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秀了

2023-12-26 09:22汤成难
小说月报 2023年11期
关键词:麦客割麦收割机

◎汤成难

一个瘦高的男人被母亲领了回来。这是母亲一大早去小官村桥头上挑的,说是挑,其实也只剩下这一个了。 那些看起来精壮有力的早就被别人抢去。 我能想象得出,站在桥头上的母亲畏缩而迟疑的样子, 她在人群里会腼腆怯懦,一说话脸就红,这与她三十多岁的年纪不太相符。 等别人挑剩了,母亲才会鼓起勇气走上前说一句“割麦吧”,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那个领回来的麦客很瘦,一副文文弱弱的样子,个头挺高,可对于割麦插秧这类弯腰的活计,个头高反倒不讨巧,动作幅度要比别人大,自然也累得多。 古话说,高子门前站,不做都好看;矮子矮冬瓜,做死了无人夸。 这话是说个高的人比个矮的看着舒服、体面,另一层意思也指个子高的往往不及个头矮的人能干。 这道理母亲自然也懂,但实际情况由不得她挑选。 母亲不愿意再等, 地里的麦子等不得。 蚕老一时,麦黄一晌,一晌午工夫麦子就黄了,要是晚收几天,没准麦穗全炸裂在地里了。

六月的麦田像六月的阳光, 金灿灿的,密密匝匝的麦芒宛如丝丝缕缕的阳光刺得人眼睛生疼。 麦子秀了,我们小官村的人不说“麦子成熟了”,而说“秀”,跟镰刀上“锈”一样,有了金色和分量。 布谷鸟叫头遍时,母亲就开始变得沉默寡言, 一种即将收获的喜悦与劳作的焦虑同时交织在脸上,她整日抿着嘴唇,像是要憋出一股劲来。 那一眼望不到边的麦田,叫庄稼人既欣慰又惧怕。 你若在南方的乡村待过, 一定知道夏收比秋收辛苦得多, 割麦、脱粒、翻晒、归仓、播种、插秧,一刻都耽搁不得,夏收掉层皮,岂止是一层皮哩。

这一年, 一群北方的麦客来到我们小官村。 其实,以往也有过的,是附近庄上的,少,两三个,割完一两家就没下家了。 小官村的人是不请麦客的,而是村户之间进行换工,你帮我家几天,我帮你家几天,他们希望每株麦子都从自己手上经过, 这样心里才踏实。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舍不得那一点工钱。 今年小官村不少人家都请了麦客, 不知是手上宽裕了,还是北方来的麦客工钱更廉了。

小官村的人是不太愿意和我母亲换工的,母亲不是个干活的好手, 她只会做一些缝缝补补之类的活计,力气小,做事慢,每当母亲下田,就会有人跟她开一开玩笑,嗨,杨桂芬,你又在地里绣花啦。 母亲便不好意思地笑笑,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那些年我不知道父亲去了哪里,每次问起母亲,她好半天都不说话。 我不停追问,母亲才说,没了。

没了是什么?

走了。

走了是什么?

反正走了。

走到哪里去了?

…………

我穷追不舍,母亲愣在一旁,像一个逃兵被我逼退到角落。 她的脸色十分难看,五官慢慢扭曲。 突然,母亲哭起来,蹲在地上,肩膀抖得厉害,身子很轻薄,如同一片纸贴在墙上。她张大嘴,为了不使声音发出来,她竭力克制着, 然后便不停打嗝, 肚子里仿佛有无数气泡,一个追着一个往上涌。 我吓坏了,小心翼翼靠过去,母亲一把将我搂住,脑袋埋在我的肩窝处。 之后,我再也没问过父亲的问题,我害怕母亲一声接一声地打嗝。

母亲只舍得请一个麦客。那个被挑剩的男人正跟在母亲身后。

母亲给男人下了碗面便将他带到地里,眼前的麦田连绵起伏、层层叠叠,金色蔓延到河岸和坡地,简直要把小官村也要淹没了似的。男人顺着母亲指出的方向,认真地看着,仿佛用目光划出边界来。 然后从腰上取下镰刀,立刻埋头割麦。

