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地利]斯蒂芬·茨威格/文
麦克柯诺尔先生属于自以为是、志得意满的人,这种人即使在最无足轻重的比赛中,也把失败看作是降低自己的身份。他输了第一盘,就满脸不高兴,并且开始唠唠叨叨,用一种不容辩驳的口气解释说,只是因为他一时疏忽,才输了这盘棋。输了第三盘,他就怪隔壁客厅里太闹。
有一次,我告诉他,刚才从我们身边走过并且不以为意地看着我们下棋的那位先生,就是世界象棋冠军琴多维奇,麦克柯诺尔立即激动起来,他问我,愿不愿意请他来同我们下盘棋呢?我拒绝了,我的理由是,据我所知,琴多维奇是不大喜欢结识新交的。再说,跟我们这些第三流棋手下棋,对世界冠军来说,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听了以后生气地往椅子背上一靠,粗暴地说,他简直不能相信,琴多维奇会拒绝一位绅士客气的邀请。说着,便扔下未下完的棋不管,急不可耐地跑到上层甲板上去追琴多维奇。
十分钟以后,他回来了。
“您说得对,”他有些气恼地说,“不是一位很讨人喜欢的先生。我向他做了自我介绍,告诉他我是谁,可他连手都不伸给我。我试着向他说明,我们船上所有的旅客都将感到荣幸,如果他乐于跟我们进行一盘车轮战的话。可是他的态度生硬得不近人情。他回答说,很遗憾,他同他的经纪人订有合同,规定他在旅行期间只能进行有报酬的表演赛,而且每盘酬金最低金额为二百五十美元。”
我笑起来了。
“我从来也没有想到过,从白方格到黑方格这样动动棋子,竟是如此发财的买卖。我想您也就客客气气地向他告别了吧。”
然而,麦克柯诺尔的样子仍然一本正经。
“比赛定于明天下午三点举行,就在这吸烟室里。”
“什么?您答应给他二百五十美元啦?!”我十分惊异地叫了起来。
“为什么不呢?如果我牙疼,而船上碰巧又有一位牙科医生,那我也不能要求他白白地给我拔牙呀。这人做得很对,应该大敲竹杠。哪一行真正的专家也都是最精明的生意人。至于我,我是主张买卖做得越光明磊落越好。我宁可把现钱付给琴多维奇,也不愿向他乞求恩典而末了还得向他千恩万谢。再说我在我们俱乐部里一个晚上输过不止二百五十美元,而那还不是同世界冠军下棋呢。”
第二天,我们准时到场。然而,世界冠军叫大家足足等了十分钟(想到我朋友讲的那些故事,我早已料到他会来这么一招),这样一来,他的出场就显得分外隆重。他从容不迫地走到桌旁,也不向大家做自我介绍——看来,他的无礼似乎是说:“我是谁,你们全都知道,而你们是谁,我却丝毫不感兴趣。”——就马上用一种干巴巴的、例行公事的语气开始做出具体安排。因为船上没有那么多棋盘,没法进行车轮战,所以他建议,我们大家可以一齐同他对弈。他走一着,然后就退到房间另一端的一张桌子旁边,以免影响我们商量。我们下过一着以后,就用茶勺敲敲茶杯,因为手头没有摇的铃。如果没有人反对,那他建议每走一步最多考虑十分钟。我们当然像怯生生的小学生一样,接受了他的全部建议。琴多维奇要了黑子;他站着回了一步棋,就立即转过身去,退到他方才建议的等候地点。他懒洋洋地躺在安乐椅里,信手翻阅一份画报。
报道这盘棋没有多大意思,它像预料的那样,以我们的彻底失败而告终,而且一共只走了二十四步棋。世界冠军轻而易举地击溃了半打平平常常或者十分差劲的棋手,这件事本身并不足为奇;但是使我们大家十分反感的是琴多维奇的倨傲态度,他明显地让我们感到,他对付我们,不费吹灰之力。他每一次走到桌边,都是故意用一种似乎漫不经心的目光向棋盘扫上一眼,而对我们则根本不予理睬,好像我们也是没有生命的木头棋子似的。他的态度就像人们把一块骨头扔给一只癞皮狗,连看也懒得去看它一眼。我觉得他要是稍微周到一点儿,知道一点儿分寸,他完全可以指出我们的错误,或者说些友好的话来鼓励鼓励我们。可是,即使下完了这盘棋,这个没有人性的象棋机器人也没有吭一声。他说了一声“将死了”,就一动不动地站在桌旁,显然是想知道我们还要不要再下一盘。我从位子上站了起来,准备用手势示意,至少对我来说这笔交易一了结,我们的相识便就此终结。可是,使我恼火的是,就在这一刹那,坐在我旁边的麦克柯诺尔用十分沙哑的声音说道:“再来一盘!”
(节选自《象棋的故事》,有删改)
名师点评
小说中的琴多维奇棋艺十分高超,但他不懂得尊重别人的感受,喜欢颐指气使。麦克柯诺尔先生属于自以为是、志得意满的人,这是他敢于挑战世界冠军琴多维奇的重要原因。文中的“我”虽是个陪衬人物,却对麦克柯诺尔、琴多维奇两人形象的塑造具有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