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军控体系再现变局

郭晓兵?赵可馨

2023年10月5日，俄罗斯总统普京在“瓦尔代”国际辩论俱乐部第二十届年会全会上表示，俄罗斯可能撤销对《全面禁止核试验条约》的批准。

近年，长期以来维系全球安全的一系列军控条约正“排队”走向死亡：《中导条约》《开放天空条约》作废；《新削减战略武器条约》休克；2023年11月2日，俄罗斯总统普京宣布签署一项法律，决定俄即日起撤销对《全面禁止核试验条约》的批准，并于当月7日正式退出《欧洲常规武装力量条约》，美国和北约也随即宣布暂停参与《欧洲常规武装力量条约》。那么，备受关注的《全面禁止核试验条约》和《欧洲常规武装力量条约》究竟是怎么回事？俄罗斯的动机何在？以上种种动向会给国际军控走势造成什么样的冲击呢？

俄美围绕禁核试条约的博弈

核试验是研发核武器和保持核武库有效性的必要手段。而全面禁止核试验是防止核扩散以及实现全面禁止和彻底销毁核武器目标的重要步骤。经国际社会努力，《全面禁止核试验条约》1996年在联合国大会获得通过，并于当年9月24日开放签署。该条约禁止所有缔约国进行任何核武器爆炸或任何其他核爆炸，由国际监测系统进行核查。条约将在附件2所列44个有核能力的国家批约后180天生效。这44个国家系于1994年至1996年期间参加条约谈判并在当时已经拥有核动力反应堆或研究堆的国家。但《全面禁止核试验条约》附件2所列的44个国家尚有9个没有批准该条约。美国、中国、埃及、伊朗、以色列已经签署条约但未批准。印度、巴基斯坦和朝鲜尚未签署。俄罗斯曾在2000年批准该条约，2023年10月5日，普京在“瓦尔代”国际辩论俱乐部年会上表示，俄可能撤销对《全面禁止核试验条约》的批准，因为美国尚未批准该条约。普京的提议立刻得到俄罗斯议会支持。10月下旬，俄国家杜马（议会下院）和俄联邦委员会（议会上院）相继通过撤销批准该条约的法案。因此，时至今日，《全面禁止核试验条约》并未生效，但美俄中英法五个核武器国家都坚守暂时停止核试验的承诺。

近年来，美俄围绕《全面禁止核试验条约》履约问题存在一些争议。《全面禁止核试验条约》禁止“任何核武器试验爆炸或任何其他核爆炸”，但“核爆炸”的定义是谈判中的一个关键症结，最终也未做明确界定。后来，美国政府自己提出了所谓的“零当量”标准，主张禁止任何类型的自持的超临界链式反应的核爆炸，英国、法国也予以附和，但在国际上并未就此达成任何书面协议。美国却以此为标准，一再指控俄罗斯可能进行或准备进行极低当量的核试验。当前，美国在国际上积极推动增加核试验场透明度，也是想拿这个问题继续做文章。

其实，美国自己频繁进行亚临界核试验，还用常规炸药模拟核试验。例如，在俄罗斯撤销批准《全面禁止核试验条约》的当天，美国内华达试验场就进行了地下化学试验，号称是要借此提高对地下核试验的探测能力。俄罗斯对此充满疑虑。俄联邦委员会副主席康斯坦丁·科萨切夫表示，应该对美国在内华达试验场的爆炸是否超过核试验门槛进行国际法律评估。

但俄罗斯撤销批准《全面禁止核试验条约》真的是要准备进行核试验吗？未必。从1949年到1990年，苏联进行过715次核试验，积累了大量试验数据，恢复核试验有多大价值值得怀疑。当然，在讨论撤销批准《全面禁止核试验条约》的过程中，俄罗斯总统普京10月5日曾在“瓦尔代”俱乐部年会上谈到恢复核试验的可能性。他说，“海燕”核动力巡航导弹和“萨尔玛特”重型导弹等新型武器携带的弹头可能需要进行测试，但现在还无法确定是否要进行测试。俄罗斯撤销批准《全面禁止核试验条约》的直接目标应该是与美国站到同一起跑线上，为日后博弈增加筹码，恢复核试验并非当务之急。俄罗斯总统新闻秘书、克里姆林宫发言人佩斯科夫表示，撤销批准《全面禁止核试验条约》并不意味着俄罗斯将开始进行核试验。俄罗斯副外长里亚布科夫也表示，只有在美国进行核试验之后，俄罗斯才可能考虑进行核试验。

