同国家之间多次、循环、反复的迁移中,家、国观念已经日渐模糊,他们心目中的家和祖籍国概念,已经“从一个静态和固定的概念转变为一个流动的和不断演变的概念”。[11]

对当今移民多元认同新趋势持赞同态度并乐观其成者认为:当代新移民已经“从文化冲突到文化融入进而走向文化认同以至超越的精神嬗变”,实现了“文化身份的升华”。[12]有研究者以在加拿大和中国之间多次、循环流动的移民群体为例,提出:“作为中国和加拿大离散者的双重性也以其多元忠诚超越了对身份认同的传统定义”。[13]反之,悲观者则认为,当代移民是“豪迈的离乡、惆怅的漂泊或忧伤的归来”,是“地理迁徙和精神飘移同在”,因此“现代人是无家可归的”,“人不但会成为无家可归的浪子而流落异乡,而且会因为精神上的虚无陷入深重的荒谬感”。[14]

与“认同”或“身份”相关的是中华民族的“根”意识。早在20 世纪90 年代,美国华人学者王灵智就以美国华人为例,分析同时并存的五种不同类型的“根”意识,即:落叶归根、斩草除根、落地生根、寻根问祖和失根群组。[15]新加坡学者廖建裕更多地是从当代中国新移民重要的移入国之一新加坡的角度剖析其认同,他认为:20 世纪80 年代之后的新移民既不是落叶归根,也不是落地生根,而是“浮萍无根”,是为了寻找更理想的居住地而到处“漂泊”。他认为新移民“离群索居”,不能融入 “主流社会”,已然是一个社会问题。[16]

显然,当代跨国人口流动状态的多元性是国内外学界都关注到的现象。那么,进入21 世纪以来,中国跨国人口流动与国际移民大趋势相比有何异同?笔者注意到,已有的对当代中国新移民之环流现象及多元认同研究的关注点,主要集中于自身具有迁移资本的精英人群,其中不少亦为海外华裔知识精英群体融入自身感受之所言。然而,还值得探讨的是:尤其是进入21 世纪以来,随着中国自身社会经济实力的显著变化,当代中国跨国移民的流动模式发生了哪些变化?原因何在?他们和历史上以劳工、小商人为主的迁移有何异同?如果说,他们的跨国流动也存在回流、环流、漂浮现象的话,那么,这是他们的主动追求或是被动不得已而为之?他们的迁移愿望、认同定位趋向如何?这些正是既往有关研究关注相对不足而本文试图剖析的主要问题。

二、跨国流动模式的历史变迁

国内外侨史研究学界的共识之一是,历经数百上千年的海外华侨社会,已经在20 世纪七八十年代实现了向华人社会的嬗变,即整体完成了从“落叶归根”向“落地生根”的转型,世界各地华人社会似乎由此亦步亦趋地在与当地社会整合一体的进程中稳步发展。然而,谁曾料想,进入20 世纪末叶后,随着中国改革开放而兴起的新移民潮,竟然在短短三四十年间,就在海外华人社会中引发了一系列出乎意料的连锁反应。

