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儒霄
世居于中国西南地区的彝族拥有卷帙浩繁之经籍,《彝家兵法》便是其中一大经典代表,该书籍是西南彝族先民历经战火洗礼而总结提炼出的兵法典籍,以五言韵文形式承载彝族先民之军事智慧,具有一套包含战争目的、备战过程及战略战术在内的系统军事思想体系。因年代久远,该书成书年代不可考,作者亦不明,传世本系手抄本,末页记载:“民国九年(1920)四月初二,李育唐的苏极年毕抄。”〔1〕该书初为云南省楚雄彝族自治州武定县东坡乡以哧叨村毕摩李自成所有,于20 世纪80年代初献存于武定县民宗局。经相关研究人员专业鉴定及整理翻译,历经三十余年,于2015 年由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学界开始对其关注并进行相关研究,然由于本书通行本面世较晚,且其语言多含彝族俗语,故目前相关研究成果较少,仍有较大研究空间。《彝家兵法》以多位彝族将领的军事思想、统兵方式、作战准备及战争过程为记述中心,全方位阐释兵法之道。该兵法既是西南彝族人民军事实践之智慧结晶,又与《孙子兵法》等传统军事思想有诸多交合之处,展现了与传统军事文化交融互鉴之生动画面,并诠释了中华文明“一体多元”之思想特征及文化格局,对于推进我国古代兵法研究具有重要意义。本文以《彝家兵法》军事思想为研究中心,探讨并揭示西南彝族人民在战争目的、备战过程及战略战术等方面的理论及方法,以期进一步拓展军事研究新论域。
彝族在我国西南地区有着久远的居住与迁徙史,早在先秦时期,其先民的活动范围就遍及今云贵川境内。据彝文文献与汉文史书记载,在该时期,彝族先民组成数个部落,如武僰部生产力较为发达,已经开展农耕、制革、制陶、冶炼等生产活动,支格阿鲁部落已从事捕鱼、畜牧、农耕、纺织、冶炼等生产活动。〔2〕各部落经常征战,以解决利益集团或部落之间的矛盾,是部族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斗争的最高形式。因长久的战火锤炼,彝族先民在实战之中提炼出一系列战争法则,进而上升为一种战争观。《彝家兵法》的保存地云南省武定县,据《明史》记载:“武定,南诏三十七部之一。宋淳熙间,大理段氏以阿历为罗武部长。三传至矣格,当元世祖时,为北部土官总管。至元七年改武定路,置南甸县。洪武十四年,云南下,武定女土官商胜首先归附。”〔3〕后明廷将当地彝族首领赐姓为凤,当地彝族凤氏土司与周边部族时常爆发战争,改土归流之时,该地更是多次经历战争的洗礼。
任何一部伟大的军事著作对于战争的目的都有着深刻的洞见。《孙子兵法》开篇即云:“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孙子兵法·计篇》)任何思想理论都是时代的产物,孙武生于春秋之时,“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4〕。公元前512 年,孙武以《兵法十三篇》献于吴王阖闾,后助其“西破强楚,入郢,北威齐晋,显名诸侯,孙子与有力焉”〔5〕。可见,《孙子兵法》是将战争看作是国家存亡的首等要事,春秋之时各诸侯国兼并加剧,须臾之间便是国破家亡,战争即为国家首等要事。进可开疆扩土,退可保全国家。被誉为西方近代军事理论鼻祖的冯·克劳塞维茨在其《战争论》中提到:“战争不仅是一种政治行为,而且是一种真正的政治工具,是政治交往的继续,是政治交往通过另一种手段的实现。如果说战争有特殊的地方,那只是它的手段特殊而已。”〔6〕当时欧洲战争不断,拿破仑与反法同盟们为各自政治利益进行数次大战,一生经历过四次大战的普鲁士军官克劳塞维茨亦深知普鲁士是为达成德意志统一的目的而战,故其将战争的目的看作是政治手段的延续。
