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我闲下来爱往山里跑。多年了,我内心一边厌倦着城市生活,又无法摆脱得开城市生活,说这话,是有些矫情的,毕竟我并非完全厌倦城市里的一切,只是痛恨它吞掉了我遗留在乡间的睡梦,致使我在熙熙攘攘的城市街头,常感到失魂落魄,感到万分的沮丧。可当我钻进山野,身体被寂寥的山风围困,心贴着大地,我那遗失的睡梦就重新苏醒了过来,活了过来,换句话说,在山野里我找回了自己,明白了自己不过是地里长出的一株麦子,一把在风中摇曳的荒草。山里跑得勤了,感悟也多了,就有了这些小文章。它们是我三十岁前种下的一茬庄稼,算不上精耕细作,但也不至于田地荒芜。初学写作时,曾将它看得万般崇高,到今日,心境起了变化,只觉得写作就如同农人种庄稼,每天将太阳从东山背到西山,又从西山背到东山,一茬接着一茬,日日劳作,永不停歇。地里流了多少汗水,留下多少脚印,就能打下多少的粮食,这是农人的信念,现在则是我写作上的信念。我写散文,多是为排遣心头的悲苦,从未将其看成小说之余的消遣,小说写多了,作者便在语言背后消隐了,叙述间只留下人物的悲欢离合,散文则不同,它直面自我,愈写自我的形象愈清晰,愈能窥视内心深处的复杂图景。一名作家,多数时候,身上总住着不同的自我,出版这本书的意图,也是希望读者能看到小说之外的一个真实的常怀有悲愤之情的我,一个时而痛苦时而欢腾的我,一个在写作道路上苦苦求索的我。
这本散文集,是我写给故乡的一本书。于我而言,故乡是永寿,是渭北,是关中,是宁静的风,是渺远的云,是卧在麦田里的石马,是被乡人遗忘在角落里的农具。故乡是逼仄的,更是辽阔的。这些年,常常感到沮丧或落魄时,就往乡野里跑,脚一踏上泥土,心里就涌进了童年,朝山谷深处喊几声,对岸的石牛也会哞哞叫几声。这块故乡的土地,黄土高天,绵绵百里,可读到苦难的历史,可瞭见父辈们的忧伤,可嗅到来日的希望。我是这块土地上的一株野草,我写下的每一个文字,都是我在风中听到的故乡捎来的悄悄話。
将耳朵贴在地上,就能听见土地的心跳。故乡的风光不如江南秀美,农田也没有东北肥沃,但躺在关中的怀里,躺在故乡的怀里,坐在渭北的桐树上,我能看到草木的微笑,能触摸到河流的嗓音。几年来,我反复在这块苍凉的土地上行走,从漆水河畔,到渭北旱塬,再到唐十八陵,走得多了,它们就常在我脑海里闪现,有时是长在背阴地里的荒草,有时却是屹立千年的唐陵石刻。在这本散文集里,我写了许多的自然风物,也许在许多人眼里,这些景物并不值一提,但在我的心里,它们构成了我的故乡,构成了我支离破碎的梦境。
当我踏上乡野,踏上荒草比人还高的野地里,踏上被雪覆盖的原上,跟着羊的脚印,听着牧羊人的秦腔戏,心顿时就亮堂起来。有时我会坐在石头上观察一下午的鸟群,有时我会躺在厚厚的莎草上睡一个下午,有时什么也不干,只是静静地走,静静地听。也就陆陆续续写了许多零碎的文字,这些文字,是我当时的感受,是我当时的所思。现在修订这篇后记时,我也是趴在老家的火炕上,窗外秋雨霖霖,雨水打在屋顶上,传来沉闷而又亲切的声响。
重读书稿,我倒觉得,它们都是我在故乡的土地上种下的一茬庄稼。读者朋友们,你们是否有耐心来收割它?
可以说,我的写作是从故乡开始的。
而立之年,我成了西安文学艺术创作研究室的一名专业作家,对我而言,这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以往写作,都是零敲碎打,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现在情况不同了,我该用更严格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勤勤恳恳地写,一心一意地写,用灵魂的冷光照亮夜晚的归途,把生命交给读者。三十岁前,写文章是一种心态,三十岁后,还能这样去写吗?或者说,还能写出这样的文章吗?
之所以看重这本书《也傍桑阴书华年》,不光因为它是我的首部散文集,更主要的是它也收录了我前期的部分作品,一些曾大胆表述过的观点,今日读来,竟产生了质疑:这是我写的作品吗?面对它们,我本该感到惭愧才是,但我想,毕竟当时写作的态度是诚恳的,于我而言,这已经够了。怀着一颗热诚的心,我写下了这篇后记,愿你能喜欢我的文字,能读出我滴在语言深处的泪水。
范墩子
1992年生于陕西永寿,西安市文学艺术创作研究室专业作家,西安翻译学院驻校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第二期“陕西百名优秀中青年作家扶持计划”入选作家。在《人民文学》《江南》《滇池》《西湖》《青年作家》等期刊发表大量作品,已出版《抒情时代》《虎面》《我从未见过麻雀》《去贝加尔》等多部作品。曾获首届陕西青年文学奖,第十六届《滇池》文学奖最佳小说奖,第二、三届长安散文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