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保平:将人性置于僵局与深渊

2023-12-25 03:03徐鹏远
中国新闻周刊 2023年44期
关键词:保平

徐鹏远

电影《涉过愤怒的海》花絮,导演曹保平在拍摄现场。本文图/受访者提供

“城市郊外的下午,夏天,一条土路上停了一辆堆满西瓜的卡车。天太热了,父子俩决定躺在车底下睡觉。睡了一会儿,儿子说,爸爸我渴了,我要吃西瓜。爸爸说,我们的西瓜是卖的,不能吃。爸爸看见路边有卖西瓜的,卖得比自己便宜,他说,你等着,我给你买西瓜去。正在买的时候,卡车的手刹松了,车突然后溜,正好压在儿子的大腿上。爸爸听见一声惨叫,回头看见很多人在帮忙把车顶住。爸爸大喊一声‘给我让开’,挂上倒挡,从儿子脑袋上轧了过去。爸爸说,你们报警吧,我们家太穷,养不起残废的儿子。”

在导演的身份之外,曹保平也是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的教授,教编剧。他有一个习惯,经常会在课堂上让学生写一个真实经历或者听说过的故事。于是很多年前的一次课上,他读到了上面这段文字。他把它念给学生们,然后说,这是个值得呈现的故事。

上课的学生中有一个叫罗攀的男孩,当时听完愣了一下。后来他成为了一名出色的摄影指导,也接连掌镜了曹保平的两部作品《狗十三》和《烈日灼心》,再想起从前的那堂课才恍然大悟,极端环境下的人物做出极端选择,正是他的老师一以贯之的风格与主题。

对此,学者焦雄屏有过一个更为学术化的总结。她认为曹保平的作品属于“中国式的黑色电影”:“从现实主义出发,逼近角色审视其生存状态,在痛苦和没有出路的僵局中迸现人性,而且自始至终沉浸在悲观的氛围中。”

是不是现实主义也许并不绝对,连曹保平也觉得,自己充其量只能算作“仿生的现实主义”, 毕竟“真正的现实主义是远离故事的,不可能有润滑和完整的叙事过程”,但他对故事是那么情有独钟,近乎于迷恋。不过“逼近僵局”大抵是准确无疑的,因为从故事里,他所寻觅的向来不只是飽满的情节,而必须在其背后找到“一些值得咀嚼和能够为之颤栗一下的东西”。

这一次,那个为之颤栗一下的东西最终变成了他的新作《涉过愤怒的海》。

很多时候,这样的故事是不期而遇的,就比如2015年那篇题为《涉过愤怒的海》的小说。

那年夏天,作家老晃听说了一个新闻,一名女留学生被男友在美国杀害,凶手随后潜逃回国。他眼前立刻浮现出一幅幅画面:女孩的父亲接到美国警察的电话,坐了十几个小时飞机去大洋彼岸认领尸体,机舱里狭窄拥挤,陌生人的鼾声围绕四周,这是这个男人第一次出国,甚至此前他连飞机都还没坐过。

这些画面以及现实中潜逃的凶手驱动着老晃,他想要至少用文学的梦境替这个父亲复仇。他一口气写下了七版草稿,其中的一个版本里,男人偷渡、被骗,一路追到美墨边境,最后在墨西哥城的街头干掉了凶手,而另一版本里,男人炸了一幢大楼,凶手和钢筋水泥一起化为灰烬。

直到有一天,老晃做了一个梦,梦见男人开着一条破渔船在海上漂荡,他要穿越汪洋,将凶手送回女儿遇害的地方接受审判。七个以暴制暴的版本就此被尽数推翻,看似血脉喷张的铺垫最终收束于平静,却更加哀婉落寞。

不同于一般的小说作者,老晃同时也是一名编剧,因此他的写作往往自觉地带有电影意识。创作这篇《涉过愤怒的海》时,他的思维里总是萦绕着《老无所依》里的快意,还有《黄海》的粗砺与阴冷。曹保平第一次读小说便感受到了这种剧作的质感,这是一个适合改编的文本:“老晃的小说提供了一个类型片的挺好的人物和框架,基底是结实的。”

电影《涉过愤怒的海》花絮。

不止一次,曹保平总结过对自我的定位。他对私言絮语的沉吟没有半点兴趣,却也不愿意做四平八稳的行活,他是一个中间派,始终试图在个人表达和主流商业之间找到一个临界点。所以尽管他喜欢老晃搭建的故事,却并不满足:“因为我不太想做一个简单的类型片,我是希望每一部电影都在这个样式下有一些表达性。对于我的电影而言,表达是必须的。 ”他想要在自己的故事里铺陈出更多深刻的东西。