任何思想都是一定社会环境下的产物,兵法亦是如此。《彝家兵法》将保卫家园、捍卫荣誉视为战争目的。彝族先民聚居于我国西南高原山地,特定的地理环境决定了他们以农耕与畜牧为主要的生产方式,又因地形阻隔,导致各聚居区之间较为分散。费孝通先生曾指出:“彝族所居住的横断山脉,山谷纵横,构成无数被高山阻隔的小区域,其间交通不便,实际上属于同一族类的许多小集团,分别各自有他们的自称,也被他族看成不同的民族单位。”〔7〕因地形阻隔,每个小集团即为彝族特有的家支组织,家支即“家”与“支”的合称,是有着共同祖先与姓氏以父子连名制谱系作为纽带连接的血缘集团,且由父亲血缘划分并命名,唯有德高望重者才能成为家支“头人”。家支组织将每一个成员团结起来,使其能够在自然条件恶劣的环境中生存下去,并给予每个成员保护与被保护的义务与权利,以保障个人荣誉与抵御外部入侵。
故该兵法郑重地阐释兵戎之事的目的,曰:“阿者部士卒,为保家而 战。”〔8〕并强调君长的德性是避免战争的重要因素:“胜天下日善,正己能修贤,无德则祸临。不谋地多寡,应谋降制敌,降敌七千里。”〔9〕“应当听祖训,想来不慎哉。悔当则晚矣,从此莫遗忘。争地则无功,回头才是岸。”〔10〕进而指出不能侵略他人土地,若无故发动掠夺战争,就算取得胜利也会损失惨重,民不聊生。该兵法列举多起因开疆拓土而导致部族危亡的战例。“阿者其居域,田之南,拓肥土沃地。只因婚后逢战,战来妻空守,难孕育子嗣。”〔11〕又列举战例来说明好战必亡的道理:“阿者一骑,退峨苏六骑。威势已渐落,必然之势也,好战必亡也。”〔12〕
在彝族漫长的战争史中,“冤家”成为彝家各家支间引发战争的主要原因。林耀华先生在20 世纪30 年代进入凉山彝族聚居区进行实地考察,注意到彝族特有的文化模式——冤家,并指出:“冤家为罗罗社会特点之一,它的重要性不亚于阶级制度。冤家的仇视械斗包括社会生活的各方面,并非单纯的战争或政治,也不是单纯的经济或法律。好像阶级制度一样,冤家是罗罗文化的一个重要枢纽,就中贯联到社会生活的各部门。”〔13〕彝族人民极其重视个人与家支荣誉,当受到侮辱之时,整个家支将会团结起来进行冤家战争以捍卫荣誉。冤家战争的主因不是“‘争夺娃子、土地和其他物质利益的奴隶主间的战争’;也不是奴隶制度助长了冤家战争,而是荣誉文化的力量。人们希望对那些怠慢自己荣誉的事件实施报复,必须通过仇斗来保护自己,即使这样做不再会给自己和自己的家支带来经济利益”〔14〕。彝族人民在漫长的战争史中,将战争的目的视为武力自卫、保卫家园与捍卫荣誉,直至20 世纪50 年代,在人民政府的调节下以及现代文化的交融下,冤家战争才完全消亡。
