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 芳 张 颖
(1.安徽卫生健康职业学院 安徽池州 247099;2.江西科技师范大学 江西南昌 330038)
伊塔洛·卡尔维诺是当代小说叙事大师,他提出了独特的“晶体哲学”,倡导小说叙事形式多元化尝试,并以形态多变的叙事结构、灵活自由的叙事时间和功能迥异的叙事视角实践着其提出的美学理论,形成了个人化特质浓郁的美学风格。他的后现代主义创作极大地拓宽了小说叙事的可能性,通过文本的叙事实验对后世的文学创作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伊塔洛·卡尔维诺小说的叙事结构呈现出浓郁的后现代主义特质,他以自身的创作实践践行着“晶体哲学”创作理念,通过对传统现实主义线性叙事结构的变形创设新的结构形式,提供新的美学范式与审美经验。卡尔维诺将文本的结构形式视为构成小说内容主题的重要质素,对文本结构形式的解读成为揭示其小说思想内核的通幽曲径。
单链式结构是传统现实主义小说的基本结构模式,环环相扣的各个部分组构成渐次延展的因果关系,不断推动着情节的向前发展。而卡尔维诺则将单链式的叙事结构双链化,使并置的双链构成有意味的对比互照,拓宽了小说的时空容量与场景的丰富性。《好游戏玩不长》中卡尔维诺便采取了双链式的叙事结构,故事开篇便呈现出童趣盎然的画面,草地上的孩子们欢乐地进行着战争游戏,男孩子们满怀激情地“冲锋陷阵”,女孩子们则扮演后方的支援者、战地护士甚至为阵亡者献花的少女的角色,他们沉浸在游戏的刺激中经久不疲。随着故事情节的推进,另一条故事链条开始浮现,游戏中的孩子们意外闯入了真正的前线作战区,他们目睹了高高在上的将军随意地在地图上勾画,颐指气使地圈定要炸毁的区域,也看到了匍匐在草地中正在埋伏的兵士们,那些年青人们忧郁的神情让他们久久不能忘怀。两个链条上的故事形成了鲜明的互照,脱离战区归来的孩子们再也无法享受“好游戏”带来的乐趣,于是他们在最后的游戏中自己推翻了各自的“大本营”,并在原地天真地做起了垒沙堡的游戏,一座座形态各异的沙堡在孩子们充满想象力与创作性的手中逐渐成型,无疑暗示着未来充满希望的重建景象,为小说敞开了充满光明的结局。在链条式的结构中,孩子们的游戏无疑是富有隐喻性的,双向并行的两个叙事链条既构成了对比互照的关系,以童真稚子的烂漫游戏凸显现实中战争的残酷,虽不直面描画战场的细节却处处隐现其凝重气氛,又暗示了昔日战火燃烧之地也是未来家园重建之所,毁灭与新生相生相伴而行,从而使对和平生活的向往透过文本叙事渗入读者的心间,唤起他们对美善的渴望与追寻。
同时,卡尔维诺也擅于建构回环式的小说结构并赋予其哲性的反思,他以时间的循环为线索结构小说,将主人公的命运圈定在闭合的回环中加以审视和反思。[1]如《懒汉儿子》中卡尔维诺以“生命中的一天”为主题描述了两个懒汉的生活,当勤劳的父母在清晨起身劳作之时,两个懒汉匍匐在睡床上沉酣不醒,直到日上三竿之后才起身用餐。用餐完毕之后,两人分别选择无所事事地翻看书架或观摩别人打台球消磨时间,直至午餐的时间到了才重新行动起来。午餐后,哥哥继续返床睡觉而“我”则选择去电影院进行消遣,晚餐后两人蜗居在家中进行些“本身无价值且并不创造任何价值”的娱乐后,转眼又到了该上床睡觉的时间。小说以人物在一天内进行的活动构成了回环式的结构,小说整体的叙事节奏极为平淡,使文本中叙事时间的流逝也变得极为缓慢,给人以无所事事、混沌无聊的感受。