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游神

2023-12-26 09:22史玥琦
小说月报 2023年11期
关键词:米粒

◎史玥琦

叶子女士敬启:

来稿已阅,感谢关注。奉主编之命,我本应给您写一封言辞恳切的退稿信,首先鼓励您文笔流畅,叙述有力,完成度颇高,再笔锋一转,谈些人物深描不足、尚欠缺文学性之类的套话,最后做小结,希望您多改多练、笔耕不辍。

我不打算按此常规回复,而是借本信“越界”,说些心底话,原因有二:一是此故事足够打动我,在我看来,有些笔法恣肆蔓延,但叙述仍够冷静,我很快看了进去,也能捕捉到叙事空隙中有幽小情感在暗流涌动;二是刚刚填写信封时,又想到您和我是老乡, 我来自哈尔滨近郊的双城堡,前年全家搬到市里,大学考到南方,毕业后落脚上海做了编辑。这里东北人并不多见,看到您的投稿,小说描绘的地理风貌,尽是我在哈尔滨市区念高中时所熟悉的,心间温暖。 我想这第二个原因也解释了我第一个感受。

您的这篇《夜游神》,我不太想用概括性的语言破坏它,究竟讲的是救赎、绝望,还是兼而有之? 我不敢去猜,我想编辑的工作并非如此,我需要的大概是尽全力帮助作者完成一些暧昧的时刻,让它自己生长出来。我的一点困惑和纠结在于您已隐晦地表明了伤痛,企图用“非人”的方式揭开伤疤,但因为太多限制,仍在事实的外围打圈。我想,如果它们都化身成人,这又是怎样的故事和场面? 我不清楚,但我似乎明白那是切肤之痛。 我思索再三,还是决定写信给您, 小说或许是最真诚的镜,尽管现实千疮百孔,我们仍能用书写去记录、讲述,因此您的笔触不必忌讳。也许那是您最不愿讲述的,但我坚信,换一种写法,总有勇敢,让我们再次喊出自身存在的意义。

上午看稿太久,眼睛酸痛,我走到阳台,在一排枯槁废弃的花盆间,望向远处,阳光从梧桐枝叶的缝隙钻出来,令高楼间的天色更加清澈透明,很多颜色从心底涌起,而我面前像一场虚空。 刚刚读到的许多来稿,只有您的故事像地缝间的草根挤出来,反射雨后多变的虹光,这和您笔触的色彩有关,也与我自身相连。 好的小说是有生命的,您能摸到它,感受它慢慢在体内长成一棵树,因而,我的建议也只是培育的方案,如何浇灌,全凭您的手。

写下这些,我很忐忑,但还是从容落笔。因为一些变故,我本想夏末离职,不再坚守这块行将就木的阵地,文学日益不受欢迎的今日, 我像个垂垂老矣的守门人,背后是一座逐渐成为博物馆的大酒店。今天看到您这一篇,我希望等一等,帮一帮您。您不必负累,也不必在乎我的期待,只要真心去修改它,就好。

感谢您看到这里, 客套话不说了,如果您希望再次投稿,可直接邮寄给我。 地址照旧,只需注明给小穆就行。(随信附上一片梧桐叶, 刚刚我展开双臂趴在阳台上,它突然落到我手上。 )

顺颂文绥。

《大众》文学编辑部小穆

二〇一七年三月二十日

一九九七年(《夜游神》一稿节选)

第三个年头,我们并没泄气,从文化宫散场往回行的路上,决定扩大地处来寻。 那晚放的是《霸王别姬》,蝶衣在大幕布那头喊:差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 底下传出几声小心翼翼的啜泣,我们顺着椅脚,擦着老姑娘们的脚腕子,静悄悄钻进八角形的活动楼后身。 犄角堆满废弃的单双杠,月下锈光闪闪,我们从容地蹑脚越过,步向犄角处。铁皮在这儿零落,形成一个见方的窝,被瓤子泛黄,仍堆在里面,棉花外翻,有几条慵懒的长虫趴伏。我们不由自主地伸出爪子,抓死它们,又嗅四周,没人来过。我刨走小窝前发蔫的花茎,老三叼来新鲜的狗尾巴草,一瘸一拐,扔到上面,随后都呆站在那儿。 愣了半晌,后面幕布上乒乒乓乓,鼓琴声响,我们呜咽了两下,就跑开了。

饲养员老周说, 米粒那天是衔着花走的。至于什么花,他给忘了。 我们便每隔一周换一个品种,花叼到她爱去的地处,包括当年发现她的小窝,市内松花江以南的花全试个遍。 主意是老二出的,她说狐狸不像咱们,鼻子灵着哩。 我反嗔道,她古灵精怪,走丢了更难说了。尽管如此,每晚我还是跟着她俩,沿着民生路向东,或再顺和平路朝北,七拐八绕,钻进所有胡同,嗅察蛛丝马迹。遇到人来,我们立刻隐进黑暗中,不怕别的,担心吓坏他们。 比如现在,从后面看,老三说不清是什么生物,哪怕反复端详,也很难讲她是只狸花猫。

爆炸以后, 她被按着做了七八次手术,虽足以活命,但皮毛全脱,像没生下的死胎,光溜溜、血涔涔,她一下切断同过去猫群的联系,谁也不见,只容许我们几个探望。 我叼来街角拣选出的半块油酥饼, 呜呜地同她一起哼泣,帮她舔舐伤口。 她左后腿截了半条,全身几乎没有一块光滑的表皮了,凹凸不平,反着冷光,如碎烂的豆腐,粗糙蠕动。 裂痕处依稀有新长出的绒毛,皮肤下面依稀可见血管,赤红的溪流努力地游动。我舌尖的毛刺勾到她尚未结成的血痂,她抖了一下,转身夹着尾巴靠到角落中。

我们伤势大体相当, 被分在一个笼舍,除了老周,没人敢近前。 早先他在社会上招了个徒弟,帮忙料理后勤,小子号称从小跟家人杀猪,胆子大,见啥怪物也不打怵。头一天给我们送食,他穿过大楼昏暗的长廊,皮鞋啪嗒作响。老三尾巴竖着, 一瘸一拐地到门口张望,他“嗷”地大叫,一下坐到地上,饭也扣翻。我冲他叫两声,然后轻咬老三耳朵,把她拽到后面,从此我们再没见过他。