综上所述,结合《彝家兵法》与彝族战争史可窥见古代彝族战争目的论的全貌。世居于西南高原的彝族先民对战争保持着高度的谨慎态度。因地理环境限制,可有效利用土地少,聚居地分布较远,故此彝族先民们很少会因开疆拓土而发起战争。就算拓土之战取得胜利,因地形阻隔,交通通达度不够,难以有效管控新辟疆土,只会徒增伤亡,故《彝家兵法》在多处谆谆教导后世的彝家将领,不要发动掠夺战争,多用和平方式解决争端。该兵法和平解决争端的方式主要为羁縻与和亲,“历史原因,械斗打砸,乃有此类人,用羁縻政策,不用其纳贡”〔15〕。“尚大婚,目的莫战争,莫在争霸。”〔16〕值得注意的是,对于有笼络与统治性质的羁縻政策,其兵法提出了不用纳贡的优待方式,来平稳解决战争隐患。因地形分割的缘故,家支组织之间具有相对稳定性,从而形成了小共同体聚居区,因而个人与家支荣誉与利益尤为重要。家支之间会为有损荣誉之事而起干戈,每位民众以命相搏。改土归流之时,贵州彝族水西安氏土司与云南武定彝族凤氏土司都进行了金鼓喧天的反抗,加剧了明末危机。
任何战争在开战之前,战争的决策者们多会对战争的各项条件与突变状况进行细致分析、谋划,制定出最优的战略决策。孙武以“五事七计”作为战前预测胜败及战争筹备的重要稽核内容,并强调“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孙子兵法·计篇》)。后世的战争决策者无不把“庙算”作为战前谨慎落实的一环,“庙算”也由此成为我国兵法理论上重要的战略学概念。
《彝家兵法》是以彝族将领为记叙中心,虽为兵法实为将法。但彝族将领在作战之前也进行诸多方面的计算或估计,骁勇善战的彝族先民在未战之时亦注重通过各种民俗活动来演习战争,锤炼指挥者与作战员,即该兵法中提出的“先谋后事昌”思想。
彝族人民主要生活在高原山地,生产方式以农耕与畜牧为主,且地势高寒,受天时影响大,因此季节与粮食的丰足情况会成为将领们考虑是否发动战争或者防止战争突袭的主要因素。“北方冬月里,畜牧难发展。五谷仅有荞,地旱雨不调。兵家之忌地,不宜驻军,不便行军,难演练士卒。事到了如今,牧场无存草,临阵需跋涉,济远而迟 走。”〔17〕冬季之时,高原地区更是苦寒之地,抵御严酷的自然环境便是首等要事,故此兵法强调,寒冬时节,在战备物资缺乏的情况下不要进行战争。到了阳春三月,万物开始勃发繁茂,农播事毕,就是防备战争突袭之时。“春三月,防敌设伏林。赤军骑白马,催马着鞭出。发夏季攻势,掳敌兵猪牛。犹凫善游水,轻易取其川。”〔18〕这种随时机与农时发动的战争,在彝汉史籍中不绝于书,正是彝汉两族在共同的农耕生产方式之下形成的战争特点,春秋时期就有记载,曰:“四月,郑祭足帅师取温之麦。秋,有取成周之禾。周郑交恶。”〔19〕郑国正是在粮食成熟后才向东周发动突袭,自己有了充足的粮食保证,也掠夺了敌方的粮食。曹操对《孙子兵法·计篇》中“天者,阴阳、寒暑、时制也”注释道:“顺天行诛,因阴阳四时之制。故《司马法》曰:冬夏不兴师,所以兼爱民也。”〔20〕顺应天时而战乃是古代以农耕与游牧为生产方式的社群战争特点。
除粮食之外,马匹、兵甲、矿藏也是重要的备战物资。《彝家兵法》称:“冬来白皑皑,两方共休战,以此得以立足。太阳白云,应休养生息。树木需发芽,谋战需养精蓄锐,以此得立足。水草之滨,平坝驯战马,牧绵羊,打制兵器,以此得立足。”〔21〕古时马匹为重要战争利器,且畜牧为彝族主要生产方式之一,故彝族人民对于驯养战马有着悠久的历史与丰富的经验。宋朝自建国伊始就未控制住北方草场区域,南宋之时马政更是极其薄弱,面对马匹资源不足的状况,只得向西南地区的彝族先民购买马匹。元朝之时在全国设14 处大型马场,彝族人民聚居的云南、亦奚不薛均牧国马。由此可见马匹对彝家战争的重要性。彝族将领们也用偏爱的马匹颜色以彰显个性:“阿遭毕恩,身骑花脚马。白云起杉林,铁骑骤而行。”“普则矣曲,骑着红色马。”“阿遭朵年,骑着黑白杂毛马。”〔22〕作战之时,马匹更是重要作战武器,先民们采取一人三马方式以保障奇袭的成功:“人备马三匹,战时可轮乘。勇士备三位,战时可轮上。此乃我勇士,此乃我铁骑。我铁骑趁势追击,率勇士出击。”〔23〕