一亩地二十块钱, 这是给麦客的工钱,也是事先谈好的。 既然包给了麦客,小官村的人就不再插手了, 麦客负责割麦, 主人只管拉运、脱粒。 而母亲不同,她还有些不习惯,无所事事地站在田头使她有点难为情, 似乎不摸一摸镰刀,哪儿都不对劲哩,于是母亲也取出镰刀,弯腰割起来。

让我来割吧。 男人转过脸对母亲说。

放心吧,工钱不会少的。 母亲擦一擦汗。

男人支支吾吾,说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哩。

那就放心割吧。 母亲头也不抬地说。

男人便不再说话了,他把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对付这一捆捆的麦子上。 他干起活来虽不及别的麦客泼辣,但却很细致,割出的麦茬又矮又齐, 捆出的麦把也很紧实, 麦穗齐整整的,没有一根倒穗。

麦子被割倒在地,一片一片的土地裸露出原色, 麦地又连成空旷的田野, 广袤无际哪。母亲直起腰,看向前方,麦秸秆散发出的那种浓烈的呛人的气味,使她喘不上气来,她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身影正在麦浪里缓缓移动。母亲怔怔地立着,这一切使她有些恍惚,也有些感动。

傍晚时分, 母亲收起镰刀先回去做饭,麦客的吃住是由主家负责的, 午饭相对简单一点,由主家送到田里,一锅粥、几块饼。 那时我已经七岁,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了,送饭的事自然便交给我。 我到地里时,母亲也正收起镰刀,母亲想喊男人吃饭,她张开嘴,却迟疑着,不知道喊什么才好。 是啊,我们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母亲差我过去,我嘟着嘴,想了好一会儿才喊道, 割麦子的叔叔。 男人一愣,抬起头, 眼角渗出一波笑意。 他将镰刀放好,刀口朝下,跨过麦茬随我来到田埂上。 男人坐下来,顺手从地边蒿草上折两段草棍当筷子。 我也学他折一段草棍,他看见又笑了,挑出一根又直又粗的,将两根草棍来回摩擦,磨去毛刺后递给我。

吃完他又立即下田, 母亲让他歇一歇,他便听话地站着,手却不停闲,拢把干草,将镰刀擦了又擦。

晚上,母亲特意割了一斤肉。饭还没好,男人站在我家院子里, 离开麦田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也是内向的人,话少,除了几句寒暄他和母亲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他在井边坐下,不知从哪儿翻出一块磨刀石, 将镰刀在磨刀石上仔仔细细地趤。 井旁放着一盆水,月亮倒映在水里,似另一把镰刀。 每隔一会儿他将镰刀伸进盆里,没在水中,水面一晃,月亮便被镰刀割得碎碎的。 月牙形的磨刀石上汪着水,却发现,这水里也汪出一个月亮哩。 树影倾覆下来,灯光透过窗口落在他脊背上,嚯哧,嚯哧,刀片与磨刀石发出的声音, 以及屋里锅铲在铁锅里跳跃的哧啦声……每一股声音交织在一起,在小院里回旋着。

割麦子的叔叔,你的家在哪儿? 我怯怯地问道。

很远很远哩。他说,又用手向北方一指,指完手掌并没有落下来, 却在我的脑袋上摸了摸,问我多大了。 我伸出一只左手,又将右手的食指和大拇指数出来。

七岁啦,他说,又说他家也有一个小女孩,跟我一样大哩。

也七岁哟,母亲小声地接话。

他点点头,说是哩,这是最小的一个娃。说起孩子,他的话明显多了一些,一共有三个孩子,最大的是男孩,叫平儿,今年已经十一岁了。 说完他停顿了下,目光落在母亲身上,仿佛该轮到母亲说话了。 母亲正在装饭,右手上的饭勺在碗尖上压了压,压实了才小声说道,三个孩子哟?

