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六盘山

郭保林

谁能想到在这粗犷、粗糙、遍布荒原戈壁沙漠的大西北，竟然有一座酷似江南的绿水青山？那浓如雾的云霭，那淡如梦的山岚，那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那连绵不尽的浓浓稠稠深深浅浅的绿……会使你惊讶，是造物主的粗心，还有意将这如诗如画的六盘山安放在这里，给枯涩亢燥的大西北一抹诗意的慰藉？犹如一部雄浑激越的狂飙曲，蓦然出现一段“江心秋月”的小夜曲，反差太强烈了！

连日以来，你在西海固荒荒土塬上跋涉，赤裸裸的山丘，干旱的黄土，滔滔涌涌的丹霞地貌，赭红色的岩石犹如遍地燃烧的火焰，大日炎炎，热浪炙人，你的眼睛被灼痛了，视线混蒙了，连思维也僵涩了！而今突然走进山清水秀的六盘山，像走进如梦如幻的仙境，像痛饮几杯冰镇的鲜橘汁，五脏六腑都是一种战栗的快感，心怡神惬，一溪清流润过你龟裂的情感！

最富有诗意的是你走进六盘山凉殿峡是在一个细雨濛濛的日子。雨，细如丝，轻若烟，不是下，而是在飘，雨凝结在路两旁的树叶上，又慢慢悠悠地滴落在草丛和野花上。

六盘山近年来为适应旅游业的发展，开辟了许多景点：胭脂峡、香水峡、野荷谷、泾水源、二龙河、米缸山、鬼门关、延龄寺……每一处景观都有独特的风格、鲜明的个性，让你叹为观止。而凉殿峡是当年一代天骄成吉思汗攻伐西夏时大营驻扎之地，至今还有大汗的遗迹遗址。这怎能不撩起你思古之幽情呢？

通往凉殿峡是新修的柏油公路，被雨淋湿的公路油汪汪的。远山近岭，绿裹翠拥，烟雨迷濛，若是晴日你可以看出那绿的层次感：浅绿、浓绿、碧绿、黛绿、墨绿，绿得苍苍莽莽，绿得雄悍，绿得蛮野，绿得惊心动魄，而现在一切都化为一幅中国画水墨滃然的大写意了。

汽车沿着盘山路踽踽而行。雨声淅淅沥沥，车窗上的刮雨器不停地摆动。窗外是高大的橡树、樟树、松树、桦树、椴树、青树，峰峰染绿，山山抹黛，绿意酽酽，苍翠欲滴。漫山遍野奏响着激越、亢奋的绿的主题歌。那林木蓊郁的山崖，简直是绿色的大爆炸，燃起熊熊烈烈绿色的火焰！

路边树丛间芳草芊芊，野花簇簇，还有葳蕤的野蕨，茂茂腾腾，疯疯癫癫。你轻轻地摇开车窗，一股清新鲜冽的空气像瀑布般涌泻而入，那空气糅杂着淡淡浓浓的薄荷味、香菇味、野蒿味、苦艾味，不知名的山花野草和林木的青苍味，及淡淡的土腥味、雨腥味……这是生命的气息，是大自然散发出浓郁的体香。你深深吸上几口，顿然如醉如醺，你从尘世带来的污浊之气也顿然被洗涤殆尽，怪不得人称六盘山是大西北之肺呢！

陪同你游览的是当地的向导，这位本地人对六盘山了如指掌，一路滔滔不绝向你介绍六盘山概况和历史掌故：六盘山是国家森林公园，是自然保护区，森林覆盖面积七万多公顷，高等植物七百多种，贵重药用植物四十多种，食用菌类也多达三十多种，野生动物三百多种，是大自然的基因库，是活生生的动植物标本陈列馆——他带有甘肃口音的普通话，沉郁、凝重，又不乏轻灵，像一汪清泉，汩汩潺潺，悦耳动人。

