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西北干旱地区大多数的山脉一样,贺兰山腹地主要以戈壁沙丘以及干涸的河床为主,这见不到一滴水的地方,虽然被一团一簇的戈壁滩特有植物覆盖,但还是遮不住它缺水的尴尬。
水是万物之源,对于一座山来说,缺水就相当于缺血,整座山因为缺水失去了颜色,显得死气沉沉,虽然诗人们把这叫做苍凉,但诗意的修饰依然遮不住一座山的落寞。
可即便如此,植物们也没有嫌弃水资源贫瘠的贺兰山,它们依然选择在这里落地生根,用绿叶和五颜六色的花朵,努力给贺兰山营造出一座山应该有的样子,这其中,有一种花以浪漫的形式给贺兰山“补起了血”,它们就是补血草。
最早在《贺兰山植物志》上看到“补血草”这三个字的时候,脑海里就出现了一种看上去殷实的植物,正源源不断地为贺兰山输血的画面。仅仅因为“补血草”这三个字,我就贸然断定这植物肯定区别于贺兰山其他植物的,可是当我真的遇见它的时候,才发现,它竟然和贺兰山下很多植物一样,长不多的叶子,开小小的花,清瘦、倔强。
一个夏日的午后,在石嘴山市石炭井的一处干涸的河床边,一小簇圆蓬蓬的小花开着,纯黄色的花瓣像散在戈壁上的碎银子。这花株不到一扎高的小尤物,绿色的茎基部只有几片披针形的叶柄,一小朵一小朵紧紧挤在一起的穗状花序,分外繁密。我凑到跟前,根据花的颜色判断,这应该是黄花补血草。
按照《贺兰山植物志》的说法,作为白花丹科植物的补血草,在贺兰山共有三姐妹,分别是:黄花补血草、二色补血草和细枝补血草。有意思的是,三姐妹并不住在一个区域,而它们的样子,直接能从名字上作出判断,或者说根据它们开花的颜色就可以判断它属于三姐妹中的哪一个:住在石嘴山石炭井和龟头沟一带的黄花补血草,花和萼都是黄色;住在银川苏峪口、贺兰口一带的二色补血草,最显眼的白色部分是花萼,花萼内的黄色部分是花冠,白萼黄花它由此得名;而广泛分布于东西两麓的细枝补血草,是三姐妹中最瘦的一个,茎叶纤细,开紫花,又叫紫花补血草。
三姐妹的共同特点很多,比如多年生草本,直根,叶基生,花期、果期差不多时间。它们还有一个过人之处,就是花谢之后花萼仍然会宿存在花枝上,颜色经久不退,有“不凋花”之称。今年教师节,我就收到了学生送的一瓶细枝补血草干花,我将其置于书架之上,让它和那些书一起陪我。
虽然相似点多,但补血草三姐妹作为中药材的时候,用处却又大不相同,黄花补血草的花入药,能止痛、消炎、补血,主治各种炎症,内服治神经痛、耳鸣、脓肿,外用治疮疥臃肿;而二色补血草带根全草入药,能活血、止血、温中健脾、滋补强壮,主治月经不调、功能性子宫出血、痔疮出血、胃溃疡、诸虚体弱。真是样子不同,性格不一,治疗疾病的方向也大不相同。
黄花补血草应该是三姐妹中最随和的一个,它对水肥要求不严,极适应贺兰山戈壁的干旱和貧瘠,在轻度盐碱化的土壤及砾质沙土、黄土高原各种干旱土壤和沙地均可很好生长。作为黄土高原干旱区及荒漠区的重要乡土植物之一,自播能力强,连年萌生,持续不衰,可以起到宿根草本地被的作用,是沙漠地区先锋植物之一,对防风固沙具有重要的作用和价值。
二色补血草应该是补血草姐妹中最有特点的一个,它也是三姐妹里最有名望的一个,明代的朱橚,就以“野菠菜”之名首次将它收录在《救荒本草》中,作为饥荒年代可食用的救命植物之一予以指认。因此我对它情有独钟,每每遇见,则走不动路,要停下来观察一番。
写到《救荒本草》,就得说说朱元璋的儿子朱橚,以及和宁夏有很深渊源的另一个儿子朱栴。这兄弟俩,一个寄情于植物,为研究植物留下了珍贵史料,得以让二色补血草一类的植物有了验明正身流传古今的机会;另一个则作为藩王在贺兰山下一住就是四十五年,为大明王朝戍守边疆期间,勤奋好学,吟诗写作,用古诗词推荐宁夏的山河,并为之留下第一部地方志。因此,在我的想象里,这两兄弟和贺兰山上的补血草三姐妹,形成了某种照应关系,到底是什么样的照应关系,我却没办法用恰当的句子总结,这又给我留下了莫大的悬念。
