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剿”者笔下的苏维埃革命
——以《赤匪反动文件汇编》为中心

2023-12-21 05:38黄江军
苏区研究 2023年4期
关键词:编辑者陈诚苏维埃

黄江军

本世纪以来,作为前一世纪中国史重要组成部分的革命史研究成就斐然。随着史料扩充、视野转变,革命者的不同革命传统、革命失败者的革命史以及各种意义的被革命对象的被革命史,正越来越多地被研究者注意到。(1)例见王奇生:《革命与反革命:社会文化视野下的民国政治》,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版;[美]裴宜理(Elizabeth J. Perry)著,阎小骏译:《安源:发掘中国革命之传统》,香港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李金铮:《重访革命:中共“新革命史”的转向》,(香港)中华书局有限公司2021年版。此外,革命固然离不开革命者的理念蓝图,却更基于具体时空环境的影响及革命者与被革命者的各方互动。从革命者的对手方考察革命,即是理解某一革命主体的理念及实践的一种可能路径。

1927年国共合作破裂后,中共革命道路开启一次重大调整,并于数年后实现局部建政。苏维埃政权的建立,是中共将自身革命目标广泛付诸实践的首次尝试,革命的头绪更多,革命者直面的资源限制更大,积累的经验教训亦更丰富。(2)黄道炫:《张力与限界:中央苏区的革命(1933~1934)》,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这样一个对其后革命产生深远影响的时期,却于中共革命史的表述中长期处于近乎“失语”的状态。近些年,苏维埃革命的研究渐成热点,专业刊物和学人均自觉从多维视野考察这段历史,突破路线斗争与军事层面的单一视角,并注意从中共革命的源流中考察苏维埃革命。(3)例见黄道炫:《第五次反“围剿”失败原因探析——不以中共军事政策为主线》,《近代史研究》2003年第5期;黄道炫:《苏维埃革命——抗战时期的回望》,《苏区研究》2020年第3期;以及2015年创刊的《苏区研究》登载的相关论文(不俱引)。本文亦循此思路,尝试从对手方的记述考察苏维埃革命。

本文聚焦的苏维埃革命的对手方,是20世纪30年代前期国民政府“围剿”红军的主要将领陈诚及其统率的国民革命军第十八军。陈诚于1931年2月率部入赣,亲历对中央苏区的四次“围剿”,且于后两次“围剿”中担任主力部队总指挥;期间,陈诚由大败到再起,与蒋介石互动密切并获其信任。陈诚部深入中央苏区数年,留心搜集中共资料,更于1935年编印6大本有述有评的文献集《赤匪反动文件汇编》(4)《赤匪反动文件汇编》,赣粤闽湘鄂北路剿匪军第三路军1935年编印。限于资料,目前还无法考证出此书的具体编辑者。陈诚时任第三路军总指挥,亲为此书作序,可视为此书的主编者。此书评论文字与同时期陈诚的其他记述、蒋介石及国民政府的表述多有呼应。为省篇幅,下文引述此书时,简称“《文件汇编》”。。本文即以此为中心,辅以陈诚家书、往来函电及同时期其他相关材料,考述此书编纂动因、文本特点及其宣传策略,尝试从虚实相间的对手方的记述中,挖掘认知苏维埃革命的一种可能方向。

一、借文献传播行政治围剿:《文件汇编》的编纂动因

编辑《文件汇编》的首要动因,是陈诚个人的意愿。从20世纪30年代开始,陈诚就陆续担任军政要职,同时留意搜集生活事业中的文献资料。至1965年陈诚逝世,数十年积累的文献数量相当可观。40年代,陈诚特设“石叟资料室”,并于生前整理出《石叟丛书》72册。(5)何智霖:《陈诚“副总统”文物移转经过》,《“国史馆”馆刊》复刊第39期(2005年12月),第73页。有说法称,石叟资料室设立于1930年代,是陈诚为搜集红军情报设立的机构。单三娅:《涂通今:长征中走出的医学博士》,《光明日报》2006年8月13日,第5版。1960年,石叟资料室藏中共文献获陈诚同意,经斯坦佛大学胡佛研究所制成缩微胶片21卷。(6)吴文津:《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收藏中国共产党早期档案始末》,《澎湃新闻·上海书评》2018年11月22日,澎湃新闻网: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2646882。这批文献以30年代前期中央苏区的报刊及其他资料为主,是了解中共苏维埃革命的直接史料,早为海外学界瞩目。此胶卷摄制完成后,广被利用。不过,这套胶卷的拷贝价格较高,摄制行为也引得时任国民党中央宣传工作指导委员会主任的陶希圣向陈诚写信表达不满。(7)《陶希圣签陈诚石叟资料室所藏资料不宜由美国人摄制胶片出售》(1961年5月30日),《石叟丛书续编:友声集》下,台北“国史馆”藏陈诚“副总统”文物,数位典藏号:008-010109-00011-012。到80年代,这套资料已成为欧美、日本学界研究中共历史的基础文献,并被中国大陆学术机构引进,各地编辑的资料目录至少有五六种。(8)《国外利用〈石叟资料〉的情况》,中共中央党史资料征集委员会编:《党史资料通讯》1987年第1期,第41—42页。关于这套资料最重要的两份目录是:石叟资料室于1961年4月编辑的《石叟资料室拍摄共匪资料目录》(台北“国史馆”藏陈诚“副总统”文物,数位典藏号:008-010702-00011-001),哈佛燕京图书馆吴天威(Tien-wei Wu)编辑的The Kiangsi Soviet Republic,1931-1934: A Selected and Annotated Bibliography of the Ch'en Ch'eng Collection (Cambridge, MA:Harvard-Yenching Library,1981)。这是陈诚收藏文献中最为人熟知的部分。

《文件汇编》成书于1935年,其时国民政府已完成对中央苏区的第五次“围剿”。陈诚曾提及:其部队初到江西时,获取的中共文件都被付之一炬;他知晓后下令禁止,要求部队将所获文件一律上交;率部占领瑞金后,复得更多资料。(9)吴文津:《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收藏中国共产党早期档案始末》,《澎湃新闻·上海书评》2018年11月22日,澎湃新闻网: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2646882。这些资料即是“石叟资料室拍摄共匪资料”的主体部分。(10)“石叟资料室拍摄共匪资料”包括少数中共延安时期的文献,如1938年10月中共六届六中全会政治报告《论新阶段》、1940年2月出版的《新民主主义的政治与新民主主义的文化》,等等。将“石叟资料室拍摄共匪资料”等同于江西中央苏区时期的文献是不准确的。《文件汇编》则是陈诚及其部下搜集的中央苏区资料中最早刊布的部分。陈诚这一时期的日记、书信,时有关于其阅读中共文献之记载。如读到苏区识字课本中关于工人苦的内容,评道“虽然很简单的几句话,实在是中国工人的写真”;读到中共的宣传大纲,其中提到国民政府军队“官长贪黩、财政黑暗、主官骄纵游冶、嗜好多端”的诸种问题,认为“甚可注意”;读到毛泽东在中华苏维埃共和国第二次全国苏维埃代表大会(下称“二苏大会”)的报告,将其中关于适婚年龄的主张分享给夫人。(11)分见林秋敏、叶惠芬、苏圣雄校订:《陈诚先生日记》第1册,1931年7月18日、1931年7月26日,(台北)“国史馆”、“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15年版,第34、39—40页;何智霖、高明芳、周美华编:《陈诚先生书信集:家书》上,(台北)“国史馆”2016年版,第299页。可见陈诚并非盲目搜集资料,而是时有批览,知晓这批资料对于认识中共与反思己方的意义。