老三在前面慢慢踱步, 我们绕开人群,从与群乐街平行的通乐街往回走。 到废品站附近,她一下跳到布满油渍的垃圾箱上,东翻西找,扯出一长帘黑塑料袋,照例落到地上,打个滚,袋子熟练地卷在身上,老远望去,成了黑猫。 她向我们眨了眨眼,我们照做,披上伪装。街灯昏暗下来, 这趟老旧的红砖墙细影闪闪,除了蚊虫还有不耐烦的风。过去我喜欢盯着两边红墙整齐的反光, 随着大伙眼珠从圆到尖,墙面因周围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建筑的形状投出变幻的阴影;闲下来时,我跑上楼顶,呆望一整天。我伸着懒腰,企图如此这般消磨到死,冬日阳光晒向我伤痕累累的肚皮,我的橘色软毛仍茂密地生长, 盖住被烧坏而荒芜的部分,我舔着只剩一半的左爪,感受热在身上蔓延。 其他猫也过来了,在楼顶的阳台,我们互相望着各自奇形怪状的脸,鲜少说话。 那点事早在半年前便讲尽了,剩下的只有重复,以及对外面世界难过的臆想。 老二打破沉默,念叨着可能找不着了,再不就得出市,可我们这个样子,走不远。老三用胡子蹭了下她,说别放弃,先慢慢扩大范围,总有线索。 米粒无缘无故地失踪三年,我们一直注意周围人的作息、动向,甚至走遍市内每一块狐皮大衣的广告牌,看谁比较可疑。 此刻,我们踅进一条没灯的胡同,往前走,好像以后的生活也将灰暗下去。

米粒刚来的时候,我们没什么指望,甚至说着,断奶之前要送出去。在废旧铁皮的窝前,她母亲呼吸微弱,眼睛半闭,从体内传出恳求的呜咽。 她背上的伤口尚未愈合,因为灰尘太大,再次病倒,费尽气力,产下这团雪白的绒球。 那天下午我们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本来想趁夜里去文化宫凑热闹, 在民生路主路上,一个男孩跑跳四顾,发现了我们,向后面的人大喊,快看呀!塑料袋成精了!在屋檐上长脚自己跑!我们只好转向小路,绕到大院的后身,从狗洞进去,便听到角落里的寻救。她太小了,一直睁不开眼,鼻翼翕动,静悄悄地团着。白狐强撑着气力说,她父亲被炸死了,我现在唯一想的是,她能活下去,替我看看世界。我们眼睛圆睁,不知所措,一齐凑过去舔舐母女俩,不一会儿,更多的血水从她白肚皮下流出来。 咽气以后,我们将她叼到树旁,活动楼的舞会喧闹得很,我们没去看一眼,径直带小家伙回了我们高耸的黄色笼舍。

过了半个月,她仍没睁眼。老二揣度,大概和猫不同,狐狸另有讲究,我们把她安置在几个窝中间,方便轮流探望。 我舔着她脑袋顶不多的软毛,叹气,她真看见我们,还不吓回娘胎呀。 结果像顺着大家期望,那条眼缝一个月也没开启。老周心领神会地给我们笼舍多送了牛奶,她的身子倒率先长起来,渐渐有我四分之一大,团着睡觉时,她老实得很,模样喜人,像颗晶莹的大米粒。 她逐渐熟悉我们的气味,常常凑过来哼唧,眯缝着眼,在整幢楼摸瞎闲逛,甚至认了两只三花猫当干妈。 三个月,老周请来后楼医疗中心的人,都蒙着眼布穿过长廊来看。 手电筒在她眼前晃了半晌,一个年轻的声音说,娘胎带下来的,角膜有问题,就这样吧。我感到一些不应该的欣喜,回头看老二,她正咬开身上的袋子,外头来人,并不避讳。

我们仨再次站到这一路口, 身披塑料布。散场后一小时,没有人再来胡同闲逛,这是属于我们的一方天地。三年前的初冬,还没落雪,我们在老周脚旁大叫一刻钟, 他一拍脑门,才意识到米粒那晚还没回来。他掸了掸身上的烟灰,小跑到院门口,指向西边。这条大路曾繁华一时,有几家能在门口捡吃食的饭庄,爆炸以后,兴建伤病动物集中笼舍,便纷纷搬迁,避开这里,此处成了家长吓唬小孩的地方。 这条街荒废下来,与两侧的民生路、文景路相连的路口被堵住,只有狭窄的胡同可钻行。 老三急得跳来跳去,老周并不看向我们,说,就是这儿,我以为她找你们玩去了。那小瞎白狐,叼着花,什么来着,妈的,色我都给忘了,这他妈破记性。

老二在前面胡同口停住,让我们留神。 竖起耳朵,有人在打架,是被捂住嘴巴发出的惨叫,我俩蹦跳着过去,借着外围新修高架桥上的灯光,从堆积的杂物缝隙间望去,有人影闪动,而这头电线杆上,米粒的寻狐启事被扯下来一半,剩下半张摇摇欲坠,雨水冲刷,只剩下“七岁”依稀可辨。我向后退两步,借力跳过去,将纸咬下来,说,找了三年,还是要找,我们每晚都这么走,一直走,走完每一块砖,走不动为止。她俩表示默许,问要不要过去看看。我率先跑了过去,跳到酸菜缸顶,还看不清楚,就又顺窗沿,跳到再前面的破旧自行车车筐里。 前面两个壮小伙,挡死路口,面前瘫倒一个孩子,口含一长条麻布,正努力地想叫出来。

其中一个猛地抬腿踹他,说,我明明看着你往兜里揣那一百块钱了, 你给哥赶紧拿出来,我俩不往死里整你,不然你今天回不了家。那男孩只是哭, 长长的泪痕在微光下发白,我想起米粒不顾命似的疯耍起来,也像一道模糊的白。另一个将长麻布从他嘴里拽出来,说,你别以为我俩不敢下手,你是不是吞肚了? 吞了我拿刀剜出来,要不你就痛快赶紧给我俩。 男孩打着哭腔说,大哥,你们真看错人了,那是我同学,一百块要交学费,他妈给他多拿的。对面给了一耳光,说,真他妈能撒谎,我就看见你一个人。 男孩定了定,突然起身,扬起一把沙土,两人大骂,挥着膀子踹他,他双臂抱头,动弹不得。 突然一声大叫,老三从比我更高的矮房檐径直蹦下来,扑向他们。她已脱了外皮,昏黄的光下像块红色的水晶。 几乎同时,我和老二也大叫着往上奔, 老三已一把抓到其中一人脸上,被一掌打飞。 我俩正紧紧钩着另一人的衣角,他突然失去重心,摔到地上。 他们大喊着,×,真他妈有怪物,有怪物! 随即连滚带爬,鬼哭狼嚎地跑远了。二十秒后,男孩站起身,盯着我们,眼睛里一如既往的恐惧,但总好像多些什么。 我哼了一声,转过身,翘着尾巴,和她俩一起隐进黑暗中。

