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蓝在微微地鞠躬。
水杉像少年推开满身的窗户,
稀疏的月光落到细节上。
风,草草地结束了往事,
又沿着铁轨,驶向乌黑的煤矿。
我,并不知道还有多少事物
尚未命名,上帝的懒惰
难道成了诗人的使命?
一眼望去,青春的荒凉,
从水底弥漫出初冬。
一只雨中的麻雀,疾行翻飞;
灰色屋檐,静止着羊角。
(那手持鞭子的放牧者:月亮,
在抽打那么多心脏的同时,
可曾用奶喂养过这片风景?)
月光,可曾地毯一样卷起裤管,
赤裸的土,忍受冰冷的脚。
一节我生命的金链,
带着分离时的恐惧,失落在尘世某处。
哦,那就是丧失了名誉的──泥土,
在火光冲天的背景中,
被倾城逃难的人群活活冲散的
天上的泥土,
必须紧紧贴住月亮呼吸,
别退化这根点燃的尾巴。
1994.10
我将消失于江南的雨水中,
随着深秋的指挥棒,我的灵魂
银叉般满足,我将消失于一个萤火之夜。
不惊醒任何一片枫叶,不惊动厨房里
油腻的碗碟,更不打扰文字,
我将带走一个青涩的吻
和一位非法少女,她倚着门框
吐着烟,蔑视着天才。
她追随我消失于雨水中,如一对玉镯
做完了尘世的绿梦,在江南碎骨。
我一生的经历将结晶成一颗钻石,
镶嵌到那片广阔的透明上,
没有憎恨,没有恐惧,
只有一个悬念植下一棵银杏树,
因为那汁液,可以滋润乡村的肌肤。
我选择了太湖作我的棺材,
在萬顷碧波下,我服从于一个传说,
我愿转化为一条紫色的巨龙。
在那个潮湿并且闪烁不定的黑夜,
爆竹响起,蒙尘已久的锣钹也焕然一新的
黑夜,稻草和相片用来取火的黑夜,
稀疏的家族根须般从四面八方赶来的黑夜,
我长着鳞,充满喜悦的生命,
消失于江南的雨水中。我将记起
一滴水,一片水,一条水和一口深井的孤寂,
以及沁脾的宁静。但时空为我树立的
那块无限风光的墓碑,雨水的墓碑,
可能悄悄地点燃你,如岁月点燃黎明的城池。
1994.12.12
我喜欢一个女孩。
我喜欢一个黑巧克力一样会融化的女孩。
我旅途的皮肤会粘着她的甜味。
我喜欢她有一个出生在早晨的名字。
在风铃将露珠擦亮之时,
惊讶喊出了她,用雨巷
梦游般的嗓音。
我喜欢青苔经过她的身体,
那抚摸,渗着旧时代的冰凉;
那苦涩,像苹果,使青的旋律变红;
使我,一块顽石,将流水雕凿。
我喜欢一个女孩的女孩部分。
她的蚕蛹,她的睡眠和她的丝绸
——应冬藏在一座巴洛克式的城堡里。
让她成长为“女奴”,拥有地窖里酿造的自由。
我喜欢她阴气密布的清新吹拂记忆。
她的履历表,应是一场江南之雪,
围绕着一个永远生锈的青年,
一朵一朵填满他枯萎的孤独。
2001.1.30
日子多么阴湿、无穷,
被蔓草和龙凤纹缠绕着,
我身边的银器也因瘴气太盛而熏黑,
在地底,光线和宫廷的阴谋一样有毒。
我一直躺在里面,非常娴静;
而我奶香馥郁的肉体却在不停地挣脱锁链,
现在,只剩下几根细小的骨头,
像从一把七弦琴上拆下来的颤音。
我的外公是隋朝的皇帝,他的后代
曾开凿过一条魔法般的运河,
由于太美了,因此失去了王国。
圣人知道,美的背后必定蕴藏着巨大的辛劳。
我的目光,既不是舍利、玛瑙,
也不是用野性的寂静打磨出来的露珠;
但我的快乐,曾一度使御厨满意;
为无辜的天下增添了几处鱼米之乡。
我死于梦想过度,忠诚的女仆
注视着将熄的灯芯草责怪神灵,
她用从寺庙里求来的香灰喂我吞服;
我记得,在极度虚弱的最后几天,
房间里弥漫着各种草叶奇异的芳香,
据说,这种驱邪术可使死者免遭蝙蝠的侵袭。
其实,我并不是一个无知的九岁女孩,
我一直在目睹自己的成长,直到启示降临。
我梦见在一个水汽恍惚的地方,
一位青年凝视着缪斯的剪影,
高贵的神情像一条古旧的河流,
悄无声息地渗出无助和孤独。
在我出生时,星象就显示出灵异的安排,
我注定要用墓穴里的一分一秒
完成一项巨大的工程:千年的等待;
用一个女孩天赋的洁净和全部来生。