继续回到二色补血草的话题上。据植物志记载,它还有随着生活环境变化的形态,如果把它比作一个人的话,它应该是那种随遇而安的主:在水分充足而排水良好的条件下,它的小穗中开放的花朵花序稠密,反之则较疏;而在盐分较重的环境中,它的萼檐紫红色持续的时间较久;在盐分较少的场所,则花萼仅在初放时,甚至仅在花蕾时,呈粉红色,不久即变为白色;在土质疏松、水分适宜而盐分不太重的地方,花序主轴常可变为圆柱状。
它的多变不光是形态,还有名字。它在贺兰山的两麓开同样的花,却有着完全不同的小名,西麓的内蒙古叫它“落蝇子花”“蝇子架”,东麓的宁夏则叫它“黄里子白”。细细品味这两个名字,觉得“黄里子白”有意思,我甚至怀疑,它应该是从某种少数民族语言里流转而来的,具有字面意思上的美感和神秘,而“落蝇子花”“蝇子架”,则简单粗暴,这么美的一朵花,却被说成了苍蝇架,多少有点暴殄天物。
其实,这是因为二色补血草是天然灭蝇草的缘故,它有诱苍蝇的作用,能释放诱惑苍蝇的物质,苍蝇就特别喜欢它,而喜欢的代价就是,一旦苍蝇落上去就被杀死,因此二色补血草也是天然的灭蝇花。二色补血草还因为花香淡雅,给人一种清凉之感,于是有心之人会收集它做成香囊,我在一家花店见过被制作成香囊的补血草,一面做成透明的,既可观花,又可闻香味,别有情趣。
补血草在我国的东北、华北、西北各省区都有分布,是广布种。它出现在东北和华北这样的肥沃之地我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但是在西北各省均有分布,可见它是博大的,温暖的,因为从地理层面看,西北意味着荒凉,荒凉不光是一种文学常见的意境,还是对生命的考验。补血草就像大家闺秀义无反顾地下嫁给穷小子,在西北扎根之后,就开始了它的恩施。
大面积见二色补血草,是在贺兰山下一个小镇的一间艺术展厅里,它们倒立着“长”在水泥墙上,灰色的胶带将其死死地摁住,生怕它们跑了一样。这些补血草的茎已完全枯槁,但是茎顶端的花还保持着鲜艳的黄色,裂成五个三角形的花瓣像是着急表达什么一样,针头大一点的花蕊,或许就是它们说出来的话,但是其中的内容我却无法破解。
我是第一次见这么多的补血草,此刻,它们以艺术的名义倒立在墙壁上,就像一首诗里的一个个词语站在纸上,我看着它们,若有所思,但完全看不出来创作这幅作品的人的意图。
此前,为了看看补血草的根部是什么样子的,我也试着拔过一株补血草,但是徒手很难将其和贺兰山分开来,我知道,干旱地区的大多植物根系一般都很发达,本来它们的目的是吸收更多的水分,但是在我看来,它们还有将根扎进大地和大地永不分离的用心。补血草也不例外,只有用工具去刨才能分离根部周围的石块和沙砾,然后获得一株完整的植物。
创造者将它们倒立在墙上,是要表达生命的顽强,还是要表达色彩的多样性,我不得而知。但长久地站立在这些长在墙上的补血草,突然就想起它长久不凋谢的特性,它枯萎成干花,也不会褪色,依然保持着优雅。
看着它们,就约等于看着补血草三姐妹,它们遍布贺兰山,它们用不死的身躯,塑造着一座山的柔情,它们就这么站立着,贺兰山就永远璀璨如新。
田鑫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批培根工程入选作家,出版散文集《大地知道谁来过》《大地词条》两部,曾获丁玲文学奖、宁夏文学艺术奖、《朔方》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