矿藏为重要的战备物资,兵器、铠甲皆由矿石淬炼而来。彝族聚居区矿藏丰富且多样,彝族人民有着漫长的矿业史,并将矿藏淬炼出多种甲坚利器。彝族经典典籍《西南彝志》对彝族先民最早锤炼兵器有过浪漫的记载,书中更单独有论宝剑的篇章,其中记述道:“从前的时候,天上苟侯处,有一根铁柱,上面顶着天,下面抵着地,牢固插在天宫。君长厅堂宽,民众地位高,你来猜,你先来说。以后占卜师说,工匠想来胆小,打银做刀柄,打金饰刀叶,把它漆完了,把它装配完。若不是宝剑,祭场辟不成,拿九十九把,挂在祭场上,是这样流传的,是这样说。”〔24〕以水西彝族为例,明代包汝楫就记载道:“国中甚富,有水银坑二处,岁获银亿 万。”〔25〕清改土归流后,彝族地区的矿产更是承担了清王朝铸币与火器制造的重任。乾隆二年(1737),贵州提督王无党上疏,认为彝族聚居区的银矿、锡矿可因时因地开闭,乾隆则反驳道:“据云铜、铅为铸局所需,不可禁,则银、锡亦九币之一,其可即行禁采乎?〔26〕
对于兵甲武器,该兵法更进一步强调“学习孤印部,设置兵器厂”〔27〕。该兵法中提及阿能笃则部就是因为武器装备落后而导致攻城失败:“阿能笃则部,用向导潜入汉地。围四城,涉城河,六面攻,呼声起,千军涌,门难破。反复思考之,观其之部队,装备难胜 任。”〔28〕故此,以上备战物资是否充足就成为彝将们预判战争能否胜利的先决条件,每位彝族将领在战争之前都会将其纳入“先谋后事昌”的考察范围。
将军才干更为取胜的重要因素。《孙子兵法》以“智、信、仁、勇、严”来衡量一个将军的素质,曹操曰:“将宜五德备也。”〔29〕《彝家兵法》则指出通过对兵法的学习与战争实践来培养出合格的将军,唯有参与过实战的士兵方可委以将军重任。“阿者峨苏,彝家兵法。甲坚利器,不谙熟不行。峨苏有谋略,峨苏可将兵。多多而益善,实战足可将兵。”〔30〕“那时候,实践一战法,十战皆足用,日后方主兵。”〔31〕
士兵作为战争中的直接战斗人员,其作战素质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战争的胜败。在《孙子兵法》七计中就有两项提及士兵,即“兵众孰强”“士卒孰练”,唐代杜牧对其注释道:“上下合同,勇于战为强;卒众车多为强。”“辨旌旗,审金鼓,明开合,知进退,闲驰逐,便弓矢,习击刺也。”〔32〕春秋之时,战乱频繁,民众平时忙于生计,若遇国家征召即为士兵,其战场应对能力与作战素质离不开日常训练,故孙武在庙算之中对这点高度重视。彝族人民英勇善战,通过设置荣誉称号与军队等级制度来激励士气,鼓励士兵们英勇作战。每遇战事,男子唯有冲锋陷阵不畏牺牲才能获得受人尊敬的“扎夸”(勇士)称号,获得“扎夸”尊号的士兵如果同时具备丰富的作战本领与用兵之术即可成为“骂死”(军师)。该兵法中就有记载兵不畏死而获得胜利的战例:“阿者部士卒,作战不想活。为取得战功,让祖先英灵,保佑其制胜。作战真勇猛,如此战之后。”〔33〕并强调唯才是用,充分发挥士兵们的主观能动性:“见人才莫压,贤才若居上。相议以勇斗,操兵之要 势。”〔34〕可见在彝族军事体系中,从战斗员到指挥员,都经过了战火的洗礼,积累了丰富的战斗经验,培养了出色的指挥能力。
