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针对弗朗哥·莫雷蒂的世界文学猜想,乔纳森·阿拉克提出了自己的批判。然而阿拉克针对莫雷蒂的批判恰好又是莫雷蒂本人并不重视的地方,因此阿拉克的批判不仅并没有从根本上对莫雷蒂的思想造成影响,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暴露了自身批判的诸多问题。本文力图通过分析阿拉克《盎格鲁——撒克逊?》一文中所设定的对立的缺陷,来探讨阿拉克对莫雷蒂批判的不合理的地方。
【关键词】世界文学;乔纳森·阿拉克;莫雷蒂;全球性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标号】2096-8264(2023)48-0062-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8.019
虽然乔纳森·阿拉克在对弗朗哥·莫雷蒂的《世界文学猜想》进行的批判指出了莫雷蒂的设想中所存在的诸多问题,但是他所指出的这些问题实际上在莫雷蒂的理论语境中并不形成问题,因此阿拉克的批判存在着诸多不合理的地方。这些不合理性包括文本与批评的区分、世界文学与民族国家的区分以及英语的问题,阿拉克的立论实际上更多来源于他本人对文学的思考而并不是对莫雷蒂文章的批判。因此阿拉克与其说是在批判莫雷蒂的理论,更像是在借助莫雷蒂的理论阐释自己对文学研究的理解。
一、理论与批评对立?
阿拉克在《盎格鲁——全球性?》这篇对莫雷蒂世界文学思想进行批判的文章一开头就表达了他对理论和批评的区分。“对本文将要展开的论点来说,批评具体地处理文本的语言,而理论则通过抽象而在一定距离之外被创造出来。” ①根据阿拉克对批评和理论的定义可知,立足于“具体地处理文本的语言”被称为批评,这里我们可以看到阿拉克所定义的批评最鲜明的特征——具体,而与之相对的就是理论的特征——抽象。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具体的批评和抽象的理论之间在阿拉克这里形成了一个鲜明的二元对立,随着文章的进行它们分别代表着新批评式的“细读”以及莫雷蒂的“远距离阅读”。
虽然理论与批评之间存在着如此鲜明的区分,但是这二者却有着在逻辑上的先后关系。“立足语言的阅读”(批评)处理的是具体文本阅读的问题,“远距离阅读”(理论)则处理的是不同文本之间的关系问题,但是实际上想要达到“远距离阅读”的目的就必须经过“立足语言的阅读”这一过程,因为所有的文学研究都要从具体的语言文本开始,在此基础上将其扩大化,即以抽象的视角对这些文本进行研究。也就是说,要进行理论程度上的“远距离阅读”将势必基于“立足语言”的具体文本细读,这两者之间看起来似乎是无法分割开来的。但是莫雷蒂采取了一个非常聪明但又会“蓄意招致公愤的方案”:二手阅读。莫雷蒂通过二手的阅读他人具体文本分析的结果来实现他的远距离阅读,这样对他来说理论与批评之间剪不断的关系似乎就已经泾渭分明了,因此即使莫雷蒂是提出世界文学猜想的那个人,但是他并没有陷入阿拉克所陷入的“理论还是批评”的困境。“定量分析是莫莱蒂用来解决世界文学中的‘距离阅读’问题,也就是说,它把对文学的共性讨论作为主要目的,主要关注文学的宏观研究” ②。而之所以阿拉克会有这种困境的体验,其原因与他对奥尔巴赫文章的解读无法分割。“如果要深入理解并完整地呈现世界文学的材料,就必须亲手掌握这一材料——或者至少是绝大部分材料。但是,由于这些材料、方法和视角是无限丰富的,彻底的掌握事实上是不可能的。” ③也就是说早在奥尔巴赫那里就认识到了既有的立足于文本语言的细读已经无法适应对于世界文学的研究领域了,但是奥尔巴赫并没有如莫雷蒂那样极端地投入到一种“二手阅读”的怀抱中去寻找解决之法,而是立足于一种研究的“出发点”。
