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胜红
(中共中央党校/国家行政学院 中共党史教研部,北京 100091)
1926年7月17日,胡适离京赴英,参加庚款咨询委员会会议,开始了他为期九个多月的环球之旅。这次出行,无论在时间、行程还是沿途的见闻和活动上,对其都有特殊影响。胡适首次游历了欧洲的苏联、英国、法国、德国四国,尤其是访问了社会主义苏联,并重游高速发展中的美、日两国,使其对世界格局有了新的认识,对其毕生信奉的“美国主义”也进行了修正和发展,进而重新构建了未来中国与世界的发展蓝图,美国成为世界各国发展的共同蓝本和必然归宿,且勾勒出各国之间的“进化”序列,初步形成了他“大美国主义”构想。
学术界对胡适此行多有关注(1)涉及著作有白吉庵:《胡适传》,红旗出版社2009年版,第26—29章;罗志田:《再造文明的尝试:胡适传(1891—1929)》,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十章;易竹贤:《胡适传》,湖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八章;胡明:《胡适传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七章;欧阳哲生:《新文化的传统——五四人物与思想研究》,广东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337—375页;余英时:《重寻胡适历程:胡适生平与思想再认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朱洪:《胡适与韦莲司》,湖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五章,等。论文有李达嘉:《胡适在“歧路”上》,《胡适与近代中国》,台北时报文化出版公司1991年版,第213 —252页;桑兵:《陈炯明事变前后的胡适与孙中山》,《近代史研究》2001年第3期;罗志田:《胡适与社会主义的合离》,《民族主义与近代中国思想》,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98年版,第239 —284页;罗志田:《个人与国家:北伐前后胡适政治态度之转变》,《近代史研究》2003年第4期;罗志田:《胡适1926年对莫斯科中山大学的访问》,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民国史研究室、四川师范大学历史系编:《一九二〇年代的中国》,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版,第421—435页;张太原:《自由主义与马克思主义:〈独立评论〉对中国共产党的态度》,《历史研究》2002年第4期等,都有一定篇幅论及胡适此次出行。,但各家研究均有所偏重,往往只是从某一个侧面展开,未能意识到胡适此行是一次完整的环球之旅,未能发现此行带来的其对世界格局认知的调整,因而此行对胡适的思想和整个人生的变化所产生的影响也未能得到充分认识。本文在对胡适此次环球之旅的整体把握和综合研究基础上,重在分析此行过程中胡适对世界格局认知和对中国及世界未来发展前景预测的调整,进而揭示出此行在胡适思想中的重要性和特殊性。
胡适一生在外国的经历占据了其生命的重要部分(2)胡适待在外国的时间累计达28年之久(具体统计数字将在后文论述中体现),其中绝大部分的时间是在美国,以致唐德刚说:“人生七十古来稀!前十年幼小,后十年衰老,当中只有五十年,胡老师有一半都在美国过了!”参见唐德刚:《胡适杂忆》,华文出版社1990年版,第204页。,然而他先后出国的次数一共只有九次,并且他思想和人生中的每一次重大转折差不多都与出国有关。为了更好展现此行的特殊性,有必要对其一生出行海外的全部经历进行一个简要的梳理与回顾:
第一次:1910年8月16日(3)胡适抵美时间问题的考证,参见古胜红:《胡适初次赴美的时间问题》,《民国档案》2010年第1期。——1917年7月10日赴美留学。此行由上海起航,横跨太平洋,经温哥华抵达旧金山,休息两日后,乘火车五日到达绮色佳。1917年6月9日离开纽约,在绮色佳停留五日,6月14日离开绮城,路经加拿大、日本,于7月10日回到上海。胡适在美留学将近七年,“是他一生思想和志业的定型时期”。(4)余英时:《中国近代思想史上的胡适》,《重寻胡适历程:胡适生平与思想再认识》,第174页;另见欧阳哲生主编:《解析胡适》,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版,第88页。
第三次:1933年6月18日——10月25日到美、加访问。从上海乘船出发,途经日本,7月4日在温哥华登岸,7月7日到美国。8月14—26日(5)此次会议结束时间,耿云志的记载为18日(参见耿云志:《胡适研究论稿》,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年版,第321页),欧阳哲生的记载为28日(参见欧阳哲生:《新文化的传统——五四人物与思想研究》,第340页)。胡适1933年8月1日给韦莲司的信中写道:“The Banff Conference will be over by August 26th(在〈加拿大〉班福的会议将于8月26日结束)”(参见胡适:《致韦莲司》,季羡林主编:《胡适全集》第40卷“英文信函(一)”,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284页)。本文取信于胡适本人的记载。出席在加拿大班福举行的太平洋国际学会第五届常会。10月7日与陈衡哲同行从加拿大温哥华乘船回国,10月25日在上海登陆。此行在美、加共停留三个多月。