为了找到那些深刻的表达,他花了一年多的时间进行改编。与他一起的是两位年轻编剧,武皮皮和焦华静。后者曾独立创作出《狗十三》,一个有关成长与青春的故事,两代人身处各自困境的同时又彼此对峙、疏离。本来这是一个充满作者属性和文艺气质的剧本,并不属于曹保平的趣味和擅长,但他总觉得好,还是拍了出来,但对曹保平来说其实意犹未尽。

于是一切的因缘巧合交汇在了《涉过愤怒的海》上,如化学反应般催化出一个全新的故事:原本在老晃笔下,亡女和复仇更像是一个引子,勾连出的是老金这个男人过往半生的隐痛与人到中年的绝望。曹保平他们则淡化了老金在父亲之外的身影,同时将女儿扩写成另一个主角,在二者间呈现出关于爱的“自以为是”和“不以为是”。死亡的阴影中笼罩的是畸形的成长与亲情——《狗十三》未竟的主题终于在这里得到了延续。不仅如此,老晃那里轻描淡写的凶手及其母亲也被填补上了更多笔墨,成为与老金父女并置的另一对亲子镜像。

“表达性的问题是一个最基础的根上的东西,一旦触摸到和建立起来,势必会生长出经络,每一组人物的关系必然就会发生变化。”对于这样一次大刀阔斧的改编,曹保平颇为得意,他尤其开心的是,在老金和女儿两条故事线时空相异的交叉中,自己完成了一次从未尝试过的非常规叙事。唯一的担心是,他无法确定观众是否都能够顺畅地接受,因为“它太饱满太复杂了,而且可能会带来很多情绪和心理上的激烈反应”。

“我有时候也挺绝望的,对于一个创作者而言,不管是文学、戏剧还是电影甚至绘画,你和你的受众能有多高的达成度,我很怀疑。甚至我一度怀疑语言交流的达成都有限,言者自明,听者未必,很多时候是这样。在达成的过程中,一定会不断地折损。”曹保平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曹保平其实也奇怪,自己怎么就形成了这么一种近乎偏执的创作偏爱与思维。“一个人的行程和最后的落脚,是一个很难理清的过程。也并不是我很冷静的、理性的选择,最可能的原因就是吃错药了吧。”

某种意义上,曹保平的选择确实像是一个偶然或者意外。他1985年考进北京电影学院,与路学长、娄烨、王小帅等人同届——在中国电影史的脉络中,这几个同学后来都成为了 “第六代”的标志性人物。他们的成长路径和艺术轨迹,虽然不可否认地受到种种共同现实的左右而彼此相似,却也真切地在表达意识、创作方式上具有一定的代际特征。但曹保平没有加入到这代人的潮流中,用他的话说,第六代是电影学院培养出来的一个最大权重的结果,自己是这个权重之外的。

但必然之处在于,从一开始,曹保平就没有真正接受过学院的教育理念。有一回课堂上看电影,老师说作为专业电影工作者要留意光线、调度这些东西,他却完全被情节吸引。还有一次他交了一份作业,讲一个筒子楼里的女孩和隔壁的一对男女,女孩有天病了,拿着一根葱和两个鸡蛋去给自己煮面,隐约听到了隔壁传出做爱的声音,结果这个故事被老师批评格调低下。

“强烈的作者电影或者严肃的文学对我有很大影响,但是戏剧化或者说强叙事,对我又在一定意义上有一种魔力。”夹在二者之间的曹保平,似乎没有选择地只能走在中间地带,做一个“既要又要”的创作者。他清楚这是一个不讨好的方式,甚至他规劝过很多后辈,尽量别跟自己学:“它对技术要求非常高,对审美要求也很高,其实是一个很难的事儿,或者说一定意义上很难堪的事儿,因为弄不好就两头都靠不着。”如果一定要学,首先必须得学会释然,不要把结果想得太好:“重要的是你能做到多少,而不是能够达成多少,不要寄期望于百分百达成,在你的容错范围里得接受它。”

只是释然也许是一件更难的事情,至少在曹保平这里,它很大程度上是以“等待”作为代价磨出来的。

仿佛宿命一般,曹保平的电影人生里写满了“等”字。1985年他决定报考电影学院时,父母不同意,单位不放行,他能做的只有等,等不被注意的间隙、等下班后的夜晚偷偷摸摸复习,又等来一个出差的机会溜到北京参加了考试,最后暗渡陈仓地盖上了公章。