阿拉克看到了奥尔巴赫“出发点”所蕴含的“历史维度的野心”,但是奇怪的是他似乎并不愿意花更多的笔墨在奥尔巴赫的这一立场上。实际上“出发点”是《世界文学的语文学》这篇文章中很重要的内容,它甚至可以看作是奥尔巴赫用以回答个体在面对世界文学的无限内容时唯一称得上能够生产有意义的研究的道路。“综合的表现必須是统一的、有意味的,如果要发挥其潜力的话。” ④这个“出发点”的关键在于“准确”和“客观”,也即从这一出发点出发能够关涉到整个研究的主题,它甚至就是主题的有机组成部分。而阿拉克将奥尔巴赫简单的归结为“奥尔巴赫所设定的要逊色得多——没有科学,没有法则” ⑤,这种看法是很粗暴的。
无论是莫雷蒂还是奥尔巴赫两位学者都针对世界文学这个问题提出了自己的方法去研究。莫雷蒂偏于极端而奥尔巴赫更保守,两人都看到既有研究方式的不足。阿拉克针对莫雷蒂的“远距离阅读”的批判看起来是合理的,但是对奥尔巴赫认为其“没有科学,没有法则”却是带有偏见的,因为奥尔巴赫无论如何都不能被简单地归于具体批评实践中从而来为阿拉克的理论与批评的二元对立做注脚。因此困扰阿拉克的困境本身也是存在问题的。
二、世界文学与民族国家对立?
阿拉克在将理论与批评相对立的基础上还隐含着另一种对立,即世界文学与民族国家之间的对立。在阿拉克看来,莫雷蒂的“远距离阅读”在以使用二手材料作为研究方式的文学研究是有合理性也是有针对性的,他所面对的对象就是全球化时代下世界文学这一崭新的面貌。在这个处境下阿拉克甚至对莫雷蒂所展现的理论勇气抱以赞许的口吻,“我们急需的不是读得更多,而是要使用一套新的范畴。” ⑥然而阿拉克对莫雷蒂的赞许仅限于设想层面,具体到莫雷蒂的更细节的部分阿拉克就展现出了明显的不满。尤其是阿拉克认为莫雷蒂的设想过于脱离具体现实,这个具体现实他以民族国家为代表。“立足语言的现代文学批评与现代民族国家共同兴起和繁荣。” ⑦在阿拉克看来,现代文学批评的兴起伴随着民族国家的繁荣,就此而言文学批评深深植根于民族国家。而莫雷蒂追求世界文学似乎有意识的忽略民族国家的存在,或者说在莫雷蒂那里民族国家已经让位于全球化,要适应全球化的发展趋势因此要做世界文学的研究。
阿拉克因此在理论和批评的基础上又分别将世界文学和民族国家对立起来,他认为莫雷蒂的研究将会脱离民族国家这一基础,“批评实践若是失去了其家园根基,其实践模式未来还能剩下什么?” ⑧这里出现了与之前阿拉克在理论与批评的对立时完全相反的问题,当阿拉克将理论与批评之间的对立时他是有意识地不去讲理论与批评在逻辑上的先后关系,因为这会淡化这两者之间的对立。而在这里阿拉克反而又开始强调世界文学与民族国家的先后关系,这同样是力图加强这两者之间的对立。如果阿拉克将理论与批评相对立起来是为了强调文学研究在世界文学时代的传统与前沿之争——这看起来似乎充满了合理性且具有迷惑性——还是能够得到理解的,那么他将世界文学与民族国家相对立就让人很难去分析其中的思想动因。因为世界文学虽然本来就是凭借民族国家文学的发展而汇聚起来的,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世界文学的发展会消弭掉民族国家的根基,二者完全能够作为两条平行线机头并进。事实上莫雷蒂虽然没有在《猜想》中表达过如何处理这二者之间的关系,但是“远距离阅读”建立在具体文本分析的基础上就说明在世界文学中民族国家文学基于语言的具体文本分析仍然是文学研究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革新”并不意味着旧事物的灭亡。
阿拉克虽然看到了世界文学背景下莫雷蒂研究范式所存在的价值,但是他实际上还是具有很强的保守的人文学科研究者的气质。表面上阿拉克说具体的文本研究不能教授和复制,文本研究将越来越走向“孤立化”。但是他又坚定地捍卫文本批评不算古老的权利,“在美国学界尚存余息的立足语言的批评虽源远流长但实际存在的时间却并不长。但这才是文学批评,它与文学的现代意义共生共存,尽管文学的现代意义仅有200多年的历史。” ⑨这样看来,阿拉克本质上还是偏向于具体的文本批评而对莫雷蒂的“远距离阅读”保持着一定的质疑。因此阿拉克将世界文学与民族国家相对立的原因便可以解释为他仍然力图为具体文本批评辩护,为此他将民族国家与具体文本批评绑定到一起,这样文本批评就仍然具有很高的存在价值。然而事实上阿拉克将世界文学与民族国家相对立是没有必要的,也是不可靠的。
三、英語的问题