说话间，汽车突然放慢速度，抬眼一看，前面有几只长着彩翎的山雉拖着肥胖的躯体，大摇大摆地横过马路，对我们的到来不屑一顾，一种傲慢的神气！几只乌鸦也从林子深处飞出来，嘎嘎地鸣叫着停栖在路旁一棵高大的青树上；云雀也像从梦中醒来，亮开圆润而嘹亮的歌喉，撒下一串湿湿的鸣韵；一只野兔从树丛中窜出来，飞也似的穿过公路，跑进对面的深林里。从远处林莽里传来鹧鸪的叫声，低一声，高一声，湿湿的空气微微颤动，这时你会感到深山闻鹧鸪的古典诗的意境。还有山鹬拖着长长尾音悠扬的鸣叫……但没有蝉鸣，下雨的时候蝉是不鸣叫的，它们伏在湿淋淋的树枝上，缄默不语，像是进入一种禅思。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云气氤氲，雨意迷离。坌至的水气，从峡谷中袅袅、翩翩升腾起来，婀娜多姿，变幻莫测，时而团团簇簇，时而丝丝缕缕，如梦如幻。

水，是女人的化身，雨是水的灵魂，雨也就有了女人味。这霏霏的雨濛濛的雨沁沁的雨，的确有着女人胴体的清馨，女人缱绻的柔情。

雨飘落在树下的花瓣和草叶上，野花和芳草微微战栗着，像是初恋的少女，第一次接受情人的吻，惊悸、欢忭，还有些许的惶惑。如果这时你遇到几个穿红衣服的少女挎着竹篮从林子里出来，你会误认为走进湿漉漉的江南水乡泽国遇到采桑女呢！

然而，峡谷里很静，没有村庄，没有人烟，连护林员的影子也看不到。这儿是鸟类和动物的伊甸园，是大自然的生命的摇篮。十万草木，或妖娆，或狂放，或藤萝缠绵，枝蔓相牵，或挺拔独立，仿佛发出同一号令，让粗糙干旱的大西北变，变，变，变成绿意沸腾，花园锦绣般的北国江南。

山路蜿蜒，曲径通幽。车子行驶了一个时辰，眼前突然变得宽敞，出现一片宽敞的山岭平地，还有几座蘑菇状蒙古包，路旁有醒目的标志牌：凉殿峡。七百多年前的一个夏天，成吉思汗率大军一路浩浩荡荡进入西夏国境域，想找一个凉爽的地方休整一下，就选择了六盘山这道峡谷。大汗在这里安营下寨，进军西夏总指挥部就设在这里。至今这里还遗存着蒙古大军的旗杆石、拴马桩、石桌、石凳。谁曾想这幽幽峡谷，森森巨壑，竟是历史的一个大舞台，一代天骄在这里导演了一幕震天撼地的史剧。然而，这凉殿峡也是这个叱咤风云、一生消灭欧亚四十余国的“天可汗”病故之地。他悲壮而辉煌的一生就在这里画上了一个句号。

凉殿峡景点有好几条通向幽林的小径。不需导游，你随便沿着哪条小径向前走去，都是一幅动人的画卷。山径用石子铺就，既不滑腻，又不泥泞，鹅卵石，青石板，铺砌得很有韵致，像一首格律严整的古典诗词。一踏上这幽幽小径，你会感到唐诗宋词的韵味扑面盈怀，诗情浓浓，古意悠悠。你如果不是撑着塑料尼龙伞，而是穿蓑戴笠，手握一柄荆杖，那简直是李商隐、苏东坡了。我劝你，最好不要打伞，让霏霏细雨尽情地潮你润你湿你。裹一身雨意，披一肩淋漓，这是天国的沐浴，是大自然的洗礼。那雨丝飘落在你的脸上唇上，湿湿的甜，沁沁的凉，你会有一种微醺渐醉的感觉。