《文件汇编》正文总计1998页,转录与节选文献超过220种。“石叟资料室拍摄共匪资料”收录文献约1500种,为编辑《文件汇编》提供足够丰富的素材。(当然,两者不是单纯的先后关系。)《文件汇编》亦收录若干胶卷资料以外的文献,如变节者杨岳彬所写的《赤祸始末》及《赤匪构乱始末及其内部倾轧情形》、被俘女干部孔祥璠交代的《匪区婚姻的实际情形》等。(12)《文件汇编》第2册,第452页;《文件汇编》第5册,第1602页。《赤匪构乱始末及其内部倾轧情形》首载于中国国民党陆军第十师特别党部1935年1月编印的《收复瑞金纪事》;后三分之二的内容以《匪军崩溃前之内部冲突史》为题,分四期连载于《社会新闻》第10卷第5、6期合刊(1935年2月21日)、第7期(1935年3月1日)、第8期(1935年3月11日)、第9期(1935年3月21日);全文约半篇幅节选转载于《澎湃杂志》第1卷第2期(1935年5月5日)。“石叟资料室拍摄共匪资料”并非全是陈诚部队搜集的一手文献,其中一部分是经国民政府各有关机构重新编辑的中共文献集,包括《赤匪机密文件汇编》6辑、《赤匪文件汇编》7册。《赤匪机密文件汇编》由陆海空军总司令部第一剿匪宣传处于1931年6至10月编印。时任宣传处长的贺衷寒,其后数年皆主持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训处工作。(13)李新等主编:《中华民国史·人物传》第2卷,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1094页。《赤匪文件汇编》第1、2、3册,由军事委员会委员长南昌行营第四厅于1933年7至8月编印;第7、8、10、11册,由南昌行营第二厅于1934年2至10月编印。(“石叟资料室拍摄共匪资料”未收第4、5、6、9册。)南昌行营于1933年5月组建,蒋介石亲任行营主任,其下第四厅负责党政事务;当年10月,行营完成改组,第四厅撤销。(14)史成雷:《军事委员会委员长南昌行营政治剿共研究》,南京大学2013年硕士学位论文,第6—9页。行营改组,与蒋介石接受行营秘书长杨永泰“三分军事、七分政治”的“围剿”主张相关,改组后的行营下设第一、二厅,分别负责军事、政治事务,杨永泰兼任第二厅厅长。(15)王又庸:《关于“新政学系”》,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文史资料选辑》第4辑,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78页。第二厅下专设一组,负责军民之政治训练与宣传教育。(16)《军事委员会委员长南昌行营组织大纲》(1933年6月20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国民党政府政治制度档案史料选编》上,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467页。

这两套书均为资料汇编(多数有明确专题),为非公开出版物,限“党军政各重要机关”或“军政高级官长”参考。(17)《赤匪机密文件汇编》第1辑,陆海空军总司令部第一剿匪宣传处组织科1931年印,凡例,第1页;《赤匪文件汇编》第1册,军事委员会委员长南昌行营第四厅1933年印,汇编大意,第1页。以陈诚当时的身份,两书送达其案头并非难事。从书名看,《文件汇编》的编辑受到前述两套书的影响。不惟如此,《文件汇编》完成编印前,《匪方近况与我们剿匪的对策》《赣粤闽湘鄂北路剿匪军第三路军追悼阵亡将士纪念册》《赤匪党政军残酷实况及清剿方法特刊》《赤匪罪恶》等等,类似的国民政府“围剿”宣传品亦多有印行。(18)《匪方近况与我们剿匪的对策》《赣粤闽湘鄂北路剿匪军第三路军追悼阵亡将士纪念册》均为赣粤闽湘鄂北路剿匪军第三路军总指挥部1934年印。(前者同时刊发于1934年出版的《偕行季刊》第1卷第1期。)《赤匪党政军残酷实况及清剿方法特刊》由赣粤闽边区剿匪总司令部参谋处第二科1932年12月编印。军事委员会委员长南昌行营编辑的《赤匪罪恶》,则经蒋介石授权,由中华书局于1935年2月出版。另见赣粤闽湘鄂北路剿匪军第三路军总指挥部于1934年印行的《军需法规》上、下集。陈诚为此书题写书名,陈诚同乡和亲信赵志垚为此书作序。赵志垚或为前述第三路军相关文献(包括《文件汇编》)的主要编辑者。有论者提及,陈诚的另一位部下周至柔,对编辑《文件汇编》发挥过作用。参见宋毅:《风云保定系:民国第一军校的十大将领》,山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266页。蒋介石则于更早前,两次申令各处注意中共文件与宣传品之搜集与汇报。(19)《训令各区分会据党务指导处呈请通令随时蒐罗赤匪阴谋文件及宣传品等以便编纂付印暴露赤匪罪恶等情仰遵办由》(1931年9月14日),《陆海空军总司令行营党政委员会公报》第9至12期合刊(1931年9月30日),第67页;《蒋中正电卫立煌》(1932年9月12日),《蒋中正总统档案:事略稿本》第16册,(台北)“国史馆”2007年版,第377页。1931年5月举行的国民会议亦认为,中共力量壮大一靠物质接济,一赖主义宣传,欲阻断其思想言论和出版物之流传,传播三民主义与查禁中共宣传品当双管齐下。(20)《国民会议对剿灭赤匪报告决议案》(1931年5月14日),《剿灭赤匪应有的认识和努力》,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宣传部印,无出版时间,第6页。此外,陈诚亦接纳部下建议向蒋介石呈书,为扩大外界对苏区的认识,“延请国内贤达及各界声望素著之领袖,(用兵不如用民,用民宜先用各界领袖)共同组织剿匪区视察团”,以“转移国内人士之视听”。(21)《函呈组织视察团体视察匪区》(1933年10月24日),何智霖编:《陈诚先生书信集:与蒋中正先生往来函电》上,(台北)“国史馆”2007年版,第113—114页。此外,同时期国民党特情机构亦收录并编印不少中共文献(包括变节者交代的文献)。参见林威杰:《台湾法务部调查局庋藏中共档案及其史料价值》,《二十一世纪》2022年4月号,第129—131页。国民政府相关各机构(包括陈诚任总指挥的第三路军)编印中共文献的先例,及为在宣传领域展开“围剿”而形成的编辑文献的风气,是《文件汇编》得以编辑的又一动因。

