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视镜

2023-12-26 09:27墨见我
广西文学 2023年11期

墨见我

自从当了车夫,黑咖啡配油茶麻花就成了早餐的标配,霍许一吃就是半年。

这搭配有些奇葩,一般人不知道其中的奥秘。黑咖啡除了提神,还能消水肿,特别是久坐的腿部水肿;油茶麻花可是这世上动静最小的早餐,不会惊动任何人。“你说面包是吧,面包不行,胃会返酸,最主要的是,面包远不及一碗热乎乎的油茶泡麻花顶饱。”

这些话是霍许脑中的自言自语。

几年前,霍许有了这习惯,自己跟自己聊天。越聊越不愿开口,越不开口脑子里聊得越欢腾,甚至可以几天不开口说一句话。觉得一个人待着就已是全世界,完全没有与人交流的需求。之前的霍许这样在家待了三年,谁也劝不出门。

她摸黑动身,点着水面一样经过客厅,将一张“妈妈的唠叨”落在餐桌上,再屏住呼吸关门。打着冷战走到诊所门口,擦车、上车、出车认证,这个时候多半是六点一刻。她会抖着手点支烟,静静地等着世界醒来。

这里所说的静,是看上去很静,霍许的脑子一点也不静,她会想很多事。比如,想自己这样坚持对不对,想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想这把年纪何以如此,想曾经错在哪,想未来如何不犯错,想父母,想孩子,想上天此刻出的是什么题……总之,都是些想过很多次又无法确定答案的事情。这时候,烟是她唯一的陪伴,仿佛那青白飘动的烟雾能带她找到答案似的。

可她并不喜欢烟的味道。

每次抽完烟,她都会将车门全部打开,喷上去味的空气净化剂。她也得空站在车下伸个懒腰,活动四肢。这对一坐就是十几个小时的司机而言,倒像是抽烟附赠的礼物了。

刘悬壶也是礼物吧,霍许不止一次这样想,却不那么肯定。

她看向旁边的诊所,诊所门上悬着的葫芦在昏暗的路灯下蒙着灰,透着玄乎的气息。

半年前,霍许第一次走进这间诊所,原因是嘴上长了很多细密的水疱,又痒又疼,忍不住挠破又洇出一片,致使她的嘴肿得像猪嘴,好像说错话被施了蛊的冤种。刘悬壶怎么看呢?他说:“多出去转转,多找人谝哈。”药都没给开,塞了支软膏,钱也不要。在这上千人的小区,初次见面就能一眼看出霍许是宅出的毛病,这不得不让霍许怀疑老两口乱拉家常。她当时毫不客气地瞪向陪诊的许妈,许妈早已具备了解读眼神的超能力,一通唠叨说得委屈。霍许这才知道:女儿早已成了父母难以启齿的烂泥,哪还好意思跟别人提。

后来霍许总结,能走出家门开起网约车,三分之一的原因是刘悬壶的神奇,三分之一是父母的委屈,最后三分之一,是因为司机不用说太多话。半年来,谨遵医嘱,霍许没少转。审视自己一样审视这座城。老城的小巷,新城的大街,涂脂抹粉搔首弄姿网红脸般无趣的一片片楼。回忆没了可睹的物,古迹也披纱戴金,记忆中的西安没了曾经的味道。

有些扩出三环以外的“城”,安静得诡异。偶见几位环卫工人、保洁大妈,充着人气,晒着太阳,更像是楼的主人。比起以前成片的农作、稀疏的村落,如今的大西安让霍许觉得陌生,自己更像是个外来打工的人。

人们匆匆上车再匆匆下车,缄默全程,问东问西,骂着导航指着路,像老友般微笑点头,像随时能见一样泰然离去。都是干啥的?过得咋样?快乐吗?她脑中经常升起类似的疑问,却从未问出口,毕竟谁也没义务满足一个车夫的好奇。这些人统一称霍许师傅。傅与父读音相同,感受却天上地下。霍许有自知之明,已是从父到了傅的光景,就无须渴求在任何人眼里有几分颜色了,更别再想跨越阶层的事。