第四次:1936年7月14日(6)耿云志的记载为7月7日(参见耿云志:《胡适研究论稿》,第336页),欧阳哲生记载为7月14日(参见欧阳哲生:《新文化的传统——五四人物与思想研究》,第341页),根据胡适日记当为14日(参见曹伯言主编:《胡适日记全编》第6册,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599页)。——12月1日赴美参加第六次太平洋国际学会常会和哈佛大学成立300周年校庆活动。乘船自上海启程,中途在日本停留,7月29日到达旧金山。(7)《胡适日记全编》第6册,第610页。周质平记载为“8月赴美”,当有误。8月15日至29日参加第六次太平洋国际学会常会,9月16日至18日参加哈佛大学300周年纪念庆典,10月下旬在加拿大威里佩停留三天,11月6日离开旧金山,12月1日回到上海。此行在外四个多月,其间哈佛大学、南加州大学为胡适颁发了荣誉博士学位。
第五次:1937年9月26日——1946年7月5日(中间1938年7月13日——9月28日往欧洲访问)居美。1937年9月20日乘机自香港起飞,经菲律宾、关岛、威克岛、中途岛、檀香山,26日抵旧金山。1938年9月17日——1942年9月8日担任驻美大使,胡适到美国各地演讲400次左右,与美国朝野上下广泛接触,成为美国各界均知的“书生大使”。其间,哥伦比亚大学等26所美国大学给胡适颁发荣誉博士学位。1946年6月5日乘船离美(8)耿云志所记胡适离美时间为“6月1日”(参见耿云志:《胡适研究论稿》,第359页),因胡适原订船票为6月1日,后因船受损伤,改到6月5日(参见《胡适日记全编》第7册,第609—610页)。,7月5日回到上海。
第六次:1949年4月6日——1958年4月8日九年寓居美国。从上海登轮经日本赴美,21日抵达旧金山,27日到达纽约。1958年4月4日自旧金山乘机,8日抵台。在这期间,胡适于1952年11月19日至1953年1月17日和1954年2月18日至4月5日两度短暂离美到台湾活动。这是他一生最为潦倒的时期。(9)唐德刚在其《胡适杂忆》一书中对胡适的这一段经历有详实记叙,可参看该书《“我的朋友”的朋友》、《较好的一半》、《历史是怎样口述的?》等几章。这期间有考尔开特大学、东莱蒙研究院授予胡适荣誉博士学位。
第七次:1958年6月16日——11月5日赴美开会。6月6日乘船离台,6月21日到纽约,主持了中华教育文化基金董事会年会,并召集在美“中央研究院”院士谈话会。同年10月30日离开纽约返台,中间在旧金山短暂停留,11月5日飞抵台北。此行为时近五个月。
第八次:1959年7月9日——10月22日赴美参加夏威夷大学主办的“东西方哲学讨论会”。《中国哲学里的科学精神与方法》一文即在此次会议上提交。此行乘飞机往返,历时三个月。
第九次:1960年7月9日——10月18日赴美国参加中美学术合作会议(Sino-American Conference on Intellectual Cooperation)。此行亦乘飞机往返,在美停留三个月零十天。
1926年7月至1927年5月为胡适第二次出国,直接原因是应邀赴英国参加庚款咨询委员会会议。他从北京出发,穿越西伯利亚抵英,在休会期间,还游历了法国、德国,又从英国横渡大西洋到达美国,最后穿越太平洋途经日本回到上海,刚好“绕地球兜了一个小圈子”。(10)胡适:《致吴敬恒》,耿云志、欧阳哲生编:《胡适书信集》上册(1907—1933),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418页。
这一路线有两点非常特殊:一是此行是一次完整的环球之旅,在相对紧凑的时间内途经国家最多且最具代表性;二是没有像其他八次出行一样,选择海路或航空,而是在李大钊的建议下,取道苏联并作了短暂的停留与访问。这次以陆路为主的出行,使他可以进行更多的实地考察,见闻更加广泛、深入。
早在胡适出行前好几个月,他“走什么路线”的问题就被多方关注和讨论。在1926年5月31日任鸿隽给他的信中询问道:“你若去时,是否取道西伯利亚?”(11)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中华民国史组编:《胡适来往书信选》上册,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315页。蔡元培在7月2日发给他的信中也特别提及“先生将以本月十七日由西伯利亚赴英”。(12)蔡元培:《复胡适函》,《蔡元培全集》第5卷,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75页。在胡适多次出国的经历中,惟独这一次“路线问题”被外界这么专门地作为一个话题来讨论。
胡适本人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早在4月17日给韦莲司的信中提出了这个问题,说自己非常“渴望能再访美国”,但是“还没有决定走什么路线”,并说这次即将开始的“欧洲和美国之旅”会对他的健康和学术生涯“大有助益”。(13)参看周质平编译:《不思量自难忘——胡适给韦莲司的信》,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52页。可见,此时他已经确定此行是“欧洲和美国之旅”,且再访美国的心情很急切,但对于是经过美国去欧洲还是经过苏联去欧洲然后再去美国,他在犹豫之中。
很快胡适就作出了选择,但对外界的讨论低调地回避。他在1926年6月10日给钱玄同信中的解释是:“我大概七月十日后才走;本定走印度洋,现在因为时间来不及,改道西伯利亚了。”(14)胡适:《致钱玄同》,《胡适书信集》上册(1907—1933),第376页。显然,在离出发时间尚有一个月的情况下,因“时间来不及”而取道西伯利亚这一理由是不够充分的。
