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唐僧作为西游故事的核心人物,其形象变迁也随着成书和流变具有一定的发展过程:最初的唐僧形象是以《大唐西域记》和《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中的玄奘为原型,呈现出超凡脱俗的圣人形象。经过民间改写,唐僧形象最终在百回本《西游记》中得以定型,演变为仁义慈悲的世俗形象,并且吴承恩在唐僧形象中增添了相应的儒家因素,使唐僧成为一个具有儒家思想精神的佛教人物。发展至现代,经典的唐僧形象被颠覆,现代语境下的唐僧以全新的、大众化的形象出现在观众面前,彰显出新时代大众对于传统价值观和伦理道德的反抗和颠覆。
[关键词] 《西游记》 唐僧形象 儒家 大众文化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一、原型:超凡脱俗的圣人形象
唐僧西天取经的故事最初来自玄奘印度取经的史料记载,由玄奘口述、辩机执笔的《大唐西域记》中最早记载了玄奘游历西域各国的经历,并且介绍了各国的地理、政治、经济状况以及风土人情。慧立、彦悰所著的《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则是在玄奘取经归来后,两位弟子为了美化玄奘法师,对其取经的缘由、经过和伟大功绩进行了详细记载。两书对于玄奘游历西域时的所见所闻进行编写整理,可作為地理行记,也可作为人物传记。值得注意的是,《大唐西域记》和《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中对于玄奘取经这一段历史的记载,无论是玄奘虔诚求取真经的行为,还是向百姓传播西域的奇异风光,都使这位高僧带上了神圣的光环。
根据《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的记载,玄奘法师“形长七尺余,身赤白色,眉目疏朗,端严若神,美丽如画。音词清远,言谈雅亮,听者无厌……滔滔焉若大江之纪地,灼灼焉类芙蕖之在水”。而唐太宗对玄奘的评价则是:“松风明月未比其清华,仙露明珠讵能方其朗润。”从这些描述便可以看出,玄奘法师作为唐僧原型,其整体形象就应当是样貌俊美、清丽脱俗的圣人形象,这与后来百回本《西游记》中唇红齿白的唐僧倒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除了在外貌气质上清雅秀丽、非同一般,玄奘在《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中的圣人形象还表现在其出众的智慧和意志力方面。玄奘聪慧超群,当时长安法常、僧辩二大德磋赏赞曰“汝可谓释门千里之驹,其再明慧日当在尔躬,恨吾辈老朽恐不见也”,足可见玄奘年少有成,慧根深厚,在佛法研究方面前途不可限量。且玄奘意志力坚定,他在少时便显示出不同于寻常人的坚定的意志力,《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中就有记载:“无涉阛阓之门,虽钟鼓嘈囋于通衢,百戏叫歌于闾巷,士女云萃,其未尝出也。”玄奘能够克服外界的喧嚣干扰,专心修习经书,这种意志力非一般人可以做到,遑论他历时十七载,游历百余国,克服无数艰难险阻,最终取回真经的伟大功绩。
玄奘法师不忘初心,不改其志,始终坚守着自己的秉性与节操。玄奘取经的过程也是不断修炼内心的过程,他始终以自身的不变应对外界的各种意外,不管是途中“积雪晨飞,途间失地,惊沙夕起,空外迷天”的自然环境,还是面对强盗窃贼时的九死一生,玄奘法师都坦然接受,坚守佛法,始终以超乎常人的坚韧意志克服这些困难。面对险峻的环境,他“乘危远迈,杖策孤征”,面对贼寇,他临危不惧,谆谆教化,最终使其痛改前非,皈依佛教。传记中所记载的玄奘一路乐善好施,宣讲佛经,正是佛祖降生人间的圣人形象。
传记中的玄奘其实就是后世文学作品中唐僧形象的原型,作为一代圣僧,他救济天下,受到百姓爱戴,玄奘法师的事迹与美名也传遍天下。玄奘法师凭借其百折不挠的毅力、勇往直前的精神、宁死不屈的气节和慈悲为怀的佛心,被世人奉为楷模。因而在《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等史料记载中的玄奘形象,是一位德高望重、超凡脱俗的圣人形象,他是完美的、神圣的、带有光环的,他的形象比起后世《西游记》里的唐僧形象,是有一定距离感的,不如唐僧形象般有血有肉的鲜活。
二、经典:仁义慈悲的世俗形象
随着取经故事的长期流传,民间文人也对这一母题进行开拓,陆陆续续出现的一些《西游记》的古本,如晚唐《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元代《西游记》平话、明代杨景贤《西游记》杂剧等,其中所记载的三藏取经故事在世代累积之下不断被扩充,加入了许多神话因素,更为丰富,也更为复杂。这段时期各种版本的取经故事以“多种体系、多种形态并行的局面”存在着,“一直延续到吴承恩的百回本的问世”[4]。
