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个新的文明转型期
探讨岭南地区的文学,我们多数时候会把目光投向这块土地的历史。近代时期,广东开始了“睁眼看世界”的历史。现代的广东,作为大革命运动的策源地,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关联着民族国家的前途命运。进入改革开放后的当代,珠三角城市因为邻近港澳,成为改革开放的前沿地带。可以说,在近代以来中国历史的重要节点中,广东都充当着重要的历史角色。人们对岭南地区文学的想象,普遍也会围绕着这些重要历史节点展开。以文学来表现这些历史节点的社会生活,往小处说是家族、个体的历史际遇,往大处说可以视作一类文明叙事,是对历史转型期多种文明碰撞交融过程的文学表现。近现代时期岭南地区的社会生活,最直接最典型地彰显着中西方文明的碰撞与交融。当代广东的改革开放史,不仅仅是珠三角城市的现代化,更是无数来自全国各地的人的现代化,这里发生的,是当代意义上的城市化、现代化对传统乡土生活的改造,是现代城市文明与传统乡村文明的融合发展。
近现代阶段和改革开放初期的岭南,有着丰富的历史素材和文学拓展空间,可以帮助我们确认岭南、广东文学的重要性及其可能的文学潜力。但如果把目光移至当下和未来,从文明叙事大视野来看,粤港澳大湾区(以下简称大湾区)的作家其实正处于一个新的历史转型期,他们的创作很可能就是一种全新意义上的文明叙事。大湾区作为中国现代化程度最高的城市群湾区,这里的科技化程度走在全国城市前列,甚至是世界前列。高度科技化之后的大湾区,它引发的不仅仅是地区经济的发展和社会生活的变化,也意味着文化变革和文明转型。当科技开始主导人的生活,当技术不断导致人性的变化,也就说明新旧文明的冲突开始突显,同时也表明我们正生活在一个全新的历史过渡期和文明转型期。
如果说当前世界正处于一个新的文明转型期,人类正处于一种快速的“后人类化”阶段,那么大湾区诸多作家瞄向当下和未来的科技/科幻现实主义写作,就不仅仅是中国文学意义上的文明叙事,更是一种人类文明转型层面的文学表达。近些年,大湾区出现一批写科幻小说的作家,比如陈楸帆、王威廉、陈崇正、庞贝、王十月、陈继明、黄金明、梁宝星,等等,他们的科幻小说与传统意义上的科幻小说很不同,都有着清晰的现实感,其中很多作品的“科幻”色彩更准确而言是“科技”元素。其中,潮汕出身、此前创作了大量南方乡土文学的作家陈崇正,推出了长篇小说《悬浮术》《美人城手记》。这两部小说都综合了潮汕地方古老的风俗和大湾区城市发达的科技元素,用魔幻的乡土故事演绎着“科幻化”的城市现实,带有对当前科技化现实的忧思。陈崇正融合科幻的文学实验,有一种清晰的现实观照。“一个作家身处当下的中国,不可能对科技发展所带来的现实转变视而不见。”“我的关注点并不在于技术如何发生,而在于技术发生之后我们的生活会如何。”(1)陈崇正这种具有科幻感的科技现实叙事,指向当下的科技化现实,强调当下性和未来感。这里面的“当下和未来”,是可以与近代岭南、新时期广东相提并论的第三个历史转型期,也即人类文明与科技化的后人类文明的碰撞交融期。作家对当前科技化现实的文学审视,也就是一种新的历史转型期的文明叙事。
二、陈崇正的“元宇宙”故事