是哩,三个孩子,一个男孩,两个女孩。 他又对母亲说,老大叫平儿,很懂事,平儿除了学习不好,其他方面倒是很灵光哩。 逮鱼、捉知了、采蜂巢,都是一等一的,村里的孩子没人比得过他。

这让我十分崇拜, 便顺嘴地称他为平儿哥。 我问,平儿哥会不会打弹弓? 他说,会哩,他自己做弹弓,用轮胎皮做,可有劲了,一打一个准。

晚上他睡在麦地里,这是他要求的,麦客一般都是睡在主人家的厢房或者堂屋的地铺上,但他坚持睡在麦地,说是正好看麦子哩。

几天后,我家的麦子收割完了,他没有立即赶往下一家, 而是帮母亲把麦把一车车运到打谷场。 他拉着板车,母亲在后头推着,也不说话。 最后一趟,我跟在后面,他把我抱到车顶,让我坐得高高的,云彩离我更近了,大片的田野尽收眼底。 田野里只剩几个默默劳作的身影,路上没什么人,四周寂静。 一截草梗卡在车轮上, 旋转着, 一路上发出吱吱呀呀、吱吱呀呀的叫声。

第二年麦子秀时,麦客们像候鸟一样准时到来,他也在其中。 这一次,母亲没去挑人,他就自己来了,像是事先约定好的。

他带给我一只弹弓, 说是平儿哥送给我的,我爱不释手,用绳子系着挂在脖子上。 我说谢谢割麦子的叔叔。

我起初叫他割麦子的叔叔,后来简化成割麦叔叔,最后,就只剩两个字:叔叔。

这是他第二次出来做麦客,孩子们越来越大,都等着用钱。 麦客们在五月头上从老家扒火车一路南下,从江苏、山东、河北、山西,一路往回割麦, 麦客是踩着金风走的, 由南往北, 始终赶上开镰的日子。 割到家门口时,自家的麦子也熟了。

叔叔少言寡语, 放下蛇皮袋就开始割麦。母亲照例拿把镰刀跟在后面,她割得慢,像绣花针一样在地里一针一线来回缝着。 两个内向的人很少说话, 割累的时候便蹲在田埂上歇一歇。 这时, 他们其中之一会找出话题,简单聊两句, 但也仅此两句。 比如叔叔对母亲说,这块地不错呀。 母亲便点点头说,是哩,不错呀。半晌,母亲说一句,北方很远哟。他也附和着,是哩,很远的。

他们一列一列地向前割麦, 从右到左,割上十几把才能前进一小步, 他总是帮母亲的这列割去一点,使得两人能并肩前进。 但母亲割得慢,很快又拉开距离。 他割到头了,没有重新起一列,而是从母亲的对面往回割,他们相向而行, 镰刀与麦秸秆发出的声音逐渐交会在一起,嚓嚓,嚓嚓,有了欢快的意思。

他们一点点地靠近,只剩瘦瘦的一行麦子横在他们之间了, 镰刀像是探路者, 最终,两把镰刀巧妙地错开。 他将最后一把麦子割完,用力捆紧。 两人之间变得空空荡荡,与整个大地连接成一片。 母亲抬起头,她的腰已经累得直不起来,汗水将衣服糊在身上,她又被麦秸秆浓烈的气味呛得喘不上气来了。

晚饭时候,我们坐在桌子的三面,另一面靠墙。 增添一个人,以及桌上多出的菜,突然显得拥挤且隆重多了。 叔叔把肉往我碗里搛,说,正是长个子的时候。 然后他又往自己碗里倒上苋菜汤, 汤汁裹住每一粒米, 红艳艳的。他说北方没有这个菜,也很少吃米饭,红汤米饭怪好吃的。 我偶尔问叔叔一个问题,都是关于平儿哥的。会爬树吗?会呢,爬很高。会做风筝吗? 会呢,用报纸糊哩……这时母亲便打断我,先好好吃饭,吃完再问。

饭后,母亲刷碗,叔叔被我缠着折纸,他把纸铺在桌上,又收起来,说,上面字多着呢,这纸得用来认字。 他去灶膛口抽出一小把麦秸秆,将它们剪齐。 很多年后,我常常会回忆起那个场景,如同电影的近景镜头,镜头里是男人粗黑却灵巧的手在麦秸秆上翻腾, 像变魔术似的一只蜻蜓便从那双手里飞出来。 我捏着蜻蜓在屋子里飞得横冲直撞, 蜻蜓头部因多次撞击硬物而瘪进去。 我将蜻蜓递给他,在他翻飞的手指间蜻蜓不见了, 瞬间又跳出一只虾。 我又将桌面当作河面让虾缓缓游动,从上游到下游,从此岸到彼岸,最后,我又将虾停在叔叔手边。

