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诗的正义”理论将小说结局分成了圆满型正义、残缺型正义、妥协型正义三种模式。在沈从文的湘西小说中圆满型正义的结局最少,其次是妥协型正义的结局,最多的是残缺型正义的结局,集中体现在少男少女的爱情传奇故事中。沈从文创作这类故事结局,旨在通过关于湘西的传奇想象来张扬中华民族原始的生命活力,映照当时僵化顽固的封建思想与新兴杂乱的时代思潮,以中华民族传统民俗文化再发掘的方式,试图重塑民族道德理想与文化的自尊心、自信心。
【关键词】诗的正义;湘西;少男少女;结局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标号】2096-8264(2023)45-006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5.018
一、“诗的正义”概念辨析
“诗的正义”是由17世纪的英国批评家托马斯·赖默提出的文学理论术语,用以表示“在一部文学作品的结尾依据各类人物的善恶程度给予现世的奖惩”。这一概念强调的是文学作品中罪与罚之间的因果联系,反映的是理想的善恶因果报应。赖默认为文学作品分配人物的命运结局时,“应当受其自身的仪轨和道德的理想准则的支配”,即文学作品存在自身的道德理想范畴,并且通过分配人物的命运结局以实现自身追求的善恶正义的理想。[1]这个概念显然具有一定的局限性,但它对文学作品的伦理道德维度的重视,对艺术情感在教化规范功能上的发掘,以及对善恶、公平、正义等价值观念的倡导,在后现代思潮席卷的当下是极具借鉴意义和教育意义的。
当今时代,后现代思潮席卷全球,解构主义、反本质主义、非理性主义、去中心化、碎片化、反正统、否定与怀疑论充斥在人们的思想中。现代的“强光”与“眩惑”,使得人们对于“善”“恶”“公平正义”等普遍意义上的概念也产生了质疑甚至是颠覆,所谓的“目标”“意义”“价值”俱开始走向虚无,对人们来说,唯有当下的食色生活才是真实而确定的。人们在面对关于爱、道德、公正、死亡等方面的问题时缄默懒言,于文学活动中则表现为“文学批评道德缺位、文学价值观念混乱”。范永康教授认识到了这一点,并提出“诗的正义”这一文学研究视角亟待重建,其在自己的文章中重释了“诗的正义”这一术语,并对“诗的正义”的内涵进行了扩展,将现有的生态正义、社会正义、法律正义、政治正义等话语俱纳入在内,并指出“情感正义”“想象正义”“生命正义”是为“诗的正义”的独特品性。[2]
“诗的正义”往往出现在故事性艺术里,在以往的史诗、小说、戏曲、戏剧等文学作品中,人物命运结局的分配通常表现为三种模式:“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无辜者无恶报”的圆满型正义、“善无善报,恶无恶报、无辜者受牵累”的残缺型正义以及和解或妥协型正义。读者基于现实逻辑一般倾向于看到人物走向美满的结局,但有些作品基于审美逻辑来分配的人物命运往往并不圆满,这是艺术审美对现实生活高度的凝练概括,更是审美对现实的超越。面对如今这个强调“高效”“有用”的现代科技社会,文学作品所表达出的文学情感对于回归人性本真具有巨大且无可替代的价值。
而沈從文显然是最契合“回归人性本真”这一主旨的作家之一。这是一位只信仰“生命”的作家,一位要建造一座希腊小庙再将“人性”供奉其中的作家,其作品的影响持续不断、有增无减。通过分析沈从文在其湘西小说中对湘西青年男女们结局的分配,或许能够触及一位在混乱的战争年代信奉着“人性”与“生命”的作家的道德理想,并且,回首来处而知去路,以古照今,或许能为现今的困境探索出一个可能的解法。
二、小说结局的分类与原型意义
(一)结局类型
在沈从文的湘西小说中欢喜大团圆式的圆满结局是很少的,近于无。另一部分是类似于《一个女人》《边城》《三三》《萧萧》一般的留白、模糊的结局。在《一个女人》与《萧萧》里的三翠和萧萧是童养媳,她们的结局是抱着儿子或孙子看着别家继续迎娶童养媳;在《边城》和《三三》中翠翠和三三的结局则是少女心事无疾而终,本文将这类模糊结局归类为妥协型正义。而沈从文大部分关于湘西少男少女的创作,一言以蔽之,“镇上许多少男少女夭死的都为此洞神所取”[3]。这类作品概有《龙朱》《旅店》《雨》《雨后》《晚上的事》《采蕨》《月下小景》《媚金·豹子·与那羊》《巧秀和冬生》《山鬼》《贵生》《阿黑小史》《医生》《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等等。其中,《山鬼》《贵生》《阿黑小史》《医生》《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叙事的侧重点在于男子“发癫”,《龙朱》《旅店》《雨》《雨后》《晚上的事》《采蕨》则是正面或侧面地描写了湘西年轻男女在野外欢好的现象,《月下小景》《媚金·豹子·与那羊》《巧秀和冬生》中则是湘西少男少女在野地殉情传奇的演变。综合起来看,这类故事按照情节发展概括下来是有一套章程可循的——先山歌求爱,再野地交媾,其选地或露天或藏于洞中,其结局多是女子自杀、男子发狂或男女一齐自杀于洞中,呈现的是一种颇具遗憾的残缺型正义。