而回环式的结构更犹如一个“时间的怪圈”,使两个懒汉兄弟深深地陷入其中无法自拔,只能日复一日地重蹈覆辙,度过无数个迥然不同却又极为相似的“一天”。其中,主人公“我”虽然也对自己所处的这种时间怪圈有所警醒,并时时在叙事的缝隙中对自己及兄弟的怠惰行径进行嘲讽与批判,却无力凭借自己的意志力挣脱这样的时间循环,只能继续赓续这样的生活模式直到生命的尽头,使读者可以藉旁观人物生命中的一日而品察其一生,并从中透视其悲剧的症结所在。回环式的小说结构和主人公陷入的时间循环构成了内在的契合,引发读者对于生命意义及价值的反思与警醒。
而《命运交叉的城堡》则更全面地展示了卡尔维诺的“晶体哲学”,以嵌套式的叙事结构编制了多个文本的组合,并由主干故事引入了更多支干故事,使小说具有不固定的开放意义。[2]故事开篇便引入了《十日谈》的原型结构,讲述了几位男女偶然在密林中的城堡和餐馆中相遇,他们一面为自己的奇遇感到惊讶,一面察觉自己不知何时陷入了失声的境地。于是他们选择以手中的塔罗牌实现沟通并讲述自己的经历,卡牌的排列组合具有多重的解读方式,文本依赖牌面释义的叙事方式无疑构建了一个形态奇特的“晶体结构”,使读者可以基于创作主体的叙事通过不同的理解自行织构生成新的文本,使小说实现文本意义的增殖。这种嵌套式的叙事结构是创作主体与接受者共构的结果,小说的叙事内容在无形间让位于文本的叙事结构,使其叙事结构的形式意义与魅力逐渐占据主体地位。
形态多变的叙事结构凸显着卡尔维诺织构小说情节的匠心,他的叙事结构充满着对现实主义传统的颠覆性意味,不断地发掘着文本结构形式的多重可能性。卡尔维诺注重叙事的因果律,他小说的叙事结构具有内在的致密性,文本外在形式和思想情感的契合使他的小说具有浑然天成的质地,沉淀着创作主体对于战争、生命及人生价值的思索与隐喻。
热奈特的叙事理论揭示了现实物理时间与小说叙事时间的分异,物理时间的流逝沿着固定的向度呈线性的流动方式,那么小说的叙事时间则更加地自由灵活,不仅可以颠覆自然的时间顺序呈现倒错的时间样态,也可以通过加速与减缓等方式把握时间流逝的节奏,制造不同的叙事效果。卡尔维诺小说的叙事时间呈现出多变的特质,他的“速度理论”揭示了对时间节奏张弛有度的把控制造丰富的叙事可能,而对时间与空间关系的探讨则将其小说引入了更开阔的境界。
卡尔维诺擅于把握叙事时间的节奏,他将人物对于时间的客观感知同人物的主观心理流变相互联结,使客观的物理时间受人物主观情感波动的影响而变化,从而使小说的叙事节奏呈现出波澜起伏、跌宕生姿的艺术效果。如《一个近视眼的奇遇》中,小说的叙事时间随着主人公阿米尔卡莱的主观感知而呈现不同的流速,在配好合适的新眼镜之前对于近视的他而言世界是“蒙着一团朦胧雾气的巨大迷宫”,小说的叙事时间因为主人公感知能力的迟滞而流逝得极为缓慢,因认知上的困难而给接受者以百无聊赖的审美体验。而在医生递给阿米尔卡莱新的眼镜之后,原本混沌模糊的世界开始在他的眼中变得清晰起来,透过晶莹的眼镜镜片,“那些不能辨识的细枝末节被他用眼睛一一捕捉,他迫不及待地等待重新认识这个世界……他的生活改变了,而且较之以往要丰富百倍。”[3]阿米尔卡莱如同重获光明的盲人也如同初生的婴孩般兴致勃勃地观览那些他从前未曾看清的事物,将斑斓世界的各异景色尽收眼底,此时小说的叙事时间出现了陡然的加速,使接受者感知到主人公情感的欢悦与生命力的勃发,以叙事时间或快或慢的潺潺流逝表达主人公感知层面的变动,可谓是天才般的创造方式。文本叙事时间的张驰同主体的心理体验节奏契合,使小说的时间形式呈现出意识流小说的主观特质。