“去他妈的阶层吧。”这是发出声的话,声不小,像发令枪打响。

她点亮手机,右上角“奖励”。跑满二十三单奖励五十元。早高峰拼车加百分之二十。

06:29,发动车。

06:30,点“出车”。

每每出车时霍许必会想起一句老前辈的警句:“开出租最重要滴寺踏点,头一单踏在点上,一天都顺。踏不好,奏日巴欻咧。”那时的师傅是能找出应对之策的,如今强大的数据推送和平台机制,让人脑的小聪明彻底失效。霍许只能祈祷再祈祷。

“你好,尾号7856吗?”车稳稳停在睡衣女面前。

“师傅,麻烦把孩子送到高新小学。”

“好的。”回答得爽快,心里也很明白,这并不符合规定。你能想象不愿开口的霍许曾一次次普法吗?成效是一个个差评,差评直接影响派单。霍许选择收起“多余”的话。

“小朋友,你咋这么早去学校啊?”霍许的进步很大,已能对小朋友操起夹子音,心里是对躲不开学生单的纳闷。“今天运动会,我要去给老师帮忙。”小孩很兴奋,眼里挂着星光,不忘钻进安全带。霍许按下门锁键,想起自家熊孩子,也不知起了没。

开了不到五分钟,离校门口只剩几百米。开始堵车。霍许将头探出窗外估算,堵进去至少十分钟,堵出来再十分钟,里外这单得半小时。就八块钱。

“阿姨,我自己走进去吧?”小孩像关在笼子里的小狗,尾巴摇不停。

“不行,门口下。”霍许听到自己的声音像机器一样冰冷,这不能怪她。万一这段路上磕了碰了,那当妈的可不会仅仅只是投诉,谁会管你浪不浪费仅有三小时的高峰加成,她的八块可是要花出司机加保姆的效果,多出色的妈啊。

也是开了网约车后,霍许才大开眼界。如今的年轻人,暗能小作文投诉,明能导演全武行,还能站在镜头前,哲学家一样呼唤世界多一点爱。霍许暗叹惹不起,只剩跟自己较劲了。

车慢慢向前挪,点一下油门踩一阵刹车。那节奏就像儿时的书包打着屁股,一念回到上学的路:咬一口你的包子,啃一口我的玉米,听小鸟吵架,等含羞草微笑,捡“拔老将”的树叶,找“抓子”的石头……童年不该是这样吗?眼前执勤的家长披着黄马甲,把孩子们一个个接下车,再一辆辆放行。凡在这条路上的车没一个按喇叭,凡在这条路上的孩子没一个自己背书包,大家墨守着神秘秩序,妥帖得无风无雨。这将是属于这些孩子的童年记忆,并以一种新的认知代代传承。

霍许脑中突然冒出一句电影台词:“既然张先生来了,就让咱家骡子啊马啊,那些个大牲口都歇了吧。”父母如牛马啊,用谁家的父母,可就不一定了。

自家走路上学的娃,压弯脊梁的书包。十只刺猬钻进心里,车也钻进了怪圈。接下来的半天,接单,堵车,被取消。再接单,再堵车,再被取消。几波重复,油耗从九跑到了十二,一上午没跑到一百五。

这种踏不上点的日子并不少,运气这玩意应该是有额度的。霍许觉得遇见刘悬壶可能已花去了不少,再要求其他运气好就有些贪了。你瞧,我们的霍许已学会了中年人的自慰,但行好事多赚好运吧。

午后,霍许终于逃出厄运区,找个没摄像头的树荫,打开天窗,茶水饼干。她给自己定了规矩:跑不到两百元,午餐只能是干粮。嚼着干粮,霍许想起个好运的人,马上打电话回家,霍爸说UU跑腿已将电脑取走。再打电话给那好运的乘客,确认已收到。