叶子阿姨吾念:

首先恳请您原谅,直到收到您再次来稿, 我才意识到几个月前的自己有多冒昧、鲁莽、迟钝。 有时我在安静的夜晚,听到小区流浪猫叫, 也会想起您这篇小说,在想它们如此执着的情感出口,究竟为何她们要对养女如此看重。 我没有发现,其实自己也陷入了一种执着当中,对于某类逻辑真相的执念, 让我过分在乎背景现实。 看到您坦诚的叙述,洗去所有修辞地复刻真相,我由衷敬佩,备觉惭愧。我企图让您撕去全部隐晦, 还原的现实就是如此,我反复问自己,为何要这样做呢?

或许世间人们的悲苦,总是无法共享前提。 您寄过来的二稿如此清晰地告诉我,我陷入了相当长的自责中。 您在二十五岁所遭遇的灾难,我在哈尔滨读书时其实有所耳闻,但从未如此感同身受。 那次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的亚麻厂大爆炸,在我读书时,演变成了一个轻巧的城市恐怖故事, 以及男孩子为了壮胆逞能的证明。故事您或有所耳闻,讲的是一个卖豆腐的流动小贩,遇到一个男人赊账,买两块豆腐,男人称下次出门便还,然后拎着袋子走了。 小贩看见他转进街角,打开把角第二扇门,进去了。过了几天,小贩仍在四周贩卖,却总不见男人,心下恼火,横着心去敲那扇门,长敲不应。过路有老太太问,你来错了吧,这是亚麻厂分配的宿舍。 这屋没人,男人在厂子里被炸死了,女人难产死了。小贩汗毛倒竖,硬砸开门,只见院内桌椅摆放齐整,毫无人迹,只桌上放着两块发霉的豆腐。 对您来说,这似乎是人们遗忘的开始,外面的人们,用一则寓言、一段逸事,消解掉具体的苦难、具体的人和情感,我想,这是全人类的过错,文学是我们可坚守的最后阵地。

这样想来,您的来稿,我无权给出意见,它们相互补充,形成您独有的生命。我也意识到您叙事的前后用心,在于米粒成了“我”余下生命的眼睛,而这一状态,正是用她的“盲”换来的,所以寻找成了必要,是故事仍要继续下去的动力。 如果您认同一二,可以将更多的笔触伸向共处的美好,哪怕十分短暂,但它是我们这一故事最鲜艳的底色。叶子阿姨,我不敢说,我多么能体会您的痛苦,但希望我们这一文学沟通能保持下去。离职的事情我准备暂缓,上回所说的变故,是在警队的男友执勤时受伤,他瞒过了父母,没瞒过我。虚弱的声音出卖了他, 但我在南方却无能为力, 想到在这里和人们的虚幻想象打交道,我总是很烦闷。但您的书写,让我相信我在给人提供出口,哪怕是一小点,哪怕是一个时刻。

最后,感谢您随稿寄过来的红肠和鱼肝油,办公室立刻香气四溢。 按说我们是不能接受作者赠礼的, 但我看是商委红肠,老哈尔滨人都知道,只那一家,没有分店,心想您一定是托人,或者自己蒙着全身,在马路旁排了半天的队。 保质期在即,寄回也会坏掉,我咬下去第一口,泪就流到脸上了。 鱼肝油的意思我也明白,因我上次好像提到了眼酸,您这么留心,我实在惭愧。 不过我是先天弱视,也影响到了神经,以至于我记事很晚。 想小时候,世界总是模糊的一片,什么都记不得,对外界的第一印象是某个冬天哈尔滨江北的焰火。 大约十岁,家里东拼西借,为我做了角膜移植, 那是一位白血病患者捐献的,因为保密,我无法得知他的姓名。 我高中时视力又恶化,到了大学才逐渐好转,现在要定期疗养,不过不大碍事,鱼肝油是常备的。 啰唆一堆,无甚主旨,只为尽快和您说上话。 我这次用的大信封,塞进几只羊毛毡,分别是橘猫、三花和狸花,上个月等您来稿时扎出来的, 希望叶子阿姨别嫌弃。

《大众》文学编辑部小穆

二〇一七年六月八日

一九八七年(《夜游神》二稿节选)

一开始,我们都没日没夜地哭,根本止不住。 他们说,爆炸是三月十五号凌晨两点三十九分发生的,我能记得吗? 我记得这串数字有什么用?我们能回到那之前吗?谁都不敢回想,因为那天太普通了,跟平时没什么不同。 有什么预兆吗?我想了想,和事故调查组的人说,没有,和往常一样。

车间的灰还是很大,我们习以为常,只需多加一个棉口罩。 下工的时候,再一起到浴场洗净身上的纤尘,头发、脖子和鼻孔,照例趁主任不在相互泼水玩。邹洁泼得最凶,她是厂花,所有人都得意她, 男工还集资为她买巧克力。她说,最近嗓子痛,明天要多戴一层口罩。还有明天吗? 她边做工边发着呆,瞬间被一个巨大的火球推倒在地, 口罩在她脸上熊熊燃烧,瞬间熔化一切。 我很久以后问她,你当时想的什么?她那模糊不清的脸冲向我,说,姐,我忘了。我好像啥都没想,但是我好像又哼着啥。 我不说话,看向她,她穿着男式的二背心,为了露出伤口。 她全身烧伤百分之九十二,腿部几乎找不到光滑的地方。我想起她用温度刚好的热水偷袭我们,那时她真美啊,才十九岁,身材比我们娇小,像只打湿羽毛的白天鹅。 阳光在她身上照射一半, 暗中如同还有那个美丽身影,那半截腿还存在, 而不是因为严重炭化而截肢。她突然说,姐,我想起来了,我哼的你们传唱的那首小曲,你们当时惊讶我来做工前怎么没听过:远看一团火,近看一枝花,亚麻厂的姑娘到我家。