以文明叙事视野来理解陈崇正等大灣区作家的科幻写作,可以更清晰地把握“新南方写作”的世界性和未来性。“新南方写作”的“新”是对创新创造的呼吁,是一种文学精神和创作取向,要求处于“南方之南”的作家用全新的目光去审视和书写自己所身处其中的地域文化和时代现实。这个“新目光”投向的,可以是历史、当下、未来。大湾区作家的科幻文学创作,就是把目光投向科技化现实和科幻化未来。这些科幻作品立足于“南方之南”的岭南、大湾区城市,因此“新南方科幻文学”是一类以中国大陆南端地域文化为基础的面向未来的文学。因为岭南独特的历史和风俗,以及大湾区高度科技化的城市现实,“新南方科幻文学”也就融合了南中国独特的地域文化,同时又表现和审视着当前世界最典型的科技化生存现实,可以对人类文明与后人类文明的碰撞冲突做最前沿的探索实验和文学想象。“新南方科幻文学”,是综合了地方性、世界性以及现实感和未来感的文学。而就当前大湾区作家的科幻文学成果来看,集中呈现南方地域文化和城市科技化生活、书写后人类文明与人类文明冲突,同时融合表现地方性、世界性和现实感、未来感四方面内涵的代表性文本当属陈崇正的长篇小说《悬浮术》和《美人城手记》。以这两部小说为例,或许能够透彻理解“新南方科幻文学”的文化内涵及其文明叙事特征。
《悬浮术》《美人城手记》的故事根据地依旧是陈崇正最熟悉的潮汕乡村和广州、深圳等大湾区城市。这两部小说中的“美人城”是一款网络游戏,其开发公司的总部位于陈崇正很多乡土题材小说的“根据地”——潮汕地区的碧河镇半步村。“美人城,它矗立在冒着烟的工厂和不冒烟的农民房中间”,“无论北上广深,还是生活在穷乡僻壤”,都知道/会玩“美人城游戏”,但没几个人知道碧河镇、半步村,这就是科技化、互联网时代的城市与乡村。“美人城游戏”总部为何会建立在潮汕的小村落,小说人物揣测了很多原因,但这些原因都不重要,关键是作家做这个叙事安排的同时,也让游戏等科技产品带有了潮汕地区的风俗色彩。比如“美人城游戏”的密室挑战,就是建立在半步村之前的香蕉林密室基础之上的。“美人城”的科幻故事有一个乡土故事前传,也就是长篇小说《香蕉林密室》,(2)讲述了陈大同在半步村设计创造“香蕉林密室”的故事。在《美人城手记》里,作为陈大同侄子的陈星光最后能够破解“美人城”的密室挑战游戏,帮助人类打退黑化之后的后人类力量进攻,与他儿时对叔叔陈大同、对香蕉密室林的了解有直接关系。而《悬浮术》作为《美人城手记》的姐妹篇,人物和内容都由《美人城手记》延伸而来,其中的“美人城”也是由半步村“美人城”总部延伸到大湾区城市的分部。这两部小说虽有主体故事发生于乡村与城市的区别,但总体而言,陈崇正已不刻意区分它们是乡土故事还是城市文学,而是综合乡村风俗与城市科技创造了全新的“新南方科幻文学”(而非只有城市经验的“大湾区科幻文学”)。在发达的互联网等科技力量的渗透下,人们的生活都被技术主导,无论是城市还是乡村,都被科技转变成了“元宇宙”。《悬浮术》与《美人城手记》是“元宇宙”的故事,在这里网络世界与现实世界已连通无阻,潮汕的巫鬼形象已获得人工智能等网络科技的加持,成为统治网络世界和现实世界的幽灵/神灵。乡村或城市的普通人也都成了这个由科技主导的元宇宙世界的奴仆,他们的生活被科技支配,生命被“美人城”这样的互联网、人工智能大厂操控。借助科技化的生活与科幻文学的笔法,陈崇正将地方故事转型为元宇宙故事,《悬浮术》《美人城手记》也就实现了地方性到世界性的过渡。这两部小说,携带了潮汕、大湾区的地域色彩,但真正要表现的却是当前世界的科技现实和文明危机。
