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韩 亚
7月初的一天下午,樊越正走在回家的路上,电话突然响起,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外地的陌生号码。
樊越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电话。电话那端是一个带着南方口音的男人,他说:“樊越老师,你好。我是丁勇,我正在来兰州的火车上。刚才我身边有位妈妈在凶她的小孩,我就拉过那两个孩子,给他们讲自己带的绘本《石头汤》。这时,旁边有个女孩子说,这本书她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就看过。现在这个女孩子已经是大二的学生了,我很意外,‘10多年前就有人给你讲绘本吗?’她说,是的,她有一个很好的老师,给班上的每个孩子都买了绘本。10多年前,一个西北的小学老师自己花钱给学生买绘本,在孩子们心中播下阅读的种子!我希望能联系到这位老师,女孩子帮我找到了你的电话号码。我打这个电话给你,是想对你说,感谢你,你真的非常了不起!”
在兰州沁岚空间举办的分享会上,公益人丁勇分享了樊越老师给他的语音回复:“丁老师,您好,我这会儿一边走一边热泪盈眶。您给了我一个特别大的惊喜,那个时候带着孩子们读绘本,仅仅是因为我喜欢阅读。今天,我感受到了播下一颗种子的力量。特别感谢您!”
“这是一次偶遇,却让我看见了背后那个美好的故事。10多年来,樊越老师一直在默默做一件她认为对的事:让孩子们爱上阅读。10多年后,她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丁勇说,“或许某一天,我们也会接到这样一个电话。那一刻,我们会知道,自己生命中的那些付出都是有价值的。”
2023年7月7日,甘肃首届城乡社区阅读推广发展研讨会在兰州启动。丁勇此次是以活动的联合发起人和分享嘉宾的身份来兰。
丁勇曾在国家电网下属的一家电力企业工作了10多年。2007年,丁勇开始参与公益活动。2012年,丁勇辞职,全职从事公益工作。
2014年,丁勇和伙伴们在厦门发起了“鸟巢计划”。“鸟巢图书馆”(迷你图书馆)是“微型免费图书馆”的俗称,指的是挂在社区墙壁或柱子等物体上,或独立安置的一种开放的、供人免费借阅的小书屋或小书箱。这种图书馆最早在美国威斯康辛州出现。2014年年初,中国第一个鸟巢图书馆出现在无锡街头,随后在多个城市普及。
北京大学王子舟教授及其团队在《“迷你图书馆”何以风靡全球》一文中提到,2014年1月25日,福建厦门从事文化公益的丁勇和他的伙伴们在厦门发起了“鸟巢计划”,开始在全国推动“微型公益图书馆”项目。在这之后,鸟巢图书馆在全国呈现“井喷”的态势。
丁勇曾在民间公益助学组织做过志愿者,这段经历让他看到,传统的助学活动关注的领域多是乡村校园,而有着大量外来人口的城中村则是一个空白区域。丁勇说:“决定城市最终命运的,是人的素质。厦门有大量的外来务工人员和随迁而来的孩子,如果他们一直生活在一个缺少文化的环境里,很难跟上社会发展的脚步。”
2016年,丁勇以城中村为载体,先后在厦门创建了安兜、西潘、高殿3家城中村公益图书馆。
丁勇的第一家城中村公益图书馆开在厦门安兜社。
这是个典型的城中村,0.51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住了近10万人,其中绝大多数是外来务工人员和他们的孩子。孩子们下午不到4点就放学了,家长没有精力照看,放学后的他们常常处于“放养”状态。城中村没有公园,没有绿地,孩子们没有玩的地方,只能在街道上疯跑。有了城中村公益图书馆,放学后,孩子们可以在这里读书、写作业,周末甚至会在这里泡一整天。这家建在家门口的图书馆,帮很多父母解决了后顾之忧。