胡适取道苏联,是接受了李大钊等共产党人的建议,这在学术界似有一定共识,耿云志主张此说(15)参看耿云志:《胡适研究论稿》,第293页。,罗志田也认为“很可能有胡适的老朋友李大钊所起的作用”。(16)罗志田:《再造文明的尝试:胡适传(1891—1929)》,第261页。胡适在《漫游的感想》一文中提到李大钊在被捕之前曾对朋友说:“我应该写信给适之,劝他仍旧从俄国回来,不要让他西去打美国回来。”(17)参见胡适:《漫游的感想》,《胡适全集》第3卷,第41页;胡不归:《胡适之传》,黄艾仁编:《胡适传记三种》,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1页。从胡适日记知,他到达苏联后,积极与其谈话的蔡和森和刘伯坚等人都为中共党员,而他在苏联的活动安排也可以看出中共以及苏共对胡适此行的重视和努力“争取”胡适的意图。
于是,在众人的密切关注和讨论中,胡适选择了取道苏联。他于1926年7月17日离京,沿京奉线北上,在奉天(18日)、长春(19日)、哈尔滨(20日)几度短暂停留,受到许多“日本朋友”的接待和送行,22日进入了苏联的领土。
这次出行,是胡适自1917年留学归国后,九年来第一次走出国门,并且游历了苏、英、法、德、美、日六个当时在一定程度上左右整个世界的政治经济强国,尤其是分别作为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强国的苏、美两国的建设成就,给了胡适极大的触动。在慨叹之余,胡适也取回了不少“真经”,为中国勾勒出一幅较为清晰的未来蓝图和实现方案,对世界格局有了全新的认识。
胡适坚持“一枝笔和一片纸,要常常带在身边”,随时用文字记下自己流动的思想,“供将来的人做参考资料的事实”。(18)《胡适日记全编》第3册,第225页。这次出行,他留下了大量的文字,成为研究这一历史事件的第一手资料。(19)主要包括:《欧游道中寄书》是胡适旅途中寄给国内朋友的五封信,其中三封致张慰慈,两封致徐志摩,最集中地记录了胡适在苏联的所见所闻所想,胡适还在国外时这批信件已在北京被公开发表,引起国内广泛关注,后来收入《胡适文存》三集卷一;《漫游的感想》约作于1927年8月,原“拟写四五十条,陆续发表,最后集成一本游记”,但只在《现代评论》第6卷第140、141、145期上刊出六条后即结束,六条后来合为一文,收入《胡适文存》三集卷一;胡适行程中记下了大量的日记,沈卫威主编的《胡适日记》(山西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曹伯言主编的《胡适日记全编》以及季羡林主编的《胡适全集》均有收录;此次出行途中胡适给韦莲司的信,周质平编译的《不思量自难忘——胡适给韦莲司的信》共收有11封(见第154—172页)。
胡适搭乘的火车途经赤塔、贝加尔湖、乌拉尔山等地,直到7月29日下午2时才到达莫斯科。第一次来到赤色苏联的首都,他感到陌生而又新奇。胡适在莫斯科总共就待了三天,活动安排也较为简单:到达当天,稍事休息后即访问中山大学,随后到中国大使馆。第二天,胡适参观了革命博物馆。他细细看了俄国1890年至1917年的革命运动史料,很受感动。第三天,他遇到美国芝加哥大学的两位教授,同他们一道参观莫斯科的监狱,三人看后均觉得很满意;又同他们讨论苏联的教育,看了一些教育方面的统计材料,印象也不错。同时,他接触了蔡和森和刘伯坚等中国共产党人,作了一些访问,发回国内几篇关于社会主义俄国的感受文章。这虽然是一次匆匆的行程,但胡适不再是“以耳为目”(20)胡适:《致张慰慈》,《胡适书信集》上册(1907—1933),第380、380—381页。,而是亲眼看到了这个曾震撼全世界并让各国持续关注、议论的神秘世界。
三天下来,胡适已经“心悦诚服”了,“不能久住俄国,不能细细观察调查”,成了他此行的“恨事”,以致他打算将来回国后,“组织一个俄国考察团,邀一班政治经济学者及教育家同来作一较长期的考察”。(21)胡适:《致张慰慈》,《胡适书信集》上册(1907—1933),第380、380—381页。胡适在“新俄”震撼下“新的兴奋”(22)胡适:《致徐志摩》,《胡适书信集》上册(1907—1933),第382、383页。“新的兴奋”一语在胡适此行的书信和日记中数次出现。,归结起来有以下几点:1.“列宁一班人,都是很有学问经验的人,不是天上掉下来的”;2.莫斯科的人们“真有一种‘认真’‘发愤有为’的气象”;3.苏联政府重视教育和科学,“完全采用欧美的最新教育学说”,“八年来的教育成绩可惊”,苏联“真是用力办新教育,努力想造成一个社会主义的新时代”;4.苏联在做一个空前的伟大政治新试验,“走的正是美国的路”(23)《胡适日记全编》第5册,1930年3月5日,第681页。;5.回国组建一政党,充分的承认社会主义的主张;等等。
正如余英时所说,“胡适此时对苏联的好感和对社会主义的某种程度的肯定都是真诚的”。(24)余英时:《重寻胡适历程:胡适生平与思想再认识》,第23页。但随后游历的西欧显然不是很让胡适满意,以至于在西欧的三个月里,他几乎都沉浸在对苏联“刺激”(25)胡适:《致徐志摩》,《胡适书信集》上册(1907—1933),第382页。的回味中。
1926年8月2日胡适从苏联出境,于8月4日到达伦敦,途中经波兰、德国。8月3日,他乘坐的火车几乎一整日都行驶在德国的境内。当天的日记记载:“今日回想前日与和森的谈话,及自己的观察,颇有作政党组织的意思。我想,我应该出来作政治活动,以改革内政为主旨。可组一政党,名为‘自由党’。充分的承认社会主义的主张,但不以阶级斗争为手段。”“党纲应包括下列各事:1.有计划的政治。2.文官考试法的实行。3.用有限制的外国投资来充分发展中国的交通与实业。4.社会主义的社会政策。”(26)《胡适日记全编》第4册,1926年8月3日,第239页。
“这是二十年代胡适社会政治设计的一段认真思考”(27)胡明:《胡适简明年谱》,胡适:《胡适文集》第7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37页。,也是胡适对三天苏联之游的一个总结,他在政治思想上发生了一个重大变化,找到了“自由主义”和“社会主义”之间共性的东西,发现“这两种理想原来是一条路”(28)《胡适日记全编》第5册,1930年3月5日,第681页。,并尝试着把二者结合起来。