(二)残缺型正义结局的原型解读
首先,在沈从文的湘西小说中,湘西少男少女的男欢女爱必定是先由山歌对唱定情起始,这种约定俗成的规矩在沈从文的《龙朱》《凤子》等文章中都有介绍。
“风”字在古义中又指“牝牡相诱”,具有两性生殖的涵义。《尚书·费誓》中的“马牛其风”,《左传》中的“风马牛不相及”,《吕氏春秋·季春之月》中的“乃合纍牛腾马,游牝于牧”,其实说的都是古人将公牛公马放纵到野地里去诱惑母牛母马以繁衍生息,正如服虔所注之“牝牡相诱谓之风”。[4]而在先秦时期,民间歌谣一般都被称之为“风”,譬如《诗经》的“十五国风”。朱光潜就曾指出:“诗歌的原始功用全在引诱异性……诗歌和(鸟兽的)羽毛都同样的是‘性征’。在人类也是如此,所以诗歌大部分都是表现性欲的。《国风》大半是言情之作,已为世人公认。”[5] 《中国诗史》也曾写道:“江南方言,男女野合,恐人撞见,倩人守卫,谓之‘望风’,与情敌竞争,谓之‘争风’。”[6]陈梦家也曾在文章中提到“现今未开化的民族,还是在中春之月,令男女于山野间对唱定情,也是以歌唱舞蹈诱致对方。”[7]可知湘西男女山歌求爱后再到洞中野合是上古的遗风遗俗。
再看这类故事结局中的其他原型意象,《月下小景》中的“白色衣裙”,《媚金·豹子·与那羊》中“贞女的红血”,《医生》《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中少女“吞金而死”而得到男子偎抱则七天复活的传说,白裙、红血、吞金,这些意象都象征着女子的贞洁。就像《红楼梦》第六十九回中尤二姐因想要死得“干净”,“便找出一块生金,也不知多重,狠命含泪便吞入口中”,因为她心里觉着自己一生“品行有亏”,便想可以干干净净地离开人世”[8],而在湘西,凡落洞的女子皆美丽纯洁、贞静独处。
沈从文曾在《凤凰》一文中分析过湘西少女落洞现象的原因,“十六岁到二十二三岁,美丽爱好而婚姻不遂的,易落洞致死。”[9]沈从文认为落洞少女、女巫、蛊婆其实是湘西女性在三个年龄阶段因“歇斯底里”而产生的一种变质女性神经病。未出嫁的女子,无论早熟还是晚婚,被压抑的欲望无处转移,很容易转变成病态,少女落洞而死的这般人神错综的结局,是封建社会在女子性行为方面过于严酷的压制而导致的生命悲剧,而男子因为爱人的离去走向癫狂,则是一种令人惋惜的爱情悲剧。
综上,大家可以想象在沈从文笔下的湘西奇异山水间有这样一幅极原始奔放的“情天恨海”景观:少男少女们每逢佳节良宵便在一处唱歌跳舞,彼此唱和至情投意合可自定终身,然而当社会對爱欲的压抑日益严酷,礼义廉耻、公序俗约逐渐僵化,男女的爱欲与道德礼义之间产生了个体不可和解的冲突时,被压抑的欲望导向了极端的结局——女子自杀、男子发狂或男女一齐自杀于洞中。
三、残缺型正义结局的创作意图
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性欲在本能结构中占据重要地位,是某种特别高级的快乐的产生原因。然而性欲同时会使人类陷入危险,甚至常常会夺取人类的生命。拉康也说,“享乐”本身就是一种死亡冲动。
拉康的“享乐”概念和弗洛伊德的“力比多”概念具有承上启下的亲缘关系。在拉康看来,“死亡冲动”是给予在主体身上试图朝着某种过度享乐而冲破快乐原则的持续欲望。而在弗洛伊德眼里,性欲的实现对人类而言是一种极度的快乐,这种快乐在根本上意味着僭越,是一条通向死亡的道路。在性欲达到快乐的顶点,人类的精神状态会极大限度地接近于“满足”,这是一种毫无欲望的持久满足。沈从文小说中那些双双殉情的少男少女,之所以会选择走向死亡,其中一部分原因大抵就是受了性欲高潮后接踵而来的可令人弃绝一切的死亡欲望的影响,这是人类生理性的原始本能。
另一方面,恰如弗洛伊德所述:“造成文明和性欲冲突的环境是,一方面,性爱只是两个人之间的关系,第三者乃是多余的、有破坏作用的;另一方面,文明的基础却正是一大群人之间的关系。当爱情关系达到顶点时,它将毫不顾及周围世界的利害关系。对他们来说,一对情人就是一切,甚至也无须他们共同生育的子女来使自己幸福。”[10]文明压制着人类的本能结构以谋求进步,促使人类不断实现从快乐原则到现实原则的转变,快乐原则向现实原则的转变对于人类来说是巨大的创伤事件。个体从孩提成长到进入社会和集体从原始部落发展到有组织秩序的文明国家的过程,人类心理都在不断受到压抑,被压抑欲望的冒头会被文明视为禁忌和隐蔽,当人们开始拒绝现实原则对快乐原则的全面奴役,便会出现性反常行为。并且,由于这类性反常行为是个体在一个利用规则压抑欲望的社会中,却要求得到本能的自由,所以个体的结局通常表现为对生命的断然放弃,同时伴随着因性压抑而产生的负罪感。性反常行为其实意味着人类的爱欲本能和死亡本能最终走向了统一,即当人们为释放被过度压抑的原始欲望而冒犯禁忌、为文明所不容时,不可避免地走向死亡。