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说过:“如果世界上有天堂,那一定是图书馆的模样。”在丁勇看来,当一家图书馆在社区落地,这里就有了一个存在无限可能的社区公共空间。阅读之外,人们在这里交流、分享,参加各种文化活动,孩子们心中被播下爱和智慧的种子;家长来这里做志愿者,陪伴孩子的同时,学会与孩子相处,整个社区都会由此发生积极的变化。
每年寒暑假,都会有许多大学生志愿者来图书馆做社会实践。安兜图书馆的暑期志愿者杨昊月这样描述自己初到厦门的感受—
“安排的住宿是城中村里还算比较好的房子—不到40平方米的空间,两张老式的木板床,床头两把椅子上摆着一粉一绿两台电风扇,接下来的日子里,都要靠着这两台电风扇解暑了……虽然自己去之前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还是悄无声息地被现实重锤了一下。”
待参观完丁勇的住处,这种“心理落差”转而被一种相对的“优越感”取代。“丁叔和母亲住在一起,两张上下铺的床占据了10多平方米的房子的大部分空间,下铺住人,上铺放杂物,厨房和卫生间挤在一起,和这里的大部分人家一样。”
几年前,丁勇曾和母亲一起在乡村生活。乡村风景优美,又有儿子陪伴,老人说那是她生命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2016年国庆假期,丁勇告诉母亲:“老妈,我没法陪你了,我想去城中村为孩子们做点事。”丁妈妈说:“你做这件事是对的。以后不一定要你来陪我,我也可以去陪你的。”
城中村那间简陋的民房是丁妈妈租的,她说自己找到了一间“五星级”的房子。为什么是“五星级”呢?“因为屋子通风,还有阳光。”
丁勇父亲去世时,给丁妈妈留了10万元,这是老人一辈子的积蓄,是他给老伴儿的养老钱。丁妈妈把这笔钱交给丁勇,作为建立图书馆的启动资金。这笔钱花完了怎么办?丁妈妈说,她还有一点养老金,可以拿去用。“那个时候,我妈妈的退休工资还不到3000元。后来我妈妈讲,家里还有一套房子,不行就卖掉。那么多孩子的未来跟一套房子比,哪个重要?”
84岁的母亲是丁勇最坚定的支持者。她是丁勇的第一位“天使投资人”,也是公益图书馆的第一位志愿者。
城中村的情况很复杂,孩子们经常在街头打架。有的孩子小的时候被人欺负,等到了小学高年级,就合伙欺负别人。
有一次,丁勇外出开会,丁妈妈独自照看图书馆。看到丁勇不在,孩子们不安分起来,一言不合动起了手。丁妈妈劝不住,急得跪下来给孩子们磕头,孩子们不停手,她就一直磕。孩子们都呆住了:“奶奶,您不要磕头了好不好?我们错了,我们不打了。”
“我很感恩我的母亲。她一生坎坷。这样一位老人,却始终很乐观,保持着对这个世界的善意。她说,有一张床、一碗饭、一个好的心态,就什么都不怕了。”
这次丁勇来兰州,丁妈妈塞给他2000块钱,说出远门身上不能没有钱。在这之前,丁妈妈还拿出1万元帮丁勇交了图书馆的费用。她常说,是好事,就要坚持做下去……
丁勇经常和那些调皮的男孩子聊天,发现他们身后往往都有一个给他们造成伤害的原生家庭—有的家庭破裂,有的孩子则是家庭暴力的受害者。那些孩子撸起袖子,胳膊上是一道道伤痕。来图书馆的孩子,心中若有隐秘的伤痛,丁勇一眼就能看出来。
丁勇真诚地和他们交朋友,他相信每个孩子都愿意为爱他的人而改变。慢慢地,那些孩子变成了丁勇的“小弟”,而丁勇成了他们的“丁叔”。
有一次,有朋友来探望丁勇。陪丁勇在图书馆楼下的小饭馆吃饭时,朋友跟老板娘聊天,问她:“你觉得丁老师开这个图书馆有用吗?”老板娘答:“其他的我不知道,我就觉得有一个作用很明显,原来我们这条街经常有孩子打架,图书馆开了一年多,打架的孩子没有了。”
有个叫良鑫的孩子每天都来图书馆,不过他并不喜欢看书,只是坐在图书馆里,拿着手机打游戏。
丁勇逗他:“你当我们这里是网吧啊?不要总是打游戏,有时间多看点书不好吗?你说说,你以后会有梦想吗?”