彝族的民俗节日活动也是锻炼军事技能的宝贵机会,例如会经常举办赛马活动来选出优质马匹,锻炼骑手驾驭能力。一些礼俗活动更是人数众多,场面宏大,如同率兵出征:“酋长死则集千人,被甲胄驰马若战。”〔35〕大规模的人员与物资调动,检验着指挥者的领导能力与民众的应战能力。康熙三年(1664),水西彝族举行“节戛”仪式,战马云集,兵将集结,时兼辖贵州的平西王吴三桂将这些礼俗误解为“谋乱”。其奏称:“贵州水西土司安坤久蓄异谋,近闻刑牲祭鬼,将为不轨。”〔36〕总之,彝族人民在未战之时,也会利用各种民俗节日进行类似军事活动的演习,以锤炼将领的指挥能力与士兵的军事素质。
优良的军队制度建设更是直接关系到军队的作战素质。《彝家兵法》就对军人的社会地位极其推崇,军人在百业之中具有极高的地位,彝家以军籍来鼓励士兵日常训练与英勇杀敌:“彝家兵法,甲坚器利,日操练,不练作百 姓。”〔37〕在战争之中更有着多种制度措施来鼓舞士气,激发其斗志,为取得战争胜利奠定了基础。士兵超人的战斗意志并不是天赋而来,而是在耳濡目染的文化氛围中熏陶出来,靠形式多样的战场鼓励与热烈的尚武崇兵环境迸发出来。在彝族信仰体系中,祖先信仰是重要的信仰之一,彝族人民认为灵魂不灭,人死之后灵魂回归祖界,加入祖灵行列,享受子孙供奉,并能富泽子孙。因对祖先的尊崇,彝族人民推行父子连名制,特别重视谱系,一些家族能将谱系追溯到80 代以上。他者视域注视到彝族祖先信仰时,称其“西南俗尚鬼,岁时必合部落以祭鬼,推其雄长者为鬼主”〔38〕。在彝家信仰之中,节时与战前会对祖先进行祭祀,因祖先能够福荫子孙,在战场之上祖先也能对勇猛作战的子孙进行庇佑。深信得到祖先庇佑的士兵们在战场上不畏牺牲,勇敢冲锋,所向披靡。《彝家兵法》中记载道:“阿者部士卒,作战最勇猛。为取得战功,让祖先英灵,保佑其获胜,如此战之后。”〔39〕
在彝族军事制度之中更有着独特的毕摩护法制度。在彝族群体中,毕摩为彝族文化的传承者,还是人神之间的媒介,其主要职能有传承文化、主持祭祀、占卜吉凶、主持诅盟、掌管军队军事甚至护法战场。虽毕摩法力加持为原始宗教的表现形式,但其在彝族人民心中有着深远的影响,对于战场上的士兵更是强有力的精神支柱,能激发将士们的作战勇气。战场上这种精神激励仪式是一种应当引起高度重视的军队战时激励方式。《彝家兵法》中记载道:“其两位毕摩,护法神箭筒,背负于腰间,来预测战时。”〔40〕“纳正阿极部,其相信兵法。率军师毕摩,驻扎城之利高点,观阿者布阵,阿者设阵,保佑战胜。”〔41〕
欧洲近代军事战略学奠基人克劳塞维茨对战略与战术下过经典的定义:“战术是在战斗中使用军队的学问,战略是为了战争目的运用战斗的学问。”〔42〕《彝家兵法》之中亦能见到多位彝家将领在战争之中精彩地将各种战略、战术运用出来,其中人民战争与因利布势为彝族先民最为精湛的战略、战术思想,更是填补了我国古代兵书在这一方面的空白。