(一)落叶归根的愿景与无奈

中国人的跨国流动源远流长。史书记载,早在汉代,就有汉人下南洋,住蕃邦。①研习华侨史者都熟悉的《汉书·地理志》的一条史料记载,早在汉武帝时期,就有汉人“入海,市明珠、壁流离、奇石、异物,赍黄金、杂缯而往”,即下南洋从事贸易,并因季风等原因而“住蕃”数月乃至数年。唐宋之后,因过洋贩番、寻觅机运或政治动荡、改朝换代等原因,一代又一代华夏先民从中原内陆来到东南海滨,又从面海、下海、淘海②“淘海”是海边人尤其是渔民的常用语,“淘小海”多指近海捕捞,“淘海”则包括近海与外海渔业。、入海到跨海移居,在或远或近的一个又一个异域他乡,形成了中华本土之外的“华埠”或“唐人街”。到郑和下西洋时,东南亚多地已有“华人流寓者”成百上千。明清多次实施的海禁政策,视谋生中华大陆之外的华夏子民为天朝的“弃民”、“贱民”,对异域还乡者无情惩处,从没收财物到逮捕流放,不一而足。如此一来,为谋生而入海者被截断了退路,又因为早期入海者基本为单身男性,他们为安家立业多与当地女子成婚。这些不同族裔通婚家庭养育的后代,就人种学意义而言是混血儿,在文化上则多因父辈对于中华文化传统的执着而呈现出杂糅型,他们是名闻马来群岛的峇峇、娘惹(Baba Nyonya)和伯拉纳干(Peranakan),是吕宋岛上的美斯蒂索(Mestizo),而在越南则以明乡人(Minh Huong)留下记载。

鸦片战争之后,腐败无能的清政府与西方列强签订了一系列不平等条约,契约华工、苦力贸易成为该时期中国积贫积弱的直接显像,大批青壮年男性或被迫卖身或冒险孤注一掷,踏上了去往从“南洋”到新旧“金山”的谋生之途。与此同时,迫于民族危机,清政府中的一些有识之士开始意识到为利用而保护海外华商的必要。同治五年(1866 年),始有大臣提议派使臣前往与南洋诸岛、新旧金山的“内地人”“联络羁维”。[17]同治十二年(1873 年),清政府首度派遣陈兰彬、容闳等到古巴、秘鲁调查当地华工受虐情况。随后,派遣专使、舰队访问海外华埠渐成为清朝政府笼络、利用海外侨资侨力的重要措施。光绪十九年(1893 年),清政府正式废除早已名存实亡的“海禁”。

近代以来民族国家秩序的确立及影响,尤其是母国政府政策的改变,促使以“侨居”为基点的“华侨”概念最终形成,随之,侨乡、侨眷、侨汇、侨胞、侨刊、侨报、侨团、侨校、侨情、侨务、侨政等涉“侨”之系列概念相继应运而生。这一系列观念的核心要旨就是:远走他乡千万里,乃为了报效家人;谋生异域数十载,也不忘叶落归根。

魂系祖籍地,家与乡同在,曾经是近代以来遍布五洲四洋之众多华侨刻骨铭心的家训家规。然而,正如华侨华人研究著名学者王赓武所言,传统中国尚未形成鲜明的民族国家意识,彼时栖身异域的闽粤人,“并不以他们是清朝的臣民而自傲。其实他们爱的不是清朝,而是他们的家乡”。[18]衣锦还乡,荣宗耀祖是海外华夏儿女的人生标杆,即便此梦难圆,也寄望叶落归根。美国早年各类依乡缘建立的善堂,主要功能之一即是资助同在异乡为异客的乡侨在有生之年买棹还乡,或是将不幸命断他乡之死者的遗骸捡运送归乡里,“旅美华侨, 老迈者就要回国;死亡者则骸骨归葬”。[19]1992—2001 年,在广东新会先后发现了四处埋葬海外先人遗骸的义冢, 墓穴达 2500 多个。[20]在早期日本华侨相对集中的神户地区,直到二战前一直有专门船只将侨胞遗骸送回故乡,时称“归还船”。[21]

学界的诸多研究业已论证,辛亥革命和抗日战争是两次唤起海外华侨民族意识的重要事件,促使海外华夏子民树立起“祖国”意识,从“爱乡”向“爱国”升华。孙中山领导的辛亥革命,从启蒙宣传、组织发动、募资筹款、购运军火乃至舍生取义,处处有海外华侨的身影与贡献,故而令孙中山由衷感叹“华侨乃革命之母”。中国共产党自孕育之日起,海外华侨的作用同样功不可没:如首位翻译《共产党宣言》的日本归侨陈望道,为共产国际来华代表担任翻译、牵线建党的旅俄华侨杨明斋,组织俄罗斯华工参与苏俄革命建设、三见列宁的刘泽荣,更有响应中国共产党“五一讲话”冲破阻力回国参加中华人民共和国新政协成立、参与新中国建设的陈嘉庚、司徒美堂等诸多著名海外侨领。