在伦敦,庚款会议比较简短,但“总算有点成绩”(29)《胡适日记全编》第4册,1926年12月17日,第464页。,休会期间胡适忙于游历、读书和演讲。17天后到达巴黎,9月23日左右又回到伦敦。10月24—28日在德国简短停留,之后又回到英国。在巴黎、伦敦两地查阅了大量珍稀资料是他此次欧洲之行的“大成绩”。(30)《胡适日记全编》第4册,1926年12月17日,第464页。在英国将近80天的时间里,他有21天待在大英博物馆,在法国34天的时间里,他有16天待在巴黎国家图书馆,大量查阅两处收藏的敦煌卷子,“寻得不少绝可宝贵的史料”。(31)《胡适日记全编》第4册,1926年9月23日,第357页。在法国和英国,他四处讲学和考察,到各大学做了《过去一千年中国停滞不前了吗?》《中国与传教士》《中英文化关系的增进》等数十次学术讲演。
在英国各大学的演讲中,胡适“即反复对英国人强调:社会主义不仅是西方早期更重个人的民主观念的补充,是西方民主运动的历史组成部分,而且是‘西方文明最伟大的精神遗产’。他认为西方人在一次世界大战后已不能正确认识自己文明的优点,即不能认识社会主义的价值;而中国能对今后的世界新文明做出的贡献,即在帮助西人认识他们未看到的社会主义的价值。胡适教导英国人说:‘我们或许可以不喜欢社会主义。但它显然是人类所发明的关于社会秩序的最高理念之一。’实际上,‘世界正在不知不觉中变成社会主义的世界’。”(32)罗志田:《杜威对胡适的影响》,《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6期。在发回国内的信中,胡适则几次强调“英国不足学”,“英国一切敷衍,苟且过日子,从没有一件先见的计划;名为evolutionary,实则得过且过,直到雨临头时方才做补漏的工夫。此次矿工罢工事件最足表现此民族心理。”(33)胡适:《致徐志摩》,《胡适书信集》上册(1907—1933),第383、387,383页。
在法国,胡适完全沉浸在敦煌文书的研究当中,没有留下多少关于法国的言论记载。德国倒是让胡适赞许有加。他认为“我们应当学德国”(34)胡适:《致徐志摩》,《胡适书信集》上册(1907—1933),第383、387,383页。,并劝“很崇拜苏俄”的冯玉祥“至少也应该看看德国”。(35)胡适:《漫游的感想》,《胡适全集》第3卷,第41页。
欧洲之行结束,胡适并没有接受李大钊让他原路返回的建议(36)李大钊在被捕之前对朋友说“我应该写信给适之,劝他仍旧从俄国回来,不要让他西去打美国回来”的时候,胡适早已到了美国(参见胡适:《漫游的感想》,《胡适全集》第3卷,第41页)。胡适在参加庚款会议以前,接受了哥伦比亚大学的邀请,于1926年去为暑期班讲中国哲学史,但因会务过多而取消(参见周质平编译:《不思量自难忘——胡适给韦莲司的信》,第152页)。在欧期间,美国图书馆协会曾邀请胡适参加50周年研讨会,被婉拒。但他随后发现邀请信寄自绮色佳,认为邀请是由韦莲司发起,担心无法赴会会让韦莲司“大失所望”,于是计划“在12月或1月去美国访问”(参见周质平编译:《不思量自难忘——胡适给韦莲司的信》,第154—155页)。当然,解决“学位问题”,也是胡适取道美国的重要原因。,而是“小归”“第二故乡”(37)参看胡适1916年7月5日追记日记(《胡适日记全编》第2册,第411—413页)。,并受到了更加强烈的震撼。他于12月31日(38)周质平编译:《不思量自难忘——胡适给韦莲司的信》,第175、170、172页。离英乘船去美国,次年1月11日(39)1月11日为欧阳哲生的记述,与胡适日记的记载吻合(参看《胡适日记全编》第4册,1927年1月11日,第481页)。胡明、耿云志以及朱洪的记载均为“1月12日”(参见胡明:《胡适简明年谱》,《胡适文集》第7卷,第338页;耿云志:《胡适研究论稿》,第295页;朱洪:《胡适与韦莲司》,第153页)。到达美国纽约,2月4日到哥伦比亚大学补办博士学位手续,3月19日发表《整理国故与打鬼》一文。这次美国之行,停留三月,在哥伦比亚大学、哈佛大学、旧金山、波特兰等处作了多场演讲。相隔九年,美国高度发达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让他不知刮目多少次。
“摩托车”(即小汽车)这种现代交通工具,在胡适看来是物质文明的最佳代表。胡适感叹“这真是一个摩托车的国家!”美国“摩托车”数量之多(1927年有2233万辆,占全世界81%)、行驶速度之快(“开六十公里!”)、普及面之广(“木匠、泥水匠坐了汽车去做工,大学教员自己开着汽车去上课,乡间儿童上学都有公共汽车接送,农家出的鸡蛋、牛乳每天都自己用汽车送上火车或直送入城。”)都让胡适惊叹不已。而他更加感叹的是“摩托车”带来的社会风气的变化:1.“都市因此改观”;2.“远游的便利可以增进健康,开拓眼界,增加知识”;3.“摩托车的教育”的功效“在人的官能得到训练”;4.“美国的汽车大概都是各人自己驾驶的”,那种“用人做牛马”的现象不见了,实现了人的平等。(40)本段与下段引用均出自胡适:《漫游的感想》,《胡适全集》第3卷,第36—41页。
“劳工”作为最基层的民众,最能反映一个国家精神文明的整体水平。在胡适参加的一次会议上,一个劳工代表Frahne“站起来演说了。他穿着晚餐礼服,挺着雪白的硬衬衫,头发苍白了。他站起来,一手向里面的衣袋里抽出一卷打字的演说稿,一手向外面袋里摸出眼镜盒,取出眼镜戴上。他高声演说了……他在十二分钟之内描写世界人类各方面的大进步,证明这个时代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好的时代。”通过这一系列细节,胡适看到了“真正的社会革命”——“目的就是要做到向来被压迫的社会分子能站在大庭广众之中歌颂他的时代为人类有史以来最好的时代!”