夏收很快就结束了,与上次一样,只有短短的五天时间。 我用了“短短的” 几个字,的确,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 我也不再看到母亲脸上焦灼的神情了。 麦子收割后,麦客们离开了,我们也要插秧了,插秧不像割麦那样要抢天时, 母亲可以不紧不慢地像绣花针那样慢慢地干活了。

又一年夏收, 麦子快要在地里炸裂了,麦客们却迟迟未来。 小官村的人四下打听,毫无消息。 人们聚在村口, 或者围在梧桐树下,议论着,猜测着。 有的人家已经拿出镰刀,磨了又磨,打算亲自对付这一眼望不到边的麦子。

没有人比母亲更焦急了,她整日将眉头锁在一起,嘴唇紧闭。 她已经习惯把割麦的事交给别人了, 习惯有人陪她一起度过难挨的夏收。

学校里这一年也放了忙假,仿佛体恤大人的不容易, 让孩子回去帮忙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我们把书包背回去的那个傍晚,觉察出村庄里有一些异样,聚在村口的人不见了,村庄极其安静。 我爬上大堤,一望无际的麦田跳入眼帘,原来人们都来到这里,麦田热闹起来,割麦的、捆把的、运输的、脱粒的,忙得不亦乐乎。

是麦客们回来了。

叔叔也来了, 正在我家的麦地里割麦呢,地里除了他和母亲,还有一个十几岁的男孩,瘦瘦的,也正在割麦。 男孩看见我,眯着眼睛打量一阵后,向我哧哧地笑,像个小大人似的说,嗨,这就是果儿吧。 说着他便丢下镰刀,向我走来,然后张开双臂大方地抱了抱我。

男孩正是平儿哥,个头比我略高,黑黑的脸上泛着红光,头发是鬈曲的,如同一只钢丝球顶在脑袋上。 这一年,他也做了麦客,跟着他父亲南下割麦,母亲要多付点工钱,叔叔不肯,说这孩子做事毛糙,割的麦子像被狗啃了似的,你不扣工钱已经算是对他的仁慈了。

阳光炙热,空气被成熟的麦子搅动得七零八落, 四面滚动。 我跟在平儿哥后面拾麦穗,他时不时扭头朝我笑笑, 努努嘴示意我麦穗掉落的地方。 他割麦的动作很快,像上足了发条似的, 镰刀在麦秸秆上发出嚓嚓的清脆之声。

傍晚母亲早早回去,照旧打了肉,做了一大碗红烧肉,炖了蛋,烧了豆腐,还做了叔叔说“怪好吃的”苋菜汤。 我们将方桌从墙边拉出来(只有过节才会这样), 四个人填满方桌四个边,我的左边是母亲,右边是叔叔,对面是平儿哥。 每当我抬头搛菜,都发现平儿哥正对我挤眼睛。 他的眉毛离眼睛有点远,加上爱扬眉,总给人一副对一切都感到惊奇的模样。叔叔往我碗里搛肉, 母亲也一个劲往平儿哥碗里搛肉,平儿哥又往我碗里搛肉,筷子在空中交错, 我第一次发现吃饭原来也可以这么热闹。

晚上,平儿哥和叔叔睡在麦田里,我也要跟过去,母亲先是不允许,经不住我的软磨硬泡,母亲才勉强同意,平儿哥对母亲说,放心吧,把果儿交给我放心吧。

我们用麦捆堆出一座“山”,再铺出一级级台阶,顺着台阶爬上去,躺在“山”顶。 月色很好,照得麦秸秆莹莹发亮,星星硕大无比,仿佛伸手就能够着。 鼻腔里是醇厚的草叶香气,耳边有阵阵蛙鸣,风在不远处的树梢上回旋,树叶发出哗啦哗啦流水一样的声音。

我们数着不同的声音,风声、蛙鸣、鸟叫,还有一种我说不出名字的昆虫的声音。 平儿哥说这是蝼蛄在叫呢。 又说他们老家称蝼蛄为兔兔狗,别看这名字里又是兔又是狗的,其实不过一两个指甲盖大,跟蝈蝈差不多呢。 兔兔狗常常钻进地里, 地面会留下一个火柴棒粗的小洞眼。

