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有一群不是中学老师却长期与县中学生相处的年轻人, 他们来自 “PEER 毅恒挚友”。 这是一个致力于促进城乡教育公平的教育公益组织,自2015 年起,它在湖南、广西、贵州的10 所合作中学设立了自主设计的PEER空间, 每个空间每学期都会驻扎1~2 位长期志愿者,和中学生们共同打造县中里的“学习空间、生活空间和公共空间”。
他们称呼自己为“挚行者”,可理解为“观察者、陪伴者、改变者”之意。 他们为县中学生打造空间,进行朋辈辅导,组织活动,开发兴趣课程,让更多学生能够被看见、被听见、被理解。 他们希望通过微小的行动,让县中学生拥有旷野人生。
挚行者:邓鹏卓
驻扎学校:湖南省怀化市溆浦县第一中学
如果你问我“挚行者”是一个怎样的角色,我会回答是和一群十五六岁的孩子一起同行的人,我们一起更好地认识自己、改变世界,这也是“PEER”这个教育类非营利组织存在的意义。
PEER 空间是校园里另类的存在,在按部就班的学校系统下面,其实有很多没有被看见的东西,可能是情绪,也可能是更多的属于人的可能性,而PEER 空间就是要让这个原本稳固的系统有一丝缝隙,让它更具弹性。
和大家分享一个学生的故事。曾经有个女生跟我说想要报名参加“友毅思”,那是“PEER”支持学生在校园内外开展的且与可持续问题相关的公共行动项目,但对于选题她却面露难色,之后我才知道,去年她也参加了“友毅思”,但因为没有在跨校比赛中拿到奖,所以很沮丧,那次比赛也给她留下了心理阴影。
这种情形很常见,经常会有学生来找挚行者倾诉烦恼。“打碎”他们的可能是同学的排挤、师长的批评、成绩的下滑等,但问题是往往等不及他们开始思考,下一次“打碎”可能就来了,因为他们的生活被填得太满了。在一个充斥着外部评价且评价标准单一的环境里,人就会想通过获得外界认可来找到一点点自己存在的价值,当这种认可没有及时出现时,他们就很容易怀疑自己。
摆在我面前的难题是如何帮助他们重建信心。
所以当那个女生之后来PEER 空间找我聊选题时,我就跟她说:“现在你就按自己的想法先做,喜欢什么主题就做什么,大不了咱们再换。”她点点头,很快就坐到电脑前开始查资料、做展板。她选择了“延续自然”主题,组织了和世界地球日有关的活动,但没什么人参与,中途她还经历了班主任和家长反对、小组成员几乎全员退出等状况……这些按理说足以构成“打碎”她的理由,但都没有影响她的干劲,不过月考还是绊住了她的行动,她为此退出了一段时间。
最后她还是回来了,而且找到了靠谱的新组员。她们开始做“女性主义”主题,成立了“我们(women)编辑部”。她们在校园内外组织开展了与反性侵相关的书影音推荐和诗文征集活动,创建了与美丽羞耻相关的问答墙及母亲节当天的真人图书馆等。由此可知,即便是在县城,关于“女性主义”,学生能想、能做的事情也很多。作为挚行者,我觉得我们能做的事情其实只有一件,那就是:看见并且理解学生,让他们看到学校这个系统之外更多的可能性。
在PEER 空间里,我看到了从我上学那个年代起到现在这么多年来没有改变的一些东西,也许来自系统,也许来自个体,也许来自其他地方。也正是从那时起,我坚定地相信,在学校里,我们要更多地去关注青少年的心理健康,而这也是我们未来想要做的事情。
Q:你在文中反复提到了“系统”一词,可以聊一聊在“PEER”做志愿者的过程中,你对于县中学校系统的看法吗?
