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艳艳
我和清晨依次登场,我把水乡从窗门外打开。
清晨把我引向渐渐炽烈的阳光。唇齿间仍有茶味,但已记不清昨夜海风究竟从哪个方向扑面而来?也许来自中西合璧的蝴蝶楼,包括那些逐渐苏醒的随楼,它们一直在展翅,仿佛一个永远栖息此地的梦。
也许来自暖衾。它变得更薄了,但仍有梦境拿不走的星空和秘密,以及被捂紧的鸟鸣,它们唤醒了因宿醉而大梦初醒的人们。
天亮了,海水和沙粒将再次斟满所有容器,抬头,我的眼中除了蓝天和飞来飞去的海鸟,别无他物。
沧海,沙田,在三百年之前,和之后,时间越久,改变就越多,这不仅仅限于嗅觉,还有视觉和听觉:越过飞檐翘角的建筑,凤凰木、椰子树、木棉的叶子在风中摇曳,飘落。于是想到,旧物被更新,与从未拥有感觉不同,相比在人海中,和独处时看到的东涌也是大相径庭。
有时候我还相信,海的存在,像隐匿的镜子散发着某种宽广的味道。空旷处用声音感知自己,那原本沙哑的嗓音,现在携着浪花翻飞,忽高忽低,永远充满活力。
临近中午,蕉林里依然宁静,蔗田饱满,齐刷刷立于这片向上奔涌的土地上。天空明澈,爱和希望崭新。一朵云不管多么厚重,一阵大雨落完,泪水总能被青草迅速吸干;一只鸟不管多么轻浮,一阵春风吹来,归心总能被暖巢再次包容。
一路走来,雨不再激烈,风变得轻柔,那一再扩大的沙田滩涂像无法停止延伸的世界,令我生出无限憧憬。再也无法停止仰望窗外,那些不断重复掠过浮生和云朵的蓝色天空。
和舟楫一起拍浪,无时无刻。明知道固若金汤是一种错觉,但一颗已失去野性的心,需要这样一个停泊在时间流水上的泥石码头,或飘摇小船。
走在小巷里,一串长长的门牌号像极了专属邀请码。让你在这里随意走进大海的蓝色房间,让你误以为影子也能扎根,对着转瞬即逝的风直抒胸臆,不如透过玻璃把头顶那片云收入眼底。
有什么可以让一个人忘记浪尖起伏?总有人撑伞寻找遮风避日的小镇一隅。那些曾经的漂泊,多么令人难忘,需要上岸之人一遍遍站立、走动,直到黑暗淹没一切,而你的码头和船上,不知是谁,随手扔下一个月亮般不可触摸的闪耀救生圈。
把脚步放得慢一些,等暮色告诉茫然无措的人应该去向哪里?渔歌在晚风中弥漫开来,悠扬的曲调从海面飘向我和你。
匆匆路过这里的人,都不知自己也是一首歌,也是一个歌唱的人,没有人说出歌名,在天空下。匆匆路过的人,谁也无法喊出自己的名字。
那些巍峨的山峰和温馨的街市,那些琳琅满目的称谓像美好的筵席,沿着海岸线连续铺开。我们在小镇上走着,任凭那么多有叶的,和无叶的枝条,不断带领我们去向更高的天空。
几盏路灯,在半空闪烁其辞,似乎为犹豫不决的旅人尝试着用风声打探,并传递再次出发的消息。对于送行者,情绪先于躯体语言,提前作出无声告别。把行李打包,让盘踞在小站的临别气息也一并紧跟其后——
穿过几扇玻璃门,这里一边阻隔温暖,一边切断寒冷。像晚点的火车,在迟迟不来中同时失去了远方的神秘,和近处无法绕开的某种约定。
夜晚有南风吹来,把梦里礁岩,纷纷扬成碎屑和尘埃。一定会有一些飞进眼角,不然,你怎会泪流满面?一定会有一些追在身后,不然,你怎会频频回头?有时是看见一只萤火虫飞过黑暗大海,有时是听见一只麻雀穿越蓝色沙漠。
然而,却不知该如何描述:一粒微光卡在入海口,一对翅膀扑腾在风沙中。有时你什么也没有看见,没有听见,桨不是自己的,鸟并非来自天空。
梦,像一个巨型口袋,你坐在角落,像在美景中走丢的人,等待有人经过,顺手牵羊带上自己。或者打上死结,改头换面,变身为寻梦人的新欢。
灯一直亮着,光线散慢。不管夜有多深,总有人希望一觉醒来,就能看清轨道上那张从远方径直扑来,此刻,却忽然去向不明的脸,哪怕眼前是一堵永远无法破身而出的墙。
雨声一直若有似无。
寂静裂变寂静。
不管夜有多长,一个人,如果没有经历一次独自从深夜穿过黎明,从拂晓跌进黄昏,像一只无脚之鸟,死亡是唯一立足点;像一株无花之草,冷暖是唯一辩证法。
又怎能看清黑暗最终褪去的时候,究竟是哪一盏灯,在为你识破南墙?又是哪一阵雨浇灭了取暖炭火里,那最后一点火星?安抚声淳朴,如同薄网轻松捞起,历历可数的鱼苗。
给我披上香云纱,感受农耕渔猎的东涌硕果累累的一天,感受那苍茫中缓慢流淌的时光变得更有朝气。我将在一天中,跨过昨天和明天的分水岭,在大海宽阔处放弃无限缩小的帆与影。
给我一副没有世俗味道,却深藏既坚强又谦卑的嗓音,我将在与之长久交谈中,找回遗失已久的清脆,在缄默之外,轻声说着一个时代能够听见的爱。
我看着、说着、听着,有时沉沉睡去,有时辗转反侧。沉睡时请给我月亮,见证造梦的我,醒着时给我一阵绵柔海风,用来熄灭我周身呼呼往上蹿的火焰。
多少年了,一直没有勇气独自一人冲出空旷的屋外,加入被黑暗掌控的世界。在天没亮就醒来辗转难眠的时刻,白日里聒噪的事物都安静了,时间的脚步从未如此从容地契合着钟表的嘀嗒声,直到鸟开始鸣叫,像生命在百分之百的消亡中坚持前进;像激情者,引来刀刃,而后在刀刃上舞蹈。
多少年了,一直不甘心在锣鼓声中加入沉默的队列。多么美好的一天,不可能一开始就安静下来,从茅寮疍家艇到高楼小汽车,数百年东涌一路走来,永远美好的窗外,天空正把一天的剩余部分,置换成一幅巨大鲜活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