我听得兴奋, 问怎样才能将它弄出洞来。平儿哥说,用麦芒就可以,把麦芒伸进洞里,一边搅动,一边喊,兔兔狗啊,快上来吧,你妈妈喊你回家了。

兔兔狗能听懂人的话吗? 我好奇地问。

当然能,平儿哥说,不过,要是它听得懂,出了洞一看,原来是被人活捉了,不知要多伤心呢。 嗨, 我们怎么能拿它的妈妈欺骗它呢,我情愿它听不懂人话。 平儿哥皱了皱眉,继续说,所以我钓兔兔狗时从来不喊,钓上来后再把它放回洞里。

我央求平儿哥明天带我钓一次,我保证会将它再放回洞里的。

嗨,你听,平儿哥突然叫我别说话,听一种鸟叫声, 他说这是噪鹃, 叫声像是“我饿、我饿”,又像“可恶、可恶”,这是它在求偶呢,鹃占鹊巢,可是个狠角色呢。

我饿、我饿——我学着叫起来。

可恶、可恶——平儿哥也叫道。

我们一边叫一边傻笑, 又突然止住声音,竖起耳朵听着,鸟叫声渐渐没入在密林里。

麦地里也有别的麦客, 有人小声地说话,也有人在哼唱,音调拖得长长的,从麦秸秆上一路溜过来——昨个祭镰今个走,关中道上赶场口。 大麦黄了二麦黄,一年一恓惶——

我们又躺下来,平儿哥从身下抽出几根麦秸秆,若有所思地衔在嘴里。 半晌,他说,麦秸秆真是好东西,青的时候可以当哨子吹,黄了之后有了韧劲,可以编各种玩具。 说着他将麦秸秆掐去头尾,留下中间光洁的部分,两根一组,十字交叉,一头对折,压住另一组,再添上两根,再对折,压住。 麦秸秆很听话,乖顺地扭动、旋转、飞舞,长长的麦秸秆在平儿哥手里一点点缩短。 这双手多么特别,和叔叔的手一样神奇。

平儿哥让我伸出手来,他将编好的东西轻轻放在我手心。

天啊,是一座小宝塔。结实、精巧、玲珑,我将它托在掌心,借着月光细细端详。

平儿哥又用麦秸秆做了好多玩意儿,扇子、勺子、蝈蝈笼……麦秸秆在他手中像被施了魔法。

四下渐渐寂静,蛙声停了,月亮穿过云层,风歇在树梢。

五天的抢收结束了, 麦子从地里到打谷场,再到粮仓。 叔叔和平儿哥帮我们干完这些才离开小官村。 临行前,我问母亲,平儿哥明年还会来吗? 母亲还没来得及回答,平儿哥抢先道,当然会来,我现在也是一个麦客了。

春节过后,我就期盼着天气热起来,桃花开了,梨花开了,油菜花开了,杨花也飘飘扬扬。 阳光一天比一天炙热,太阳照耀着逐渐颗粒饱满的麦穗, 先黄了麦芒, 再一点点往下,最后连麦秆也黄了。

我常常拿着一本书坐在晚春的屋檐下,书上印有一幅地图, 曲折又细长的线条勾勒出一个个地名,阳光又落在上面,金灿灿的。 我猜测着麦客们到哪里了, 他们可是跟着太阳走呢, 日脚落在哪里, 哪里的麦子就黄了吧。我的小手指随着阳光在缓慢移动, 书上被我摩挲出一小块一小块的黑印。

端午节这天,麦客们来啦。这一天,还有四辆收割机也来到小官村, 收割机从村庄的西头浩浩荡荡驶进来,车轮碾下的轱辘印,如同两道铁轨,一直延伸到麦田。 人们踩着铁轨般的车轱辘印拥了过去, 那些摸惯了牛背和镰刀的大手,落在收割机坚硬的铁质外壳上。

其实去年就有收割机来到我们这一带了,几户爱赶时髦的人家请了收割机, 原本需要干一天的活,收割机一个钟头就完成,而且还省去了脱粒这道工序。

我们小官村的人都承认了收割机的省事和划算,队长家、王国权家、李二狗家、万三家……到中午的时候,已经有几十家预订了收割机,一台收割机每天可以收割一百亩地, 四台收割机则能割四百亩,小官村的人想都不敢想,四百亩,要让麦客们弯腰驼背割多少天哩。