二、以虚饰评论带切实史料:《文件汇编》的文本特点

《文件汇编》受此前“围剿”宣传品之影响,不止于追随编纂此类读物的风气,还包括袭取资料文献与评论文本。从收录文献看,《文件汇编》与《赤匪机密文件汇编》《赤匪文件汇编》不乏重合者。如《共产国际东方部关于中国苏维埃政权的经济政策》一文,见于《赤匪机密文件汇编》和《文件汇编》;《赤匪文件汇编》和《文件汇编》则均收录鄂豫皖军委总政治部出版、红四方面军总政治部翻印的《怎样分配土地?》小册子。(22)《赤匪机密文件汇编》第3辑,陆海空军总司令部第一剿匪宣传处组织科1931年印,第51—55页;《文件汇编》第4册,第1032—1037页;《赤匪文件汇编》第1册,第38—56页;《文件汇编》第3册,第934—946页。

涉及评论文本,《文件汇编》同此前相关书籍一致或近似之处亦不在少数。如《赤匪党政军残酷实况及清剿方法特刊》与《文件汇编》均对红军的游击战术予以相当篇幅的介绍。前者归纳游击战术的原理为:“统一指挥,分开游击,势若(倚)〔掎〕角,互相呼应;敌此我彼,避强攻弱,声东击西,袭魏救赵;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击,敌退我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预伏要隘,以逸待劳”;后者在此基础上增写一则“敌集我散,敌散我集,昼伏夜动,鬼神莫测”。两书并分别提及十余种具体的游击战术,战术命名如化整为零、集零为整、扰强扑弱、避实击虚、打圈子、跳出包围等及其评论皆如出一辙。(23)《赤匪党政军残酷实况及清剿方法特刊》,第73—76页;《文件汇编》第6册,第1843—1846页。又如《赤匪罪恶》与《文件汇编》评论中共经济政策时,都注意到生产与分配的关系。前者认为,共产主义要解决的经济问题是“分配问题”,而现今中国的经济问题“根本是生产问题,分配问题还在其次”,是患贫而非患不均,是谈怎样生产而非谈怎样分配。《文件汇编》遵循相同的逻辑,并在比较共产主义与民生主义的异同中说明这一问题。书中提到,民生主义与共产主义都是要节制资本,不过前者“是在发展生产之中,解决分配问题”,而后者“是在讲究分配之中,抑止了生产”,是“只讲分配,不讲生产”的经济政策。(24)《赤匪罪恶》,第11—12页;《文件汇编》第4册,第1081—1083页。类似雷同的表述还有不少,不必一一坐实为《文件汇编》挪用自此前某些文献,其实呈现着那时“围剿”者对中共的一些基本看法。

《文件汇编》虽为政治宣传品,却有其特殊之处。它不同于《赤匪机密文件汇编》《赤匪文件汇编》,只收文献而无评论;也有别于《匪方近况与我们剿匪的对策》《赤匪罪恶》,纯是宣传话语而乏文献支撑。预期读者的不同,是其中一个重要因素。《赤匪机密文件汇编》《赤匪文件汇编》的阅读范围限于党政军上层,试图借原始文献传递更准确的对手方信息,进而给“围剿”提供参考。《赤匪党政军残酷实况及清剿方法特刊》《匪方近况与我们剿匪的对策》《赤匪罪恶》则面向中下层将士或公众,主要意图还是鼓动士气和污化中共,故多虚饰不实之辞。

《文件汇编》的发行范围尚未得材料直接说明,但编印不久即被辗转公之于众。此书载录文献的数量虽不及此前两种内部文件汇编,却是中共苏维埃革命资料首度如此大规模集结刊布。对此前没有或较少接触苏维埃的读者来说,无异于打开一扇认知的大门。数年后,毛泽东等人编辑《六大以来》等党史文献集时以这套书为收录资料的“主要途径”,机缘亦得于此。(25)胡乔木:《胡乔木回忆毛泽东(增订本)》,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77页。更为重要的是,《文件汇编》将文献与评论匹配起来,这一特殊结构带给读者潜在的强大说服力。当时一位名为朱亦松的社会学家就读到此书,并撰文评价该书“本客观之态度”征引文献,同时还能做到“条理分明”,“诚为一部供学者以研究的材料之绝好书籍”。(26)朱亦松:《从〈赤匪反动文件汇编〉中所见到的今日中国思想问题之严重》,《新粤周刊》第1卷第6期(1937年8月5日),第28页。朱亦松此前曾批评国民党执政后仍如在野时那般坚持集权与强化宣传。见朱亦松:《国民党的病源》,《再生》第1卷第4期(1932年8月20日),第1—6页。他对《文件汇编》的评价显非对国民党意识形态的简单附和。《文件汇编》刊载文献数不及陈诚搜集中共苏区文献总量的五分之一,乃经过编辑者特制的滤网过滤而来。朱亦松谓“客观之态度”自是言过其实的评价,然其提示之“条理分明”则相当中肯。盖“条理”本就可视为“滤网”的另一种表述,“分明”亦并非虚言。简言之,有别于此前其他宣传品,《文件汇编》是文献与评论的相遇。这个相遇,不是原始史料与宣传话语这两极的简单拼接,而是包装出一个借文献以正当化“围剿”的渠道。

《文件汇编》全书分党务、政治、军事三编,编下设章,章下有节。这里的党政军结构,无疑是20年代中期国共两党效法苏俄步入党治时代的体现。不过,第一次国共合作破裂后,执政党中国国民党的组织形态出现显著变化,“以党治国”“以党治军”演变为“以军治国”“以军治党”的局面,党治体制徒有其表。(27)王奇生:《党员、党权与党争:1924—1949年中国国民党的组织形态》,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版。同时期的中国共产党,则在武装斗争、苏维埃政权建设中步步发挥领导作用(部分时候也有争论)。因之,在组织形态分野之后,双方如何看待对方并反观各自的治理路径,就颇堪玩味。《文件汇编》对此多有着墨。该书绪言开宗明义,概括中共组织形态为“以党治军,以党治政,党是一切组织的核心”(28)《文件汇编》第1册,第16页。。《文件汇编》进而以此统摄全书框架,摘录关键文献,对中共组织结构作出详细论说。如概述中共组织形态特征时,编辑者分列如下小节摘引文献:“党是无产阶级的先锋队”,“党有革命的理论”,“党是无产阶级有组织的队伍”,“党是无产阶级组织的最高形式”,“党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工具”,“党是统一的意志党,切不容许有任何小组织存在”,以及“党因肃清机会主义分子而巩固起来”。(29)《文件汇编》第1册,第132—146页。又如,编辑者注意到“党团”这一中共组织中的特殊形态,设专节摘引文献。其中谓,“党团是在非党团体中党的组织,在非党团体中发生党的政治影响”(30)《文件汇编》第1册,第198页。。在讨论群众运动的一章中,编辑者进一步对党团领导群众组织的作用有如下转述:“党经过参加这些组织的党员发生党团作用,使这些组织的工作,都接近党,都自愿的受党的政治领导,但是党的领导,不是要党去包办,仍是要民众自己去做,所谓民众的自发精神,是最重要的。”(31)《文件汇编》第2册,第453页。无论是摘引还是转述,都说明编辑者对中共文献做了认真消化。