收到也不吭一声,怕要感谢费吗?霍许想起那人当时的殷切,真是两张皮。霍许的私家车并没装摄像头。一单接一单,说没注意被人顺走很正常。客服来电时,问话里也带着这种可能,只是霍许要求自己做个好人。于是,答应保管,答应不翻阅,留了自家地址,交代老人等候。好人没等到一句主动的“收到,谢谢”。

这并不是头一回。准确地说,几乎每天,霍许的车上都有遗失物品,大到手机电脑行李箱,小到饮料香烟餐巾纸,价值不同命运不同。有人会追着客服找,有的估计丢了都不知道。那些无人问津的物件,霍许会放在后备厢的盒子里,也有带回家的。比如几个打火机几支笔,两个西红柿一把葱。霍许常想,那么容易丢东西难道是赚得容易吗?忙着赚急着丢,丢了也无所谓,找到也不感谢。霍许有些糊涂,咱这国家从贫瘠到丰盛也就几十年,人们咋就生不出稀罕啦?不客气就真的不客气啦?现在的人们到底在乎什么?霍许突然很想外婆,有些唠叨真是要人到中年才觉得可贵……眼睛慢慢黏上。保证安全驾驶的午睡,只有半小时。

雨水穿过树叶落进天窗,外婆扯的面挂在嘴边,她赶忙睁眼,是天降祥雨。

自打开了网约车,霍许爱上了雨天,或者说爱上了各种极端天气。这样的天,总是能多赚些的。下午会有怎样的运气呢?霍许期待起下午的派单。

是的,一个个订单而非人。网约车司机无须维系人脉,也无须向任何人承诺业绩,他们没想着靠这大富大贵,也不用人五人六地装逼。他们更像是脱离狼群的孤狼,仰仗人类的残羹求个生存而已。

“喂,你好,滴滴已经到了。”

“开进来吧。”男人不慌不忙,冷冷的。

“你们门口有两个石墩子,一排铁栅栏,还有一个道闸,保安在挥手赶我走。”霍许详细描述,希望对方麻溜出来。

“你把电话给保安。”男人坚持。

这种非要进小区接人的情况也不是没有,大都是老人孩子孕妇病人或者有大件。谁还没个难处呢。霍许打了双闪灯跑出去,电话递进保安亭,人站在雨里。只几分钟,已淋得像苦情戏的女主让保安心软:“进吧进吧,额跟你说,路不好走,可不敢把人家东西失塌咧。”

电话里,男人有气无力又极不耐烦地遥控着,口气像被社会无情蹂躏后又击鼓传花的施虐者。地形复杂的城乡接合院处处似尽头,贴墙转弯,又一处绝地似的。霍许屏息前行,硬是把宽吉普塞进窄巷,换个新手怕是得补漆了。楼洞门口,果然空无一人,这很符合他的腔调。“等一下。”男人似乎在缓慢起身。

等啊等,霍许犹豫了几次要不要熄火,还是熄了。刚熄,那人来了。油头,Burberry衬衫,壮硕的大臂下夹着LV手包。他钻进车,霍许回头看,他看看霍许说:“咋寺个女滴。”这话的无礼程度不亚于“你是个人”,打了半天电话失聪了吗。霍许脑中已飙起国骂。

“就你一个?”霍许又瞅了瞅门洞,期待一个值得如此折腾的人出现。

“嗯。”他理直气壮。

霍许闭目两秒,阻止怒火从眼中冒出。发动,挂挡,前探身子。收起倒车镜,擦过墙根,避开花盆菜地自行车、摩托三轮小汽车,蹚险挤出小区。

男人点燃一支烟,放下车窗,派头像夹着一根雪茄。烟灰被风吹散,雪一样在车厢里打转。他拍拍衣服又拍拍裤子,抽张纸巾开始擦鞋。他的脚踩在副驾靠背上,Gucci的金色蜜蜂刺眼,像镀金的苍蝇。擦完左脚擦右脚,鞋底也不放过。抽纸一张张丢向窗外,慢条斯理地说:“你咋不装个挡雨条,雨都飘进来咧。”霍许瞪了眼后视镜,火苗烧着舌头。