麦客们坐在河岸的一边,河岸另一边是一排收割机,他们仿佛在对峙。收割机排成小队,它们的主人正在加水。 河岸那边的麦客,他们刚刚走了很远的路,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腰上挂着的镰刀,散发着莹亮的光,意气风发。

因为还没有活可干,叔叔和其他麦客坐在一起,他们百无聊赖又万分焦急地等待着。

平儿哥给我送来一个小玩意儿,一只拳头大的玻璃瓶,这是他亲手做的,刚刚过去的春天,平儿哥在一家玻璃小作坊里干活。 玻璃瓶呈水滴状,头部是黑的,有一点渐变。 平儿哥说这个可以用来装萤火虫,玻璃薄,很透光,是一个小夜灯呢。瓶儿,平儿,有寓意吧。他还是很爱笑,眉毛高扬,仍然一副对一切都无比惊奇的样子。

这一年平儿哥蹿了个子,裤子明显短了,裤脚在小腿肚上悬着。人更瘦了,好像原本的骨骼和皮肉并没有生长,而是整个人被拉长了。

生产队队长给母亲做了主,将我家的麦地包给了收割机, 因为整个生产队的田亩户户相接,一起打包会划算一些。 生产队队长说村里几乎没有人愿意请麦客了, 毕竟那样太费时又费事。 母亲不说话,牙齿紧紧咬着嘴唇。

对于我家在河岸边的那一亩麦地,收割机提出要加价,因为地形不好,弯弯绕绕,很费工。 母亲不同意加价,不但不愿加价,而且还要求降价。 我第一次看到母亲倔强又固执的一面,她并不多说什么,只是咬着牙,坚持自己提出的那个数字。 队长来调和,说这部分费用他来补,母亲直摇头,她说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 没人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意思,她把目光落在收割机上, 仿佛是那个大机器惹恼了母亲。

最终,收割机不得不放弃那一亩地,河岸上的麦田只能人工收割。 母亲长长舒口气,瘫坐在田埂上。

雨是在端午节那天下的,就在收割机和麦客准备下田的时候,先是飘过一点雨丝,大家没当回事,天气预报并没有说有雨,然而,雨丝越来越密,越来越重,很快就倾盆而下。

多数麦客已经离开小官村,他们要前往下一个地方,耗在此处也是白费工夫。 叔叔和平儿哥留下来了,母亲的那一亩地还需要他们。下雨麦地里睡不得, 母亲在堂屋给他们打了地铺,晚上我常常跳到平儿哥身边,囫囵着躺下, 我们像两只开心的小麻雀, 叽叽喳喳地,有着说不尽的话。

叔叔和母亲也不去地里了, 雨天无事可做。 叔叔将镰刀磨了又磨,母亲则坐在缝纫机前, 给平儿哥做裤子。 我们坐在屋子里折纸玩,然后捉迷藏、讲笑话,母亲和叔叔并不参与, 他们只是默默地看着, 有时被我们逗笑了,“扑哧” 一声笑出来, 似乎又觉得不合时宜,立即收起笑容,将眉头皱起。 傍晚,透过雨帘看向外面,一个个烟囱里冒出蓝蓝的炊烟,艰难地向灰蒙蒙的天空渗透, 令人觉得空虚和不安, 夜晚比平日更早一些到来, 屋外暗了,青蛙没心没肺地叫,一阵追着一阵。 我们迫不及待地跳到床上,仿佛只要尽快睡着,新的一天就会很快到来。

到了第三天,雨渐渐停息了,一觉醒来,外面一片寂静,雨停了,天却还是阴着,天空像一块吸满水的海绵,坠得极低,有种试探人的意思。 豆苗抽发,韭菜一夜过来长出好高。 屋檐的草,湿漉漉的,整日整夜地滴滴答答。 叔叔把我们家漏水的屋面修了, 又找出堆在厢房里的麻丝来,仔细地搓着麻绳。