最让你动情的是小径一侧的深涧，涧水淙淙，山泉咚咚。涧中乱石横卧，参差错落，涧水泉水在石涧跳跃奔腾，奏响一曲美妙动人的乐章，这是天籁地鸣。你会感到生命变得年轻了，整个世界变得年轻了，满世界都充满生命的力量，勃发着青春的激情。小径两旁的林木间野芳菲菲，荒草离离。你用荆杖拨开灌木丛、草丛，会有一股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那是山果和野蘑菇酿造的，好醉人啊！

你注意观察小径两旁那高大的乔木了没有？这里简直是树的家族会聚的胜地。且说那杉树就有云杉、冷杉、油杉、雪杉、铁杉……那杉树高大挺拔，风流倜傥，珊瑚般的细叶，眉清目秀，侠骨柔肠，潇洒中透出峥峥傲骨，飘逸中又给人一种儒雅稳健之感。这真是大森林中的美男子。它若真是一个小伙子，不知引起多少倩女的青睐，酿造出多少甜甜的绯闻！

而性格与杉树迥异的是橡树，粗壮雄悍。那真正是大西北汉子的再版，黑黝黝的椭圆形的叶子，敦厚坚实。它默然不语，沉静地站立着，像执行任务的哨兵，目不斜视，心无杂念，虔诚而忠厚。它给你一种信任感，一种稳重感！

而让你惊讶的是桦树林，亭亭白桦，依依白桦，你在内蒙古林海看见过成片的白桦，可是你没有见过红桦林。世上有红桦林吗？有的，就在你眼前。那红桦身裹火红色，卷起树皮，像一页页朝霞那么鲜丽，那么明媚，风流蕴藉，含情脉脉，又像少女抹上口红的唇，单等情人去吻她呢！这里有成片的红桦树，在绿浪滔滔的林海里像飘着几片红色的三角帆，使整个山林有了动感，漂浮感。你从下向上望，一棵红玛瑙般的树躯，撑开一个庞大的翡翠般绿冠。这红与绿反差极为鲜明、强烈，令人惊叹不已！这是绿海仙子，是造物主的一大创举，是天公地母生花妙笔的极品！

至于松树，在这里可以说太“大众化”了，满山遍野驻满了松树部落。那些杉树、桦树是少数民族，那么松树倒是大民族了。地球上有多少种松树，你不知道，但凉殿峡的松树多得让你眼花缭乱，目不暇接：这里有长白山落叶松、黄山松、红松、白松、黑松、樟子松、兴安松、火炬松、金线松……林林总总，苍苍莽莽，茫茫六盘山，松树总是扮演着“主旋律”的角色。有一棵巨松躯体耸于群松之上，雄奇高古，有股凛凛之气，是松树之王，周围的松树像是它的子孙。它的子孙个个争气，彪强豪壮，或长在沃土膏壤，或扎根山岩石缝间，或侧横在悬崖峭壁，或迎风挺立在大山风口，揽一身风雪，顶一天寒霜，像大义凛然的壮士、北国的男子汉、戍边的勇士。

好啦，继续往前走吧……雨依然飘飘洒洒，没有风。这雨下得十分耐心。你的衣服湿湿的了，头发上淋漓着水滴，糊住眼睛了，抹一把，出现你面前的依然是莽莽林海，一层层随着山势起伏跌宕，仿佛走进了一个陌生的幻景。深涧的水雾升腾上来，山顶上的莽云踽踽游弋，你感到脚下踏的不是小径，而是一叶独木舟，在苍茫和浩瀚中沉浮。

山是漫无边涯，树是漫无边涯。你被狂烈而清凉的绿拥抱着，你被大山多姿多情的爱燃烧着。这时你早已忘却尘世间的烦恼、痛苦、惶恐，忘却了拥挤的车流、喧嚣的市廛、熙攘的人浪，还有被生存竞争魔爪撕剥得鲜血淋漓的岁月，被市场经济尔虞我诈所吞噬撕咬时的痛苦……大自然是人类唯一的避难所，是人类精神最好的诊疗所。

