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小镇创新企业背后的国家兴衰

施越

在2020年意大利热那亚游艇展上，意大利初创公司Moi Composites正式推出全球第一艘3D打印玻璃纤维船。船身长6.5米，宽2.5米，重约800公斤。公司的联合创始人说：“我们的3D打印船，增强了定制的概念，为船主创造和定制了独一无二的设计，让他有机会以自己的方式了解和体验大海。”

初创企业的主要特征在它的创新性、高度不确定性、风险性和高增长潜力。这些企业通常是由拥有创新想法的企业家创立。为了将他们的想法变为现实，他们必须克服一系列挑战，包括吸引资金、建立团队以及开发产品服务。常有人争论：“在意大利创业是聪明还是糊涂？”这个问题其实没有标准的答案。在意大利创业是有一定成功几率的。但创业并不适合所有人。

人人都只能是赢家

初创企业在意大利法律上的定义为“创新型中小企业或年轻的创新型公司”，初创企业还必须选择法律结构，可以是股份公司或有限责任公司。意大利并不是一个适合初创企业的国家——更确切地来说，对于初创企业，去英国或者欧洲其他创业生态系统更为成熟的国家，更有利于他们的发展。因此，许多意大利企业家倾向于在境外创业，尤其是去美国硅谷。

意大利的初创企业生态系统与其他欧洲国家的生态系统非常不同，与美国的创业生态系统更是相距甚远——这是因为意大利信息过于混乱、成本高昂，还有复杂的法律和官僚系统。在意大利，通常只有公司董事或经理拥有经济或者金融的学科背景，这是意大利初创企业生态系统的一个主要局限——缺乏真正拥有专业背景、能够理解创意和初创企业动态的企业家或基金投资者，因此也就缺乏与之互动和能够产生新价值的雄厚资金的支持。

在意大利，创新企业的数量在不断增多，但仍与其他欧洲国家相差甚远。北部的伦巴第大区，是意大利初创企业数量第一的地区，占全国所有初创企业的26.7%以上。米兰和都灵这两座大城市，是初创企业密度最高的城市，员工数量达到6万多名。近年来，科技初创企业一直是整个意大利创业生态系统背后的驱动力。

由于意大利银行不愿意向初创企业提供贷款，因此小镇初创公司很难找到融资。创业者也通常缺乏技能和经验，更乏运营经验或者商业头脑，企业通常面临着管理的结构问题。此外，与英国、法国等欧洲国家相比，意大利政府对初创企业并没有提供很多有利的政策和措施，相反还要遭受刁难：创办新企业需要先支付公证费、在企业注册处注册、满足一系列复杂冗长的要求后，才能被视为新企业，最后才能获得法律规定的补助和税务减免。

意大利移动支付工具Satispay的创始人阿尔贝托·达尔马索。

这还不是全部——意大利是所有欧盟国家中，对企业征税最高的国家之一。尽管法律规定初创企业可以获得一定的税务减免，但优惠幅度简直可以忽略不计。高昂的劳动力成本也进一步加重了企业负担。对于那些努力寻找可持续性商业模式的初创公司来说，这些消耗都让企业发展变得举步维艰。

90%的初创企业注定要失败，即便是那些幸运地找到了投资的企业，这一比例也才下降到75%。初创企业有着达尔文主義式的系统——人人都只能是赢家。意大利最著名的移动支付工具Satispay的创始人阿尔贝托·达尔马索在他的一本书中，写出了一位年轻企业家改变意大利移动支付世界的冒险经历。但是也只有在大学的演讲厅里，你才可以故作轻松地解释，失败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可以把它看成是对勇气和创业精神的考验。这位创始人说：“当我开始经营技术公司时，我常听到一些关于做超额工作、想发财的创业笑话。而今天，我听到的是羡慕。没有人给你再来一次的机会。”

从纸面上看，意大利有很多创新型企业。在2022年第一季度，意大利风险投资总额超过9.96亿美元，较2021年下半年增长30%。与过去相比，这是个引人注目的数字，但与英国的340亿美元、德国的16.2亿美元、瑞典的7.6亿美元相比就相形见绌了。同年，美国的投资者对初创企业的投资超过了3000亿美元。

未来小镇创业发展的出路

2022年，都灵理工学院社会创新监测中心发布了一份有趣的报告：与2021年相比，大多数创新型初创企业都在走下坡路。只有一种类型的初创企业不仅没有衰落，反而增长了20%。这种类型企业有一个共同特征——他们对社会和环境有着积极的影响。研究显示，这类企业至少具备以下3种特质：具有社会使命的创新型初创企业、慈善公司或共益企业（B-Corp认证下的利用企业的力量解决社会和环境问题的企业）。