直到现在,我分不清美梦和噩梦,都说梦是反的,人活着的盼头和生活本身不也是反的吗?亚麻厂是哈尔滨的骄傲,产品营销世界,不光全中国第一,全亚洲也是第一。 进亚麻厂工作是所有人艳羡而梦寐以求的事, 吃穿住行、儿女未来,厂里全包。 女工能买到世界上最流行的尼龙绸,回家做出最漂亮的裙子。 刚进厂时,我胸前别着红花,主任组织我们到文化宫看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工业纪录片。 傍晚,夜空又晴又蓝,幕布里走出新中国第一代纺织女工,她们白裙白帽,各个微笑着向厂门口走,披着夕阳, 在分配的职工宿舍互相试穿布拉吉。映后,我们学唱苏联歌曲《纺织姑娘》:在那矮小的屋里,灯火在闪着光,年轻的纺织姑娘,坐在窗口旁……

那年,我二十一岁,我努力呼吸文化宫上空清凉的空气,几颗星星半闪,我感觉未来只是一瞬间的事,做工、嬉戏、找个像样的男人生儿育女,和这些建筑一样,光洁粉红。我从没想过,这幢看似永远不会倒的大楼会在三年后坍塌。 那天,是最普通的一天,我凌晨上工,火从天上糊下来, 钢筋水泥筑成的墙壁瞬间破碎,车间那些牢靠的几十吨的机器被抛到空中。电全停了,我周围滚烫,漆黑一片,被浓烟呛得咳嗽不止。 我大叫着,往外跑,可什么也看不见,借着隐约的火光,我沿着机器间的小路走。 四周尽是滚烫,像从地上捡起一块火炭,手掌立刻被烤焦,我全身湿透,还不知道那是血。我听到无数求救和呻吟,被灼烧的嘶喊,被重压的惨叫,像一场巨大的冰雹,万物塌陷。我只感到冷,衣服和血肉粘连在一起,天寒地冻,浑身战栗,我想出去。

从此没人再穿尼龙绸,它一旦烧着就粘在身上,取不下来。大火呼啸,数不清有多少人没跑出去,倒在无法到达的路口前。 烧伤医院立刻满员,向省院借调人手。我醒来时,周围都是缠满纱布的同事,我想说话,感到喉咙被堵住,拼尽全力,只发出了呜呜声。声带受损,先别说话。 邻床别过脸,全身被包成了粽子。 她说,你不认识我了,姐,我,王亚丽,六车间压布机线上的。我努力想扭过头,却无可奈何,只得继续呜呜地叫。 王亚丽后来告诉我,那天我们像电影里演的木乃伊似的,隔离房的玻璃窗上扒着好多人,人群里就有她新处不久的男友,她曾给他打一身大红毛衣, 街巷的人都说捡到宝了。在另一头,男人辨认不出哪个是王亚丽,都缠满纱布,一动不动,他大喊着,要好好活下去。 喊声被周围病房更大的惨叫盖住,铺天盖地叫着,爸爸! 妈妈! 那动静我始终记得,疼痛渐渐蔓延全身, 你感到全身所有毛孔炸开,身上长出无数辣椒,而你被层层箍住,动弹不得。当纱布一点点撕下来, 我想到了蛇如何蜕皮。后来听说,半个月内,我们输光了哈尔滨市所有医院的血浆,外省仍纷纷派人援助,安抚办的人穿着白大褂,跟大家捶胸顿足、起誓发愿:放心,只要大家配合治疗,我保证各位容颜如初,人见人爱,没结婚的都能找到对象,结了婚的丈夫还会像以前那样爱你。党和国家不会放弃大家,大家也不要放弃自己!

因为上了那年报纸,年底,王亚丽当真和那男人领了证,风头一过,便不再让他找她,三个月后就离了婚。 她是伤势最重的一批,三度烧伤面积百分之九十三,双乳被切掉,手也和我一样被烧残,回不了弯。 我们如此默契地拒绝亲朋好友的看望,又互相打气。别照镜子!是一九八七年以后我们彼此最严厉的警告。有比我小几岁的年轻女工,身材高挑,皮肤白净,男朋友来探望,她嘴唇颤抖地大喊,我不见!我不要他来!让他滚!还有一位女孩,头一天进厂就赶上爆炸,只照了一眼镜子,大喊着,这哪还是我呀,这不是我!我怎么被换了一个头啊!她将镜子摔碎,大喊着不治了,不活了,很快精神失常,愈合后转入精神病院。 王亚丽能坐起来的时候,常对着我叹气,她说,姐,你说我还有人样吗? 她浑身只有腹部一小块、嘴的周围和后脑残存完好的皮肤, 做皮肤移植几无可用,后背只能用猪皮。我说,咱得先把自己当人,咱确信自己是人,你说是不?

她的腿几乎残疾, 因皮肤脆弱害怕感染,夏天大腿也得裹毛线裤,小腿像被虫子啃噬过的树椿,后来她开玩笑,就像煮开锅的苞米粥。半年后,事故原因出来时,我们已经搬离医院,住进政府新建的两栋安抚楼,专门安置亚麻厂烧伤女工,就是后来哈尔滨人口中的“鬼楼”。楼是淡黄色的,远处看像长颈鹿,两楼夹一院,中间搭间平房,作为活动中心。为防有人轻生,窗子用铁闸封死,安抚办又派了从武警退役的老周负责两栋楼安保。 在我的申请下,王亚丽和我一间,还有厂花邹洁。 她从轮椅上罕见地站起,手拿报纸,单着腿蹦过来,说,姐,说是粉尘爆炸,静电导致的,没有人为,就是厂子建这么久了,从来没梳理过,一直是苏联的技术。我捏过她的手,让她坐下,我左手因为炭化,被截掉三根手指,她的手也没了模样,布满网格状疤痕。王亚丽说,天天落在我们身上的粉,那么致命?我们很快不再去想,只是涂花玻璃,每天呆坐着,避免看到自己。一个月后,另一栋楼有孕妇要生产,我们互相蒙起周密的黑纱,十几位姐妹,赶过去帮忙。医院不敢接收,由于烧伤后的持续用药,不知会出现什么情况。 我们只好转到省医院,那大夫若有所思,表情凝重,隔着口罩,看向我们的眼睛,问,保大还是保小?孕妇努着劲举手,她俩胳膊肘以下已因爆炸完全截掉,她轻声哭喊,各位姐,我丈夫在厂里被砸死了,我在这儿无依无靠,这么活着已经没有希望。我必须保小,我只求你们,别把她送到孤儿院。 她手残了,使不上劲儿,胎盘粘连,加上术后排异,全身鼓包,终究没出手术室。