“你下回叫个专车,我们这配置跟不上。”

男人愣了片刻,原地爆炸,唾沫星子溅到霍许耳朵上,浓重的大蒜味冲向挡风玻璃,又反弹回来扑向霍许的鼻子。请原谅此处的不适感,实在是车内空间太小,一切感觉都变得具体又准确,包括声音。那些话反反复复,刨去脏字,霍许总结了大体意思:开车的装什么装,吉普都跑网约车了,还装什么清高,干伺候人的活就要有伺候人的样。霍许咬着后槽牙,颅内咆哮着骂人的话,有那么一刹那,头狼的记忆被唤醒,脑中熟悉的语气在说,这是老娘最便宜的车,老娘把Gucci当雨鞋穿。另一个声音马上冒出来,有啥意义呢?是啊,有啥意义呢。她盯着导航,倒数路口。油门、刹车,换得勤,无视积水,左窜右移。男人被甩得东摇西晃,手挂着窗上的把手,闭了嘴。

雨刮器划过灰蒙蒙的天,红灯的数字跳得扭曲。霍许仿佛看见K线图上的红,那红色ICU里也有。三年中,她复盘过无数次得失。大到一个抉择,小到一句调侃,每个结果都是必然的结果,却在定义上看不到答案。什么是得到?什么是失去?人生不走到终点怕是无法定论,但招摇与狂妄足以迷失一切。

“吱——”刹车声被雨声包裹,毫无气势。男人摔门而去,骂骂咧咧,投诉没跑了。

霍许也下了车,淋在雨里,盯着男人背影。她在想曾经的自己是否也让人厌恶,假若给自己一个道歉的机会,该去找谁?霍爸说千万不要带着气开车,命比啥都重要。许妈说遇到啥事都别生气,气坏身子没人替。儿子说,妈,我想吃烤肉了。男人回头看一眼,如看疯犬,不敢跑,却加快了步子。霍许看笑了,打开后备厢拿毛巾,雨水滴进脖子,像顺着脊梁插进把剑。

擦把脸,回到驾驶座,霍许默念咒语“体验而已”。摇摇脑袋,点开“奖励”,已跑十九单,晚高峰拼车加百分之二十五。还差四单,难得雨天,烤肉啊烤肉,继续吧。

过了九点,霍许终于跑完了二十三单。五十元奖励哼着小夜曲落袋,让人有种小确幸的满足。她不得不佩服这让人有奔头的设计。她本是设计“奔头”的人。

开进院子,诊所门口照例摆着白色塑料椅,质感单薄,雨再大点就能冲走一样。霍许把车头贴上去,一点点给油,椅子被顶向一边,再几把方向,进进退退,车停在了自定义的车位上。熄了火却没法下车,熟悉的僵硬要等会儿才走。她发出指令:“到家了,放松吧!”开车门,腿伸出去,落到地上,不真实。记得去草原骑马,下马总是腿并不拢,要靠手掰。现在也是这样,只不过掰的是腰。

刘悬壶站在诊所门口,拄着拐杖笑,没腿的那只裤管在风里摆来摆去。

“你揍不能哈车挪哈,非要拿车怼,也不怕把车剐哈咧。”

“老把式,这哈数还寺有滴。车不花,椅不坏,省寺。”霍许说着将两把伞递给他。“么人要咧,放你兀儿,给患者用吧。”

“你咋成天拾东西?”