而《人们没有一个知道这事》中,卡尔维诺则运用叙事时间的跳荡和闪回,将猎人与牧羊人之间的漫长的斗争史浓缩在极短的篇幅中,并不时地插入回忆性叙事对情节进行补充。作家先是讲述了猎人与牧羊人和谐共处的往事,旋即又揭示两个家族现在彼此的仇视,叙事时间的跳跃带来的情节悬置自然地引起了读者的阅读好奇心,促使他们循着叙事的延展找寻真相。于是作家适时地插入回忆性的叙事,讲述了不久前猎人独自猎获了猎物却与同伴失散,不得已向牧羊人求助却遭到其无情拒绝,最终在寻找同伴的过程中失去猎物的故事,使读者的重重疑惑稍得开解。叙事时序的灵活调换为小说制造了跌宕起伏的悬念,使原本平铺直叙的情节因叙事时间顺序的倒置而波澜丛生,提升了小说阅读的趣味性。同时,小说所讲述的两个家族之间恩怨纠葛史具有较长的时间跨度,而卡尔维诺则以“那天下午”“第二天”“这个晚上”“直到太阳升起”等明晰的时间节点在文本中划割出界限,使全文的叙事线索更为明晰,在读者的脑海中形成了清晰的叙事纹理。小说叙事时间节点的跳荡使不必要的情节得以合理地压缩,使小说的整体叙事节奏更为明快。
同时,卡尔维诺的时间观也受到了西方现代主义思潮提出的“空间转向”的影响,他在小说中进行了时间的空间化尝试。《看不见的城市》中,马可·波罗与忽必烈汗之间的对话穿插着对“旅行者”行踪的叙述,他出发的时间和到达的地点都是不明确的,很难以线性的时间顺序来理解。“旅行者”如同“时间旅行者”般时而穿梭在古老城市的废墟中,时而步入繁华喧嚣的欧洲小镇,见识各异的城市形态及其承载的文明形态。这里的叙事时间是碎裂化的,只能被施以空间化的理解,其实体在“旅行者”所处的叙事空间中才能够得以辨明。[4]同时,随着读者对小说理解的不断深化,这种碎裂化的叙事时间也具有宏大的整体性。忽必烈汗在与马可·波罗的谈话与对“旅行者”行迹聆听中,感到了人类在时间面前的渺小和脆弱,尽管人类在历史的长河中建构了座座伟岸的城市,但这些城市却最终难以承受时间之河的冲刷淘洗,他们力图通过回忆和重述挽留那些失落了的城市的幻影,却越发清晰地感受到了它们已失去实体,变为“看不见的城市”的事实。叙事时间的空间化揭示了故事的时间形式拥有的丰富叙事潜能,使灵活多变的叙事时间成为卡尔维诺小说中独特的风景线,丰富了其文学创作的艺术魅力。
叙事视角的择取决定着小说叙事聚焦的方式,创作主体对叙事视角的选择隐含着其创作的深层意图,显露着创作主体内在的叙事策略与情感立场。卡尔维诺小说的叙事视角呈现出多变的风格,不同的叙事视角承担着迥异的叙事功能,制造出如“万花筒”般丰富的叙事效果。
卡尔维诺注重剖析人物的内在的心理世界,传递人物细腻的感官体验,以形塑主人公的鲜活形象并揭示他们的思想与情感。他的小说中常见第一人称的叙事视角,以内聚焦的叙事视角敞开人物内心的隐秘世界。[5]《一个士兵的奇遇》中卡尔维诺以第一人称叙事视角讲述了火车上的无名士兵偷偷窥看邻座的女士的经历,内聚焦的视角揭示了士兵并非是为了寻求刺激而做出了不道德的行径,而是因为“爱情的辉荫已经长久地没有照进这干涸的心灵,我已经记不起曾经享有过的亲密感觉了”。[3]于是士兵的视角敏锐地捕捉着女士身体的种种仪态,他的脑中洋溢着各种欢乐的幻想控制不止地向外发散着,并以第一人称的视角亲密地与接受者分享,使读者不自觉地代入其情感立场,体会到其在行伍生涯中因长期脱离社会群落而产生的巨大的孤独感,逐渐理解了士兵并非出于窥探的心态才向女士投射目光,而是出于内心对美好事物的真诚渴望。这种前后的反转揭示了叙事视角具有的强大表达功能,使接受者对主人公的态度逐渐由存疑转向同情。卡尔维诺以第一人称叙事视角介入叙事消抹了接受者与人物之间的距离,使他们的价值判断因心理距离的接近而发生变化,凸显了不同叙事视角所具有的独特功能。