那年冬天雪格外大,一个清早,我们向老周打了报告,全副武装,套上比黑无常还繁重的纱衣,抱着她去江边。江北烟火起伏,已是郊外,此后每年三月十五,我们都在安抚办的组织下去对面的黑天鹅度假村联欢,那是片人迹罕至的景点,南方人普遍不知道。这些年来,伤员女工像定时炸弹,撕过亚麻布,砸过车间的机器,因此我们成了重点安抚对象。 我们望着冰面,大人小孩你追我赶,爬犁车一辆挨一辆,不时有晨起抽陀螺的人望向这边,猜测我们的身份来处。 雪在冰上轻柔地散开,像之前我们身上每日清洗掉的粉尘, 王亚丽打着寒战,冲着襁褓说,孩子,你还能睁眼看看不? 看雪。 她睡得很熟,在我怀抱里,像块散热气的白发糕,安静地喘息。 因为母亲的长期用药,她视觉功能受损,始终没法睁眼瞅我们,只伸着小手,摸向我们仨的鼻尖。邹洁在远处喊我们,一抬头,她站到了两尺宽的护栏上,背对我们,拐杖扔在地上,那截腿下的义肢不住晃动。我说,你快下来,别摔着! 她不理会,转了个身,将一把雪一下撒出来,落在我们头顶和她的眼皮上。 邹洁喊着,谢谢你,姐,有了她,我们就有希望!我和王亚丽点点头, 看见一群候鸟正掠过江北,排阵向市中心飞去,隔着面纱,日光正在我们衣上慢慢亮起来。

叶姨见信如晤:

多谢您肯定我的手艺,您说做得和三位主人公一模一样,恐怕是谬赞。 当编辑让我唯一为自己和别人确保的是,凡落笔者,本于内心,看到您的三稿处理,我涌上一种说不出的感动,刚要下笔千言,竟一时噎住,溢出几颗泪滴。于读者而言,信这种写法是最能代入情感的形式。您的叙述不急不缓,梦和现实糅在一起,有一瞬间,我竟认定那说的是我,可能因这和我的经历相似,感谢叶姨给我这些眼泪,它是最好的擦亮眼睛的圣水。

有一阵,我甚至很喜欢哭,想把过去看不清的、没打湿眼眶的,全找补回来。我捧着各色言情小说, 专挑悲情的结尾,结果哭坏了失而复得的眼睛,很早就戴上眼镜。曾几何时,对我而言,世界只是无数的声音,沉默中什么也没有,故事连成了我心里的山。 常常,看云的时候,我想,它们为何要飘浮, 如果注定不会落到我头上?在您的来稿中,我看到了云的用意,其实有时我看不见它们,但总有人,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注视着你。

除了“照单全收”外,我还是希望和您斟酌, 正如您也希望我一定回信一样,小说的结尾,您最后处理成了一种哀悼式的平静,但是否会有可能的转折呢? 我们虚构一部作品,除了真实的力量外,或许可以增加想象的纬度,甚至排开“我”这个人称,去看其余主体,我想,这或许是给人希望的办法之一。当然,您尽可以反驳我,因我这一发问的前提是您不满于现状,但通过您的文字和三种文本,我清楚您面对世界的坦然,这是我目前做不到的。

您想多听些我的故事, 尤其关于恋爱,这也是我想和您倾诉的。和我一样,我的男友也是哈尔滨人,左侧有颗很可爱的虎牙,我们是高中同学,但高考之后,并无联系。 那时我每天去眼科医院做康复治疗,很少和人交际,留下的朋友也不多,只剩下半屋的书。 他考去了警校,毕业后留在队里工作,是很偶然的一次,夏天他在南岗周围执行任务,遇到了正在公园读小说的我。 那时我母亲因癌症过世,我办了离职,回家休养半年,每天深居简出。我年迈的父亲让我别闷在家里, 我只得遵命,顺便散心。 我们碰见以后,他就时常陪我绕湖散步,偶尔讲些奇怪的话,又支支吾吾,大约都是他碰见的各类案子。 这半年我重新认识了这位老同学,我坐火车南下时,他大包小裹来送我,塞给我一只外层镀金的万花筒,沉甸甸的,里面一直有各色的花在盛开,在车站的大钟下,我们确定了关系。

他平常话不多,但已不像小时那么发闷,聊起来也刹不住。 他说因为从小挨欺负,所以想当警察,心思极重,逻辑分析能力也强。有时他讲,你应该多出去走走,想想自己真实的经历,以及未来,不能老活在小说里。 我当时不以为然,还反驳他没有文字的敏感度。 现在想想,他说得很有道理,我爱看的,也是扎根在生活里的故事。 因为执勤的原因,我们只有休年假才见面, 他每次都给我带一大兜维生素A、胡萝卜干、鱼肝油之类,我开玩笑说,你真是给我上眼药了! 如果时间够长,我想我们会一直在一块儿。 一转眼,我们都快三十岁了,他现在升了警阶,开始接触一些大案要案,有时抓获犯罪集团,经常负伤。记得上次和他见面,他背部有两条长长的刀疤,伤口刚愈合好,我总想着,有一天要回到哈尔滨,换家杂志社上班。 可他并不赞同,只是希望我在南方开心就好,不用担心他,直到现在,我仍在犹豫当中。

辛苦叶姨听我倒这通苦水,我边吃您寄过来的菇茑,边写下这些话,它们饱满多汁,每一颗都像太阳般金黄,我意识到已经很多年没尝过了。 如您小说所写,它也让我想起很多个哈尔滨的秋天, 既熟悉,又陌生。

另:按您的请求,给您附上我的两张照片,都是由拍立得翻拍的。 一张是大学的毕业照,另一张是读您小说之后,我在阳台上的自拍。 不过我不会像您所说,不想见到您的样子,人们说见字如面,我想,面和字都是相通的呀。 希望我过年能回乡,和您见面。

《大众》文学编辑部小穆

二〇一七年九月十三日

二〇〇五年(《夜游神》三稿结尾)

亲爱的小米粒:

这是你离开的第三千六百天,算起来你今天该成年了。

我常常想,此时此刻,你可能在哪里?会出现在外面世界的哪一个角落?你无法看见,你会听得清吗?周围人们的语言,有些笑中带着恶,有些蜜里掺着毒,他们会有恶意吗?是否对你报以微笑?但我知道,你很善良,你会摸每个陌生人的脸,说,你真美。 如果两个阿姨同时出现在你面前,你会说,你们一样美。

是的,小米粒,你走之后,我们也学会了美。千禧年后,王妈妈带着我们化妆,我们描过眼线,涂过粉底,买面膜,买防晒霜,做头发,尝试各种新式的烫发,我们都说,等小米粒回来了,要让她也试试,过去只给你梳马尾,现在长大了,可以玉米烫、离子烫、陶瓷烫、爆炸烫,怎么高兴怎么来。你还记得王妈妈吗?你喜欢她抱你,她的手臂因皮肤常年发炎而肥肿,摸上去肉墩墩的。 秋天早上下雾,她会带你去楼下骑老树,把你抱到较粗的杈上,她故意打趣你,说,米粒,你能看见远处的烟囱吗?你说,我看到啦。 她问,烟囱是什么形状的? 你说,是螺旋形的。 她又问,那你知道王妈妈是什么形状的? 你说,王妈妈是椭圆形的。

我曾暗自庆幸, 你的面前是一团虚空,这样我们不必每天装扮,披着厚重的黑纱衣见你。从我们相遇到你跑丢的七年里,我不止一次忐忑,如果你去上学,谁去接你? 你可能永远无法理解,你的三位妈妈不能见人,我们的真实面目,将会吓坏大家。 对你而言,和我们相处只是声音的传递、肌肤的触碰。我想,到时我只能拜托你周大大,我会说,妈妈的样子会伤害到其他小朋友,只有你是免疫的。你会问我,为什么? 我却不忍心说,因为你看不见妈妈呀。

在我们没意识到你不能看见时,曾很多次在你熟睡时偷偷跑出去哭。 大晚上,你邹妈妈将拐杖横到院前的石椅上,使劲拿那只假脚踢着石礅,她抽泣着说,我不想让米粒觉得她妈妈是个女鬼、 丑八怪,谁见谁害怕! 而当我们最终决定面对时,你却封死了这件事。 有时我想,这是老天爷在这么对待我们之后施舍的最后一点幸运吧。 老周说你天生如此,不会后悔看不见,让我们放宽心。我们便大着胆子,和你坦然相见。 你喜欢拉着我那只残手,伸另一只手抚摸我断指的关节处,你总好奇地问我,为什么我只有两根手指。我说,每个人不一样,有的人多一些,有的人少一些。 你脑筋转得很快,央求我找一个比我多的,我把你带进活动室,让你周大大配合我,你从左往右,一一细数,四、五、六,你喊,你骗人,这是火腿肠,好吃的! 我一下把你抱起来,吻你面颊,你回我一个。我说,嫌妈妈脸糙不? 你说,只要是妈妈,就喜欢。 我说,那一直和妈妈在一起,好不?你说了个我们从没说过的词,一辈子。

小米粒,我停笔了一阵,因为一直在哭,弄湿了信纸。 这个已经卷边的脏兮兮的本子,记满了你可能去过的地方、遇见的人,从街道到饭店,包括只带你去过一遍的圣索菲亚大教堂,我们本着受伤女工权益应得到保护的原则,走遍了市内的公安局, 把所有路口能调的监控都查遍了。第一次去派出所时,一个愣头青看我们在监控面前愣愣地站着,补了一句:不排除失踪儿童有可能已经遇害的情况。你王妈妈顿时沙哑地大喊一声, 伸手要摘掉面罩,被我和你邹妈妈拼死拦下。我想,倘若她真露了脸,那小伙突然一见,可能会吓出心理疾病。

我们这一找,就找到现在,找了十一年,从你七岁失踪,找到你十八岁。派出所过来人劝慰,事情由公安负责,我们只需要耐心等待,尽量别有大的动作,言外之意怕我们白天出去吓着人。 第二年,我们便转入无人的夜晚,明知徒劳无功,却都默契地挺着。 每天吃过晚饭,我们就穿戴整齐,在哈尔滨的夜晚游荡,寻人启事不知贴了多少, 还意外地帮别人找回宠物狗。

治安混乱的头两年,总能碰见地痞流氓欺负人,你的三位妈妈不需上前,只远远地露个脸,对面的人便闻风丧胆,狼狈逃窜。有时我们相互打趣,人生多可笑,前二十年做人,后半生做鬼。 好在鬼是无所顾忌的,只要出现,人们就起敬畏之心。小米粒, 你是从生命开始就在我们身边的,是你给了几位妈妈另一种人生的视角,尽管只有七年。七年来你让我们从中国最大的一次工厂爆炸中苏醒,让我们敢于面对镜子。 也许你还记得安抚楼的长廊吧,它狭窄闭塞,刚够两人肩并肩通行,我们总是喊你多拿盲杖探探, 别踩着玻璃碴子,其实那是摔碎的镜子, 凡是能映照我们的,统统被打碎,我们的头发先前留得很长,只为多挡住一些烧毁的面容。

小米粒,你何以消失了这么久呢? 老周说你拿着一束花,叫你也不应,以为是要送给我们谁呢。 我们无数次自责,不该一齐进活动室帮忙, 至少留一个照看你。那是一次相亲,当时出台政策:乡下小伙与亚麻厂残疾女工结婚可解决城市户口问题。有个来务工的年轻人过来和一个伤势不算太重的姑娘聊,那人已和姑娘认识半年多,态度诚恳,姑娘那年二十五岁,未经世事,想让我们把把关。 他俩现在孩子很大了,和你一样,认为世上妈妈最美。