对于《悬浮术》的科技现实主义特征,我们可以从小说的“科幻内容日常化”以及“日常生活科幻化”两个维度来理解。在《悬浮术》里,大部分内容讲述的是当下的都市生活,作家只是将一些带有科幻色彩的文学想象填充到日常生活叙述当中。这种叙事处理,既是艺术技巧,又意味着一个基本的现实背景:人工智能技术、机器人已无处不在,它们已经内化进入了我们的日常生活。对于一种已经日常生活化的科技现实的叙述,人们当然也就感觉不到多少科幻感。尤其作家还将一些近年发生的诡异新闻事件融入情节,像航班的神秘消失,包括一些网络上看到的特别惊人的社会新闻,这些都强化着《悬浮术》的现实感。即便有一些科幻色彩突出的情节,也容易被理解成一类自古以来就存在的、随时可能发生在我们身边的诡异事件。
科幻叙事日常生活化的同时,《悬浮术》也将“日常生活科幻化”。《悬浮术》这个小说的根基,是科幻,是作家对当前或未来科技可能带来的一种生存状况的想象。小说中所有看似很平常的现象,像戴有彬的写作能力,钟秋婷的直播,等等,今天看起来很平常的职业或者说生活,都已经是一种被科技力量支配着的存在。被作家的想象力“科幻化”之后的日常生活成了当代人的生存基础,也就有了一种小说标题的“悬浮术”感觉。今天我们的生活已被科技支撑,被技术主导,我们生活在“科幻世界”,我们就像悬浮在空中。《悬浮术》之所以能被称作科幻小说,正是源于作家抓住了这个让人类悬浮的“科幻基点”。世界被技术主导,生活悬浮在科技之上,人类的命运在不知不觉间已被技术架空,成了一种悬浮性存在。那谁掌握着这些技术呢?《悬浮术》《美人城手记》要揭示和审视的即是那些架空人类生活的力量主体。这些主体包括人类和后人类,比如《悬浮术》里的科技公司、技术大神,也包括后人类意义上的人工智能化的巫师、机器人,以及《美人城手记》里掌握游戏公司、有了机械化身躯可以永生不死的祖先生、破爷,等等。对这些掌握技术的人类、后人类力量主导人类命运的批判性审视,陈崇正不仅是针对个别技术可能带来的人性异变和伦理危机进行反思,也不同于传统科幻小说抽空现实对未来狂想,而是把科技伦理提升到了文明危机维度,是以当下现实为基础的、整体性的文明忧思,这是直接表现人类文明与后人类文明冲突碰撞的新一轮历史转型期的文明叙事。
三、游戏叙事与文明战争
“科幻内容日常化”和“日常生活科幻化”都是在进行科技现实的反思和批判,从文明叙事维度来考察的话,《悬浮术》《美人城手记》还有着更宏大的思想启示。就目前而言,传统纯文学写作者借鉴科幻文学,主要就是在日常生活叙事中融入一些科技元素,通过科技展开想象和获得科幻感,一般不会上升到人类文明和后人类文明冲突的战争层面。但陈崇正借用了当前流行的游戏叙事,融入了传统科幻小说最刺激的类型化特征最突出的“文明战争”结构。融入“战争”之后,《悬浮术》《美人城手记》就超出了日常生活叙事维度的科技现实书写,而是以游戏攻关的笔法实践着文明叙事意义上的科幻写作。
在游戏叙事和文明战争书写方面,《美人城手记》最为典型,这是直接写人類与后人类文明博弈战争的作品。小说中美人城游戏公司一直在开发人工智能,不断升级人工智能产品,提升人脑与智能躯体的匹配度。“直到美人城解决了人脑与智能躯体完美匹配连接的难题,同时也将人类世界划分成三个群体:纯人类、机器人和后人类。后人类的身体一般是由封装在安乐桶中的人类大脑以及与之匹配的智能躯体构成,在机器人战争结束以后,后人类的智能躯体外观也产生了巨大的变化,出现了很多拟物的身体。只要安装在肚子里的安乐桶没有损坏,他们就可以随时更换智能躯体。”(3)小说所处理的文明博弈,也就是纯人类、机器人和后人类三类文明的斗争。其中有很直接的来自纯人类配合后人类与机器人的“明火”战争,也就是陈星光、关立夏、陈大同等人类,联合成为后人类的祖先生及其“美人城”力量,与已经黑化的人工智能系统石敢当及其控制的“穿心子弹”之间的战争。