毛泽东曾指出:“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43〕“武器是战争的重要因素,但不是决定的因素,决定的因素是人不是物。”〔44〕我国重要的古典军事著作《孙子兵法》,对人民在战争中的积极作用就缺乏充足的论述。任继愈先生就曾指出:“(《孙子兵法》)虽然讲了战役、战术的规律的运用,但不能认识到人民在战争中的作用,因而暴露了它的愚兵政策,如‘置之死地而后生’之类的强迫威胁的手段……由于阶级的局限性,它看不到人民群众的作用,而过分强调了将帅的指挥作用。”〔45〕
《彝家兵法》就为我国古代诸多兵法之中重视到人民在战争的作用与地位的兵家典籍。彝族人民在家支的组织之下,团结一心,荣辱一体,且古代彝族社会组织形式长期为部族形式,倘若战败,则祸及每一个部族成员,故战则为自己而战。因此人民在该兵法中占着重要地位,其视人民为决定战争胜负的主要原因。兵法中记载:“川中水奔流,民仍载舟水,亦可以覆舟。”〔46〕且唯有人们万众一心,才是战争获胜的重要因素,曰:“兵贵在人和,表兄们团结。千日一日,十夜犹如一夜,如此的生存。”〔47〕妇女在彝族社会中具有很高的社会地位,在冤家战争发生之前,妇女就能阻止战争。林耀华先生的凉山彝族调查报告中记载道:“夷例妇女出场,两方必皆罢兵,如果坚欲一战,妇女则脱裙裸体,羞辱自杀,这么一来,更将牵动亲属族支,扩大冤家的范围,争斗或至不可收拾的地步”。〔48〕战争爆发之后,更是高度重视妇女的后勤作用,该兵书记载道:“高汶弄鲁,随高高阿武。采冷恒纳,普朝革洪,椎白牛盟誓,策马来追击,以史为借鉴。三军向左攻,马背夺江山,收复了失地,不忘妇女 功。”〔49〕“妇女缭战袍,伐木扎村栅。黑鸟穿金衣,与日月同辉。”〔50〕
《彝家兵法》虽为用兵打仗之法,但其关注战乱中的百姓,对于生活在战争苦难下的人民有着浓烈的悲悯之心,强调慎战,曰:“坯尼本之地,妇女愁无衣,男子无栖处。千人逃,当等牛马归,等得种族不灭绝。从罗部移民,方才有人烟。”〔51〕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结束之后,人民重拾希望,重整家园,勤劳忙碌的场景,该兵法亦有记载:“战息猛虎离,历史的延续,椎牛来盟誓。荞苗逐大,喜食丰收荞,要酬谢土地。夏季高山开石地,半山种植果木树。下面防强盗,左色布孤洪山,右有兵防守,其二方之间,六祖作古处。”〔52〕
无论在什么年代,人永远是战争的主导者与决定胜败的关键力量。《彝家兵法》所阐释的人民战争的思想理念,尊崇每一个为战争辛劳付出的贡献者,主张全民皆兵的伟大洪流,并且提出“慎战”的观点,悲悯战争苦难之下的人民。
两军交战之时,精明的指挥者会抓住或制造一系列有利因素来扩大战机,调动一切有利因素为胜利服务。《彝家兵法》中多次提到要把握住战争的“势”,包括地势、战势等有利于战争的形势的因素。孙子在《军争篇》中指出,两军交战应争夺先机之利,占据更多作战有利条件,明确指出:“先知迂直之计者胜,此军争之法也。”(《孙子兵法·军争篇》)在《彝家兵法》中,军争多指如何在战前占据地利优势、士兵体力、士气优势。彝将阿者就凭地势之利与军事工事而大获全胜:“阿者有谋略,利用高地势,四处布器械,垒实了战堡。战时能依托,以此作庇护,作战结束后,尸漂满彝田。”〔53〕洪高召施等将领亦是避敌锋芒、善用地利而获胜,“隘口险要,兵家必争地,其来责备道。短兵相触,莽莽众山脉,择山梁而行。一夫来当关,二夫莫想开”〔54〕。值得指出的是,其中提出有违行军之道的“择山梁而行”就是一种出其不意的“以迂为直,以患为利”。在金峨崮之战中,阿熬矣问、笃争笃崇、恒松咪硕等九位彝将就是被敌方以逸待劳,占据军争中的士气优势而惨遭失败的,“其九位战将,急急来迎战,难获胜,帅气自然落”〔55〕。