“谁知道么,都不带脑子,木乱人也么见个值钱滴。”

“再嫑贫咧,得寺腰又不行咧?来灸哈。”

霍许摆手。心想,每天来灸,成给你打工了。借说给孩子听写,扶着腰往家挪。

家里,孩子正扯着嗓门跟霍爸喊。霍爸耳朵越来越背,嗓门越来越大,引着全家不矜持。见到霍许进门孩子收了声,调转方向,偎着霍许说学校趣事。霍爸问吃了没。霍许摇头又点头。许妈说肯定没吃。霍许挤挤眼,意思没胃口。许妈叹了口熟悉的气,说:“给你妈倒洗脚水去。”孩子屁颠屁颠去了。霍许赶忙问许妈啥情况。“手机屏裂了,正忽悠你爸换新手机呢。”洗脚水端来,霍许把儿子搂进怀里,打开司机端App说:“你看嗷,今天跑了四百二,油钱一百八,损耗保险算四十,赚多少钱?”孩子泄了劲,瘪着嘴。“有钱的时候,随便你花,要啥给啥,现在就这情况,你给咱想想办法,咋整?”“那我换个屏吧,小店子一两百,我问过了。”霍许的心揪了一把,原装屏上千元,这孩子竟学会找山寨货了。

你们一定能体会,任怎样的妈都见不得孩子委屈,特别是这种懂事的委屈。即便理性层面知道吃苦勤俭是好的教育,心里也还是会难受。

洗脚水烫得脚发红,疲惫顺着脚尖融进水里,心却越泡越凉。孩子说单词听写过了,面无波澜关了房门。霍许知道孩子的心跟自己一样,并不平静。那些年,这孩子可是同学口中的富二代,拿的用的穿的吃的都被同学羡慕,送礼物只送同学最想要的,从不考虑价钱,更不考虑会不会收到回礼。如今的落差,霍许几年都缓不过劲,不知这孩子是如何做心理重建的,霍许压根不敢问。眼泪一滴滴,滴进脚盆。

走进卧室,香油味扑鼻,桌上蒸蛋羹招着小手。鹅黄灯光下酱油温柔,躺在平滑的蛋羹上期待地笑。霍许像儿时一样画起方格,棕色钻进每条缝,如日历一格一格。一口一格。悲一口,喜一口,起一口,落一口,咸一口,淡一口,快一口,慢一口。回味其间,无力感爬满全身。

这种无力没处说,说出来都是矫情,中年人谁还没点憋闷的苦。

当初刘悬壶那一眼断病,多半也是因为同是中年人吧。就像现在的自己,虽说跟乘客只是后视镜里的几眼,也能看出些东西。比如真诚、虚伪、学识、素养……一个个粉墨登场。

下午三点,霍许驾的车像块烙铁,车内凉得瘆人。就这,上车的还喊叫空调不够劲。大唐不夜城晒得通透,没了夜晚的人山人海,水泥地显出孤傲的银色。东行进曲江,满眼贵气。一个粉色胖子冲霍许招手。霍许喜欢这种有“的德”的乘客,知道在路边等,还知道提前看好车型车色车牌号。这本该有的认知,在西安这座古城训练起来挺难。常常是车跟前找车,非要霍许打电话过去,才恍然大悟,上车还要摆出一副“你该认识我”的理所应当。每每此时,霍许就怀念上海。在那里,App用不妥帖会被嫌弃说“不灵”,小事里判阶层,亲疏远近,个个心里明镜似的。就像眼前这人,一看就见过大世面。

大世面身穿芭比粉Polo衫,手提Goyard敞口包,金丝边蛤蟆镜,时尚又气派。霍许越看脸越熟。是小戈。曾经一起拿下化妆品项目的熟人啊。当时,一个走了院线,一个走了微商,各自发展,都春风得意。霍许兴奋地摘了墨镜口罩,猛一声“小戈”,叫得那人一激灵。

“霍——总”那人随口而出。霍许的苹果肌垮掉一半。本以为会像科布勒机场那次偶遇一样,听到一声“霍霍”,重演他乡遇故知的亲切。难道不是他乡,人就远了吗?事实证明是霍许宅傻了。

“霍总这是体验生活?咋玩上网约车了?”

“生意赔了,日子还得过啊。”

“那不能,你这摸市场吧,打算对哪个行业下手呢?”