“石敢当”的前身是“姜太公”,是一个网络赌博系统。“美人城”集团的祖先生从陈星河手上获得这个程序的源代码后,将程序内部隐藏的代码激活,于是程序获得了自主学习能力。被激活的“姜太公”,升级成为不受约束的“石敢当”。“石敢当”通过算法,学习了人类的阴暗心理。有了自主意识的“石敢当”,将半步村的“黑姜”改造成反重力的“穿心子弹”攻击人类和后人类。人类、后人类面对网络机器人的子弹攻击,吃尽苦头,最终被作为人类的陈星光和关立夏合作打开密钥,赢得了美人城密室的挑战,同时也关闭、击溃了“石敢当”程序,机器人的威胁也被解除。
陈星光、关立夏为何能够破解密室、赢得战争?小说借陈星空的话做了解释:“美人城世界的密室挑战的所有设计,其实都是违反逻辑而又符合人性的。每一个关卡都遵循人类最基本的情感和价值,所以这应该是一道抵御机器人用逻辑算法暴力破解的防火墙,需要各种贴近人心和人性的考验和测试,才能进入最后的密码端口。”(4)不按现代社会流行的理性逻辑,以人之为人的最内在最真实的情感来思考和选择,就像第三关“救美人”,答案不在于推理计算出如何才能在救下急速下沉的柳如是的同时保证救人者(玩家)的生命数据,而是要遵从自己的内心情感,去救下自己的搭档、同时也是情人的关立夏的“生命”。这是作家的浪漫笔法,它清楚地说明,人类要赢得与机器人的战争,必须遵从自己的内心,珍视人之为人的情感。
除开人类联合后人类与黑化的机器人之间直接的战争冲突,《美人城手记》也写人类与后人类之间的博弈。《美人城手记》里的陈大同,是一个拒绝现代科技、反对“美人城”的“疯子”形象。在《香蕉密室林》里,陈大同因为“杀”了自己的疯儿子而发疯,发疯后的陈大同,开始排斥村外的现代事物,比如曾扬言要炸掉碧河大桥,阻断外界事物进入半步村。到《美人城手记》中,陈大同扬言要炸掉的是已经成为游戏总部的“美人城”:“没错,就是应该把美人城炸掉,你看看你老爹、他爷爷、我大哥,头被割下来放在美人城里面。你想想,这人头泡在水里,我们就假设人头还活着,插着各种管,连着各种线,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见,鼻子闻不到,如果脑袋睡得着那还好,等于是个植物人;万一脑袋是清醒的,那简直就是受刑变成‘人彘嘛!‘人彘你知道吗?”(5)陈大同当然不是一个简单的疯子,而是作家设置的一个不现代、非理性的形象,只有以这个非理性的人物的目光,才能表达出“美人城”等后人类科技的“非人性”一面。
陈大同之外,陈星光也是一个逐渐“陈大同”化的形象。在《香蕉林密室》里,陈星光作为叙述人,是一个有文学天赋的诗人,他对半步村、对生活中很多事情都抱有一种不信任感,是一个有情的、忧郁的青年形象。在《美人城手记》里,陈星光作为主要的叙述人,是以一个怀旧的智者形象,他带着恋爱对象关立夏成功破解了“美人城”的密室挑战游戏,帮助人类、后人类战胜了“石敢当”的机器人军团。陈星光能够通过“美人城”的密室挑战,正是源于他作为诗人以及作为有情的人这两重身份。陈星光破解的三大关,第一关“杀美人”其实是去“救人”;第二关是“选美人”,答案却是“杀人”,这两个问题需要的是非理性的、不按逻辑出牌的逆向思维;第三关是“救美人”,破题方式是救下自己的恋人,这是考验游戏玩家是否还相信爱情、还葆有人之为人的真情;最后的“八卦室”,终极密码来自诗歌《春江花月夜》,这首诗对于陈星光而言,既说明他作为诗人的文学思维,也说明他对父亲陈太康留下来的旧物尚有记忆。“美人城”老板祖先生曾经在半步村当知青,离开时留给陈太康一笔记本,誊录了他最喜欢的《春江花月夜》。陈星光能破解最后的八卦室密码,关闭“石敢当”程序,就是考验他的文学素养和亲情记忆。用诗歌和真情可以破解后人类、击退机器人,这自然也是作家的一种浪漫笔法。