通过不同类型初创企业之间的比较，研究人员发现，对社会和环境有着积极影响力的公司，更容易吸引到投资：这些初创企业平均筹集了390万欧元的风险投资或无偿资金，有一半以上企业将资金投入到了硬件的基础建设上。

初创公司“逃出生天”设计的一款密室逃脱游戏，游戏中你的目标不是揭开谜团，而是寻找让人类赖以生存的水资源。

“逃出生天”就是在这个背景下诞生的。这是一家来自都灵的初创公司，设计了许多密室逃脱和教育游戏，主题包括气候危机、城市绿化、食物浪费和循环经济等。“逃出生天”寓教于乐，“无数研究表明，快乐学习是最好的学习方法，通过游戏学到的东西会让人记得更牢固”。创始人解释道。

他最初的灵感来源于他参加过的一个欧洲环保项目。2018年，他来到了埃塞俄比亚受气候变化严重影响的阿法尔地区，这是一场改变他人生的经历：研究一份充满百分比数据的干旱报告是一回事，每天走10—15公里去寻找水源又是另一回事。“我们问自己，如何才能以某种方式将这种难忘的经历传播给其他人，于是我们想到了将游戏作为传递信息的媒介：让人既能享受到游戏的乐趣，同时也能从中学到一些事情”。于是，第一个具有社会环境影响力的密室逃脱游戏室诞生了，在都灵向公众开放了一个月。通常这类沉浸式合作游戏中，参与者会被锁在一个房间里，必须在限定时间内解开一个谜团或谋杀案，破译各种线索。然而在“逃出生天”，你的目标不是揭开谜团，而是寻找让人类赖以生存的水资源。

美国学者卡特里娜·斯佩德多年来一直在倡导一种处理遗体的新方法。

卡特里娜·斯派德研發的存放遗体的天然材料容器，可供人们参观。

“逃出生天”的密室逃脱和教育游戏，如今也与一些意大利的地区政府、博物馆、行政部门或第三方机构合作。“逃出生天”这样的经营方式，可以在实现企业发展良好的同时，也尽可能地让更多的人受到环保理念的影响，这就是该公司所追求的目标。

如果说，“逃出生天”瞄准的是人类的未来，那么南部小城卡利亚里的殡葬公司“回家”，想到的就是每个人类的结局。“回家”创始人说：“在意大利南部，大多数年轻人在成年后都会离开父母，选择去经济更加繁荣的北部工作。在这样的迁移背景下，我渐渐发现，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会在中年或者晚年后重新回到故乡，为自己和亲人提前安排后事。这一事实证明，殡葬服务是意大利经济较为落后地区的发展未来。”

人死亡后，尸体通常只有两种处理方式：要么土葬，要么焚烧，烧成骨灰。这两种选择都会对环境造成影响——火葬需要大量使用化石燃料，向空气中排放一氧化碳等化学物质；而土葬则会占用大片土地。近几年来殡葬行业的需求暴涨，部分归因于新冠疫情。许多欧洲国家，为了让大量尸体得到妥善处理，都不得不暂停先前的空气污染规定。向来注重环保的欧洲人开始寻找更环保的葬礼，因此新一波的殡葬初创公司也随之悄然出现。

殡葬公司“回家”利用热量和氧气，加速将尸体转化为微生物，让人类的遗体为土壤堆肥，让死亡变成对土壤有积极影响的事。这种改变传统殡葬形式的做法，让宣扬对崇高的绿色环保项目感兴趣的许多明星、知名投资者和著名企业家们欣喜若狂。

传统殡葬市场价值200亿欧元，新技术会引起欧洲投资者的兴趣也就不足为奇了。殡葬承办人协会2019年一项调查发现，有近52%的意大利人对选择绿色殡葬感兴趣。“Z世代”和千禧一代的市场也在不断增长，他们被称为“死亡积极”一代，更愿意在朋友间讨论“来世计划”，或者尝试绿色环保的服务和产品。因此，为了吸引更年轻的市场，初创公司纷纷通过社交媒体宣传自己的品牌。“回家”在意大利抖音上就有六万多粉丝，公司员工经常在视频中回答诸如“人类堆肥过程中，假肢会发生什么？”“遗体在整个堆肥过程中闻起来怎么样？”等奇怪问题。

在殡葬领域里，使用遗体堆肥有着独特的竞争力。它引发的关注和讨论量，远远超过了海葬或火葬等其他普通的遗体处理方式。尽管这条殡葬新道路，还没有完全被消费者接受，但创始人们的态度普遍很乐观。