我和平儿哥都憋不住了,趿上凉鞋奔向外面。 我们先是去了大堤,雨后的巴根草上尽是水珠,裤子很快就湿了。 当我们转身回看小官村时,村子像是沉下去了。

平儿哥折下一截草递给我,说这可是他从前的玩具,叫节节草,学名叫木贼。 可以将它的草茎拽下来,一节一节地重新变换位置呢。

我也试了试,的确,它的草茎竟是活动的。平儿哥伸手从一棵树上摘了几个花生米大小的果子给我。 这是朴树的果子,可以用它来做玩具枪,我们叫它普拉果儿。 平儿哥说。

我们继续往前,一条小路撇开我们,往茂林深处而去,我和平儿哥也走入树林,树又高又密, 爬山虎沿着树干一直爬到树顶, 很壮观,也很神奇。 我在小官村生活了十年,竟是第一次发现这些,蔷薇、金银花、覆盆子、紫穗槐……每遇见一株新奇的植物,平儿哥都要大声地向它们打招呼哩。 我认识了很多奇奇怪怪的植物,知道麦草有稗子、有麦家公、有野燕麦,还有猪秧秧。 猪秧秧又叫猪哼哼,就是猪吃了会哼哼直叫,不是快乐得哼哼,而是疼得哼哼,因为草上有细细的芒刺哩。 我还学会用菜籽荚做小剪刀,会用两粒菜籽捻出耳洞。

我们从树林钻出来时已是中午,但一点都感觉不到饿,平儿哥摘了许多覆盆子,酸酸甜甜,十分爽口。 我们沿着电线杆在田埂上走,每遇到一根电线杆, 平儿哥都叫我贴上去听一听,电线杆里有嗡嗡声,仿佛有人在里面念经。 下午,我们又来到大堤下的水渠边,水渠蓄了水,几条黑灰脊背的鲫鱼在欢快游着。 平儿哥让我帮他打一个水坝,从两头将水拦住,又找来一只坏塑料盆往外舀水。 水渐渐浅了,个头大的鱼快要搁浅, 平儿哥让我从一头慢慢往前赶,他从另一头往前赶。 一条尺把长的鲫鱼伺机想冲出包围, 在它扭动身体逃跑之时,平儿哥迅速扑上去,泥水溅得我们浑身都是。 我睁不开眼,一边揉眼睛,一边问平儿哥,摁住大鱼了吗? 平儿哥不说话,扬起眉毛朝我笑,他眯起眼睛,装作一副失意的样子,在我准备起身离开时,突然,他将那条大鱼杵到我面前。 大鱼甩着尾巴,为了不使它逃脱,四只小手同时捉住它, 泥水甩在眼睛哩, 甩进嘴里,我们咧开嘴大声笑着。

傍晚,我们回到家,叔叔仍在搓麻绳,仿佛我们离开到现在的时间并不存在。 白白的麻丝和搓好的麻绳,像泡沫一样堆在脚边,要把人淹没了似的。

太阳晒了大半天,地面就干了,四台收割机同时驶向麦地,细长的烟囱冒出滚滚黑烟,在明净的天空里划出一道虚淡的黑线。 小官村的人站在田埂上看着, 脸上露出喜悦又惊讶的神色, 他们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的机器,没见过这么大的车轮。 驾驶收割机的人坐在高高的驾驶座上,对麦田有种审视的意味,半分钟前还长在地里的麦子, 半分钟后已经脱粒完成,装进蛇皮袋。 叔叔和母亲也站在人群中,被几个挤进来的脑袋分隔得很远。 母亲微张着嘴,像是对什么表示不理解,欲言又止的样子,眼皮上毛细血管清晰可见,眼角处几根细细的皱纹蜿蜒着。 叔叔也一动不动地立在田埂上,他的背驼了一点,像被什么重物往下一压。 这个沉默寡言的人依然紧闭着嘴唇,目光跟随着收割机来来回回。

他们从人群中走出来,来到河岸上的那亩麦地。 麦地呈“C”形,像一个臂弯将他们揽在其中。 母亲割得很慢,仿佛握在她手里的不是镰刀, 而真是一枚绣花针。 叔叔依旧一丝不苟,一小把一小把收拾得干干净净。 麦秸秆按部就班地归顺在他手中, 他将割下的部分轻轻放在地上,将倒穗的掉过头来,一条腿半跪在地上,另一条腿的膝盖压住麦把,他的动作认真得有点过分, 仿佛要把每个动作掰成几部分来完成。