一厢情愿地叙旧,成了阴阳怪气的扯淡。商人的热络可甜可咸,跟着势走,总有分寸。

曾经有段日子,小戈的各种局都会叫上霍许,谁都可以是谁的“熟人”,连他父母结婚纪念日都不放过她。今个,捧杀式鼓励已算给了面子。“你真的很不错,你真的很不错,你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很不错。”太空步优美着倒退,生怕黏在身上要“熟人”待遇。

霍许觉得自己开的不是车,在小戈眼里是化缘的钵。

她没想让谁拉一把,败在信任上又怎会再把后背靠向任何人。霍许怕了富贵险中求那一套,人性这东西不贪就不会险,活个清爽无非是穷。她能主动从那些圈子消失就知道后果,多年的积累称不出几两重,却没想到真实的“几两”,如此地轻。

她也尝试过应聘,想着做个为鸡零狗碎烦恼的打工人。陌生公司嫌她年龄大,熟人公司怕她挖墙脚。尴尬的年龄遇到尴尬的事,那时的霍许像爬山入夜进了坟场,不知该往上爬,还是往回跑。她选择坟地里睡,睡到物是人非。像那昏暗灯光下的葫芦,蒙了灰,没人再关心里面有什么。

霍许常常想,那些与她一样开网约车的人,为什么也会这样选择?是不是也有掉落悬崖的伤?是不是也懒得说?是不是也找不到工作?是不是也上有老下有小?甚至她会庆幸:还好诞生出这么个职业,否则这些高不成低不就的善良人该怎么过渡。

“喂你好滴滴,我到了你在哪?这不能停车。”

“师傅,我给我爸妈叫的,他们在公交车站,还有几个箱子,你看见了吗?”

霍许正滑过那摞箱子。“公交车站不能停车。”

“那咋办啊,我爸妈很少进城,他们不懂啊。东西挺多,师傅给帮帮忙吧。”

“我要停那,就是两百的罚单。”后面车灯不停闪,霍许犹豫着一点点挪。

那车并上来。“瓜屄,死得咧。”一脚刹车一口痰,没看清脸,已轰着DJ曲扭走。

“师傅,你给帮帮忙吧,我爸妈不会用手机叫车,出租车都不拉他们,我在学校出不来啊。”电话里的女孩有了哭腔。

眼睛与耳朵感受着平行宇宙,嚣张与乞求同时上演,夹在其间的霍许有些烦躁,像操控着乱世里的渡船。

“好了好了,你别管了。”

霍许将车停到公交站前方,打起双闪。对着摄像头拜了拜,再指向两位老人。老人和一堆箱子立在公交车道上,受着一束束嫌弃的眼神,哈着腰对全世界赔不是。霍许冲过去说:“你女儿在学校上课,让我来接你们。”说着抱起一个箱子,往车跟前走。老人听了,像盼到了救星,一手一个拎着箱子紧忙跟上。三四十米的距离,老人腿脚真利索,往返两趟塞满车。

上了车,老太太就解裤带,吓得霍许一眼眼瞟后视镜。内衬里掏出一把钱,拖到霍许脸侧,“女子,多少钱?你拿。”霍许摆摆手,心有些酸,没来得及张口,老头已抢着说:“人家开车嗫,这么大滴车,你嫑木乱。”霍许笑着说是,安全第一让老人坐稳当,又问是不是专程来看闺女。老太太藏不住耀了门楣的喜悦,说:“闺女争气么,上咧大学。农村人么啥,揍屋里滴果子,咱也贿赂哈领导,让闺女做个城里人么。”老头“咦——”地一声嗔怪:“你这婆娘少社些话,瓜眉失眼滴,哪个领导稀罕你这土货。让女子搞好团结,交些朋友揍对咧,你当镶咧金咧。”

霍许听着二老斗嘴,朴实的话说得有趣,跟着笑。老两口见了笑颜,明显自在许多。直夸女儿会交朋友,人上档次,车也高档,一看就是当领导的。下车时老太太执着地塞钱,霍许说女儿给过了,老人死活不信,说人都没来咋给的,絮絮叨叨间,霍许已帮着卸完了车。老头又抱一箱放回车上说:“不值钱滴东西,尝哈尝哈。”霍许实在没劲再搬,听到来了新的派单。鞠一躬,说谢谢,上了车。