除了应对环境危机，还有许多初创企业也正在积极应对意大利的社会和文化问题。“Forma ReiOnlus”就是一家自2019年底在巴勒莫诞生的初创企业，它的使命是通过利用博物馆和文化遗址中的作品和文献，与新的虚拟技术结合，让不在意大利的人们也可以身临其境地发现和接触这些文化遗产。

时尚初创企业Quid则将目光转向了社会边缘群体。Quid是一个将社会伦理与时尚美学结合，利用回收面料来制作成衣的时尚品牌。公司团队有120个工作人员，其中90%是女性，70%是弱势群体、刑满释放人员、曾经的吸毒者、暴力受害者或者有精神创伤的人。创始人希望建立一个帮助社会边缘群体修复创伤的平台，正像他们回收旧面料、再次让这些旧物焕发新生一样——每个人、每件物品都应该拥有第二次机会。2019年，Quid的营业额超过了300万欧元，这标志着循环经济与社会创新相结合的企业模式有着积极的作用。意大利政府也与Quid启动了一项发展计划，让整个团队获得超40万欧元的资助。

此外，笔者也了解到“自闭症援助”这样的初创企业，该企业总部位于那不勒斯，为受自闭症影响的人们提供文化教育和文化资源的服务。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自闭症患者使用电子设备认识艺术和文化作品，参观美术馆，参与讲座，帮助他们思考、分享、制作和享受意大利的历史、艺术和文化遗产。

具有社会使命的初创公司的强劲表现，展示了现代消费习惯的倾向性正在悄然改变，企业的社会价值生产也成了消费者的考量标准之一。消费这一举动不再是简单交易，它逐渐成为巩固消费者与企业社会凝聚力的手段。企业扮演的角色也不只是“产品或服务的制造者”，而是必须尝试以稳定和可持续的方式，将社会和环境价值纳入生产标准当中。

当地时间2021年2月10日， 美国加州旧金山， 美国一家名为“ 生命之船”（ L i f e S h i p ） 的初创公司推出一个把人类D N A 送上月球的项目， 且只需99美元。图为“ 生命之船”的创始人BenHaldema。

从集体到个体的精神延续

威尼斯自中世纪以来，一直是意大利重要的商业枢纽。在威尼斯海关大楼最高处的尖顶上有一颗醒目的金球，这颗金球由两个单膝跪地的人类托起，金球顶上还有个小人拿着一面金色旗子，这是雕塑家贝尔纳多·法尔科尼的作品《财富》。金球指代的是整个世界，金球上拿着金色旗子的举旗者会随着风向转动旗子，暗示着命运和财富的不确定性。

根据希腊神话，托举金球的是阿特拉斯，他负责支撑天空。阿特拉斯的支撑造型也常出现在意大利其他建筑或者装饰雕塑中：将双手举过头顶、努力地承受一切压在头顶上的重量，维持世界运转。意大利小镇创业家所经历的风险恰似希腊神话里的阿特拉斯，在意大利政府营造的创业环境并不存在優势的情况下，依然选择逆风而行，依靠个体力量，为本土环境带来有益的影响力。这可能就解释了为什么意大利在经济颓势、创业环境依旧“不成熟”的今天，依然有源源不断的个体经营力量能够向其他国家传播意大利的生活方式，持续不断地建立强大的文化影响力，毫不费力地以其独特性吸引来自远方的人们。

（责编：常凯）

   遗体堆肥

是一种相对较新的工艺，这种工艺是由一位名叫卡特里娜·斯派德（Katrina Spade）的美国女性学者开创的。斯派德在2013年写的研究生论文中，研究了农民用动物尸体来堆肥的方法，发现这些方法同样可以应用于人体。当遗体被放入装有稻草和木片等天然材料的容器中时，可以加速将遗体转化为土壤的微生物过程。根据试验结果，将一个人的遗体堆肥只需要8—12周，而且只需要用火葬所需能源的八分之一。

接下来的几年里，斯派德开始与说客、政府和投资者合作。到2020年12月，她成立的殡葬初创公司已向消费者提供这项服务，价格为7000欧元。在意大利，火葬的费用平均需要6971欧元，土葬的费用则平均需要7848欧元，这还不包括墓地成本。一些墓地的费用可能高达数千欧元。因此，选择死后将遗体堆肥，在价格上和普通遗体处理方式并没有太大差距。然而，让人们轻松地谈论死亡很困难，让人们用死亡进行投资则是难上加难。斯派德说：“使用人类遗体堆肥有点像一场环保的死亡仪式——尽管这种理念对投资者有种奇怪的吸引力，人们却不愿意在公开场合畅聊死亡。遗体堆肥给人们带来了直面死亡的复杂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