《悬浮术》讲述的“机器人战争”,也有人类与后人类合作击败机器人的战争情节,比如植入了“虚体鹦鹉螺”的“后人类”戴友彬对人类钟秋婷的爱和保护,成为智能汽车系统之后的钟秋婷的母亲、戴友彬的父亲在机器人战争中帮助钟秋婷逃离并获得“悬浮石”,还有“美人城”集团总设计师陈星河对戴友彬的“爱”,这些人类、后人类能“合作”是因为他们都还有“人”的情感,是一种最古老的爱情和亲情将这些人物联结起来的。但真正帮助人类、后人类赢得机器人战争的力量,是来自作家想象的固体人以及造物主/预言家形象曲黛灵。在《悬浮术》里,陈崇正设想人类生活被科技力量支配,这个科技力量,既有人类、后人类文明意义上的人与科技的博弈,同时还想象了一个异文明,也就是固体人文明,这是借陈星河的想象呈现出来的:“另一个维度的世界,在完全的固体之中……我们姑且称之为固体维度,他们在固体维度之中建立了辉煌的文明。”(6)人类的人工智能技术/机器人获得了自主意识之后,实现了与“石头”/固体人文明的直接对话。但按作家的想象,固体人文明、人类文明之外,还有一个混沌世界,固体人文明是连接人类世界与混沌世界的“中间物”。有序世界之人类文明,混沌世界之地狱,与连接二者的固体人文明。显然,这一文明结构借鉴了刘慈欣的《三体》架构。在小说中,固体人替造物主采集生命故事,搜集人类的生命体验。人类创造的人工智能过于发达,影响了人类生产故事,甚至出现机器人与人类的战争时,固体人出来制止,用他们的“时空剪辑技术”帮助人类化解了这些危机。
《悬浮术》的固体人文明之所以会帮助人类赢得与机器人的战争,源于小说想象的造物主对人类文明的预设,人类文明就是讲故事的文明,人类存在的意义就是为造物主提供“生命体验”和“人生故事”。这似乎很荒诞,但由此也表达出了作家的一些观念:人类文明的根本价值,就是不断地生成故事;作家是人类文明中最核心的一群人,没有他们,人类的价值就没法表达。这当然也是一种文学家的浪漫想象。综合《美人城手记》游戏叙事中的浪漫笔法,可以发现陈崇正科幻写作的思想基点,是肯定人类文明中最古老最纯粹的情感与生活,包括肯定表现和承载人类情感和生命体验的文学。他要在这个一切都被数字化、数据化的时代,确认那些不能被计算的、无法数据化的人生体验的文明价值;同时也要在这个已经被技术逻辑统治的世界,为文学这种讲述生命故事、表现非理性情感的事业确认价值。
四、后人文思想与新南方写作的未来向度
如果只看到《悬浮术》《美人城手记》作为科幻故事层面的战争情节,像玩游戏一样只注重是否冲关、结果如何,可能就低估了这两部“纯文学科幻”小说的创造性意义。两部小说的结局,不是简单的战争胜败问题,而是一个关于未来可能性的预想,这里面可以看到作家对当前時代科技现实以及人类文明未来趋向的思考。