(二)落地生根的转型与适应

20 世纪50 年代是海外华侨社会开始走向转型的重要分水岭。1949 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呼唤海外游子回国参加社会主义建设。其时,既有一批如两弹元勋那样在北美学业优异的知识精英,冲破重重阻力回国参加新中国建设,也有一大批从印尼、马来亚等东南亚国家回归家乡的侨民,其中包括一批充满朝气和理想的青年学子,他们怀抱对新中国的美好向往,回归当时还相对贫穷落后的祖国,许多人为此贡献了毕生的精力。与此同时,在东南亚国家,仍有数以千万计的侨胞因为家庭、生计或对新生政权不了解等诸多原因,主动选择或被动顺从在移入国继续生存。在他们当中,许多人因为对家乡的念想加之政治意识淡漠并未加入移入国国籍,而冷战时代的特殊政治背景,则令其在对立的政治生态中处境更为艰难,虽然有些家庭已在当地几代生存,却依然被视为当地社会中的“他者”而难以真正立足,更遑论昂首做人。

1955 年万隆会议在华侨历史上具有标志性意义。在万隆会议召开之前,因为印尼实施的是被动入籍法,在印尼出生者都自动获得印尼国籍,但是,许多印尼华侨同时还依然保持着中国国籍。据1954 年统计,大约300 万印尼华侨华人中保留中国国籍者达三分之二,[22]成为影响当时中印尼关系的症结之一。为了更有利于千百万华侨在当地的生存发展,周恩来总理代表中国政府在万隆会议上正式宣布不承认双重国籍,海外中华儿女必须对自己的国籍做出单一选择。

进入20 世纪七八十年代之后,随着中国与东南亚国家一步步实现关系正常化,东南亚各国陆续规范业已定居本国之华侨归化入籍的法律法规,华侨“归化”或曰“入籍”,顺理成章地步入快车道。在新加坡,1984 年数据显示,持新加坡籍的华人有194.52 万人,保留华侨身份者不足2 万人。在菲律宾,1983 年有华侨华人约80 万人,95%以上入籍菲律宾,华侨仅有约5 万人。在马来西亚,1985 年统计显示,入籍华人总数为423.5 万人,仍保留中国国籍者约20 万人。在曾经发生过屠华血案的印度尼西亚,印尼当局对待华人入籍的政策经历了“要(华侨入籍)—不要(华侨入籍)—要—不要—要等五次演变”,时至20 世纪80 年代末,印尼华侨华人95%以上加入印尼籍,保留华侨身份的只有约20 万人。[23]“从华侨的身份转变到效忠当地的公民”,这是“一个艰难的过渡”,对于那一代华人而言,曾经“是困难和痛苦的事”。[24]然而,在经历了从20 世纪50 年代到80 年代顺应历史大趋势的艰难转变之后,留居东南亚的华侨主体都加入了当地国籍,东南亚华侨社会整体实现了向华人社会的转型。

与此相应的是,进入20 世纪八九十年代之后,以华侨华人为主题的学术研究也以“从落叶归根到落地生根”为一大重要学术议题。1992 年10 月,“世界海外华人研究学会”(ISSCO)在美国旧金山成立,首届大会的主题即是“落地生根: 华人移民的法律、政治和经济地位”,1994 年,世界海外华人研究学会香港大会的主题是“比较视野下最近半个世纪的华侨华人”,主要议题仍是从落叶归根到落地生根的转变。