到了毕业的时候,中国电影刚好走入低谷期,制片厂体制日薄西山,民营市场尚未开放,功成名就的“第四代”和如日中天的“第五代”站在舞台中央,留给曹保平这些年轻人的机会少之又少。他又开始等,写剧本、拍电视剧,练手艺、找机会,一等就等了足足15年。

2004年,他终于拍摄了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作品《光荣的愤怒》,上映却又等了三年。2013年他拍了《狗十三》和《烈日灼心》,前者等了五年,后者等了一年半,电影才登陆院线。2019年《涉过愤怒的海》杀青,紧接着疫情暴发,电影产业几近停摆,一等就又是一个四年,如果从最初筹备开始算起,这部电影前前后后已经七个年头了——“这应该是时间最长的一部。”

即使已经习惯了等待,曹保平这一次也还是会有点焦虑。“有些等待是在逻辑里,你是不会焦虑的,当没有了逻辑,你不知道结果的时候是会焦虑的。”不过總体上,他觉得自己还算平静:“因为大家都这样。”

不断的等待之中,曹保平并不算一个高产的创作者,迄今为止,他一共只有六部电影作品。但他的频率很稳定,平均两年左右一部,正如导演管虎对他作过那个精准的概括:“他那个劲儿,均着呢,他不使足了,他基本上隐忍着,差不多就行了。”就在几个月前,曹保平又拍完了一部新电影,同时也开始筹划再后面的项目。停顿了四年,他正在重新上路,准备恢复之前的工作节奏。

对于之后的作品,曹保平的追求和期待也一如往昔:“我希望有创造力,每一部电影都会有一些完全不同于之前的东西,那个是让我有兴趣去做电影的一个最根本的东西。”从处女作开始,他一直都是朝着这个目标行进的。在《光荣的愤怒》里,他直接处理对现实的反思;《李米的猜想》是对情感的表达的一次尝试;《狗十三》第一次没有参与编剧,踏进了一个离自己有点遥远的题材;到了《烈日灼心》,又有意处理得更商业;《追凶者也》则更加趋向癫狂与风格化……

不过无论如何变化,曹保平说能够点燃自己创作欲望的不外乎两类故事,一类是极致情境下的罪案,强情节强冲突,另一类则稍微跳脱一些,类似于黑色幽默的一种东西,表面上很戏谑很好玩,但其实充满了绝望。“《涉过愤怒的海》可能是属于前面那种,像《光荣的愤怒》《追凶者也》可能是另外那个维度。”

电影《涉过愤怒的海》首映礼花絮。

如果一定要在这两者之间架起一座天平,曹保平从私心上会向后一种略微有所倾斜:“它会更锐利,当然也可能也会更艰难和更不适。”当然不管哪一类,愉悦和兴奋对于曹保平而言才是那个最根本的驱动力:“如果不能让自己愉悦或者让自己兴奋,那其实就变味儿了。”

说到愉悦和兴奋,曹保平最眉飞色舞的状态出现在谈论文学的时候。他讲起自己喜欢英国女作家蕾切尔·卡斯克的小说,情节之中到处埋伏如同格言一般的句子,一件很普通的事也可以讲得充满思辨;还有去年入围了布克奖短名单的爱尔兰作家克莱尔·吉根,曹保平很喜欢她的那篇题为《收养》的短篇,“哎呀,给我看的,超出预料。”

“很久之前还看过科马克·麦卡锡的‘边境三部曲’,应该是《穿越》那一部,看得我好感动。它讲一个少年牛仔和一匹狼的故事,那个少年和狼之间的情感我觉得超越了所有普通的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而且它是决绝的、残酷的,好有力量。最近在看大卫·福斯特·华莱士的小说,之前看过那本《系统的笤帚》,很有才华,最近又在看一个短篇叫《永远在上》,讲一个13岁的孩子在游泳池边高台跳板上的一个下午,从头到尾就是描写他的心理,描写得太好了。好的小说家字里行间的力量就不一样。”

他还讲到了加拿大女作家爱丽丝·门罗和美国女作家乔伊斯·卡罗尔·欧茨:“她们有一个共同点,面对的都是人性之间复杂和幽暗的部分。我觉得真的好的文学,没有写温暖的……”不过到这里,他突然猛地一下刹住了滔滔不绝的谈性——

“唉,算了不说了,再说就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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