美国九年间的进步给胡适的震撼非同小可,这与他1917年在阔别祖国七年后写的《归国杂感》中的感受大不相同。美国不会“向前三步又退回两步”,胡适真的“要不认得他了”!(41)胡适:《归国杂感》,《胡适全集》第1卷,第591、598页。美国之行让胡适无比愉快,4月12日他“强忍着这股‘暂时不回中国’的冲动”(42)周质平编译:《不思量自难忘——胡适给韦莲司的信》,第175、170、172页。自西雅图离美。胡适离开美国之时,恰逢国共两党走向分裂,不久其好友李大钊遭到杀害,陈独秀被通缉。鉴于国内形势,胡适没有直接回国,而是于4月24日(43)朱洪考订的时间为4月27日,胡明考订为4月24日(参看朱洪:《胡适与韦莲司》,第169页;胡明:《胡适简明年谱》,《胡适文集》第7卷,第338页)。根据胡适1927年5月17日给韦莲司的信推断,当为4月24日。信中记载:“经过在日本23天的停留,我今晚就启程驶向上海了。”(周质平编译:《不思量自难忘——胡适给韦莲司的信》,第171页。)到达日本横滨。
对于日本,从留下的文献来看,胡适似乎终生都没有太多好的印象。在出国留学时,他曾经到过日本,并在长崎、神户、横滨等地“登岸一游”。此行使他对日本无比鄙弃,在抵美后给朋友的信中描绘的日本“规模之狭,地方之龌龊,乃至不如上海、天津远甚。居民多赤身裸体如野蛮人,所居屋矮可打顶、广仅容膝,无几无榻,作书写字,即伏地为之。此种岛夷,居然能骎骎称雄于世界,此岂[非]吾人之大耻哉!”(44)胡适:《致胡绍庭、章希吕、胡暮侨、程示范》,《胡适书信集》上册(1907—1933),第16页。
这次胡适在日本停留了23天(45)胡适于1927年5月17日离开日本(参见前引胡适给韦莲司的信及胡适1930年11月28日离开上海时的日记,《胡适日记全编》第5册,第884页)。,观望国内局势,同时也作了更多、更深入的游览访问。日本给他的印象“深刻极了”(46)周质平编译:《不思量自难忘——胡适给韦莲司的信》,第175、170、172页。:1.日本敢于承认西方、尤其是美国比自己强,日本学者“知道美国有些事实足以动摇他的学说”。(47)胡适:《漫游的感想》,《胡适全集》第3卷,第43页。2.日本是一个长进的民族。胡适认可一位留日朋友的观点,即“日本人的勤苦真不可及!到了晚上,登高一望,家家板屋里都是灯光;灯光之下,不是少年人跪着读书,就是老年人跪着翻书,或是老妇人跪着做活计。到了天明,满街上,满电车上都是上学的儿童。单只这点勤苦就可以征服我们了。”(48)胡适:《漫游的感想》,《胡适全集》第3卷,第47—48页。3.“如此巨大的进步在过去10年之中完成!在东京和其他现代的城市里,人力车已经不见了。这既不是佛教,也不是孔教,也不是基督教所造的福——这只是物质进步的一个自然结果!这是何等的一个教训!”(49)周质平编译:《不思量自难忘——胡适给韦莲司的信》,第172页。4.中国“至少应该学日本”。(50)胡适:《致徐志摩》,《胡适书信集》上册(1907—1933),第383页。
胡适这次游历的苏联、西欧、美国、日本四地,各方面差异非常明显,甚至存在很大的对立。但胡适在观察和思考的过程中很能做到求其同而存其异,上述他对各国的认识无疑是以求同为基础的——集中在关注人的自由、素质以及物质进步带来的人的肉体解放。差异主要在苏美之间,如共产制和私产制的对立,“狄克推多”(51)即dictator的音译,“独裁”之意。能否平稳过渡到民主自由,他采取了宽容和保留的态度,坚持承认苏联政治实验的权利,坚持“需有事实上的答案,决不可随便信任感情与成见”。(52)胡适:《致张慰慈》,《胡适书信集》上册(1907—1933),第380页。此段其他引用参看胡适1926年10月4日给徐志摩的信,《胡适书信集》上册(1907—1933),第384—389页。
胡适还强调“我们应当学德国,至少应该学日本”;“即使不能看美国,至少也应该看看德国”。从胡适的这些比较性很明显的言论中,可以发现胡适的价值判断:从东往西,德国比日本好,而美国又比德国好,最后归结为一句口号——“往西去”——越往西便越优越;苏联走的是美国的道路,是在进行直达美国的“大规模的政治试验”。
就这样,胡适看到的不仅是西欧、日本同美国的相似性,甚至社会主义苏联与美国在本质上更多的也是相似。世界格局也以历史的“‘进化论’为哲学”来进行解释了:从日本至德国,再由德国至美国,这是一个完整的进化脉络;中国的发展目标是美国,日本和德国则是通向美国的中间阶段,那么中国学习美国是不用说的,而且“应当学德国,至少应该学日本”。对于苏联的试验,实验主义者胡适则在激动和赞赏中关注着,甚至认为在试验中“爱自由的人”可以“自己牺牲一点”。(53)《胡适日记全编》第4册,1926年10月17日,第394页。
胡适的言论中包含有两点暗示:其一,中国以及全世界的发展蓝图就是美国,美国的今天就是中国和世界的明天;其二,中国的发展轨迹是由日本到德国再到美国,这是“迂远之途”,苏联则是在一万年太久的情况下只争朝夕的有效捷径,日本、德国和苏联都是抵达美国这一必然抵达的终点的可选路径。