相较之下,其他“围剿”书籍虽也注意于此,却有很不一样的表述。《赤匪党政军残酷实况及清剿方法特刊》就提到,中共的“党部”之于军队,“有领导之责任,但其能力异常薄弱,并乏正确明显之了解”。其理由是:党部对军队的领导责任,“一变而为管理一切之责任”,“所有军事政治机关之经常工作,皆由党部包办”;军中政治机关,因此“失去其独立系统之工作,变成不健全之残废机关”,而党部“变成事务主义之机关”;“党之组织,非常松散,党之生活,尤不健全。党员之领导作用,异常薄弱,党之发展,更形迟缓”。(32)《赤匪党政军残酷实况及清剿方法特刊》,第13—14页。此一描述,本就有内在抵牾处,不必断其是否失真,然同《文件汇编》的表述基调大为不同。

尤需留意的是,《文件汇编》多处对苏维埃革命有在其他宣传“围剿”书籍中几乎没有出现的正面评论。如概述工农检察部等监督机构时提及,“只有法的关系,绝无私的情面”确是中共的长处,因此可以做到“政治上贪污腐化的现象比较少”;又说“各种组织监督政权机关”之设,有助于“防止贪污腐化、消极怠工、官僚主义”。(33)《文件汇编》第3册,第794页。针对苏区的教育文化,《文件汇编》更有数度赞誉。如谈及苏区识字运动时表示,中共对此非常看重,教育政策中除“推行义务教育的列宁小学外”,最注重在机关民众团体和军队中普遍设立识字班,且“确有相当的成绩”。编辑者附言:“对于识字班怎样的工作,我们有仔细探讨的必要,不独为保存史料,兼可供我们的参考。”(34)《文件汇编》第5册,第1497页。在苏区教育文化一章的总结部分,编辑者再次表示,“就教育为实现主义的工具一点去观察”,中共的教育是“有相当的成功”。书中举例论证这一说法,谓苏区“年纪已经上了六十多的老太婆”都能“纯熟”运用“阶级斗争”“无产阶级专政”“封建”等名词。(35)《文件汇编》第5册,第1590页。

《文件汇编》中的评论,整体较为谨慎,这与陈诚的态度一致。该书编辑之目的,自是前述的论证对中共实施“围剿”的正当性。亦如陈诚序中所言,是书将中共文件同其“行动措施相质证”,达到“证明谬妄”“暴露真相”的意图。(36)《文件汇编》第1册,序,第1页。充分认识对手,作为国民党自身各项事业之资鉴,则是编辑者的又一考量。仍如陈诚后来谈到的,中共“有主义,有原则,有作法,无论军事、政治、经济、文化,都各有他们自己的一套”。这一套的文本载体,即是6本《文件汇编》;因为中共有一套,使国民政府的“围剿”,“本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37)吴淑凤编:《陈诚先生回忆录:国共战争》,(台北)“国史馆”2005年版,第22页。实际上陈诚自参与“围剿”以来,即对中共抱持着严肃的思考态度,自视有别于同僚。他同友人批评道,“政府诸公尚在醉生梦死中”,“其视‘共匪’还如满清时代大皇帝之视国民党也”。进入苏区,更亲见亲闻民众对中共的亲近与信仰。其日记载:黎川至龙安镇三十里沿途民众对中共抱有好感,中共来“仅土豪劣绅倒霉”,国民党军队到则“连穷苦老百姓均遭殃”;“赣南的人民”称中共为红军,“称国军为白军,并说红军、白军均好”;更有被俘红军战士,“求死不屈”。(38)《陈诚先生日记》第1册,1931年3月1日、7月6日、7月12日、7月18日,第9、27、32、34页。这些观感,使其对上峰“三分军事、七分政治”的策略多了几分认同,“不能专(持)〔恃〕军队进剿,须实行吏治,从事建设”,“非从政治着手不可”遂被陈诚反复强调。(39)《陈诚先生日记》第1册,1931年7月5日、7月10日、7月19日,第26—27、31、35页。其后,陈诚积极响应蒋介石的“心理建设”政略,协助其举办庐山训练团。(40)《陈诚先生回忆录:国共战争》,第22—25页。即连陈诚部队编辑的《匪方近况与我们剿匪的对策》,也清晰表出对中共经验的借鉴:凡中共军队到达一地,“其政治的设施,即普遍于某一地”;“围剿”部队必注意于此,“克复”一地即须跟着以实际的设施,“随着军事进展,并周密筹谋地方善后”,如此基础乃得稳固。(41)《匪方近况与我们剿匪的对策》,第15页。

《文件汇编》共130余节,涉及苏维埃革命的各个方面,大多是就材料设置节次。如第1编第1章“列宁主义”,第1节“概述”之后的9节照录斯大林《论列宁主义的基础》一文。又如第2编第3章第6节“怎样分析阶级”,整节抄录毛泽东撰写的《怎样分析阶级》(此文被收录进1951年出版的《毛泽东选集》第1卷,改题为“怎样分析农村阶级”)。编辑者加按语说,“不仅在土地革命分配土地,要以阶级做唯一的标准,即在政治上经济上的权利与义务,以及犯罪时刑罚之轻重,皆因阶级而有不同”,更谓怎样分析阶级实是苏维埃革命中“一切法令的根本法”。(42)《文件汇编》第3册,第946页。

《文件汇编》的编辑者亦着力呈现苏维埃革命的历时状况。除有专章专节叙述中共组织与路线斗争史外,在材料满足的情况下,《文件汇编》通常会以时间顺序编入各个专题的核心文献。如谈及苏维埃政权的政治纲领,该书收录李立三时期与中华工农兵苏维埃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下称“一苏大会”)通过的两个纲领,同时概述其变化与原因。编辑者称,“两次政纲,内容颇不相同,其对土地问题一点,分歧尤甚”,这与党内不同派别对“中国政治情势之估量”的差异直接相关。(43)《文件汇编》第3册,第655页。又如,讨论中共的土地政策时,该书注意到不同时期颁布的三部土地法,并指出其区别。第一部土地法“除了地主豪绅反动外,其余的人,均得分配土地,近于计口授田”;第二部土地法“禁止土地买卖出租典押制度,主张组织集体农场,国有农场,实行土地国有”;第三部土地法则“主张土地小农私有,土地可以买卖出租典押”,“依靠贫农,联合中农,打击富农,以雇农为领导,消灭地主”,“对土地国有的主张,现时只能宣传,不能实行”。(44)《文件汇编》第3册,第1024—1025页。