邓鹏卓:说实话,我觉得自己还不具备回答这个问题的能力。 我在文中所提到的“系统”指代的是任何一种忽视人的个体多样性的环境。 县中的学校系统如果仅从我的观察出发, 我觉得一个最明显的特征是评价标准单一,这就导致除了学习成绩之外,很多东西会被掩盖和压抑,比如心理健康、社会情感等。同时,为了更高效地达到目的, 这个系统也会给身处其中的人铺设好一条看似合理的路,让人逐渐失去选择的自由。在这种不适又熟悉的环境里生长, 可能需要花费更多的力气成为“幸存者”。
挚行者:索大川
驻扎学校:湖南省邵阳市城步苗族自治县第一民族中学
我不知道怎么就把“停电”和“讲故事”联系到了一起。在学校一个停电的夜晚,在小小的PEER 空间,我们举办了一场生命故事会。
小杰是第一个抽问题回答的学生,他是我在城步县中遇到的最有想法的学生之一,他会和我讨论民主到底是什么、游戏和现实中的快乐到底有没有区别……面对“童年时你最喜欢的人是谁”这个问题,他只是瘫坐在沙发里,聊起他的二姨。二姨是他小时候调皮吵闹被揍时的避风港,是经常给他买好吃的、带他玩耍的大伙伴。他笑着,眼睛眯成一条缝。“现在我来一中读书了,一个月也不能回老家一次,能见到二姨的时间也少了。但我最喜欢的人还是我的二姨。”
阿亮选择主动分享自己的理想。他谈到自己以后想搞创作,想成为up 主,录制吉他视频和自己的原创音乐。可之后,他的神情突然严肃起来,说自己现在还是想考一所好的专业学校,如果是重点的最好,但这不太容易……讲完他便无言了,只是回过神后,又露出了他招牌式的笑容。
那天晚上让我印象最深的是在座仅有的两名女孩。其中一个女孩抽到的问题是“你最好的朋友是谁”,她和我们谈起了“香菇”。女孩讲故事的时候一直在玩纸条,偶尔和我进行眼神交流。她说“香菇”和她很像,她们都是经常转学的学生,所以不约而同地关注起对方,但“香菇”从来不吃学校食堂的饭,于是自己经常给她带零食吃。“她为什么从来不吃食堂的饭呢?她好瘦啊……”说着说着,女孩的眼角泛起了泪光,我也有些不安了起来。我当时很想问,那个女孩现在在哪里,她们还有没有联系,但我忍住了,我只是请同学们一起感谢她分享的故事,这或许是那个夜晚我们能给她的最合适的礼物。
另一名女孩没有讲出她的故事,至少,没有讲完全。她抽到的问题是:“最能给你安全感的地方是哪里,在那里发生过什么”我当初设置问题时,想的是有时候在一个安全的地方释放也不一定是件坏事,可女孩的眼眶有些闪亮的光点。“最安全的地方,应该是在我妈妈身边吧……”她已经有点回答不下去了,我只能尽力温柔地对她表示感谢和安慰。
事实上,在读者看到这篇文章时,我就违反了一开始自己定下的约定,把故事带离了那个空间。但我相信,这些故事是真实而有力量的,把故事讲出去,能让更多的人看见那些被忽视的主体的另一面。
最后,我送给他们每个人一只千纸鹤,感谢他们带来的故事。他们可能不知道,我在每一只千纸鹤里都写上了一句话:你很棒,要相信自己呀,加油!
Q:学生们愿意来参加这样一个“生命故事会”,一定程度上是出于对挚行者有足够的信任,那在PEER 空间,挚行者是如何与学生们建立信任和朋友关系的呢?