阿拉克注意到了在莫雷蒂《猜想》中被忽略的一个问题,而且这个问题对于世界文学来说可以说是至关重要的,那就是英语的问题。阿拉克非常重视英语在世界文学研究中的地位。
“全球化削弱了批评而为理论提供了方便。之所以如此,乃是作为全球性交换与信息语言的英语与因全球化而开始互相影响的成百上千种语言和文化构成的关系使然。” ⑩英语问题是阿拉克这篇文章的一个非常核心的问题,这从标题种就可以看出一些端倪:《盎格鲁——全球性?(“英语——全球主义?”)》 ⑪。事实上以语言问题作为一篇文学论文的核心问题可以说是再正常不过了,但是文章关于英语的指向却存在一定问题。
莫雷蒂“完全从抽象层面关注全球化语言问题,具体地讲,这意味着无法强调英语的作用,也不能使之问题化。” ⑫阿拉克认为莫雷蒂在表述过程中暗含了对英语的重视。比如正是有了英语这一媒介,“远距离阅读”才能得以可能,不然的话将又回到民族文学的老路上去。另外莫雷蒂在援引的二十位批评家中有十八位都是使用英语的,因此这基本上说明了莫雷蒂默认了英语在其研究中的重要性。所以根据阿拉克对莫雷蒂的解读我们可以说,英语在综合各民族的过程中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阿拉克甚至将英语的作用等同于世界经济体系中美元的作用。总而言之,英语的重要作用不言而喻,但是关键之处在于阿拉克在这种重要作用之中看到了“令人不安的因素”,即英语的“隐秘的帝国主义”。阿拉克对英语暗含着帝国主义的倾向的担忧主要包含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是英语那类似于美元在经济体系中的地位,这种地位意味着任何学术上的交流如果不使用英语那将变得举步维艰。在这样的情况下英语便获得了超语言的地位,英语更接近于一种话语,一种福柯式的权力话语,在这样的话语体系之下谁掌握了英语谁就能依附于这个英语中心的权力体系之中。而这将造成这样的后果,即其他国家语言的学术研究将越来越少,无论是处于方便又或者利益等各方面的原因,其他语种的学术研究处于天然的劣势之中。
其次是英语的中心地位会削弱学术成果的丰富性。如果学者的交流以英语为主要方式,但是英语也只是一种语言而已具有自身的局限性,那么在研究英语以外的文学时这种局限性就会被最大化。长此以往学术研究中其他语言所能带来的多样性便被减少了。
最后是英语中心所包含的实际政治影响,由于其超越了文学研究层面,因此笔者在这里不做过多赘述。总而言之,阿拉克对英语在世界文学中存在的“帝国主义”影响的担忧是不无道理的,有些问题甚至在当时就已经存在。但是英语的“帝国主义”影响实际上并没有阿拉克所说的那样大。
莫雷蒂在《再猜想》中针对阿拉克谈到的他引用的二十个学者有十八个都是使用英语的这一问题回应道:“当然,另外十八位批评家是用英语引用的。但就我所知,只有四五个是来自美元的国家,其他都属于不同的文化。这难道不比他们所使用的语言更重要吗?” ⑬莫雷蒂很巧妙地回答了阿拉克提出来的问题,即在语言层面之上还有文化存在。也即对莫雷蒂来说语言并不是最终层面上的东西,文化才是。虽然文学研究中语言始终处于中心地位,但是莫雷蒂的世界文学理论很明显地区别于此前的文学研究,如果连文学研究都可以阅读“二手资料”的话,那么语言问题在莫雷蒂这里还重要吗?也就是说阿拉克如此重视英语的问题是没有错的,但是英语问题在莫雷蒂那里并不是主要问题,因此阿拉克使用英语问题去指责莫雷蒂就显得不合时宜了。
四、结语
通过以上的分析可以很明显地看出,阿拉克针对莫雷蒂的批判首先在逻辑上就不足以指出莫雷蒂存在的问题,其次阿拉克与其说是在批判莫雷蒂的理论,更像是在借此表达自己对于文学的认识。因此,阿拉克对于莫雷蒂的批判是缺乏说服力的,也是不合理的。尽管阿拉克所提出的东西就文学本身而言算得上是一种理论上的反思,但是这种反思如果是针对莫雷蒂所提出的“世界文学猜想”而言的话就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无论是莫雷蒂还是阿拉克,不管是理论的提出还是理论的批判,都是对当下文学研究提出的一种思考,也说明了“世界文学猜想”本身就具有很高的讨论价值,正是在这种讨论的过程中,理论才会被不断地完善。