风浑厚又清澈地响着,麦田里吓唬麻雀的稻草人,僵直的胳膊被风吹得一动一动。 白色蝴蝶飞过来,在稻草人额前恋恋地飞一会儿,又不得已似的,倏地飞开去,飞远了。 河岸上的野花灼灼地盛开,顾影自怜着。 几头吃草的耕牛,悠闲地甩动尾巴,收割机发出的轰鸣声引起了它们的注意, 正在吃草的脑袋突然抬起,惊惶地望了过来。

这亩地足足花了我们两天时间,每个路过的人都会发出阵阵惊叹——麦茬短短的、齐齐的,像是用尺量过。 地里干干净净,没有一根麦穗。 麦把都一样大小, 齐整整地码在一角。需要花费多少时间和汗水, 才能将麦田收拾得如此熨帖?

此时,麦田都已经收割完了,地里空了,让人心里也感到空落落的。

叔叔照例帮我们把麦把运到打谷场,推来脱粒机, 使得麦粒与秸秆分离。 天黑之前,一切都妥当了, 麦草堆成草垛, 麦子装进蛇皮袋。 一袋袋麦子又被装上板车, 叔叔拉车,母亲在后面推着, 他们默不作声地走了一趟又一趟。

他们将最后一车麦子运回来, 刚进村,却听见鞭炮噼里啪啦作响, 原来村里有新娘子回门了。 农忙时候成亲也真是罕见,若不是肚子大得遮不住谁会赶在这时候呢。 几个刚从打谷场回来的人,将手上的农具杵在地上,静静地站在一旁看。 因为要让道,我们的板车也不得不停下来,靠向一侧。

新娘双腿并拢, 侧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身子斜斜地探出去, 似乎这么坐有利于观望前方。 后座有放置脚的脚踏, 但新娘没有踩上去,而是将两只穿着红皮鞋的脚高高翘着,仿佛那不是脚,而是一对振翅欲飞的小鸟。

回门的队伍很长,又走得慢,好一会儿才从我们身边慢慢经过,他们每走一小段距离,便燃一串鞭炮,鞭炮声逐渐远去,母亲才回过神来。

叔叔继续拉车,起身时,一根坚硬的树枝故意作对似的划破了袋子,立即,麦子从袋子里飞泻而下。 母亲赶紧用手去堵,可哪里堵得上, 这时的麦子如同流水。 叔叔也连忙上前,他们想揪住洞口,四只手慌乱地对付着,越施力,麦子流得越湍急。 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蛮犟的麦子,简直是在挑衅。

麦子流动时发出“噗——”的声音,像是谁在叹气。

他们伸出的手不知所措地杵在半空,四只眼睛茫然地望着这一切。 直到袋子瘪了,“水流”才止住。

晚上母亲做了饼, 正是用的那些麦子,她先将麦子洗净,倒进石臼里,舂掉麦皮,压成麦片,做这种饼只能用没有经过暴晒的麦子。

我和平儿哥负责烧火,叔叔舂麦,母亲做饼,每个人都主动担起一项任务。 我们坐在灶膛口,两个小脑袋靠在一起,火光将我们脸上映照得红艳艳的。

麦片里和了面粉,打上两个鸡蛋,放些盐,再往锅里浇一圈油, 油热之后, 将麦饼摊上,等一面焦黄后翻个身, 用锅铲压扁。 饼煎好后,母亲用锅铲铲起,另一只手食指和中指指尖轻轻压住。 我们先是分食了一块,咸淡适中,然后一面继续烧火,一面伸长脖子往锅里瞧。

母亲将做好的饼分装在两只盘子里,她说一盘是给平儿哥和叔叔带在路上吃的。 母亲的这句话才让我意识到他们就要离开了。 是啊,那年我刚满十岁,对离别还没有太深的感触,第二天清晨东方泛白,叔叔和平儿哥就动身了。 我睡眼蒙眬地跟在母亲后面,送他们到村口。 太阳还没出来,雾气很大,所有的景物都肿胀起来,比平时大了许多,像梦哩。

叔叔和平儿哥瘦瘦的身影却在雾气里越来越小,越来越淡。 我突然想起什么,大声问道,明年——还会来吗?

没有人回答我,声音在四面回旋,我看见母亲立在白白的雾中, 风把雾吹得一团一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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