从东往西,等而上之,苏联走的又是美国的道路,美国便成为中国和世界发展的蓝本和归宿,这是胡适对既存世界格局的描述,也是对中国未来发展蓝图的重新设计。一幅“大美国主义”的设想便浮出了水面。——在胡适第一次美国之行(留学)的时候,他找到的是方法,即“从这个那个具体的问题下手”,“做一点实际的改良”(54)胡适:《问题与主义》,《胡适全集》第1卷,第328、351页。,这是他在归国后近十年的时间里掀起文学革命,参加“问题与主义”“科学与玄学”“新旧文化”等论战的武器。胡适坚持中国是要进行改良的,而且是要坚持“美国主义”的改良方式,至于改成什么样子,在当时他没有交代;“美国主义”的改良方式有没有普遍的适应性,他也没有明确。可见,当时的“美国主义”是有限的美国主义。而此次环球之旅,胡适考察了更多的国家,具备了更加开阔的全球视域,在他的眼中,各国大同小异,走的都是美国的道路(即便苏联也是如此),回国后不久更是喊出了“全盘西化”(或是“充分世界化”)的高调。至此,在胡适看来,世界各国不仅同途——走的都是美国的道路;而且同归——今天的美国就是世界各国的未来。“美国主义”不仅是方法,也是目标;这种方法和目标还具有普遍意义,是世界各国必须遵守的原则和必然到达的终点。此时的美国主义已经是无限扩大了的“美国主义”,成为一种“大美国主义”,或是“泛美国主义”。
胡适的这一判断对于全面认识其心路历程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更重要的是,胡适在近百年前便牢牢把握住了现代化的实质:现代化首先必须有现代化的人,其“基础皆靠知识与学问。此途虽迂缓,然实惟一之大路也。”(55)《胡适日记全编》第4册,1926年9月18日,第339页。胡适的这一认识基于他对“美国主义”的认可和运用,也基于他对中国现实的长期思考,是他此次环球之旅途中作出种种判断的基本标准。
1910年,胡适初到美国一个多月,就曾感叹“美国风俗极佳。此间夜不闭户,道不拾遗,民无游荡,即一切游戏之事,亦莫不泱泱然有大国之风,对此,真令人羡煞。”(56)胡适:《致胡绍庭、章希吕、胡暮侨、程示范》,《胡适书信集》上册(1907—1933),第16页。描述的这种场景,简直就是中国人理想中的大同社会了。
在1915年的暑假中,胡适“发愤尽读杜威先生的著作”,找到了生活和思想的“向导”,有了自己的“哲学基础”。(57)胡适:《〈藏晖室札记〉自序》,《胡适全集》第27卷,第104页。回国后的学术和社会活动,尤其是新文化运动、五四运动、问题与主义之争、科学和玄学的论战等经历,更让胡适逐步领悟到“美国主义”的真谛。1921年6月14日,他借克阑公使之口指出:“进步是一步一步得来的,而不主张平地推翻一切。这是真正的美国主义。美国与俄国的区别在此:美国人但向上努力,而下面自然提高。”(58)《胡适日记全编》第3册,第314页。
把“美国主义”落实到行动上,便是胡适“教育救国”的理想。早在美国留学之时,胡适便立下为中国之病寻求“三年之艾”的志向:
1915年2月20日:“吾他日能生见中国有一国家的大学可比此邦之哈佛,英国之康桥、牛津,德之柏林,法之巴黎,吾死瞑目矣。嗟夫!世安可容无大学之……四万万人口之大国乎!世安可容无大学之国乎!”(59)《胡适日记全编》第2册,第63、311、316—317、325页。1916年1月4日:“吾尝以为今日国事坏败,不可收拾,决非剜肉补疮所能收效。要须打定主意,从根本下手,努力造因,庶犹有死灰复燃之一日。若事事为目前小节细故所牵制,事事但就目前设想,事事作敷衍了事得过且过之计,则大事终无一成耳。”(60)《胡适日记全编》第2册,第63、311、316—317、325页。1月11日:“说实话,吾对造反者甚感同情。可是,吾不赞成现今之革命。吾一贯坚持,通向开明而有效之政治,无捷径可走。……吾以为,倘若缺乏某些确定的、必要的先决条件,那就无法保证获得一个好政府。……倘若缺乏吾所谓之‘必要的先决条件’,那么,无论是君主制,还是共和制,皆不能救中国。吾辈之职责在于,准备这些必要的先决条件——即‘造新因’。”(61)《胡适日记全编》第2册,第63、311、316—317、325页。1月25日:“适以为今日造因之道,首在树人;树人之道,端赖教育。故适近来别无奢望,但求归国后能以一张苦口,一支秃笔,从事于社会教育,以为百年树人之计:如是而已。……明知树人乃最迂远之图。然近来洞见国事与天下事均非捷径所能为功。七年之病当求三年之艾。倘以三年之艾为迂远而不为,则终亦必亡而已矣。”(62)《胡适日记全编》第2册,第63、311、316—317、325页。
即使是在苏联的时候,胡适的这一观点也仍然是鲜明而坚定的。在日记和书信中他一再强调:“认真说来,我是主张‘那比较平和比较牺牲小些’的方法的。”“不妄想天生狄克推多来救国,不梦想捷径而决心走远路,打百年计划。”“我们要救国,应该从思想学问下手;无论如何迂缓,总是逃不了的。”“德国可学,美国可学,他们的基础皆靠知识与学问。此途虽迂缓,然实惟一之大路也。”(63)胡适:《致徐志摩》,《胡适书信集》上册(1907—1933),第386—388、388—389页。