沈从文创作这些直接表现生死爱恨的湘西爱情传奇,其目的是还原人与人之间原初的爱欲情态——有爱时可直接以地为席,爱到极致可不顾生死;生恨时可能会吞金而死或者发癫痴狂。我们可以通过这些传奇故事中的原始意象,进一步体会人类情欲的原始态。沈从文曾谈起自己创作湘西小说的原因,他“觉得实在生活中间感到人与人精神相通的无望,又不能马虎的活,又不能决绝得死,只能从自己头脑中建筑一种世界,委托文字来保留,期待那另一时代心与心沟通。”[11]在那个他想象的封闭的湘西世界中,人人洁身信神,从不失原始的野性,那里的“一切生活都混合经验与迷信……无论他们过的日子如何平凡而单纯,在生命中依然有一种幻异情感,或凭传说故事,引导到一个美丽而温柔的仙境里去,或信天委命,来抵抗这种不信。迷信另外一种形式,表现于行为,如敬神演戏,朝山拜佛,对于大多数女子,更可排泄她们蕴蓄被压抑的情感,转换一年到头的疲劳,尤其见得重要必须”[12]。
金介甫曾经指出沈从文受弗洛伊德的影响很大,所以沈从文会有意识地挖掘着“野蛮人”的活力,并直截了当地描写他们的爱欲,以显示出他们潜意识中的原始活力。其实,沈从文在创作生活中常以“乡下人”的身份自我标榜,这是他一种理性的自觉,是有意识地将自己与那些被新潮思想冲昏头脑而将传统文化抛弃、忘却的作家区别开来。他希望民众能“从一个乡下人的作品中,发现一种燃烧的感情,对人类智慧和美丽永远的倾心,健康诚实的赞颂,以及对愚蠢自私的感情。这种感情且居然能引起你们,引起你们对向上人生的憧憬,对当前一切的怀疑”[13]。他不断从理想中的湘西社会提炼出与都市完全不同的原始生命力,期望能借助文学的力量,把野蛮的原始活力重新注入中华民族“老态龙钟”的身体里去,使它在那个动乱的时代重新焕活生命力,使民族的年轻人面对外来文化冲击时,能重拾自尊心与自信心。
沈从文从湘西来到城市,在他的背后是落后却淳朴的乡村,面前陈立的是进步却扭曲的都市。他对乡反对僵化顽固的封建思想、对市反对无根虚假的“现代文明”,以乡下人自居的他,讨厌人们照搬照抄来的不符合当时国情的“社会一般标准”。他认为自己从小于自然中受教,是自然的一部分,他想离开这个“衣冠社会”,回到自然中单单纯纯地过完人生。面对乱世中的所见所闻,沈从文开始书写关于湘西的想象以张扬中华民族原始的生命活力。他试图用一支笔去重塑民族道德,用人类原初的想象来映照当下的乱世,他以人性为轴心推动创作,利用信仰构建了一个人神合一的世界,还原了人类生命中最真实恳切的欲望,以此来医治城里人的“文明病”。通过重述神话、重塑道德,人们才能实现共同价值观的确定,才能理解族群在过去、现在、未来的紧密联系,才可能重连当代与前代之间的断裂。
沈从文在作品中对中华民族传统民俗文化的再发掘,对处在时代乱潮中的人们在思想层面的启示意义,于身处当代的我们而言,是值得深思并借鉴的方法。
参考文献:
[1](美)艾布拉姆斯.文学术语词典[M].吴松江等编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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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朱光潜.性欲母题在原始诗歌中的位置[J].歌谣,1936,(26).
[6]陆侃如,冯阮君.中国诗史[M].北京:作家出版社,1957.
[7]陈梦家.“风”、“谣”释名——附论国风为风谣[J].歌谣,1937,(20).
[8](清)曹雪芹,高鹗.红楼梦[M].长沙:岳麓书社,2001.
[9]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11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10](奥)弗洛伊德.文明及其不满[M].严志军,张沫译.
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9.
[11]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3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12]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10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13]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9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作者简介:
刘菲含,女,白族,湖南桑植人,西南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艺理论与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