“我现在就有梦想啊。”良鑫抬头看着丁勇,“我的梦想是成为丁叔你这样的人。”
丁勇一愣:“我是什么样的人?”
“你是个善良的人。”
“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我们骑小黄车,骑完乱扔,你会一辆一辆摆整齐;我们吃零食、冰棒,吃完,包装袋随地乱丢,你会一路捡起来。”
复杂的道理,孩子或许听不懂,或许不爱听,但那些微小的行动,孩子们都看在眼里。
良鑫的老家在湖南,小学毕业以后无法继续在厦门上学,被父母送去外地的一所民办学校。一个月后,丁勇在图书馆见到良鑫,问他:“你原先天天来这里泡着的,这一个月去哪儿了?”
“我去外地上学。学校一个月才放一次假,我今天是第一次回来。”
“好不容易放假,怎么不回家待着?”
“嗯,我来看看。这一个月特别想图书馆,想丁叔。”
每年都有像良鑫一样的孩子来和丁勇告别。丁勇做了调研,发现有超过一半的城中村孩子在小学毕业后无法留在当地继续上学,其中一些孩子是独自回乡的。没有父母陪伴,不被城市接纳,小小年纪却要独自面对那么多生活中的难题……
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显示,2020年,中国流动人口总量达到3.76亿。
国家统计局、联合国儿童基金会、联合国人口基金共同发布的《2020年中国儿童人口状况:事实与数据》提到:2020年中国流动儿童规模为7109万人,留守儿童6693万人,受人口流动影响的儿童合计1.38亿人,占中国儿童总人口的46.4%。
儿童的流动和留守状态并不固定,可能随着家庭状况、个人年龄和受教育阶段在流动与留守之间转换。
早期教育的完善,可以帮助一个人拥有终身学习的能力。孩子的成长是有时间窗口的,必须和时间赛跑。丁勇和团队决定把图书馆从城中村开到乡村。
截至2019年,丁勇和团队推动与助力社会力量陆续建成10家城中村和2家乡村图书馆。自2020年起,丁勇和团队开始向行业枢纽型、平台型组织转型,专注于社区公益图书馆行业的支持与服务。
理想主义的背后,是大量的行动。
丁勇以案例的形式总结了城市小区图书馆、城中村图书馆、乡村图书馆等各类图书馆的运营模式和管理经验,涉及场馆选址、空间布局、成本控制、图书选配等,形成书面材料,所有资料开源共享,免费提供给有志于成为社区公益图书馆管理者的人,力求帮他们少走弯路,避免从零开始,同时在福建提供免费的专项培训—
选址要在社区、学校附近,方便孩子到达;
不要贪大求全,优先做小而美的图书馆;
空间布局一定要对儿童友好,做到动静分离—阅读空间要安静,而多功能活动室可以举办观影、阅读分享、生活技能课等活动;
招募志愿者来管理图书馆,会员注册、信息录入、图书上架……大部分事务可以放心地交给大学生甚至小学生去做,学生有社会实践需求,孩子们更为珍视的是“馆长”或者“核心志愿者”的荣誉。值班还有积分,可以兑换相应的权益。
一切以孩子为中心。最重要的是要坚持开放,做一家“活”的图书馆。至少每天孩子放学后的时间是开放的,寒暑假的时候要相应地延长开放时间。
“全民阅读”自2014年以来已连续10年写入政府工作报告;2021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四个五年规划和2035年远景目标纲要》明确提出“深入推进全民阅读,建设书香中国”。