当你登上一座山岩，举目远望，凉颸乍起，螺云万叠，烟雨笼罩的群峰万嶂，成团成簇的是云、是雾、是雨烟、是山岚。苍黛色的天空和苍绿色的群山像融在一起。这是大化的境界，没有闪电，没有雷鸣，天地间是一种涅槃般的静寂，山是站立的静默，水是躺着的静默，是一种大气磅礴、森森酽酽的静。这静寂中涌动着生命的潮，力量的海，充满着激情，此时此刻，你才真正体验到生命的庄严，生命的伟岸！

凉殿峡并没有满足你对六盘山阅读的渴求。在一个晴朗的日子，你要去野荷谷。你乘坐着车，可是车到山谷的出口处不得不停下，要漫游野荷谷，只能步行。小路很窄，双人并肩都显得有点挤。真正体验大自然的美，以步代车才能品赏出那种原汁原味来。

野荷谷深长十多公里，谷里有溪流，是泾河在六盘山母腹里发育它的“羊水”。也就是说，大名鼎鼎的泾河未走出六盘山之前，还算不上一条真正的河流。

沿着河谷你慢慢走吧，不同的峡谷有不同的风格。顾名思义，这里满谷长满了野荷，滂滂沛沛、葳葳蕤蕤、郁郁苍苍。那一人高的荷茎，支撑着一张张庞大的荷叶，团团如盖。叶叶相覆，恣肆纵横，这是生命野性的大爆炸！荷花尚未绽开，偶有点点红荷，万绿丛中更鲜艳，更亮眼，更富有诗意。满谷都是荦荦大端、阔大碧绿的荷叶，浩浩荡荡，汹涌澎湃，贯满十里长峡。

由于昨日下了一场雨，谷涧溪流情绪格外饱满，激情洋溢，流水隐藏在荷叶下，只闻淙淙流水声。没有风，两岸的树木像老僧打禅似的一动不动。草和花尚未睡醒，鼻息吐出一缕缕幽香。峡谷飘着丝丝缕缕的雾纱，缥缥缈渺的阳光透过薄雾照射过来，黑黝黝的荷叶上闪烁着太阳的光斑，圆圆的、亮亮的，随着荷叶微微颤动。那光也富有动感、节奏感。最惹人眼的树丛间有色彩丰富的三色堇，正是六月花期最盛时节，那花有绛紫、杏黄、墨黑色，花瓣呈卵形，丰腴舒展，当地人叫猫儿脸、蝴蝶花。紫、黄是花色的主旋律，也有黑色的花瓣，一脸的肃穆，它们经历大西北风沙炼狱般的折磨，依然不动声色。这时你仿佛进入捷克作曲家维因贝尔格那首著名的交响曲《静寂的山谷》的意境中。

闲云淡雾散去，阳光毫无顾忌地辐射下来，但并不感到炎热。通往峡谷深处的山径，林木荫翳，丹荑碧草，古树老藤。阳光穿过浓密的树叶泻给小路像一片片亮晶晶的微笑。峡谷里很静，空气湿润而芬芳，牛虻粗重的鸣叫声清晰可闻，大黄蜂嘤嘤嗡嗡地飞来飞去，淙流飞觥，乱蛩齐鸣。更惊心动魄的是蝉噪。蝉不知躲在哪丛树叶里，一蝉吟唱，万蝉伴奏，叫声如急雨、如惊涛、如繁弦，嘈嘈切切，轰轰烈烈。这大自然的协奏曲，响彻整个峡谷。而五彩斑斓的蝴蝶，像天使，像仙子，鼓动彩色透明的羽翼，伴着蝉鸣蛩音，翩翩起舞，万千潇洒。还有红头蜻蜓，飞来飞去，盲目而自信，坦然而放荡。它们没有耐心和稳重，时而落在荷叶上，转眼又站立初露荷苞上，颇有点“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的诗意。一谷榖纹，万叠绿涛，整个野荷谷进入一种梦幻般的世界，一种生命自由狂放的境界。