纳证阿极部攻打笃古雾作城就为因利布势的经典战例。“纳正阿极他,率一队骑兵。从山中出来,以逸而待劳。笃崇色古他,赤军骑白马。催马着鞭出,趋势列战阵。”〔56〕纳证阿极与敌约战,提前做好战争准备,因势而排列好战阵,然而敌方龟缩城内,不敢迎战,故该场战役又演变为攻城之战。该城坚固而河深,该将领就利用“势”来攻下城池:切断城外对城内的供给,围城而屈兵,断其水源。攻城之日,“劳安恒纳,阿初攻城的一天。选拔嫡系兵,利我打胜仗,利用好地势,利速决,贻误战机失。笃古雾作,攻城的一天,涉水铁石飞射,避其锋芒。驯勇锐之士,长途跋涉,借刀杀人,立威名下。”〔57〕该战役就是彝将纳证阿极部积极布势,有利己方,削弱敌方,避其优势,取得胜利。
作战之时要根据敌我双方的优劣之势,灵活采用对于己方最有利的战术,积极营造有利的作战环境。毛泽东对于红军作战方式就指出:“运动战,还是阵地战?我们的答复是:运动战。在没有广大兵力,没有弹药补充,每一个根据地打来打去仅只有一支红军的条件下,阵地战对于我们是基本上无用 的。”〔58〕彝将半都固奶就采取运动战的形式,不断变动穿插,消耗敌之精锐,将其拖垮,以待敌之可胜。“半都固奶,频变更其阵,抽调其劲旅,待其而自败。而后乘之攻,逐兼其牛马,彝域战争 烈。”〔59〕
“因粮于敌”的思想在我国多部兵法之中都有所提及,孙子在《作战篇》中指出,战争动员人数规模巨大,深入敌境,补给困难,若战事不利必然国弊民穷,故要因粮于敌。“善用兵者,役不再籍,粮不三载,取用于国,因粮于敌,故军食可足也。”(《孙子兵法·作战篇》)在《彝家兵法》中则用具体战例将“因粮于敌”与“以战养战”的军事思想表现出来,曰:“姆峨崮,笃崇色苏部。一来动战骑,戟甲全用尽,兵家之大忌。夺食敌一牛,当顶吾百牛。”〔60〕
《彝家兵法》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宝库中的精华,为中国古代军事思想史上的重要兵书著作,是古代彝族人民智慧的结晶。文化的共生性是中华文化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形成的渊源与基础,在彝汉长久的交往、交流、交融中,汉民族作为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核心,其思想文化对于彝族文化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在彝族哲学、天文、历法、制度等方面都可见到彝汉文化交融的场景。《彝家兵法》与传统兵学典籍的思想内核一致,从中可见彝汉两族先民的交往、交流、交融,共同彰显出中华文明的精神标识与文化精髓,不排除《孙子兵法》等传统兵学文化的思想也随诸多传统文化传入彝家。水西彝族其政权形式固然不乏自身地域或民族特点,但也有明显仿效汉文化制度的痕迹。〔61〕彝族先民依据本民族文化与区域特点,对传统兵学文化进行吸纳与改造,摸索出一套适合自身作战的古代军事规律,对丰富我国古代兵学思想有着卓越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