《欧洲常规武装力量条约》走向末路

《欧洲常规武装力量条约》是冷战后期东西方关系缓和的产物。为了实现欧洲地区常规武装力量的平衡，消除发动突然袭击和大规模进攻的能力，北约的16个成员国和华约的6个成员国1990年11月签署条约，对于自大西洋至乌拉尔山脉之间的各缔约国所有欧洲陆地领土上的坦克、装甲车、重型火炮、战斗机和攻击直升机等特定武器装备数量进行限制。这是二战之后东西方达成的唯一一项常规军控条约，也是《中导条约》之后国际军控的又一次突破性进展，被视为“导致冷战结束的基石”或“欧洲安全的基石”。从1992年到2008年，《欧洲常规武装力量条约》成员国根据该条约削减了超过5.2万件常规武器。截至2008年，条约成员国还进行了约6000次核查。

苏联解体后，俄罗斯继承这一条约，但它对条约多有不满。一是美国和其他北约国家迟迟不批准《欧洲常规武装力量条约修改协議》。冷战结束后，欧洲安全格局产生较大变化，华约解体，北约不断东扩。为适应新形势，欧洲安全与合作组织首脑会议于1999年通过了《欧洲常规武装力量条约修改协议》，放弃了基于集团和地区实施的常规武装力量限制，而改为基于国家和领土设定常规武装力量上限。俄罗斯于2004年批准《修改协议》，但北约成员国借口俄罗斯未从格鲁吉亚和摩尔多瓦撤军而拒绝批准《修改协议》。

二是俄罗斯不满其在本土的兵力部署受到过多限制。为了减少对对手侧翼机动、迂回进攻的担心，《欧洲常规武装力量条约》对欧洲南部和北部侧翼的坦克、装甲车和火炮数量进行了限制。《欧洲常规武装力量条约》有关侧翼区是这样规定的：西方国家的侧翼区包括冰岛、挪威、希腊和土耳其，东方国家的侧翼区最初包括保加利亚、罗马尼亚，以及原苏联的列宁格勒军区、北高加索军区、外高加索军区和敖德萨军区。苏联解体后，该条约缔约国于1996年5月达成《侧翼文件》，缩小了俄罗斯的受限区域。但北约认为，俄罗斯在侧翼地区部署的装备数量远远超出条约的限制。俄罗斯则认为，“侧翼”相关规定限制了其在北部和南部边境地区的军备水平，早已不合时宜。

三是北约东扩持续改变俄与北约力量对比，侵蚀了条约的现实基础。该条约达成时，苏联处于风雨飘摇的弱势地位，当时的苏联领导人戈尔巴乔夫试图改善与西方关系，为改革营造良好外部环境，所以做出了较大让步。条约采纳北约主张的“非对称裁减”原则，由占优势的华约多裁，而不追求同等数量或一定比例的军备削减。冷战后，北约启动东扩进程，原来的一些华约成员国转投北约怀抱，而近两年一些游离于两大集团之外的中立国也申请加入北约。2022年乌克兰危机升级以来，冷战期间一直坚持中立地位的芬兰已加入北约，瑞典入约进程也在推进之中。在俄罗斯看来，《欧洲常规武装力量条约》已经与变化了的地缘政治现实脱节，没有必要继续留在里边了。2007年7月，俄罗斯就已经暂停履行该条约。今年5月，俄罗斯总统普京颁布法令，称由于美国及其盟友正在寻求与俄罗斯的军事对抗，因此俄罗斯将退出该条约。6月9日，俄罗斯废止该条约的法律正式生效。由于该条约规定，拟退约的国家必须提前至少150天通知条约保存国及所有缔约国，所以直到11月初俄罗斯才正式完成退约全部程序。与条约有关的限制华约成员国装备水平的《布达佩斯协定》和《侧翼文件》也随之失效。

北约方面，美国欧洲司令部长期以来也一直主张退出《欧洲常规武装力量条约》。它认为俄罗斯2007年就不再履行条约义务，却仍能通过白俄罗斯获得北约军力数据。所以在俄罗斯正式退约之后，北约也迫不及待暂停履约了。这个曾与《中导条约》一道送别冷战的重要军控条约就这样走向了末路。

国际军控体系受到冲击

中短期内，俄罗斯的上述举措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并不会对全球安全形势产生什么直接影响。但联系此前美国废约退群之举，不由让人忧心现有的国际军控体系在一波又一波冲击之下，未来究竟会向何處去？

现在还没有人能给出清晰的答案，但有一件小事或许颇能折射时代的变化。2023年11月13日，美国国务院军控、核查与履约局更名为军控、威慑与稳定局。如果大国之间真的无约可履、无物可查，而必须要更多地靠威慑来维持稳定，那对于全球安全和其自身安全来说，究竟是忧是喜？

（郭晓兵为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军控研究中心主任，赵可馨为上海市美国问题研究所助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