少数缺乏关键文献的节次,编辑者亦作相应说明。如一苏大会通过之《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宪法大纲》失收,编辑者说明“暂付缺略”,同时附录二苏大会通过的宪法修改件并解释道,“据项英之报告”,两部宪法“原则上没有什么不同”,惟二苏大会通过之宪法“经详细研究,较为精密而已”。(45)《文件汇编》第3册,第672页。涉密程度较高的苏区银行材料,《文件汇编》亦未收录。编辑者仍设一节,表示“此方面之材料,搜获甚少,故于其组织,及发行纸币数目,均无由得悉”,转而从变节者的记述中挖掘一二信息。(46)《文件汇编》第4册,第1298页。不必讳言,《文件汇编》的编辑者试图呈现一个更完整、更精准的苏维埃革命图景。从这个角度说,《文件汇编》不啻一部时人了解苏维埃革命的百科全书。

不过,初衷是一回事,是否真能起到资鉴或百科的作用则另当别论。(47)一些记述认为,《文件汇编》为国民政府“剿共”提供重要依据。例见宋毅:《风云保定系:民国第一军校的十大将领》,第266页;郭大风:《陈诚为何能飞黄腾达》,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鄂西土家族自治州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鄂西文史资料》第2辑,内部发行,1985年版,第28页。不过,笔者暂未于蒋介石等国民党中高层的日记和相关文献中找到《文件汇编》的阅读记录,前引重要依据一类的话未必能坐实。《文件汇编》编印于中共败走中央苏区之际,毋宁说成了一本“围剿”者的功劳簿(陈诚为此书撰写的序言即是最直接的证明)。十年之后,尤其国共政争形势倒转时,昔日的“围剿”者复开始重新检视对手方的革命经验。(48)见李廷芳:《解放战争期间的南京政府国防部新闻局(政工局)见闻点滴》,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广东省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广东文史资料》第48辑,广东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93—97页;《蒋介石电邓文仪》(1949年8月14日),台北“国史馆”藏蒋中正“总统”文物,数位典藏号:002-010400-00013-036。

三、视革命困境为逻辑必然:《文件汇编》的叙事策略

《文件汇编》半数章节均有编辑者的评论(部分章节有明确的概述或结论),无评论的章节亦略写数语以起到连缀文献的作用。这些评论有着特定的叙事策略和逻辑。就认识中共的苏维埃革命而言,其评论不能被认为是客观信实的描述,然可视为他者眼光的遗存。本节从该书评论运用的三种主要叙事策略切入,讨论编辑者施用的政治表述与思想资源,进而略述他者眼光对于了解苏维埃革命的可能意义。

其一,呈现言说与实践之间的落差,是《文件汇编》及其他“围剿”宣传品塑造中共形象的相同策略。其中不乏歪曲污蔑之处,却提示着思考苏维埃革命的实践取向。更确切地说,仅从中共颁布的制度性文本考察苏维埃革命,较难理解革命的实况及其逻辑;“围剿”者的歪曲污蔑被书写出来,则同编辑者有意借此道出苏维埃革命的困境不无关系。

革命固然需要理想作为指引,然缺乏经济支援则难以为继,这一面向于此前很长时期的革命史书写中并不占优势(近来讨论渐多),却在《文件汇编》中被频繁提及(该书处理经济政策、财政两章即占一册篇幅,其他相关者如土地革命、劳动问题亦接近半册)。国共合作北伐时的农民运动,已同步从政治和经济上打击地主。(49)毛泽东:《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战士》第38期(1927年3月27日),第5—7页;《战士》第39期(1927年4月3日),第3页。其后中共走向农村创建革命根据地,打击地主土豪遂进一步成为革命的动员资源和经济基础。《文件汇编》指出,苏维埃政府成立前,打土豪这一“就地筹款”方式,是中共军队“完全”的经济来源;政权建立后,“虽(没)有各种税捐,但这个筹款方法,仍是同时采用”。(50)《文件汇编》第4册,第1305页。此书进而全文载录《筹款须知》小册子,着意突显中共筹款技术之成熟。《筹款须知》确对“技术”有着相当自觉,近半篇幅都直接谈到各种筹款方法,且谓“筹款技术是能否筹得多、筹得快的实际问题及有效的技术。若徒有正确的策略,而没有好的技术,是不能得到结果的”。册子作者并自道,这些技术乃是“历来许多同志艰苦斗争经验所得”。(51)《文件汇编》第4册,第1316、1326页。换言之,册子中的筹款方法并非向壁虚构,而是经过有效运用,这是《文件汇编》引为论述的关键。不过要注意,《文件汇编》的评论有意无意间对《筹款须知》自道的逻辑有相当程度的回避。册子一再强调,筹款不是“简单的解决经济问题,如像土匪式的行为”,而是阶级斗争的一部分,除解决红军经济问题外,更重要的是“摧毁豪绅地主的封建经济基础”与“发动群众斗争”。(52)《文件汇编》第4册,第1306、1324页。这一逻辑,自然不见于《文件汇编》的评论中。

随着中共局部建政的展开,苏维埃政权的财政税收制度逐步形成。毛泽东的二苏大会报告即谓,苏维埃财政来源包括没收和征发封建剥削者、税收、国民经济事业三大块。《文件汇编》转录这一表述,并摘引同一报告中关于商业税、营业税、农业税的说明,表出苏维埃政权基于阶级分析的累进征税和废除苛捐杂税的主张。(53)《文件汇编》第4册,第1085页。《文件汇编》另摘录一篇作者不详(实为张闻天)的论文《论苏维埃经济发展的前途》,呈现苏维埃政权对待商人老板富农从“没收与征发”到“利用”“利诱”与“让步”的态度变化,并说明背后是苏区“经济的实际情形及其转变”。(54)《文件汇编》第4册,第1041页。平心而论,苏区资源本就相对局限,加以政权机器运转、国民政府封锁等内外因素,苏维埃政权的财政压力不可避免地加重。(55)黄道炫:《张力与限界:中央苏区的革命(1933~1934)》,第281—292页。“围剿”者对此了然于胸。《匪方近况与我们剿匪的对策》已先道,“严密执行经济封锁”确是苏区的“致命伤”,自国民政府实施封锁以来,苏维埃政权“对于生活和给养上已感受重大的困难”。(56)《匪方近况与我们剿匪的对策》,第16页。更早的1931年,针对蒋介石杜绝苏区粮食及食盐办法,陈诚就感喟,此举有关“人道”,“对于民众足置之死命”。(57)《陈诚先生日记》第1册,1931年8月16日,第49页。《文件汇编》抓住此点,随即罗列十余种苏区“临时捐税”名目,复提及摊派公债、借谷运动及其后推行的退还公债票运动、退还谷票运动。(58)《文件汇编》第4册,第1085、1327—1328页。其中的表述自待商榷,然其提示的苏区财政压力及其继发举措的形成逻辑值得关注。