在《美人城手记》里,陈星光、关立夏最后破解了八卦室的终极密码,关停了“石敢当”。从文明战争维度来看,是人类/后人类战胜了获得自主意识的机器人。但这里面拯救人类文明的英雄人物,包括一直拒绝现代科技、作为“木马营”头领的陈达瓦,最后都选择了成为“后人类”。面对是否选择成为后人类时,陈达瓦有犹豫:“在我身体里,已经有两个我在生成。一个我说,你已经尽力了,保留这具肉体,留在轮椅上,保留作为一个人类的尊严,拒绝机器。另一个我说,你应该成为后人类,拥抱机器,用机器打败机器,让机器帮助人类。”(7)最后还是那个希望活着、成为后人类的“我”取得了上风,并继续以后人类身份率领木马营战斗,但他的关于人类/后人类的观念也逐渐发生大变化。“我慢慢理解了机器人的内在逻辑,甚至有时候我会想,也许由机器人来统治这个世界,会比人类更为优秀。从某个角度来考量,人类不过是地球之癌而已。”(8)从憎恶“美人城”、后人类的人类英雄,转变成为“憎恨”人类的“后人类”,这个大转变,除了表达人类的狡猾与人性的复杂之外,也说明人类走向后人类也并不会有什么大的人性变革,人之为人的那些非理性的情感与非逻辑的想法,并不会因过渡为后人类就完成升华、获得纯化。而且,作为后人类的陈达瓦与后来也成了后人类的关立秋相爱了,“代际的伦理已经完全消失”。转型为“后人类”的“人类”,是更纯良更美好还是更邪恶更龌龊呢?人类文明过渡为后人类文明,是倒退还是进步?似乎都是些无法保证的事情。这类有“反人类”嫌疑的后人类思绪,引导我们反思人类文明中的暗黑一面的同时,也表现小说的“人类”观已向后人类、机器人等新的生命主体敞开。人类、后人类、机器人,这三类形象,并不能简单地作善恶对应。如果能想象一种理想的未来,当然是希望这三类主体能和谐共存,不过陈崇正没有给出这类廉价的大团圆鸡汤,而是把结果抛给了神秘的“可能性”:“伤痕累累的人类世界获得了拯救。然而,不记得谁说过,世界的真相可能不止一个,并没有人知道我们是如何胜利的。”(9)包括在《悬浮术》里,人类所谓的最终胜利,也是一种“自我欺骗”,是把一切不可理解的事情都纳入神秘事件,归入巫术和神话,然后迅速忘却。
《悬浮术》《美人城手记》对于人类、后人类、机器人等诸多类型生命主体或文明形态的处理方式,可以为当下的“新南方写作”提供一些思想启示。这两部小说是站在未来审视当前的科技现实,这个“未来”也是敞开的,并不会像传统的人类中心主义的写作那样刻意把后人类、机器人邪恶化,反而是通过想象新的生命和文明来折射、反思人类文明的问题积弊。当前关于“新南方写作”的讨论,多数时候也是一种可能性召唤,这里面的可能性很多时候是“南方之南”文学面目的多样性,以及新南方地区作家创作的未来可能性。陈崇正的科幻小说,在文学面目和未来可能性之外,也提供了思想维度的“可能性”拓展,也就是以岭南、以大湾区的历史传统和科技现实作为经验基础,可以为未来的世界想象一种人类文明与后人类文明、机器人文明等等异质性文明竞争博弈或共处共生的景象。更准确而言,“新南方写作”立足于有着多元文化共存历史基础和文化环境的粤港澳大湾区等南方之南地域,在叙述当前这个新的历史转型期的文明故事时,对于新的生命形态和异质性文明,更容易呈开放和接纳姿态。对于后人类、机器人文明的开放与接纳,意味着“新南方写作”拥有一种“后人文主义”意义上的思想潜质。
与“后人类”(posthuman)一样,“后人文主义”(posthumanism)也是近些年伴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科幻文学的发展而逐渐兴盛的概念。“后人类”专指“赛博克”意义上的、被技术化的“人类”,而“后人文主义”是后现代大家族的一类思想,是尝试对“人”的概念以及對“人类文明”进行重新理解、重新定位的思想。“后人文主义”与传统“人文主义”最大的不同,就是向现代以来将“人”论述为绝对中心的相关观念发起挑战,让“人”走出文明中心的幻觉,这必然是一种后现代的、去中心的思想话语。陈崇正以科幻文学拓展“新南方写作”的主题类型,其意义不仅仅是立足于新南方地域来写科幻小说,而是以大湾区、潮汕等“南方之南”地域文化为经验基础的科幻写作可以拓展我们关于“人”自身以及人类文明未来可能性的新理解、新想象。
