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闲书

2023-12-28 19:52邓婷
美文 2023年24期
关键词:狼狈闲书那本书

夏天暴雨,水从花园漫进书房,母亲指着窗外说:“雨好大,衣服又要重洗了。”我则在一道让人眩晕的光影中战栗,意识到我的书难逃一劫。

半个月前,我从外地回来,发现家里书柜的门不见了。母亲说小妹的篮球砸坏了门,木门摇摇欲坠不安全,于是索性将门拆来放在了一边。我一边听母亲解释,一边伸手去摸离我最近的那排童话书,果然已经灰尘遍布。

我不知道該责怪谁,责怪每天都要洗衣做饭带小妹的母亲没有看护好我的书?责怪年纪尚轻的小妹不该胡乱玩耍?还是责怪尘霾严重的天气呢?都无法责怪,所以我只能叹息着在网上下单了质量更好的新书架,并把那些已经裸露沾尘的书籍全都整理到了纸箱中,暂且放去了书房角落。

可逐渐地,我在日日消沉中忘了它们,直到这场暴风雨的来临。

在我慌张地奔向书房时,我上下起伏的心脏一刻不停地向神佛跪拜,我希望能突现神迹让那些脆弱的书免受毁坏,但我又不断地想到那些保护它们的纸箱,纸箱与书籍原本就出自同一棵树,它们肯定一衣带水地完蛋了。

果然,当我冲进书房打开纸箱时,我所见之物已经无法称为书籍。

它们肿胀,湿黏,浸出黑水,上下两本书的封页与封尾被水黏在一起,大的纸张包裹住小的纸张,原本颜色各异的书全都混为一体,像一块年迈的花岗岩。

我心痛万分,看着一箱狼藉顿足捶胸,母亲这时候撑着伞来到了书房门口,对我说:“扔了吧。”

好熟悉的话,我抬头盯住话语的发出者,我的母亲。她有些颓丧,没有打理的黑色短发外翻着,在雨雾中挂满了雨滴。

我想起来了,这句话在很多年之前就经我母亲之口传达过一次。这让我心中惊惧,仿佛在很多年之前,我的母亲就已经知道这一堆书的既定命运,我这么多年的反抗、守护都是徒劳。

她并非一个开明睿智的母亲,尽管这样说一定会引发她的哭喊。我当然思考过母亲怪异的原因,最终归结到她并未受过良好教育上去。在成年后与母亲的某一次谈话中,我向她传达了我的结论,但遭到了她剧烈的反对:“你以为你读过书就能比我有用?”

于是我不再说话,我知道我与她的鸿沟已经格外深。

这条鸿沟原本只是一条裂缝——在我还受母亲管教的年纪,她禁止我阅读课外闲书。

所谓的课外闲书代指课本之外的一切书。母亲瞪着眼睛对我讲,那些闲书都是洪水猛兽,它们会侵占我的时间,消磨我的精力,它们会浪费家里的钱财,一本书的价格都够家里一顿饭钱了。

所以我的童年由此过得十分无聊。在没有网络与玩伴的那段时间,我在闲暇时间看星星,看蚂蚁,闭上眼睛研究眼压闪光,后来开始抄课本练字,在草稿本上写自编故事,只是可惜那本草稿本后来被我母亲当废纸卖给了废品站。

不过这样百无聊赖的日子很快出现了转机,在我发现城里的新华书店能够免费看书后,我开始做贼一般抽空就往书店逃,这让我的母亲十分愤怒。上帝赐下的光被母亲收走,她还同时取下了我的房门锁,只为一刻不停地将我囿于她的视线范围,不过她很快又被别的事情支走——外公逐渐严重的病情让她已经没有精力再管束我,我的时间从此彻底自由。

可我很倒霉,总是很倒霉。我还记得那天我坐在书店柜前看沈石溪的小说,我诚挚的情感与思绪跟着小说翻转回旋,最后情到深处,几滴眼泪重重砸到了书页上——这一幕刚好被目光炯炯的店员碰见,她按住我的后背向我索赔。

可怜我身无分文。母亲在接到电话赶来后赔付了书籍的钱,接着拎着我的绿色衣领出了书店,将我推搡到一棵绿色行道树下。她双目圆睁盯着我,用发抖的手指了指我怀里紧紧抱住的书,又指了指一旁肮脏的、虫蝇满天飞的垃圾桶。

“扔了。”她说。

那时候还没有垃圾分类,各种街边小食混带着包装纸一起在桶中的红油中沉浮,我明白自己犯了大错,只能嚎啕大哭着把那本书丢了进去,淹死了它。后来,我的大脑在数年时间中一直反反复复向我展示那本书死亡的画面,那本书在回忆中逐渐幻化成了一个哑巴婴儿。

从那之后我不再与母亲做斗争,乖顺地奔向了考试的大战线上去,穿上校服、戴上眼镜 、减掉长发,一直到我顺利考取了外地学校。

母亲很开心,笑着生了小妹,并让我继续保持,给小妹当个好榜样。

直到毕业的时候,我从学校扛回了这样满满的几大箱书,母亲才反应过来,勃然大怒,大喊着我浪费了她替我辛苦赚取的生活费。

“我要写书。”报考志愿时我对母亲说。母亲瞥了我一眼:“你写书?你能写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出来?”她反手替我填报了法学志愿。

我三年的努力与反抗瞬间灰飞烟灭,我脸朝地痛苦地栽下,立刻就成为了一具浑浑噩噩的尸体,跟眼下这些泡在水里的书刊尸体一般无二。

雨还在下,母亲咂巴了一下嘴,看我不为所动,拉着跑过来的小妹离开了。我也想她赶紧走,生怕我的狼狈模样被她看见。

但我知道,狼狈的是我,不是这些书。它们与幼年的我玩东躲西藏的游戏,与高中的我同睡一个被窝,它们的身体上有我细密的注解和无意识的眼泪,它们已在我脑中生生不息,所以它们并不狼狈。

而我的狼狈,在这个雨夜被格外地放大。

在我背着那本厚重的法典走出校园后,我发现我无法审判任何人。母亲可以制裁孩子,上司可以制裁下属,有钱人可以制裁穷人,但我不能,我背着法典却难以制裁任何人。于是我的后背越来越高耸,耳边响起的都是母亲的话:“读闲书无用。”

所以什么是闲书呢?

后来我颓丧地驱车千里回了老家,迎接了这场雨。

外面一个大雷砸下,天地仿佛被劈开。电闪雷鸣中,天空层叠的云却在慢悠悠地游,像极了那桶红油,我盯着窗外出神,终于在多年后反应过来,原来我也被扔进了巨大浑浊的垃圾桶。

那我身上流出的又是谁的泪?我明明深知自己的本性、志向、爱好,但却如同洋葱被一层层地切开,切我之人却还要说我让人刺痛。

我从地上抱起这堆混合在一起的最大最厚的书,穿过噼里啪啦下雨的院子回了房间,我将它们仔细地分离,一本一本贴着我的床单展开。

我虔诚地闭眼祈祷这场雨早点停,这些雷都沉寂。

邓婷

千禧年生,中国传媒大学创意写作硕士,曾获野草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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