其他苏区的经济状况同样有着复杂交错的逻辑。如《文件汇编》提及过去较少被人讨论的苏区罢工,并注意到工人问题与农村经济状况的关联。编辑者谓:工人的生活“跟着农村经济的状况为转移”,其工资高下,“不能以法规的力量去勉强规定”;工人失业问题,又很难以分田的方式解决,因农民会起而反对,即便工人分得田地,“也不能耕种自给”;苏维埃政权以“手艺工人不是纯粹无产阶级”的名义降低工价,则引发工人不满,遂依劳动法规定选择罢工。(59)《文件汇编》第5册,第1142—1143页。又如该书谈到红军家属优待的困境。基于政权汲取资源的需要,红军家属免缴土地税等优待政策很难全面执行,同样要购买公债、给红军借谷。而苏区扩红运动的一个结果是,红军家属群体亦同步扩大(《文件汇编》谓“红军家属人口一般的占全人口的一半,兴国等地已达三分之二”),如全面落实优待政策则只能进一步限制资源汲取。故此,针对红军家属的运动被广泛推动,塑造其“苏维埃模范公民的地位”(60)《文件汇编》第6册,第1958、1972页。。从中不难体会,人力、物资均处匮乏境地时,精神动员就变得格外重要。

其二,前文提及,《文件汇编》多以时间顺序编排某一论题的关键文献,这为了解苏维埃革命思想与实践的变动提供了一条线索。不过,该书载录文献并不完善,其刻意呈现的历史叙事亦往往较为偏狭。通过排列各时期的文献,《文件汇编》试图传递一个朝令夕改、脱离实际并注定失败的苏维埃政权形象。陈诚的序言就认为,中共“或则放言高论,而不计事势是否可能,或则暮四朝三,而不顾实际究为何若”,其失败结果,“不问可知”。(61)《文件汇编》第1册,序,第1页。又如该书称中共颁布数部土地法,均有着“对于中国土地问题的认识错误”,可说是“完全失败”。(62)《文件汇编》第3册,第1024页。谈到实施两部劳动法及《农村劳动暂行法令》时,认为中共并未意识到农村经济中缺乏新式工业成分,原有劳动法规“欲勉强实施”亦不可能,故不得不“降低条件”。(63)《文件汇编》第5册,第1356—1357页。其实同样的转变,恰恰折射出中共不断调整建政策略的灵活面向。

如果不拘泥于其中的偏狭表述与目的论,此书关于中共历史的表述实为认识中共早期革命提供一个特殊的参照。《文件汇编》第1编第4章整章介绍中共从建党到建政(苏维埃政权)十余年间的历史,以派别斗争为其主线。这一书写方式不是《文件汇编》的原创,乃承袭自该章抄录的文献,即前文提到的杨岳彬所撰《赤祸始末》与《赤匪构乱始末及其内部倾轧情形》。杨岳彬于1925年前后加入中国共产党,1927年参加湘赣边界秋收暴动,此后一直在中共军队中任职,1933年任中央革命军事委员会总动员武装部部长。(64)王健英:《红军人物志》,解放军出版社1988年版,第612—613页。杨岳彬的经历使其对中共武装斗争史相对熟悉,《赤匪构乱始末及其内部倾轧情形》一文也较多着墨于此。《文件汇编》的编辑者深信其记述的可靠性,整章记述几乎完全抄录于该文。当然,编辑者没有照搬杨文的全部内容,而是选择几个重大事件呈现中共重要人物的命运。

《文件汇编》仅抄录《收复瑞金纪事》约四分之一的内容,后者记述红军内部事件多被前者舍弃,前者因完整载录《中国共产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告全党党员书》(1927年8月7日)等数个文件而篇幅反超后者。不过,中共主要人物仍以派别的形式完整地呈现于《文件汇编》中,包括“拥陈派”(陈独秀为代表)、“法国派”(周恩来为代表)、“旅莫支部派”(瞿秋白为代表)及毛泽东等人一派等四大派。四派“互为起伏”,复有李立三路线、罗章龙右派相继被批判,最终以博古、洛甫为首的“中国史太林派”和以周恩来为首的“军人派”取得支配地位。(65)《文件汇编》第2册,第336—337页。

在中共党史书写史中,路线斗争确是长期占据主流地位的一种观念。如今路线斗争史观较少被学界使用,但不应否认这一观念仍在相当程度体现着苏维埃革命的实相(包括彼时革命者运用的路线斗争话语和人际关系)。只不过,是否一定有三次路线错误以及各次路线的因果关联还可再研究。杨岳彬的记述形成于中共路线斗争史书写定型之前,与经典的路线史观就有相当不同的表述。

首先,杨文与其他“围剿”宣传品一样,都以最大化呈现敌对阵营内部裂痕为目标,强调派别间的权力之争而无视路线间的思想分歧。在杨文中,路线斗争史被简化为权力争夺史,其中任何一方都是倾轧或被倾轧的对象。经典路线斗争史观则不同,侧重于交互论述中国革命道路探索的思想与行动,以论证不同路线的正确与否。

其次,杨文呈现的派别更为复杂,彼此间有分化重组,且不以某一特定人物为中心。经典路线斗争史观则有核心人物,叙事相对简洁,注重从正确路线中提炼理论。(66)见胡乔木:《中国共产党的三十年》,《人民日报》1951年6月22日,第5、6、8版。不聚焦特定的中心人物,则叙事的空间扩大。以中共的土地政策为例,此前论述较为关注毛泽东于1928年12月、1929年4月撰写的两部《土地法》。而前揭《文件汇编》借以说明中共土地政策转变的,则是另外三部土地法(分别为1930年的《苏维埃土地法》《土地暂行法》和1931年的《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土地法》)。依据不同材料书写的土地革命史就大不一样。