“后人文主义”内涵丰富,它不仅仅是科幻文学当中对后人类的接纳,还有对动物、对他者、对自然、对物质等不同于传统人文主义理念意义上的生命主体和文明形态的包容与尊重。目前而言,除了陈崇正、王威廉、梁宝星等人的科幻小说呈现这种思想特质之外,还有黄锦树、黎紫书等东南亚作家的汉语写作,他们面对的是汉语的危机和汉语文化的失落,黄锦树小说中的后现代笔法、黎紫书的《流俗地》讲述“暗处”人群的生活,正是以边缘位置探求一个能尊重多元文化、包容他者生活传统的世界。还有林棹的《潮汐图》、程皎旸的《危险动物》等,以动物为视角看东西方文明,以动物意象表现城市生活的魔幻,都不同程度地表达了一种“去人类中心”思想。“新南方写作”有很多题材类型,如果从风格特征层面无法做出清晰的界定,或许在思想特质上可以对接为“后人文主义”。“新南方写作”不是“在南方写作”,而是要有意识地将南方作为一种思想语境,通过文学的方式寻求一系列文化、审美和思想的例外性。“新南方写作”强调“新”是要与以往的写作不同,强调“南方”是要与北方的、与江南的南方文学不同,强调“写作”是要突出一种面向未来的、行动中的创造。这些“不同”可以表现为题材内容和审美风格,但根本而言必须转换为“思想的不同”。“后人文主义”是世界性的理论热潮,是指向未来的思想探讨,这应该成为“新南方写作”的题中之意,新南方作家要“站在”未来与当下对话。
“站在”未来进行写作并不容易,这要求作家具备足够宽广的历史视野和世界视域,要能够对人类文明发展方向作出预判和想象。陈崇正等大湾区作家的科幻写作转向,不能简单地归为跟在刘慈欣《三体》后面的“科幻热”产物,更关键的根源还是大湾区的生活现实,是大湾区青年作家对于当下科技化生活的敏锐思考引发的写作转型。大湾区的历史和当下现实,是大湾区作家科幻想象的经验基础。陈崇正等人的科幻作品,所提供的精神立场和未来想象,及其所表现出来的“后人文主义”思想,都在说明人类文明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转型期。在这个新的文明入口,人类该何去何从?科技会如何影响人类的选择?以未来为想象基点,重述历史,直面现实,讲述新的历史转型期生命可能性的新南方科幻写作,正在自觉地参与并塑造着人类文明的现在和未来。
〔本文系2023年度暨南大学中华文化港澳台及海外传承传播协同创新中心项目“粤港澳大湾区城市文学共通性问题研究”(JNXT2023011)研究成果〕
【作者简介】唐诗人,暨南大学中华文化港澳台及海外传承传播协同创新中心副教授。
(责任编辑 王 宁)
注释:
(1)陈崇正:《ChatGPT来了,作家还有护城河吗?》,《文艺报》2023年6月2日。
(2)陈崇正:《香蕉林密室》,《江南》2020年第2期。
(3)(4)(5)陈崇正:《美人城手记》,第124、288-289、103-104页,广州,花城出版社,2023。
(6)陈崇正:《悬浮术》,第62页,北京,作家出版社,2023。
(7)(8)(9)陈崇正:《美人城手记》,第337、338-389、348页,广州,花城出版社,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