这是几年来霍许收到的唯一礼物。你能想象出滋味吗?像被世界遗忘的人突然有了身份,霍许有种急于告诉世界的冲动。即便她现在的世界很小,她也想做点什么。

她想到刘悬壶,该给他分一些。

诊所门口堆满垃圾,刘悬壶指挥着,拐杖举得老高冲霍许招呼。葫芦拴到了拐杖上,擦得干净,新换的红穗子,在他身旁摆来摆去。霍许降下车窗问啥情况。

他满脸堆笑:“老家来几个人,帮着粉一哈,过年把媳妇娃接过来。”

“房本拿到了?”

“拿到咧。”

这套房霍许知道情况,法拍房,扯皮很久,刘悬壶这是拿血汗钱赌运气。也能理解,一个外乡残疾人,要想在孩子上学前拥有一套省会城市的房子,没点冒险的劲几乎不可能。这样的奋斗史,在哪都会被传为佳话吧。霍许为他的好运气高兴。

刘悬壶更高兴,像个高压锅冒着气,压不住的欢腾。他踱来踱去帮着找车位,逢人点头,嘴巴勤快,拐杖轻盈如社火上的高跷,俨然一位街头艺术家。霍许想起他说的话:“额娃必须到城里上学,必须上城里户口。额还要想办法让他进高新滴学校。到时包你滴车接送,得成?”

这话曾让霍许心里怪怪的:霍许的孩子已从高新的贵族学校撤了出来;刘悬壶在她心里算恩人;他要包她的车是桩生意;学校的单子必会耽误早晚高峰的赚钱;他是个残疾人。多么善于捕捉重点,依旧想不出答案。当时只是笑而不答,没想到这么快。

也许哪天有了更合适的工作,也许突然找到创业热情,也就跟网约车拜拜了,也就不存在答不答应了。霍许自我宽慰着,把决定权放回时间里,先把年过了吧。

过年这几天,平台奖励一波一波。初一到初八,霍许一天也不舍得休。满大街摄像头总算消停些,透着人情味。天公也作美,夜里飘雪白天晴,一晴就瓦蓝瓦蓝的。

霍许赚得爽,腰更酸爽。车停路边,抻抻腿脚,也做个年终总结吧:里程六万多公里,五千多单。刨去各种费用,一年到头赚不到六万。

霍许长叹一声,开始自己劝自己。辛苦是真他妈辛苦,踏实也是前所未有的踏实。虽说腰肾都不得劲,但心脏好精神好啊,不用操那么多人的心,更不会生跳楼的念。后视镜闪过一抹白,像超级玛丽里冒出的蘑菇。又有人把东西落在车上了。

霍许扭身拿过来,《飞鸟集》。大过年的,谁还带本书出门。她打开书,书面排版很费纸,留着大片空白。

夏日的飞鸟来到我窗前

翩跹

消失在我眼前

秋天的黄叶一直在窗前

无歌

无笑

无翩跹

坠落在我眼前

这诗不正是车窗前的景象吗,像是为霍许而写。霍许来了兴致,继续看。

现世里孤孤单单的小混蛋啊

混到我的文字里留下你们的痕迹吧

嘿嘿,还真留了痕迹。这书的主人是拿这诗集练字呢。霍许觉得有趣,端详起那些字。那些字谈不上字体,倒能看出心境。有的一笔一画刻字一样起笔收笔,像顶着垫肩,有些滑稽。后几页眼瞅着没了耐心,大的大小的小,站齐都困难。再往后翻,开始飞,撇出枝蔓,勾着脾气,大小错落,倒有了韵味。