索大川:PEER 空间的项目官员和挚行者们都会有这样的疑问和思考,我只能分享我个人的想法。 我当时所在的学校,行政楼3 楼的PEER 空间和教学楼内的教室,两者天然地呈现出不同的功能,划分出特别的场域。 PEER空间的志愿者就是会被同学们无条件地信任。 当时有个同学说,TA 每个学期都会来看一眼, 如果和某个志愿者投缘的话,这个学期TA就会积极地来到空间。所以,这种信任的建立有一部分缘于PEER 空间散发的 “特质”,当然,也有相当一部分源于私人关系。
挚行者:王熹妍
驻扎学校:湖南省怀化市中方县第一中学
“小镇做题家”似乎渐渐成了县中学生的代名词。在真正驻扎于一所县中前,我也持有相同的观点:囿于地域和原生家庭,县中学生是只会做题、认为只有做题才能改变命运的群体。但当我驻扎县中两个多月后,我改变了原来的观点。他们有太多超脱于“做题家”身份的东西值得我去讲,比起“小镇做题家”,很多学生给我的印象更接近于“小镇大玩家”。
他们可以是“汉文化迷”“B 站大亨”的手作玩家。
学生小L 有足足两大盒自制手作首饰,而且每个首饰都不一样。他会把这些手作首饰拿到漫展上售卖,他还有自己的B 站账号,会更新有关汉文化和手作的内容,粉丝不少。小L 也做过学校汉文化知识竞赛的策划者,活动的策划案撰写、号码牌制作和主持都由他负责。晚休时,他会来PEER 空间做活动PPT、出题,边出题还边考我,比如汉服的形制有哪些,采用汉服作为学位服的是哪所大学,汉服复兴运动兴起的标志是什么……在这个过程中,反倒是学生给我的启发更多。
他们可以是“财务自由”的绘画玩家。
学校的一个美术特长生已经能靠接别人的约画委托基本实现财务自由。我对此很感慨,就询问类似情况的学生,他们哪来时间做这些。他们大部分对此轻描淡写:喜欢做的事挤挤时间总能做;晚自习太无聊了,偷偷做;能赚钱的差事谁不做……我和朋友开玩笑,如果自己再晚几年出生,那完全不是现在这些学生的“对手”。他们有自己的一套娱乐方式和爱好特长,哪怕那可能是高压催生的产物。在这个网络时代,县中学生的信息并不闭塞。
他们还可以是“吃书”的阅读玩家。
我刚来没多久,有个同学塞了一本《呼兰河传》给我,说:“读完这本书有一种吞了一把钝刀的感觉。”我特别相信,能主动给我荐书,又能把阅读感受描述得如此简洁而贴切的学生,一定有自己丰富的内心世界。还有几个学生已经把大家耳熟能详的热门书都读完了,还经常会因为书荒来找我推书,我惊讶于有些学生的阅读量不比我少。“是在‘吃书’吗?”听到小Z 同学说她用两天时间读完了《胭脂扣》,我如此惊叹道。
他们不是“小镇做题家”,或者说不都是。他们的视野早就飞出了课本。要真正读懂他们,需要一个“周旋”的过程。通过这些新的、零碎的观察,我会说,为群体贴标签,真的会淹没这些在思考、在发光的具体灵魂。Q:你是否想过,文中提到的学生仅仅是县中学生中的少数群体,正是因为有“大玩家”属性,他们才愿意去PEER 空间和你相遇。 你对于更大范围的学生群体和学生生活有过观察和总结吗?
王熹妍:我有时会觉得PEER 空间是“被学生选择的”——虽然我们以开放的姿态欢迎每一个学生参与各种活动,但学生在繁忙的课业中有自己的价值排序。 在一定程度上,确实,本身就喜欢“玩”的学生更倾向于主动与我们相遇。 也有很多学生,本来是老师和挚行者眼中相对意义上的“做题家”,但因为看到活动宣传海报、偶然与挚行者进行过沟通……他们突然就对空间产生了兴趣, 展现了一直没有被发现的潜质。 比如我在PEER空间里添置了一架古筝,有个从未来过的学生偶然经过进来弹了弹,弹得很好,她的朋友都在一旁评价说:“我第一次见到你这样的一面诶, 弹琴的样子。 ” 我觉得PEER 空间就是一个给人提供“豁然开朗”契机的平台,也是给人“重新认识自己、认识身边人”机会的平台。 没有人天生是“做题家”,也没有人天生是“大玩家”,跳出空间观察整个县中生态也会得出同样的答案——他们缺的不是天赋和兴趣,而是机会和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