米粒,我常常做梦,梦到你回来了,像平时一样枕到我的肩头,央求我为你讲故事。 你最爱听故事,更爱问温暖和热有什么区别这些让我也得思索一会儿的问题。你的眼球虽然混浊, 但装满了聪明的想法,你多爱听故事呀,听我讲故事的时候眼睛就有了光。 妈妈从你一岁半开始,就每个月买一本故事书,读给你听;等你大一点,开始买小说,现在妈妈还保留着这个习惯呢,屋里的小说快堆成山了。 读过以后,我便学着写,希望把妈妈自己的故事也读给你听。 可听故事的人,又跑到哪里去了呢?我想,你现在回来,肯定已经出挑成一个大姑娘了,要比你邹妈妈当年还美。 想跟你说件不幸的事,也是我写这封信的原因,我一直不知如何开口,但今天你成年了,我想告诉你,邹妈妈去年已经离开了人世。 我们夜游持续到第十年,她当年因为输血得的血液病复发, 吃不下饭,也彻底下不了床,她的最后心愿,是希望能看你一眼。 我和你王妈妈说,一定能把你找到,让她过来见你。 她攒下的积蓄不多,都留给我们两个,我想着你哪天回来了,一定和我们去哈平路祭奠她。 楼里的人集资为她弄了块不大的碑,上面是她在厂里跳绳大赛上的照片, 我昨晚去端详,她真美啊,和你心中的一样美。

米粒,我还有太多的话,我说不完,爆炸十几年后,生活彻底停摆了,有意思的是,据说厂里当时爆炸的时钟也定格在那个时间。 我们仍旧每年春天组织活动,就在爆炸发生那几天,去你小的时候带你去过的黑天鹅度假村, 那里面有温泉游泳池。我想,我喜欢那片泳池,我们可以坦然地赤身裸体,唱一些过去的歌。

该说再见了,小米粒,这封信我永远不会寄出去,因为我不知道寄给谁。 今晚我仍会和你王妈妈披挂好,在这样的深秋夜游;楼里的姐妹们仍会一圈又一圈地搓麻将,直到困意袭来。这两栋楼越来越丑,外墙面脱落,广告横生,渐渐就成了哈尔滨过去的脚注,被人遗忘,但我和你王妈妈, 还有邹妈妈的灵魂, 随时欢迎你回来。 如果注定找不到你,我想我也不会歇脚,我们已经足够疲惫,穿过空荡荡的街和夜,我感到繁星般的满足,我们是这座城市的夜游神。

妈妈

二〇〇五年十月

叶××:

对不起。 现在我去找您,我自己能找到。

《大众》文学编辑部小穆

二〇一七年十二月十五日

二〇一一年(《夜游神》四稿节选)

二〇〇九年从公安学院毕业后,我没顾家里反对,入职刑警队工作。 刚接手的都是档案整理、指纹入库的活儿,大约过了一年,冬天,副队长响应上面要求, 命令翻出快超出诉讼时效的案子,查漏补缺,大部分是二十世纪的各类诈骗案, 受害人多已换过手机, 通知不到。 其中有一桩一九九五年的儿童拐卖案格外扎眼,上面红笔标注了“重要”,我打开档案夹, 看到受理该案的民警李哥在案情报告的附言写着:报案人不好对付,慎重。 我心觉有趣,跑到李哥的办公室,他处于半退休状态,正在无聊地对着计算机屏幕钻研川剧变脸。李哥拍了拍锃光瓦亮的脑门,说,这事你可以追,当时很有名,受害人的监护人不听劝,坚持每晚去找,半夜在马路上晃悠,找孩子,神佛难挡。 因为她们,整个民生路段都很太平,不过你别瞅见她们,能给你吓出阴影。

我做好心理准备,开车往南,顺和平路拐进老亚麻厂厂区。 听老人说,这地方曾盛极一时,可我停到路边,感到这已是城市边缘,路口堆着撤掉的公交车站牌,路灯也见稀。 顺亚麻二胡同往里走,是一片开阔的空地,地上一些红炮仗皮,表明有孩子,空地上摆两尊石膏雕塑,是纺织姑娘,身上布满了裂缝,感觉死冷寒天,也站不了多久。 再往前探,左拐,就瞅见那两栋黄楼,老远看破败,榆树和白桦的枯树枝正张牙舞爪。

跟楼下岗亭的人沟通,老头姓周,正襟危坐, 却和和气气。 他抿了口保温茶杯里的茶,再次发问, 你当真要见? 她们岁数开始大了,可能就这么着了,追不着也是念想。 我摘下皮手套,说,大爷,您看我这手背上的茧子,咱遇着人间的强盗多了,啥都不怕,为这才干这一行,跟鬼反而亲近。 老头笑说,我看你是真没遇见过鬼。 他摸了下窗沿,从那里捻出一把钥匙,锈迹斑斑,递给我,说,靠西那栋楼,第二个门洞,别找错了。 我们这小区特殊,一户门一把锁。

我往二楼奔, 顺着地址簿的指示寻门,穿过长廊,漆黑一片,只有前后两头有幽黄的钨丝灯。 轻轻敲门,发现没锁,刚要推开,却受到阻力。 里头问谁,是沙哑的女人声。 我照实说完,她让等会儿,过了一刻钟,才拉开门。 眼前是俩“黑无常”,蒙面蒙身,啥都看不着。 我被领着脱鞋进门,屋里整齐利索,沙发还套上白纱罩,茶几几乎挨到跟前,没有空隙。 其中一个说, 实在不好意思, 我们平常都没客人,说着将那白纱罩摘下来, 示意我坐。 我切入主题,说,没事,姨,不用麻烦,我说一下情况,了解下诉求,说两句话就走,咱们谁是当年主报案人叶姨? 稍瘦一点的站前一步,着另一个去厨房烧水。 我俩坐下,她说,我知道是时效到了,但这几年,其实也没人追,不是吗? 我说,可能是这样,当年案子太多,错审漏审的都不少,我现在其实也就是走访。 她说,那你们还能给点时间过过流程不? 我说,能,姨,您有要求我肯定得往上反映。 茶端上来,她在黑袍子下缩着一条胳膊,用另一只手端到我面前,还吹了口气,说小心烫。 她说,感觉你这孩子态度不错,你不怕我们,真是难得。 我咽一口茶水,说,本来也不怕,其实你们不用挡,我啥都不怕看。 叶姨笑,说,那我摘了,你要是怕,就走吧,我们也没啥诉求,这么多年了,我们也没了个人,多少是为了找而找了。 要是你吓着了,就算我最后跟你们发泄一下不满吧,委屈你了,孩子。 她说着缓缓抬手,我才注意到只有两截手指,凑起一掐,随后面罩脱落,那是张扭曲坑洼的脸,五官只稍微显露,其余尽是山谷般的伤疤,右颊有深深的缝合痕迹。 盯着她的眼睛,我感到脊背发凉,脑门奇热,无数星尘向我涌来,我扑通一下跪倒,大喊,姨,当年是您救了我,我那时快被打死了!