中国改革开放之后,向外移民的浪潮再起,此时去往国外的新移民,以去往美、加、澳、日、欧等发达国家和地区为主,“他们一到达美国,就力图马上被同化进美国的主流社会,想实现美国梦。”[25]加拿大国家统计局于2011 年正式公布的数据显示,1971—2000 年,约有25 万人正式从中国大陆移居加拿大,其中95%以上已经加入了加拿大国籍。[26]“他们的愿望并非仅仅是能移居当地,他们还希望能迅速地融入当地, 特别是在像加拿大和澳大利亚那样鼓励移民入籍的国家, 就更是如此。”[27]

因此,1999 年当王赓武追溯海外华人社会发展的历史轨迹时曾总结道:“印度尼西亚苏哈托军事政变、中国孤立、东南亚华人大规模归化、印度支那华侨华人大批外逃,这些事件似乎永远地终结了华侨的故事。”[28]换言之,时至20 世纪末,出国—移民—落地—入籍—生根,如此逻辑似乎已经定格为卷入出国潮之中国移民理所当然的人生轨道,天经地义的理想范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似乎定局为海外华人社会良性发展的必由之路。

三、逐梦留根的选择与现实

然而,进入21 世纪之后,虽然迄今只有短短20 余年,但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中国人跨国流动的动因、路径、目的地均处于不断变化之中,从而导致人口流动的基本范式也显现出相应的新形态。

如前所述,时至20 世纪末叶,中国与欧美澳等发达国家和地区经济发展的明显差距,仍然是驱使中国普通民众,尤其是侨乡地区农村人口跨国流动的主要动因。然而,进入21 世纪,尤其是2008 年国际金融危机爆发之后,深受危机重创的欧美国家复苏缓慢,而同期中国经济却逆势高速增长,中国与发达国家之间的经济差距明显缩小,尤其是中国国内各地新经济机会纷呈,民营小微企业显示强劲生命力,人民生活水平普遍提高,人口跨国流动的动因随之出现一些值得关注的新动向。

(一)中资企业走出去带动下的逐梦他乡新移民

随着中国“一带一路”倡议付诸实施,大量中国企业走出国门,投资区域全球拓展,带动了大量随企业落地不同国家而产生了逐梦他乡却无意落地生根的新移民。

例如,近一二十年来中国在非洲的投资有目共睹,截至新冠疫情爆发前的2019 年,前往非洲的中国移民数量几乎与日俱增,但与此同时,其流动性也最为明显。根据麦肯锡公司2017 年的调查,整个非洲大陆有中资企业超过一万家,雇佣当地员工约300 万,占比89%;中国员工占比10%,大约30 万。[29]国际学术界关于非洲中国新移民的研究,几乎都注意到这一极具动态性的迁移模式。达乌达·西塞(Daouda Cissé)对塞内加尔、纳米比亚、南非等国的中国新移民进行了追踪调查,他在论文中写道,在他的访谈对象中,许多人都表示“如果这里的情况好,我们就留下,如果不好,我们就会选择去经商环境较好的其他国家”,“好些被访者都谈及将赚到的钱用于帮助留在家乡的人创业,扩大经营,或资助某些项目。几乎所有被访者都计划日后回到中国投资。”因此,他们“经常处于非稳定的状态”。[30]汉娜·波斯特尔(Hannah Postel)关于赞比亚中国劳工新移民的研究也指出:2009—2015 年,进入赞比亚的中国新移民增加了60%,绝大部分为短期劳动力移民,他们在完成合同后基本返回中国,因此中国新移民在非洲的流动性很大,融入程度很低。①例如,赞比亚政府2012 年颁发签证数据显示,是年正式颁发给中国人的签证中95%为短期雇佣签证,基本为中国公司在赞比亚投资或承接项目所雇佣的劳动力。详见Hannah Postel, “Following the Money: Chinese Labor Migration to Zambia” , https://www.migrationpolicy.org/article/following-money-chinese-labor-migration-zambia.长期追踪研究非洲问题的李安山指出:“这些所谓的中国移民中,入籍非洲国家的人极少;绝大部分为建筑业公司的雇员,或是从事其他行业的短期工人”,“安哥拉经商的中国人中约87%表示他们肯定要回中国,相当多的中国人均在当地从事工程项目或短期经商。其他国家情况也如此。”[31]另一位从事中非关系研究的李鹏涛指出:“非洲新移民中持‘过客’和‘候鸟’心态者居多,并未将非洲作为落地生根、安家落户的地方。新移民普遍认为,在非洲‘吃苦受罪’只是暂时的,是为了回国后更好地生活。”[32]