复次,与自觉回避共产国际问题的经典路线斗争史不同,《文件汇编》刻意强调中共党内派别与共产国际的关系。(67)经典党史叙事对共产国际功过是非的回避原因,见《胡乔木回忆毛泽东(增订本)》,第324、330页。该书分述各派别之前即说,中共“是完全听命以斯太林为中心的第三国际的”,“凡是忠实第三国际的,忠实斯太林的,他的思想就是正确,否则都是机会主义,都在肃清之列”,中共的派别斗争“完全以苏联党的派别做背景”。(68)《文件汇编》第2册,第335页。述及八七会议时,该书借中共文件的表态——“领导全党向国际路线转变”,说这次会议后,“斯太林在中国革命领导权,完全建立了”。(69)《文件汇编》第2册,第339页。类似表述又如:“反罗明路线”后,毛泽东实权旁落,斯大林遂支配整个中共;因博古、洛甫本是斯大林扶植的“中国史太林派”,而周恩来这一“军人派”此时也成“半斯太林派”。(70)《文件汇编》第2册,第450页。

无论是说明中共与共产国际之关系,还是涉及思想或权力斗争、是否有中心人物等议题,《文件汇编》同中共经典党史叙事都呈现截然不同的表述。两者均非学术作品,是基于不同意识形态对中共党史高度选择性的书写,很难说哪一个更切近史实。不过,恰恰是近乎处于两极的叙事,为理解苏维埃革命提供了进一步思考的方向。

其三,《文件汇编》不断申说且构成其核心叙事的一类表述是,因中共奉行“不合国情之共产主义”,苏维埃革命只得走向失败一途。(71)《文件汇编》第1册,编者言,第2页。“不合国情”,不独体现于土地政纲等各项具体政策,亦包括中共对中国社会情势的估量及革命性质的认定等具有根本性的议题。(72)例见《文件汇编》第1册,第16页;《文件汇编》第3册,第655、658页。前揭编辑者着力渲染中共与共产国际的关系,亦是其欲从人事、政令多方面呈现后者对中国革命脱离实际的强力影响。此一叙事广泛见于此前及同时期其他“围剿”宣传品中,最能说明《文件汇编》的宣传“围剿”性质,无异于国民政府在意识形态领域对中共实施的釜底抽薪式的“围剿”。

“围剿”者说共产主义不合国情,乃以中国当走三民主义之路为前提。其言论每于批判共产主义中申说三民主义,《赤匪罪恶》即是一例。该书对共产主义的评论简单粗陋:“产”为经济问题,共产主义看重的只是经济问题的解决;“共”为产归公有,是以阶级斗争的方式解决经济领域的分配问题。作者随即逐条反驳:现在的中国,“不仅发生经济问题……还发生民族问题和民权问题”;“生产上还成问题”,尚无资格谈共产主义;“根本没有劳资阶级的对立”,亦不足谈阶级斗争;阶级斗争之“残暴”,“绝对违反中国的伦理,不合中国的社会”。(73)《赤匪罪恶》,第10—15页。民族问题、民权问题和经济问题并存,自然要以民族、民权、民生三大主义为解决之道,“节制私人资本,发达国家资本,平均地权,及调和社会各阶级利益,使能互相合作,协力共进为实行的方法”。(74)《赤匪罪恶》,第13页。

同样的逻辑亦贯穿《文件汇编》全书。针对列宁“对于阶级敌人,只有仇恨,决没有宽恕”的表述,该书铺陈大段内容进行批判。编辑者先称,“人类社会的进步,是在‘爱’,并不是在‘恨’”,复引孙中山的话相证,“阶级斗争,是社会进化程途中所发生的病态,决不是进化的原动力”。(75)《文件汇编》第3册,第884页。关于中共颁布的数部劳动法令,《文件汇编》更撰数段文字予以辩驳。编辑者谓,中共的劳动法,“在资本主义生产高度发展的国家去施行,自然是有相当的理由的”,但与“连机器工业的影子都没有”的苏区社会相距太远,“结果一定是行不通的”。作者进而指出,今后的主要问题,“是怎样使中国近代化”,即“用新式的机器的生产方法去摧毁旧的呆笨的生产方法,在提高生产率之中,去解决分配问题”。该书以相当自信的姿态陈述民生主义对此问题的解决方式:“民生主义,节制资本的办法,主张高度的发展国家资本,使中国近代化,同时节制私人的资本,使大资本家不会产生,防止资本的流弊。这种主张,是救中国的对症良药,能收资本的利,而祛其害。”(76)《文件汇编》第5册,第1440—1441页。其实,综观前述文献的着力点,基本落到三民主义之民生主义一端,对民权主义及训政时期的政治规划避而不谈。

中共效法苏俄而致消极结果,可谓《文件汇编》及其他“围剿”宣传品的一个中心论点。朱亦松关于《文件汇编》的书评,也着重从这一主旨出发展开论说。朱亦松自清中叶中西交流说起,认为中国从鸦片战争、洋务运动、康梁变法一直到新文化运动,经历一个逐步丧失思想自信与自主的过程。中共之模仿苏俄,正是这一趋势的结果。与《文件汇编》不同,朱亦松借此阐述其民治主义主张、驳斥共产主义的同时,说明民治主义“与我国儒家之说在多方面颇相吻合”(77)朱亦松:《从〈赤匪反动文件汇编〉中所见到的今日中国思想问题之严重》,《新粤周刊》第1卷第6期(1937年8月5日),第29—31、38页。。尽管朱文与《文件汇编》落脚点有异,就攻击中共与表出己意的论说模式却并无差异。

其实,就在国民政府“围剿”苏维埃政权的这几年,思想舆论界关于中国政治出路的讨论十分热烈。这些讨论既有直接面对“民主与独裁”这类政治问题的论战,也有间接处理社会性质这类学术议题以贡献革命方向的争论。(78)黄道炫:《30年代中国政治出路的讨论》,《近代史研究》1992年第5期;唐红丽:《“中国社会史大论战”再回眸——访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张越》,《中国社会科学报》2015年2月4日,第A04版。北伐尤其是“九一八”事变以后,中国思想界逐渐形成一中二西“道出于三”的局面,从文化说政治出路的辩论此起彼伏,读书人态度分野鲜明,思想却不免“混成”。更因苏俄对中国政治的高度介入,此间读书人较早看到西方的分裂,对待“新俄”的态度也就更为复杂。(79)罗志田:《道出于三:西方在中国的再次分裂及其影响》,《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2018年第6期,第77—94、156页。论争之中,此“道”或彼“道”是否具备可行性,换言之,“是否符合国情”就成为各方表述的一个关键论点。包括《文件汇编》在内的国民政府的宣传“围剿”,也以大体相同的方式参与其中。