之后三个月,我按叶姨手头存的绘图和笔记,反复琢磨。 她甚至安慰我说,过了追诉期也没关系,我知道她在哪儿就行了。 其间,我站在亚麻胡同和民生路路口扔掉十几盒烟头。 女孩走丢在冬天,手里拿的花一定是室内盆栽, 也可能是别人给的。 我顺着这个思路,找到一九九五年的哈尔滨市区图, 把里面花卉市场走了个遍,其中大部分已经倒闭,有三家还开着,且离亚麻厂步行两公里内。 我驱车调查,几个老板都感到匪夷所思,上哪儿记得十五年前的客人去, 何况店面也来回易手几次了。 我不信邪,几经周折,强要来他们当年的通讯册,由于早期都是家族经营,上面密密麻麻一大厚本,记满了BP 机号,我利用整理档案的闲差,成天成宿地对查,整整一个月,果然被我找见和平路75 号的花店, 通讯录上有涉嫌几宗人口拐卖的嫌犯, 一九九六年被捕,当年被枪毙。

过完年,我顺着他的案底,查出四起十岁以下的女童拐卖案,全部是拐到双城堡。 联合警校的同学,我又筛查了三十多个二贩子,大多已经服刑期满, 直到找到一个现在在双城南大门摆水果摊的,是个农村妇女,我开门见山:我不抓人,也不找麻烦,打听出来,五百块钱拿走,够你摆俩月摊的了。 她捂了捂自己的头巾,呼了口长气,说她尽量。 我说,一九九五、一九九六年那阵,有没有瞎子,女孩? 她愣了一下,将面前的冻梨胡乱摆了摆,说,倒是有一个,以为卖不出什么价钱,结果被一家大户买走了,姓穆,女方不生,得了绝症,说孩子有病给治,他们请仙家看过了,越盲越灵,能延寿。

将近入夏,我查好户籍,发现是她,一阵惊悸。 找一个下午,往她们家走,开门的是她父亲,印象里我没见过她家长,高中我们做过一学期同桌,后被分开,她总看不清黑板,被调到最前排。 那老头儿看着快七十岁,我差点当成她爷爷,我的借口是,许久不见,叙旧,我得绝症了,想和之前的同学都见上一面。 老头儿突然抬头,请我进屋坐,我说,不用,叔,你就告诉我她在哪儿就行,见一面就走。

按照指示, 我步行到南岗的文化公园,从正门的牌坊径直走,一路石栏林立,上面小兽各式各样。 穿过两排杨树,有不少孩子在人工湖边吵嚷着捞鱼, 只有一个穿裙子的在那埋头看书。 我从后面走过去,拍了下她肩膀,说,小穆同学,这么用功? 她愣了很久,突然眼神放光,那光像刚从心脏涌上来的,说,你怎么在这儿? 我说,五六年了,你没变样,我便衣执勤,经过这儿。

随即一阵沉默,我顿了顿,忽然说,那时候我蔫淘, 在你自习课看的小说里放带鬼的图片,也吓不着你。 她又愣了一下,然后站起来,掸掸裙子,好像我们昨天刚见过,说,我当时眼神不好, 谁放啥我也看不清。 我指着她手里,说,为啥能看清字? 她说,字是读出来的,不是看的。 我点点头。

随后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水面弯弯曲曲,不紧不慢地波动着,像她新烫的鬈发。天气炎热,我脱掉外套,披在身上,有一段时间,我不声不响,走在她后头。这才想起来,上大学以来,我们互寄过一次明信片,她在上面写的啥,全忘记了,包括她提起的我们的同桌记忆,对我而言,好像磨成黯淡的一块,被人工湖里新下放的金鱼群抢食了。我俩晃晃悠悠走到凉亭,她突然站住,转过身盯着我,说,你是来做啥任务的?我说,保密。但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刚刚转了一大圈,才想起来。她那双大眼盯着我,示意我问。 我说,每个人的记忆是不同的,十岁之前,你记得多少,尤其是你看见的事?她将头别过去,朝向水面,我注意到她那书上的字奇小无比,远处看像一群群蝌蚪,随时可以长大,吞没整片湖。 她说,我感觉,我什么也记不住,全是别人的故事。我眼睛突然放光,说,以后,我们就这个点,在这儿见,我给你讲更多故事,行不? 水面一阵波动,我们朝那边看,孩子们齐力拽上了张巨大的空网。

也许很多年后, 我能理解叶姨彼时的选择,当天下午我疾驰到亚麻厂安抚楼,告诉她我破获了整场案件。 她看着我手上她的照片,先是吃惊,凝视,然后慢慢垂头。 她说,如果她真不记得,就当没这回事吧。 我踢了下院中老旧的石礅,说,那怎么行?我得去跟她说。叶姨在面纱下竟流出哭腔,好孩子,人得有指望,但指望不能落地,你看她顺眼,就多陪陪她。我说,那您呢? 她将那残手捏着我的手腕,像青蛙的表皮一样冰凉:我快死了,如果哪天我决定最后告个别, 会用我的方式告诉她我们的事,你走吧。

我突然感到一阵空白,半年来的追索结束了,叶姨披上黑风帽,颤颤巍巍地上了楼。 两座烧伤楼之间,什么也没有,没有云彩,没有鸟儿,也看不见一个人。 夏日炎炎,我却感到天寒地冻,即将入夜。

我想起三个月前,追查二贩子时,叶姨打电话过来,要我来江北一趟,黑天鹅度假村。凌晨,我驾车飞驰而过,那里悄无声息,许多尚未开发的工地在冬夜间静默。 我赶到时,一群人披着黑衣,黑压压的,已集合在度假村的大门口,我辨认不出叶姨,看了眼表,半夜两点三十九分, 那群人的注意力立刻转移到天上。 与此同时,烟火嘶吼着在空中散落,万色交替,像无数无名的花朵,被夜空捧出,照亮周围寂静的冰雪。 我知道,这是独属于她们的庆典。 今晚,有人抽烟,有人喝醉,有人哼唱,有人发呆,我知道,过了今晚,寒风依旧吹彻。未明真相的孩子,会将“妈妈”两个字用眼泪打湿。 陪我夜游半辈子的星星, 不会告诉我,她和我很近,她会穿过整条河,在一个温暖的地方安全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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