丁勇看到,越来越多的人在付诸行动—社会捐赠热情高涨,大量图书被送往城乡社区;《公共图书馆法》第四条规定“国家鼓励公民、法人和其他组织自筹资金设立公共图书馆”,为有意愿建设社区公益图书馆的个人和组织提供了法律层面的支持;在乡村,留守妈妈成为建设乡村图书馆最热心的群体,她们希望自己的孩子健康成长,希望孩子身边有好的玩伴。丁勇发起的“万家图书馆公益计划”希望推动公益图书馆事业更好地发展,让图书馆馆长在乡村成为一份有尊严的工作。
这些社区公益图书馆除了承载阅读空间的功能之外,还是乡村的非遗文化传承空间、科创中心、心理工作室,甚至还孵化出几个“鸟巢天使合唱团”,不断给人惊喜。
在甘肃首届城乡社区阅读推广发展研讨会上,130余名来自全国阅读推广事业的行业专家和各界嘉宾围绕“多元力量参与城乡社区阅读推广,多方携手助力城乡社区阅读生态高质量发展”进行交流探讨,助推甘肃省公共文化服务体系建设。
丁勇是此次活动的分享嘉宾,也是志愿者,在会场忙前忙后。
几个月前,在和丁勇的一次彻夜长谈之后,兰州社群组织、公益书店沁岚空间主理人李国栋下定决心,成为此次活动的发起者。他在微信朋友圈写道:“中午茶歇时在旁边的会议室写东西,回头突然看到丁勇老师在酒店没人的角落里,头枕着书,安静地睡了。我悄悄地退了出去,半个小时后,却又见丁老师在会场开始操心活动了。
“我已经感觉身体非常疲惫和透支了,但丁勇老师一把年纪,依然斩钉截铁地说接下来要继续跟着我们走进更多的阅读空间。
“身边总有那么一些伙伴,在你疲惫的时候给你力量、动力和温暖!”
有几件事,丁勇一直在坚持,已然成了他的标签。
他总是穿着一件印有“鸟巢阅读计划”的蓝色马甲,工作时间从不离身,如同他的“战袍”。
他随身带着捐款的二维码,一面是单次捐,另一面是月捐,有机会就募款。他说,只要心里装着孩子,就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每天早上7点,他会在微信朋友圈和各个微信群里发一段感悟,像他这个人一样,总是富有激情,正能量满满。
2023年7月13日,他在微信朋友圈写道:
“2020年,在广东打工的吴桂春给东莞图书馆的告别留言感动了很多人。他说,‘我来东莞17年,其中来图书馆看书有12年,想起这些年的生活,最好的地方,就是图书馆了……’”
一座温暖而美好的图书馆,可以改变一个社区,改变一座城,改变很多生命的未来……
他习惯握紧拳头,对伙伴们说“一起加油”。一个人是孤单的,公益这件事,需要伙伴们互相支持,共创、共享。
他总是和别人分享那个叫《石头汤》的故事—
结束战斗之后,3个饥肠辘辘的士兵走在返乡的路上。
当他们接近一个村庄时,村民们纷纷藏起自家的食物。
士兵们急中生智,他们向村民们宣布,要用石头做一锅世界上最美味的汤。好奇的村民们为他们准备好了木柴和大锅,士兵们真的开始用石头煮汤了!他们宣称,如果加一些料,汤的味道会更鲜美。村民们将盐、胡椒、胡萝卜、卷心菜、土豆、牛肉、大麦、牛奶交给他们,投入锅中。就这样,一锅神奇的“石头汤”真的煮好了。
丁勇喜欢作家马西娅·布朗笔下这个有关合作共赢的故事—因为怀有同样美好的愿景,每个人做了力所能及的付出,最后,所有人都品尝到了汤的鲜美和快乐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