这时候，你才会体验出什么是生命，什么是原汁原味的自然生态。你可以看到大自然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可以感到大自然的呼吸在微微震颤。你不仅感到一片树叶、一缕阳光、一丝风、一块岩石都富有生命原始的脉跳，你如果一不小心触动了什么，就触动了大自然的脉搏；你如果弯下腰亲吻一下野花，触摸一下荷叶，你会觉得触动大自然某一块肌肉、某一条神经，一种生命的激情、青春的热烈气息，便传导而来，直透肺腑。你顿时会感到浑身血液在涨溢，每条血管都奏响血流奔突的澎湃声。这时，你方醒悟，人类原是大自然的连体婴儿，人类与大自然原本是和谐的、亲密的；人类既不是它的奴隶，更不是它的主人。而这种关系一旦失衡，遭到厄运的最终是人类。人类离大自然越远，现代文明越发达，人类的末日到来得就越快。不是吗？由于后工业社会高度发展，导致了江河污染，土地沙化，气候变暖，冰川消融，臭氧层洞开，物种递减，垃圾山积，病毒蔓延……正是人类破坏了大自然的原始生态，用高科技手段割断了大自然的神经，毁灭了它的肉体，整个地球都发了溃疡、溃烂，甚至出现了癌变。这是人类自身的罪恶导演了人类生存的悲剧。悲剧一开幕，原始欲望便粉墨登场，各种丑角顽强地、疯狂地、歇斯底里地表现自己，展示自己，谁能扼制住剧情的发展呢？

走进野荷谷，你像迷途的羔羊寻找生命的芳草地。这里是生命的伊甸园，是人类和万物的摇篮。

野荷谷依然是一片原始的静谧，虽然虫吟蛩鸣，彩蝶乱舞，蝉噪如雨，轰轰烈烈，热热闹闹，但这种声音安详而和谐；山之声、水之韵、虫之吟、鸟之鸣，那是天籁地鸣，是原始生命深沉雄健的呼吸。你会感到大自然的肺活量是多么鲜活、雄阔而充满力度！你在山径上砉砉的脚步声，你的呼吸声，你与同伴的笑声话语也化为这天籁地鸣的一部分。你顿时感到精神世界变得无限寥廓，浩瀚旷博。啊，原来生命是这么美好！这时，明丽的阳光，清澈的流水，绿翻翠涌的长廊，绿伞如云，山荷芬芳，野花馥菲。置身在这幽静迷人的野荷谷，聆听山鸟啼鸣，吮吸山荷馨香，犹如走进超凡脱俗的仙境。

两岸的山峰露出倩姿芳容。那陡峭的群峰如戟、如剑、如笋、如屏，直插云霄，层层峰峦上裹着层层绿帷翠幄。你想不到这苍莽的群山万嶂蕴藏着如此浓烈的生命激情。峥嵘挺拔，激起你精神力量的潮涌。你会感到浑身也膨胀着一种力，一种原始生命力的蒸腾。那满谷野荷已插满荷箭，那粗壮的玉茎顶着一个个欲放的荷苞，像高擎着一炬火把，单等谁的令下，顿时会出现色彩的大爆炸，色彩的疯歌狂舞。这蕴含着美的力量是大自然生命之神赋予的一种高贵和永恒。

偶见一两枝荷箭已性急绽苞开放，那叶瓣如同一片鲜丽朝霞，像夜色中点燃的一束火焰，像走上舞台的身着霞裳霓衣的报幕员，一场气势磅礴、群芳争艳、百花展姿的荷花舞就要开幕了。

野荷谷绵延深长，香水河逶迤跌宕。那流水在平坦的谷底汩汩潺潺，不急不躁，很有节律地流动，但遇到横卧的巨石，却爆发出惊心动魄的冲击力。水声訇然，水花飞溅，浪沫如霰，浪花如雪，那种粉身碎骨的精神，谁能相信这是柔若无骨的一溪弱水？