石匠们在棺盖上镌刻了一句咒语:“开者即死”。
甚至在盗墓黑手战栗的黄土中,
我仍能清晰地分辨出他的血脉、气息
正通过哪些人的灵与肉,在细微的奔流中
逐渐形成、聚合、熔炼……
我至高的美丽,就是引领他发现时间中的江南。
当有一天,我陪他步入天方夜谭的“立法院”,
我会在台阶上享受一下公主的傲气。
2002.6.8
那年,风调雨顺;那天,瑞雪初降。
一位江南小镇上的湘夫人接见了我。
她说,你的灵魂十分单薄,如残花败柳,
需要一面锦幡引领你上升。
她说:那可以是一片不断凯旋的水,
也允许是一把梳子,用以梳理封建的美。
美,乃为亡国弑君之地,
一弯新月下的臣民只迎送后主的统治。
这些后主:陈叔宝、李煜、潘维……
皆自愿毁掉人间王朝,以换取汉语修辞。
有一种牺牲,必须配上天命的高贵,
才能踏上浮华、奢靡的绝望之路。
她说这番话时,雪花纷飞,
在一首曲子里相互追逐、吻火。
我清楚,夫人,你曾历遍风月,又铅华洗尽;
你死去多年,人间愈加荒芜:梦中没有狐女,
水的记忆里也没有惊鸿的倒影。
根据一条龙嘴里掉落的绣花鞋,
和一根丝绸褪色的线索,
我找到了你,在清凉之晨,在荒郊野外:
你的坟墓简朴得像初恋的羞涩,
周围的青山绿水渗透了一种下凡的孤独,
在我小心翼翼的目光无法触摸之处,
暗香浮动你姐妹们的名字:苏小小、绿珠、柳
如是……
夫人,虽然你抱怨了阴间的月亮、气候,
以及一些风俗和律法,
但唯有你的死亡永远新鲜,不停发育。
从诗经的故乡,夫人,我带来了一瓶梅花酒,
它取自马王堆1号汉墓帛画的案几中央,
据说,酿制它的那位画工因此耗尽了魔力,
连姓名也遗失在雪里,融化了。
我问道:是否我们可以暂时放下礼仪,
在这有白玉和金锁保佑的干净里,
在这凤凰灵犀相触的一瞬间,
让我忏悔、迷醉,动用真气,动用爱情。
唯有爱情与美才有资格教育生死。
2003.1.23
梅花开了,才知道还有家乡,
才记起还有情事未了。
他只会叫她名字的一半,
或许,她已从繁体简化到优雅,
像清凉寺的雪,
散发出禁欲的青草香。
带着歉意,安静的心
微微送别;
送别疤痕里的深浅隐痛。
岁月,热闹而怀孕着,
敲门声有著姓名,
连枝条上的脆弱也呼吸善良。
平庸的空气所认同的地方志,
不会记载茶馆里的流言。
梅花开了,道德依然贫瘠,
那些粉红的信笺上只写着一个字:爱。
爱,这个小小的非凡的主义,
尘土坚持了最久。
无奈的、俗世的圣徒,
穿过鞭刑密集的花雨:
孤独使他的脸很遥远,
人们只能吻到东方星空的味道。
梅花开了,寒冷熟了;
往昔重了,爱情寂静。
2006.2.20
青苔上的时光,
被木窗棂镂空的时光,
绣花鞋蹑手蹑脚的时光,
莲藕和白鱼的时光,
从轿子里下来的,老去的时光。
在这种时光里,
水是淡的,梳子是亮的,
小弄堂,是梅花的琴韵调试过的,
安静,可是屋檐和青石板都认识的。
玉兰树下有明月清风的体香。
这种低眉顺眼的时光,
如糕点铺掌柜的节俭,
也仿佛在亭台楼阁间曲折迂回
打着的灯笼,
当人们走过了长庆、吉利、太平三桥,
当桨声让文昌庙风云际会,
是运河在开花结果。
白墙上壁虎斑驳的时光,
军机处谈恋爱的时光,
在这种时光里,
睡眠比蚕蛹还多,
小家碧玉比进步的辛亥革命,
更能革掉岁月的命。
2008.3.13
戏台上的锣鼓,
能听懂
脚步婉转、细腻的唱腔如何穿过针眼;
其实我明白,
人到中年,一切都在溢出:
亲情、冷暖、名利。
曾经的旅程,犹如几颗病牙,
摇到了外婆桥。
我记得每一个昨夜,
少女的味蕾,奋不顾身的春色;
记得雨水仍发着高烧,
从嫉妒中失去的万有引力,
似一场大雪紧搂江南的水蛇腰。
忧伤所做的事情,足够支付信用卡;
酒火燃起的牢骚,
也一直连绵成无法挽回的群山;
这时,我听见一声响雷夺眶而出,
在杏花村屋顶上碎成星空。
其实,我明白,
人到中年,是一头雄狮在孤独。
2012.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