又如,欧洲也是中国“一带一路”的重要目的地。有数据显示,中国在欧盟国家总计建立了2000 多家公司,带动了由管理人员、技术员工及其家属组成的人员流动,在欧洲的中资园区形成了特殊的外派中国人的小社区,形成了既往欧洲从未出现过的新景观。[33]由于他们是随着所隶属企业流动,移居欧洲的时间可能是一两年,也可能是三五年,虽然其中有些人可能在受雇合同期满后脱离原企业留居当地自行创业或谋生,但大多数人则是如约返回中国,故而显示出明显的流动性。②与此相关的是,在匈牙利、意大利、西班牙等国由当地华侨华人创办的中文学校中,出现了若干以外派人员子女为主要教育对象的学校,这些学校选用的是国内小学的部颁语文教材,家长的要求是希望随迁子女通过在当地中文学校的学习,在若干年后回国时还能够跟得上国内的语文教育水平。根据国际劳工局和国际移民组织的调查数据,截至2015 年年底,持中、短期工作许可在28 个欧盟成员国合法居住工作的中资企业雇员总数达到26 万。以德国为例,统计数据显示,2008—2015 年,12%的中国移民获得的是3~5 个月的工作许可,51%获得的是6~11 个月的工作许可,获得12 个月以上工作许可的仅为37%。同期经合组织(OECD)的数据显示,2000—2013 年,71%的中国移民最终离开了德国。西班牙是另一个当代中国新移民比较集中的目的国,2000—2013 年的数据显示,中国新移民基本处于大进大出的状态,即每年总流入量多在1.5 万人以上,但离开的也有数千人,大约40%的新移民在居住一段时间后选择离开西班牙。[34]

(二)逐梦留根的留学生群体

数十万出国留学生是当代通过跨国流动逐梦留根群体的重要组成部分。改革开放初期,自费出国者人数不多,其中绝大多数都转为移民。统计数据显示,自1978 年重新向国外派遣留学生到1989年,自费出国留学人数约2.3 万人,在出国留学总人数中占比23.96%,其中学成回国人数960 人,仅占同期留学回国总人数的2.5%。[35]当时在欧美等发达国家,均有移民中介专门从事“留学转移民”的业务。然而,进入21 世纪之后,自费留学人数直线上升,而其中学成归国人数占比也同样一再攀升,归国人员占比在2000 年达47.97%,2007 年后则在80%以上高位运行。根据中国教育部公布的正式数据,2018 年出国留学人员总数66.21 万人,其中自费留学59.63 万人,占比90%,同年归国自费留学人员占比也是90%。[36]教育部数据还显示,1978—2019 年,出国留学人员累计达656.06万人,其中165.62 万人正在国外进行相关阶段的学习或研究,490.44 万人已完成学业,423.17 万人在完成学业后选择回国发展,占已完成学业群体的86.28%。[37]留学逐梦,留根中国,学成回国发展已成当代出国留学生的大趋势。

(三)侨乡“抱团归根”的新趋势

中国近一二十年来经济的高速发展,疫情爆发后中国有力的管控措施及成效,形成与改革开放前大不相同的社会经济环境,在侨乡地区已经显现出早年通过“链式迁移”(chain migration)出国打拼,如今“抱团归根”返乡养老的新趋势。①根据人民网《“从‘组团’扎根到‘抱团’归根”》一文的报道,在新移民众多的浙江侨乡青田也出现了返乡养老的趋势,为此,有意大利归侨企业家在县城的三溪口街道投资建设了一座“威尼斯康养小镇”,其中有三栋总面积5 万多平方米的养老公寓,适应返乡归侨的养生养老需求。http://ydyl.people.com.cn/n1/2020/0108/c411837-31539474.html。