往前走，再往前走，沟越深，景越盛，陡陡的峡壁间蜿蜒着绿色的走廊。四周充满睡意，悄然无声，你心中也感到静，一种虚无的静，不，是那种万虑皆无的静，静如太初，静如远古。没有云翳遮掩，阳光并不炙人，像经过这绿色清凉空气的过滤，更纯真，更纯净了。这时，你看见几个农家少女从小径上翩翩走来，她们是上山采香菇的，小篮盛满野香。她们说说笑笑，声音如同脚下香水河的流水，铮铮淙淙。她们脸色红润，皮肤微黑，健康、健美，一眼就看出是大山的女儿。她们采一张荷叶顶在头上，像擎一柄绿伞，既透出她们性情俏皮，又令人想到大山对它的女儿的厚爱和丰腴的馈赠。

姑娘们远去了，那话语笑声还隐隐不散，在峡谷里飘荡，融进水的声音、鸟的声音、山的声音……

小径渐渐湮灭了，石头也变得粗糙粗砺了。这也许到了野荷谷的尽头。不，还远着呢，那丛丛野荷更显得茁壮、葳蕤，疯疯癫癫、蛮蛮野野、任性而狂放。有的石头缝里也长出粗壮的荷梗，顶一冠庞大无比的荷伞，摇摇曳曳、大大咧咧。你不能不体悟到，越是人烟稀少的地方，大自然越能展示出它生命力的狂放和倔强。

就在这时，一股山风吹来。乍起时，那巨大的荷叶像刚刚睡醒，懒懒地打着呵欠，欠欠身子，依然故我，但随着风力的加大，荷梗荷叶发出摩擦的声响，婆婆娑娑，就像一部气势磅礴的乐章奏响了序曲……随之而来，荷叶款款而舞，一瞬间这大千世界充满生命的喧嚣……

山谷的风突然变得剧烈，那荷叶抖动得更激烈了，翻卷起来，飞腾起来，虫吟鸟鸣也似乎销声匿迹了。整个峡谷是风声，千叠万叠荷叶发出嚓嚓的声响。风是大贝斯、大提琴，野荷的狂舞曲开始了，腾挪旋挫，激烈雄健，绿涛飞湍，翠浪怒卷。风声伴着林涛的轰鸣，满峡谷是风的吼啸，风的歇斯底里。那翻转的荷叶像醉汉似的疯舞狂蹈，是迪斯科、探戈，还是伦巴？强烈的节奏，狂躁的旋律，闪电般的动作，暴雨般的舞步，惊涛骇浪般的舞姿，让人惊恐，让你胆骇！

当你冷静下来，默察静观这撼人心魄的野荷舞时，你会想到贝多芬的《英雄进行曲》，想到柴可夫斯基的《暴风雨》。发天地之微，知宇宙之数，原来这些艺术大师一切杰作都源于大自然的临摹！

你看见那闪电了吗？在遥远的天宇闪现几下，磅礴的乌云压向远处的山顶，气势汹汹地涌来；太阳不见了，整条峡谷是一片幽暗，空气里散发出一种雨腥味，一场暴风雨降临了！

……然而刚过了半个时辰，乌云远逝而去，风也息怒了，但余威尚在，满谷的野荷的舞动也未停息，但好像疲累了，节奏舒缓了。雨，并未下来，太阳也从云层露出脸来，峡谷又被阳光照亮了。随着云逝风息，野荷的探戈、伦巴也停止了，长长的舞台又成了哑场。

令人震惊的是这舞池里并不是残梗断柯的狼藉，荷叶依然团团如盖，荷箭依然亭亭玉立，满谷依然高高擎起一杯宁馨，一杯岑寂，大自然变幻莫测正是展示它生命的雄健、精神的强旺。

这时，你站在斜阳下的乱石上，望着绿意酽酽的野荷谷，这诗意的朦胧、梦幻般的幽邃、海洋般的动感，使你感到生命已化为永恒，时间已经凝固，你真想化为一朵花，一棵小草，一株野荷，融进这生命的海洋。

大西北你太雄浑了，是六盘山给你带来婉约！

大西北你太刚烈了，是六盘山给你带来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