霍许翻着,想找首好彩头的发个朋友圈。二百一十五页。一串字母数字,春运长队一样扭进她的眼。这种姿态霍许太熟悉,不用数也知道是六十四位。再看那诗。

神静候从人的手上赢回自己的花

多好的礼物啊

竖毛肌收紧,脊梁骨敷冰。她还是伸出了食指,指甲顶着数。正数,六十四。倒数,六十四。霍许的手开始凌乱。从叠着翻,到一页页翻。一百三十一页、八十二页、二百八十三页、三百零四页,都记着五串字母。页码的尾数是排列顺序无疑,霍许听说过这种搞法。

谁呢?她开始拼命回忆。下了上,再下再上,后视镜掠过年的红却留不下清晰的脸。再查看来电、短信、平台信息,都安静。

毫无情感的字符躺在霍许手里,看似不值一提,霍许却能感觉到黑纱下油绿的藤蔓蜿蜒。

虚拟数字货币,已仿若遥远的世界。暗金的云飘过,不属于任何一片土地。那里下金雨,屌丝镀金身,信众们挤进去,脑子大都留在外面。绿头苍蝇到处飞,满大街裂缝的蛋。密码学,统计学,非对称加密,区块,挖矿,哈希值,匿名,去中心,不可篡改……没几个人真的懂,国内国外一起蒙,政府更蒙。一棒子打晕,控制失血。全世界称它恶魔,却禁不住恶魔的足。

魔在人心又怎会在技术。霍许从横尸遍野里爬出,挖心去魔,才想清道理看清存在。除非文明倒退回无电脑时代,否则,必将蓬勃。只要监管到位,正规操作。

在霍许曾经的宣讲中,私钥和助记词是坚决不能记在一处的。这人,遇人不淑啊。他(她)不打客服找回,只怕当一本普通的书,更忘了里面的这些密钥了。霍许突然想到了什么,翻到书的最后一页,出版时间2015年。再查行业数据,那时的比特币一千五百元,那时的以太坊不到一美元。今日比特币七万多,以太坊两百多美元。还在涨。更重要的讯息是,那时的山寨币还没技术,无法像今天这般猖狂。

霍许知道,一切很简单。只要将这串私钥输入特定网站,就会得出公钥,公钥摸到地址,再用私钥挪动。打散重组,再打散再重组……她看见一双绿色的眼二十四小时盯着屏幕,疲惫又亢奋。她还看到刘悬壶的媳妇开着车接送孩子……一朵巨大的罂粟花含苞待放。

对于中年人来说,不怕吃苦就怕选择。已不是经得起折腾的年龄,没有足以光耀门楣的作为,这似乎是一切苦闷的根源。假若有一笔巨款,能解决心中的苦闷吗?那些曾经人模狗样的日子快乐吗?家人会因此幸福吗?

霍许盯着后视镜中的自己看了很久。

发动车,绑紧安全带,霍许开始满大街找。

大过年的,商户都关着门。城市像关了窗的牢,霍许像困久了的兽。指甲抠进方向盘,五味十字向北,朱雀路尽头。勤劳的人冲她笑,店像专为她开。停好车拿书奔去,回来时,书已被结结实实地塑封。封住秘密也封住过往,再绑一根绳子。书躺在右手置物箱上,胳膊肘压着,压着书,压着魔。没人知道它的主人是谁,在哪。只能等。

人生中很多事不会只出现一次,像考试碰到雷同的题,人们会怎么做呢?不会犯同样的错吧,除非没思考过曾经的错。其实,题目本身并没有任何意义,审视自己才是礼物般的收获。一个爱马仕包或一箱水果,一声师父或一声师傅,一件晚礼服或一件帽衫,一些赞美或一个投诉……都是礼物吧。

入夜,雪又不知飘去了哪里,月亮爬上天幕,看着终于歇一歇的人们。

霍爸许妈守着电视,在相声晚会里找着年味。孩子打着王者荣耀,时不时传来激动的号叫。霍许难得早归,挂在卧室窗户上,补着年前没干完的活。

楼下传来拐杖杵地的声响,拖出熟悉的声音:“嫑送咧,回吧。”

刘悬壶背着药箱,不知从谁家出来,“多出去转转,多找人谝哈,别总在家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