长乐是福建著名侨乡,20 世纪八九十年代,大批村民赴美打工,拼搏创业。2023 年4 月,笔者到长乐猴屿乡调研时了解到,该乡在国外人口已达3.2 万人,本地常住人口则仅有约5000 人,而且,在这5000 人中,大约三分之二持有美国绿卡,多为早年在美国打拼、进入中老年后回归家乡的新移民,他们的子女大多仍在美国工作,持绿卡方便他们在中美之间来来往往。近年来美国社会治安恶化,枪支泛滥,民众缺乏安全感,反之,侨乡如猴屿经过近二三十年发展,已经从当年的贫困村一跃而为如今的美丽乡村,甚至成为一个新兴的热门旅游景点。猴屿乡政府在村里专门建立了养老院,为返乡养老者提供温馨服务。在家乡熟悉的人文环境中享受安全、舒适的老年生活,正在成为更多新一代移民落叶归根的选择。

笔者在调查中还注意到一个引人注目的新现象,近年来,那些曾经在福利条件优越的欧美澳等地打拼过的新移民,已不是“叶落”才“归根”,而是在六七十岁进入退休年龄、却还处于“健康老年”时返乡居住,他们选择在熟悉的生活环境中尽情享受健康老年生活,一些老人只是到了生活开始难以自理时,才选择前往手中仍握有绿卡或永居权的国家,既享受高福利国家提供的照护待遇,也能与子女近距离生活。而且,据老人们介绍,在这些国家的华人聚居区,也大多建有华人养老机构或华人庙宇,可以供奉神主牌等。访问中有老人明确表示,百年之后会“居住”在移入国,让定居当地的子女能够就近“关照”。一位被访者曾经不无感慨地说道:“老家的坟早就修了,但只是留在这了。”[38]

(四)“黄金签证”政策下的逐梦留根特殊群体

一些国家相继推出以“金钱”换“身份”的所谓“黄金签证”政策,成为吸引当代中国新富阶层的移民路径,成为逐梦留根群体中一个绝对人数相对有限、但社会影响却备受瞩目的特殊人群。

当今世界,“国籍”本身就具有不平等性,大多数人的国籍身份乃与生俱来,但不同的国籍身份决定了一个人可以自由进入的国家数量以及可以自由选择居住的国家,这与持有者生活的流动性和前景密切相关。为此,既导致一些个人想方设法去获得一个可以享有更多迁徙自由和个人权益的国籍,也促使一些国家通过诸如“投资换公民”(citizenship by investment, CBI)、“投资换居留”(residence by investment, RBI)之类的项目来吸引外资。此类项目对资金的要求依国籍含金量多少而差异明显,例如,同为“投资换公民”项目,第三世界国家如多米尼加曾于2014 年出台政策,在该国投资10 万美元即可获得国籍,而同期相对富庶、且为欧盟成员国的塞浦路斯制定的“投资换公民”项目所要求的投资额则高达300 万欧元。[39]

根据亚非银行和新世界财富共同发布的《全球财富迁移报告》,2018 年中国富豪跨国移民达1 万人,2019 年增至1.5 万人,2020 年再增至1.6 万人,总量一直位居全球前列。新冠疫情爆发后,跨国流动受到一定限制,但2022 年中国的富豪移民仍有约1 万人,位居全球第二。[40]富豪跨国流动原因有多种。就企业发展的角度而言,资产多元化全球配置,投资项目全球布局,金融运作择机觅缘,乃全球企业家的常态。从个人及家庭的角度而言,则涉及个人避税、子女教育、方便国际旅行、居住环境舒适等。