与国民政府“围剿”中央苏区几乎同期进行的社会史论战,就颇能说明思想界对此问题的关切。当时有人认为,这次论战,“问题的中心及参战者没有正反两面的冲突,只求中国社会的解答”(80)郭湛波:《近五十年中国思想史》,山东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248页。。其实论战各方围绕国情的论说歧见比中心问题本身更显争锋相对。陶希圣在1928年就谈到,“革命理论是由社会的实况抽出来的”,社会实况不同,革命理论就不同,革命的基础和对象自然有分别。他注意到,“学者各本其‘所染’以说明社会现象,所得的结论便大相悬殊”,其中,“共产主义者常以欧洲资本主义社会解剖所得的论断来应用于中国社会”。(81)陶希圣:《中国社会之史的分析》,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4、14页。与陶氏并称论战“成绩最佳”的郭沫若,正是这一论说批判的对象,而持论截然有别。郭沫若认为,人体“大抵相同”,由中国人组成的社会,就“不应该有什么不同”。他在论著中明确说,中国近百年已进入资本主义社会,已到“最后形态的阶级对立”阶段,并讥讽“我们的国情不同”已被国人用作口头禅。(82)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3、25页。

学术论争之外,面对不符国情的指摘,中共自身亦在寻求政治理论建设,逐步探索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论说。以往论者着重从苏维埃革命受挫的教训、中共自主力量的增强等角度,解释中共六届六中全会正式提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命题的背景。(83)王明:《延安时期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研究》,广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37页。其实尚有两条背景线索值得注意。其一为“五四”以来中国思想界言说“中国化”的理论自觉的延续,到30年代中期,已有马克思主义学者主动介入其中。(84)张静如:《关于“中国化”》,《党史研究与教学》2006年第5期;王明:《延安时期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研究》,第14—19页。另一条线索则是中共从建党之初就持续注意到的马克思主义、共产国际指令同中国革命实际的结合问题。北伐前后,中国共产党人更从理论层面思考接近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问题。(85)杨奎松:《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进程》,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14页。1928年,蔡和森发表《中国革命的性质及其前途》一文,即从社会性质入手讨论中国革命前途,表出中国社会性质论战的先声。在随后的社会史论战中,王学文、何干之等马克思主义学者积极参与,力主中国社会泛封建观。冯天瑜考证,正是王学文、何干之等学者进入延安工作,促成毛泽东中国社会理论建构的成型。(86)冯天瑜:《“封建”考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71—274页。

抗日战争开始以后,针对国民党的宣传攻势,毛泽东向党内高级干部明确表示,要对假三民主义或中间三民主义的思想“加以严正的批驳”:“其中以所谓‘国情’论与‘统一’论之武断的叫唤为最嚣张。其实,他们所谓只有三民主义与国民党为适合国情,乃是最不适合国情的假三民主义与假国民党,而共产主义与共产党乃是完全适合国情的。”(87)《反投降提纲——在延安高级干部会议上的报告和结论的提纲》(1939年6月),《毛泽东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220页。不久,毛泽东进一步在《中国革命与中国共产党》等著作中全面阐述“合乎世界潮流,合乎现在中国国情的新民主主义”(88)毛泽东:《中国革命与中国共产党》(1939年12月),《共产党人》第5期(1940年4月25日),第3、13页;《新民主主义的政治与新民主主义的文化》(1940年1月),《中国文化》创刊号(1940年2月15日),第3、13页;《新民主主义的宪政》(1940年2月20日),《新中华报》第109号(1940年3月1日),第1版。。

因之,中国共产党正式提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命题并形成整套新民主主义革命理论,有着约20年革命实践与思想探索的铺垫。国民政府及思想舆论场中对中共及其革命理论的“围剿”,无疑是推动中共本土理论形成的一个不应被忽视的催化剂。

余论

苏维埃革命于20世纪80年代初重新回到党史研究者视野。论者多不满意此前以路线斗争史、军事史、土地革命战争史替代苏维埃革命史的做法,故持续呼吁从苏区民众、国统区活动乃至民国政治史等多个方面着手书写苏维埃革命。(89)《胡乔木传》编写组编:《胡乔木谈中共党史(修订本)》,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227、319—326页;金冲及:《星火的启示:革命根据地创建与发展》,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0年版,第5—15页。曾协助毛泽东编辑“党书”的胡乔木,更数度强调党史写作要充分占有包括敌对方记述以及海外出版史料在内的多方文献。(90)《胡乔木谈中共党史(修订本)》,第238、244、283、292—293页。在他看来,不局限于官方档案,而是力求扩充史料,于中共革命史的书写大有助益。“石叟资料室拍摄共匪资料”也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陆续被中国大陆多家研究机构引介与购入,随即于其后汇编的各类苏维埃革命史料集中频繁出现,缩微胶卷及其翻印本也渐为学人所见。

不过,史料扩充并非仅仅指中共自身形成文献的扩充,还包括中共党内个体人物的资料以及党外机构人物关于中共的各类记述。从这一意义上讲,胡乔木的提醒仍值得研究者重视。兼具文献与评论的《文件汇编》,即是一个从对手方考察苏维埃革命的重要文本。

前揭朱亦松曾撰文批评国民党执政后仍不改变在野时的宣传态势,多少有些书生之见。(他同时批判国民党维持集权体制,并认为一年前刚宣布实施的“训政”各项进展过于迟缓。)实则中共的瑞金苏维埃政权建立时,国民党的南京国民政府成立亦不过4年,双方都面临着建构各自革命正当性的问题。且正如朱亦松所言,那时的执政党不具备获得民众舆论同情的优势。(91)朱亦松:《国民党的病源》,《再生》第1卷第4期(1932年8月20日),第4页。如果说国共间的武装斗争只是局部遭遇,舆论交锋则涉及全局观瞻。因之,国民政府对苏维埃政权的“围剿”举措中,宣传领域的“围剿”占有相当份量。(新生活运动之发起,亦有着收拾民意而达意识形态整合的目标,其中尤重渲染中国国民党对本土固有思想文化的认同。)

《文件汇编》即受到此前国民政府实施宣传“围剿”的相当影响,其中的资料和评论均大量取材于此前的各类“围剿”宣传品。该书对中共的评说,并不见得高明或有何洞见。不过,这一虚实结合的特征,恰恰使该书提供了认识苏维埃革命的特殊角度。编辑者经由全方位地书写苏维埃革命的困境,塑造中国共产革命走向失败的叙事逻辑。其立意迥异于中共自身经典的党史叙事,两者对材料的选择及评论,形成关注点的错位。这种错位正是两种宏观叙事难以解释或无法覆盖的史事缝隙,进而成为研究者深入考察苏维埃革命的空间。

进一步言,书中对中共的记述,虚妄之处也代表着另一意义的真实。“围剿”书籍的记述,呈现着“围剿”者所认知尤其是其意图塑造的苏维埃革命形象,进而影响民众对中共的观瞻。《文件汇编》处处借“国情”论说自身意识形态,有意识地捕捉并引导彼时思想言论界的时代论题。此类言说的渲染,对民众实际形成多少影响尚待考察,然反过来促使中共调整同共产国际之关系并寻求理论突破却可以肯定。未必切实的言说,至此可说已对革命的进程产生了实质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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