同时,卡尔维诺也着意将儿童视角及动物视角等特殊的叙事视角引入文本,以特殊的叙事视角制造陌生化的审美效果,以揭示现实世界的不同侧面,呈现给读者以丰富的阅读体验。《青年先锋队员在芒通》中,卡尔维诺以儿童视角介入了战争叙事,将残酷复杂的战争以儿童纯净的视角加以“过滤”,童真的眼睛无法理解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却反而能够以无偏见的视角还原其本质。儿童视角下的战争呈现出游戏式的姿态:“乱哄哄的人们如同嘈杂的蜂群,我欢快地随着人流往前奔走,左窜右插地挤向更前方,如同大海中洄泳的一尾银鱼。”[3]儿童对战争的描绘与接受者的认知具有偏差,这种认知的差异性带给接受者以陌生化的美学体验,使他们的审美体验因此而延宕并伸长。同时这种儿童视角下的叙事也带来了反讽的叙事效果,使读者在他们充满童趣的叙述中更加意识到战争的非人道性与残酷本质。卡尔维诺以儿童视角作为反映世界本质的“真理之镜”,通过儿童视角去辨明是非、洞察世事。而《帕乌拉提姆太太》中的儿童视角则更富有意味,夫妇之间的家庭纷争被以子女的儿童视角加以转述,其间的种种摩擦则更加令人触目惊心。主人公以儿童视角观照帕乌拉提姆太太与丈夫之间拔枪决斗的场景,其讲述却依旧充满了不符合其年龄的理性与冷静,紧张的家庭关系与父母之间的裂隙无声地通过小说的叙事视角加以还原。[6]
而动物视角下的叙事则显示了卡尔维诺脱离人类中心视点实现社会观照的努力,特殊的叙事视角下的讲述向读者敞开了一个未知世界,带给他们以新奇的阅读体验与换位思考的新视点。《有毒的兔子》中,卡尔维诺局部地使用了动物视角讲述一只从实验室中脱逃的兔子遭受各方追捕的经历,市民们锲而不舍的追逐是为了享用兔肉的美味,警察们的围追堵截是为了避免实验室兔子携带的病菌污染外部环境。而兔子的奔逃却是出自于本能地渴望自由:“自从它感觉到身体在遭受着难以描绘的神秘痛楚的袭击后,它便失去了探索内部世界的兴趣。”[3]作为实验体的兔子不能逃避人类施加在它们肉体上的各种实验,也难以规避人类对他们外部自由的限制,只能以逃离的方式为自己“窃取”短暂的自主权。动物视角下的叙述使读者的情感立场得以暂时置换,从非人类中心视点的角度反思人类族群与自然生命之间的关系,体现了卡尔维诺独特的哲学反思。独特的叙事主体所投射的视角也使读者得以实现换位思考,开始同情并珍视其他物种的生命,传递出浓厚的生态保护思想。
卡尔维诺的叙事艺术从形式层面揭示了小说文体具有的叙事潜能,他以先锋性的反叛精神大胆地进行叙事实验,以多变的叙事结构搭建趣味丰饶的“迷宫”,以多变的叙事时间与视角实现小说外部形式的革新与创造。同时,卡尔维诺也将对外部世界的哲理性思索投射到小说的叙事中,使文本因形式与内容的高度契合而达到浑然一体的境界,从而产生不朽的艺术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