一些国家为了获得更多外国资本投入,往往对于移民申请人没有必须实际居住于移入国的严格规定。因此,这些富豪移民在获得绿卡、护照或其他居留许可后,许多人实际上仍然留居在中国运营。根据英国《金融时报》2015 年发表的一份对中国企业家移民的调查,受访的投资移民认为,继续留居国内经营的原因包括:缺乏对外国法规和市场的了解,存在语言和文化障碍,国内市场不如工业化国家成熟,故而中国企业更容易在国内盈利等。因此,这是一个“移民却留居国内”(immigrate and stay home)的特殊群体。[41]在当代中国富豪当中,怀揣多国护照、绿卡或不同国家长短期居留证但实际上仍然居留并经营于中国的“移民”并非少见。

四、结语

综上,笔者认为,中国跨国移民模式已经呈现出“逐梦留根”的新动态,其内涵、意义及深远影响值得认真探讨。

第一,就内涵而言,“逐梦留根”表面上看起来似乎与历史上的“落叶归根”有相似之处,但并非简单的翻版,而是具有当今时代的新特点,是进入21 世纪之后的中国新移民因应中国乃至世界大环境变化而形成的新模式。

“逐梦”乃跨国流动之动因。众所周知,鸦片战争后出现的中国人出国潮,多为贫困所迫,是为求生存不得已铤而走险。即使是改革开放之初兴起的出国潮,也有好多来自相对贫困地区的农民走非正规迁移之路。然而,进入21 世纪以来走上出国之途的中国人,无论是主动寻觅机会跨国流动,或是随受雇企业的跨国运作而奔赴异域,基本上都超越了简单温饱层面的追求,他们怀揣的是为个人或家庭获得更好发展机会之梦想,尤其是那些跨国投资、创业、自费出国留学乃至以“金钱”换“身份”的流动者,更是改革开放后富裕起来之中产以上阶层,为了实现更远大理想目标、在更高层次上的逐梦追求。

“留根”是个人踏上流动之途的一种生存策略或心理诉求。中国近代历史上出国求生者大多寄望叶落归根,衣锦还乡,这已是学界共识。如果说,历史上“归根”是叶落时的归宿,而且许多人实际上并未能如愿归根而只能埋骨异域,那么,进入21 世纪之后,中国跨国移民之“留根”则具体表现为当事人从个人和家庭的发展策略出发,对移入国持“临时观”,合则留,不合则离。尤其是因为中国不承认双重国籍,新移民若入籍移入国就必须放弃中国国籍,这令许多新移民选择只是持移入国的工作准签证或长期居留证而不入籍,也没有真正或深度融入当地社会的愿望。笔者在调查中常见的现象是,那些去往非洲、拉美等第三世界国家的新移民,大多将家眷子女留在国内;那些近年来去往欧、美、澳等发达国家的新移民,有可能全家迁居,但第一代移民大多不入籍,而且保持与国内的多重联系,包括买房、建屋、修坟,留根留名留联系。近年来笔者在调研中时常遇到新移民家长咨询其在海外出生的子女如何能够回国上中学、大学,新冠疫情基本结束后好些国家华侨华人创办的中文学校出现生源暴涨,如此现象也在不同层面显示了第一代移民“留根”的意愿与追求。

第二,就意义而言,逐梦留根成为可能或曰成为常态,与当今世界众多国家出现的国籍身份工具化、商品化之趋势密切相关,是伴随着当代中国更深融入世界的历史进程,国际移民大趋势在中国移民群体中的折射。

当代科学技术的发展使交通空前便捷,而日新月异的信息技术更是淡化了跨国移民独处他乡的孤独感和陌生感,真切地感受到“天涯若比邻”。可以说,在新冠疫情爆发之前,国际学术界对于当今全球人口流动的普遍性、快捷性、不稳定性基本有了共识,也正因为如此,联合国经社组织和国际移民组织正式发布的关于“国际移民”的统计定义也做了相应调整,主要包括:一是将定义“国际移民”的标准从“离开出生国或祖籍国”调整为“改变了本人原常住国的人口”;二是将确认“移民”的期限从一年减少至最短三个月;三是移民个人的国籍是否更改、迁移是否以定居为目的等都不作为确认“国际移民”的要素。[42]