注释:
①(美)乔纳森·阿拉克:《盎格鲁——全球性?》,载张永清、马元龙主编《后马克思主义读本·文学批评》,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70页。
②陈晓辉:《大数据时代的文学研究方法——基于弗莱克莫莱蒂文学定量分析法的考察》,《文艺理论研究》2016年第2期。
③(德)埃里希·奥尔巴赫:《世界文学的语文学》,载(美)大卫·达姆罗什、刘洪涛、尹星主编《世界文学理论读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84页。
④(德)埃里希·奥尔巴赫:《世界文学的语文学》,载(美)大卫·达姆罗什、刘洪涛、尹星主编《世界文学理论读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86页。
⑤(美)乔纳森·阿拉克:《盎格鲁——全球性?》,载张永清、马元龙主编《后马克思主义读本·文学批评》,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77页。
⑥(美)乔纳森·阿拉克:《盎格鲁——全球性?》,载张永清、马元龙主编《后马克思主义读本·文学批评》,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71页。
⑦(美)乔纳森·阿拉克:《盎格鲁——全球性?》,载张永清、马元龙主编《后马克思主义读本·文学批评》,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81页。
⑧(美)乔纳森·阿拉克:《盎格鲁——全球性?》,载张永清、马元龙主编《后马克思主义读本·文学批评》,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81页。
⑨(美)乔纳森·阿拉克:《盎格鲁——全球性?》,載张永清、马元龙主编《后马克思主义读本·文学批评》,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81页。
⑩(美)乔纳森·阿拉克:《盎格鲁——全球性?》,载张永清、马元龙主编《后马克思主义读本·文学批评》,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70页。
⑪冯桢:《论阿拉克对莫雷蒂的批判》,《文学教育(下)》2020年第12期。
⑫(美)乔纳森·阿拉克:《盎格鲁——全球性?》,载张永清、马元龙主编《后马克思主义读本·文学批评》,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75页。
⑬(美)弗朗哥·莫雷蒂:《世界文学猜想》(续编),载(美)大卫·达姆罗什、刘洪涛、尹星主编《世界文学理论读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38页。
参考文献:
[1]张永清,马元龙主编.后马克思主义读本·文学批判[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70-81.
[2]陈晓辉.大数据时代的文学研究方法——基于弗莱克莫莱蒂的文学定量分析法的考察[J].文艺理论研究,2016,(2):70-77.
[3](美)大卫·达姆罗什,刘洪涛,尹星主编.世界文学理论读本[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138-139.
[4]冯桢.论阿拉克对莫雷蒂的批判[J].文学教育(下),2020,(12):48-50.
作者简介:
范鹏,重庆师范大学文艺学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西方文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