他最关注的是苏联的教育,并给予了积极的认可:“一切科学上的设施,考古学家的大规模的探险与发掘,政府总是竭力赞助的。二、我们只看见了他们的‘主义教育’的一方面,却忽略了他们的生活教育的方面。苏俄的教育制度,用刘湛恩先生告诉我的一句话,可说是‘遍地是公民教台,遍地是职业教台’。他的方法完全采用欧美最新的教育学说,如道尔顿制之类,养成人人的公民程度与生活能力,而同时充分给与有特别天才的人分途专习高等学问的机会。这种教育制度是不可抹杀的。”(64)胡适:《致徐志摩》,《胡适书信集》上册(1907—1933),第386—388、388—389页。
在胡适看来,只有通过教育,使人的素质提高了,才会带来物质的进步,“物质进步的一个自然结果”就是人的肉体的解放和真正的自由(消灭人力车是他很看重的一个“指标”,甚至认为“东西洋文明的界线只是人力车文明和摩托车文明的界线”(65)胡适:《漫游的感想》,《胡适全集》第3卷,第35页。)。正是因为苏联教育上的努力与成就,胡适才坚信“苏俄虽是狄克推多,但他们却真是用力办新教育,努力想造成一个社会主义的新时代。依此趋势认真做去,将来可以由狄克推多过渡到社会主义的民治制度。”(66)胡适:《致张慰慈》,《胡适书信集》上册(1907—1933),第379页。日记中则记载:“此间一切设施,尤其是教育的设施,都注意在实地造成一辈新国民——所谓‘Socialistic generation’;此一辈新国民造成之日,即是dictatorship可以终止之时。”(参见《胡适日记全编》第4册,1926年7月31日,第235页。)而胡适准备“作政党组织”,“出来作政治活动”,也是出于“所以教育国民”的考虑。(67)胡适:《政党概论》,《胡适全集》第21卷,第138页。
在胡适留美期间,世界主义与其“美国主义”观念同时生长、并行不悖。从现存文献来看,胡适在1911年2月,也就是他到达美国半年后,即关注并参与了世界主义俱乐部的活动(68)胡适1911年2月25日的日记中写道“是夜赴世界学生会(Cosmopolitan Club)”。(参见胡适:《胡适留学日记》卷一,《胡适日记全编》第2册,第72页。) 胡适日记中所记“世界学生会”即康奈尔世界主义俱乐部。,并将自己对于世界主义的见解“随时记在札记里”,形成了其“对于这些问题的思想的草稿”。(69)胡适:《胡适留学日记·自序》,《胡适日记全编》第1册,第57页。
世界主义俱乐部是在19世纪末世界主义运动兴起的背景之下建立的一个国际大学生联合组织,又称“国际大学生联盟”,其总纲规定“促进国际理解和消除各界偏见及使各国彼此敌对的仇恨感,是其成员的责任”。(70)周明之著、雷颐译:《胡适与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选择》,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92、95页。1898年意大利成立了“国际大学生联盟”,吸引了世界各国众多的追随者。五年以后,美国威斯康星大学成立了“国际俱乐部”,随后“康奈尔世界主义俱乐部”等类似组织纷纷成立。1907年这些组织实现联合,成立了“世界主义俱乐部协会”,此后“各校之大同会皆为之支会焉”。(71)《胡适日记全编》第2册,第193页。
胡适留学期间参加世界主义俱乐部的活动较为频繁和积极,加深了他对各国风情状况的了解。(72)胡适在日记中多次提及自己关注或参加俱乐部活动,如今日世界学生会1911年4月1日为“中国之夜”,由中国学生作主人,招待会员及来宾;4月15日赴“德国夜”,4月23日为“菲律宾之夜”,4月29日为“美国之夜”(参见《胡适日记全编》第2册,第81、88、90页) 。1911年9月6日,他搬迁到康奈尔世界主义俱乐部居住,参加活动更加频繁,直到三年多以后才因转学而离开;(73)参见《胡适日记全编》第1册,第133、493,179、181、183、191,508、569页。1912年,胡适发起了“中国学生政治研究会”,联合中国学生十余人,每两星期开会一次,每次不同题目,一起研究世界政治。(74)参见《胡适日记全编》第1册,第133、493,179、181、183、191,508、569页。1913年8月,国际大学生联盟在绮色佳举行第八次大会,康奈尔世界主义俱乐部为东道主,胡适当选为康奈尔世界主义俱乐部主席;1914年出席世界主义俱乐部协会全国大会,当选为“议案股员长”,同年因为受世界主义的鼓吹者、时任美国总统威尔逊的影响,胡适开始了对世界主义的信仰。(75)周明之著、雷颐译:《胡适与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选择》,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92、95页。