与此相应的是,随着越来越多国家在全球性版图中构建本国的人才、人力资源版图,“国籍”具有的不可替代性在下降,与个人能力、财力相关的超越国籍之各种优惠待遇逐渐增多,国籍选择成为个人“择良木而栖之”的实用主义操作。现实情况是,欧、美、澳、日等发达国家给予持绿卡(永久居留)者以同等福利待遇,不入籍者除了不能参与政治竞选、不能投票之外,个人及家庭的福利待遇和公民之间的差别并不大。①例如,美国绿卡持有者在美国境内除了不享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等政治权利外,在其他方面均享有国民待遇。参阅:周奕洲等:《中美出入境法制比较》,《法学研究》2014 年第8 期。而那些“南南迁移”者因移入地发展中国家社会总体发展水平较低,甚至不时出现政局动荡,更不愿入籍移入国。有的学者甚至提出了“国籍2.0 版”,认为在当今世界上,越来越多的人力图获得多个国籍却并不等同于必须对那个国家效忠,国籍或曰公民身份成为一种特殊的商品,与公民权和国家认同相剥离。[43]还有的学者则提出全球化已经使公民身份出现了“去神圣化”和“弱民族主义化”的趋势,公民身份与民族国家之间的紧密联系出现了被逐渐消解的趋势。[44]

然而,新冠疫情意外爆发后,国界、国籍的重要性骤然上升,一些国家对非本国公民入境实施严格限制,一些国家则允许持有本国永居权者和本国公民一样能正常入境,如此变化的结果,令更多移民实际感受到手持多种身份的特殊效用,持有双重或多重国籍,或持有多国居留权,可以在特殊时期令其有更多选择乃至更多特殊保障。

第三,当今中国人口跨国流动以“逐梦留根”为总体特征的新动向,具有正反两方面的影响,需要密切关注,深入探讨。

从积极的方面看,“逐梦”驱动促使当代中国新移民更多地走向广阔多元的世界大舞台,他们在不同国家努力工作,将“中国制造”推向世界,为移入国经济民生发展做贡献,与此同步的“留根”定位则有利于他们保持与祖国的联系又以不同方式回馈家乡,直接或间接地改善家乡面貌。他们在没有国家直接支持的背景下,以个体、家庭、家族或小群体的力量跨国拼搏,为中国经济高速发展发挥了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成为联通中外的桥梁。然而,如此趋向也存在一些值得特别注意的负面影响。例如,一些新移民由于持临时观念,牟利心切,只顾当下不顾长远,易被当地民众所诟病。在一些国家,已经长期在移入国生活、深度融入了移入国的华裔与新移民之间产生矛盾,认为新移民重新挑起了当地人对华人群体的疑虑和不信任,移入国一些别有用心的政客可能借此对中国的侨务、统战工作污名化并恶意炒作,进而可能与国外民众对华疑虑、不理解相交织,形成恶劣影响。因此,尽管“流动”和“不确定性”是当今国际移民时代的总体趋势,但不入籍不等于无需遵从当地的法律法规,不等于无需为移入国做贡献。新移民自身如何适应移入国社会的国情民情,切实了解并真诚尊重当地的文化风俗尤其是宗教礼仪,是为必要。

中国共产党的二十大报告提出:“加强和改进侨务工作,形成共同致力民族复兴的强大力量。”切实把握当今中国新移民及海外华侨华人社会的新动向,是加强和改进侨务工作的必要前提。如何抓住世界秩序重塑,全球治理机制完善的契机,既聚焦重点,又统揽全局,稳妥地通过华侨华人拓展中国的软实力,是为紧要。只有这样,才能在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树立国家形象方面更好发挥侨务工作不可替代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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