通过不同的方式和在不同的场合,胡适表述了自己对世界主义的理解:他多次以世界主义为题发表演说,力图使其“成一有系统的主义”,认为世界主义与爱国主义是毫不违背的,“世界主义者,爱国主义而柔之以人道主义者也”;(76)《胡适日记全编》第1册,第200、507、540、374页。他通过驳斥“但论国界,不论是非”的观点,批判极端的国家主义观点(77)《胡适日记全编》第1册,第200、507、540、374页。,认为狭义的国家主义和种族成见是“世界大同之障碍”(78)《胡适日记全编》第1册,第200、507、540、374页。,强调“真爱国者认清是非,但向是的一面做去,不顾人言,虽牺牲一身而不悔”;(79)《胡适日记全编》第1册,第200、507、540、374页。同时,威尔逊和英国人毛莱的有关观点对他影响极深。(80)参见《胡适日记全编》第1册,第373—374、549页;《胡适日记全编》第2册,第528—530、549—552页等处。那种“万国之上犹有人类在”,“人类定将凌驾万邦之上”(81)参见《胡适日记全编》第1册,第133、493,179、181、183、191,508、569页。的观点已经在胡适的思想深处打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影响着他观察世界格局、思考国际事务的思维模式和分析方法。
胡适眼中的世界主义和“美国主义”二者在本质上有很多相近的地方,只是在留学期间受认知和阅历上的局限还未打通二者之间的界限,使其贯通融合。而此次环球之旅,胡适终于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建立起了二者之间的直接联系。
可见,胡适种种“心理上的反动”的确“不是一时偶然的冲动”(82)胡适:《致徐志摩》,《胡适书信集》上册(1907—1933),第382—383、382、383页。,而是思想深处的既有想法在各种“刺激”和“depression”(83)胡适:《致徐志摩》,《胡适书信集》上册(1907—1933),第382—383、382、383页。作用下的必然反映。这次环球之旅无疑起到了催化剂的作用,并为他的美国思想找到了更加有力的证据,而且更加系统化了。
胡适此行的感受,与日本明治维新时期涩泽荣一出访欧洲时那种“始惊、次醉、终狂”的感受是完全相同的。“狂”也许是胡适此行的必然结果——疯狂地追随各资本主义强国。而且,此行中他完成了自己的“美国教育”,更加“远离了东方文明”,变得“比欧美的思想家更加西方”。(84)周质平编译:《不思量自难忘——胡适给韦莲司的信》,第155—156页。
胡适想要在归国后大干一场,把思想付诸行动。在给徐志摩的信中,他说在自己回国后“很想带点‘外国脾气’回来耍耍”。胡适带回的“外国脾气”,就是要“发愤振作一番,鼓起一点精神来担当大事”(85)胡适:《致徐志摩》,《胡适书信集》上册(1907—1933),第382—383、382、383页。,在政治上有所作为。
然而,胡适在外国“刺激”下的种种理想却在国内现实面前处处碰壁。就在胡适停留海外还不到一年的这段时间里,国内局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北伐”军事上的胜利使全国统一成为定局,革命阵营内部的分裂则使共产党人和社会主义思想处于被虐杀的地位。此刻国民党人士谈及胡适“皆致惋惜”,胡适游苏期间关于“我们没有反对俄化的资格”等言论“也常称道于人口”(86)顾颉刚:《致胡适(1927年2月2日)》,《顾颉刚书信集》第1卷,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441页。,致使其处于一种尴尬的境地。在日本三个星期的观望之后,胡适听从了朋友们“万勿回北京去”的“挚劝”,回到上海,“完全在学术方面发展”(87)顾颉刚:《致胡适(1927年4月28日)》,《顾颉刚书信集》第1卷,第442页。,直到三年半后才重新迁居北京。至此,组建政党“干政治”,吸收社会主义的社会政策的政治规划便“就此截断了”;美国式的人权与约法在当时国内日益走向专制的政治环境下无立锥之地。渐渐地,胡适感觉自己“真正步入了困境,因为从舆论上干预政治而不能,为人谋划改革方案而又无法实施”。(88)沈卫威:《论胡适关于人权与约法的论争》,《民国档案》1994年第1期,第104页。
胡适感受中“同”的方面一次次碰壁,“异”的方面则逐步暴露出来。“大萧条”从美国起步,蔓延向全世界,美国终于在罗斯福的领导下开始社会革命;一场波及世界的空前战争首先在推行“狄克推多”的德国起源,接着是日本;“胡适对苏俄的好感也至少持续了整个三十年代”(89)胡明:《胡适传论》,第647、661页。,但雅尔塔协定签订后,胡适“不能不抛弃”他“二十多年对‘苏俄’的梦想”。(90)胡明:《胡适传论》,第647、661页。苏联也没有走到美国的道路上去,而是在胡适死后仍坚持了与美国几十年的竞争、摩擦甚至对抗,直到其崩溃解体。
不过,胡适对美国从来没有失望过,教育救国也进一步强化为他终生矢志不移的信念。在他看来,教育始终是救国强国的不二法宝,美国必然是世界各国的唯一归宿。这一点,虽不能完全归功于此次环球之旅,却因这次环球之旅而大大强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