由于众多妖魔鬼怪、神话人物和神话故事的长期积累和吸纳,故而吴承恩百回本《西游记》的问世,可以说是在“三藏取经”这一母题之下,正式完成了西游故事由史实记载转变为神话小说的转变。在不断改写直至最终确定的过程中,取经队伍得以不断扩充,由最初唐僧一人孤身前往发展至以唐僧为领导、以孙悟空为中坚力量的取经团队,在取经途中也设置了各种妖魔鬼怪的困扰,降妖成为西游故事的主要模式。诚如鲁迅先生所言:“所谓义利邪正善恶是非真妄诸端,皆混而又析之,统于二元,虽无专名,谓之神魔,盖可赅括矣。”[5]《西游记》摆脱了史实记载、人物传记的窠臼,真正成为一本经典的神魔小说。
唐僧形象也在经历各种版本的改编之后,在《西游记》中完成了最终的定型。在人物形象上,唐僧与玄奘法师具有一脉相承的关系,皆是雅秀端正、不容玷污的“天外谪仙人”的形象。他始终怀有一颗普度众生的高尚之心,在理想的指引之下从未停滞西去的步伐,执着于取经的目标而坚持不懈。唐僧时刻以取经为重,对于世俗世界权力、金钱、女色的诱惑都弃之敝屣。他一路西行,欲救天下苍生脱离苦海,唐僧身上体现着慈悲为怀、悲天悯人的佛家教义,他的形象从整体上来看始终是一个慈善救世的圣僧形象。
但是如果关注细节我们就会发现,在高风亮节的形象之下,《西游记》中的唐僧形象也存在一些“缺陷”。唐僧虽然是金蝉子转世,却是肉体凡胎,他没有孙悟空的火眼金睛,无法自保,更无法一眼辨善恶,但他却始终对外人抱有善意,一视同仁,这是他的慈悲,也是他的不辨是非。唐僧多次被白骨精、红孩儿等妖怪化作的人形所骗,最终导致自己被妖怪所抓,陷入危险境地,他甚至不惜气走自己的大徒弟孙悟空,也要坚持白骨精是好人的判断,这体现了他的固执、愚昧。除此以外,唐僧在取经途中虽然有着坚定的信念,在自然强力、神魔鬼怪面前,完全处于弱势地位,因而他的一系列畏惧、懦弱的反应,使他逐渐褪下圣僧光环,成为一个单纯的普通人。无论是被妖怪抓去时表现得胆小怕事,还是在独自一人时被荒山中的动物吓得惊慌失措,都让他的“圣僧”形象一点点被打破。唐僧的愚昧、怯懦,其实是因为他过于慈悲,也过于单纯。比起狡诈多端的妖魔,唐僧心中所追求的只是求取真经,他的“盲目”慈悲恰恰反映出他对众生平等的追求,他面对强大力量时的怯懦,恰恰反衬出其精神世界的坚定和伟大,即使前路漫漫,要经历各种艰难险阻,但是唐僧始终不言放弃。
比起《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中的玄奘形象,《西游记》中唐僧虽然有不足,但是这更让其性格上的闪光点熠熠生辉,《西游记》的人物塑造可以说是将原本扁平的圣僧形象进一步原型化,更加立体,他不再是需要瞻仰的圣人,而是有着人性普遍缺点的芸芸众生中的一个,是世俗化、真实化的人物形象。正如竺洪波对唐僧形象的评价:“唐僧之迂腐懦弱,不应仅仅被视为其人格上的弱点,也应被视为他最后达到战胜妖魔、不辱使命、完成取经任务的一个不可缺少的环节,是他坚定、刚毅的真实性格的一种反衬。”[9]
其实,除了救济众人、慈悲为怀、从不杀生的佛教特点之外,唐僧形象还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儒家思想的特点,这就需要从《西游记》的文本性质着眼。虽然《西游记》被定义为神魔小说,但是作为中国古典主义小说的经典,《西游记》与当时的时代、政教具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吴承恩创作的唐僧形象,虽然秉持着佛教教义,仍然不可避免地体现出当世主导的儒学精神。首先,取经本是佛教行为,但是唐僧却说“贫僧不才,愿效犬马之劳,与陛下求取真经,祈保我王江山永固”[1]。其内在信念其实与儒家“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的精神相契合。取经本是个人之事,但是与唐太宗结为兄弟、赐名“唐僧”等一系列行为,将这一个人行為变为“愿圣主皇图永固”的朝廷大事。正如张锦池先生所说,取经于《西游记》中在一定程度上被演绎成为“齐家治国平天下之事业”[7],其中所体现的正是唐僧的忠君思想。唐僧取经的坚定信念,更多的是出于自身的责任感、使命感,是一种兼济天下的价值信仰,这一点正好契合儒家精神。其次,“仁爱”思想是儒家精神的核心,《西游记》中唐僧仁义慈悲的形象,带有浓重的儒家文化的印记。师徒四人一路行善,各种善举如救乌鸡国国王、救通天河陈家的一对儿女,都是对苍生的关怀和对至善的追求,体现出仁爱的思想。此外,师徒四人中的等级秩序,各司其职,以唐僧为长,且唐僧对徒弟拥有绝对的管控权,管理相当严格,不留情面,紧箍咒犹如金科玉律,压制着孙悟空,使其听从自己的驱使,这一点正是儒家礼仪秩序的反映。以上种种无不体现出《西游记》是一个儒学化的佛教故事,唐僧作为一个仁义慈悲的僧人形象,在吴承恩的塑造下更加世俗化,也更符合时代特征。
三、颠覆:现代语境下的大众形象
《西游记》作为一代经典,在现代影视技术兴起之后,便以各种各样的改编形式出现在大众视野中,通过戏曲、影视、动画、游戏等主要方式,呈现出与原著截然相反的面貌。尤其是进入20世纪以后,《西游记》在影视改编方面大放异彩,最为著名的便是电视剧版西游记(1986年)、《大话西游》(1995年)、《西游·降魔篇》(2013年)及其后续《西游·伏妖篇》(2017年)。由于86版电视剧《西游记》以“忠于原著”为宗旨,唐僧形象与百回本《西游记》在整体上并无较大出入,但后来出现的《大话西游》以及《西游·伏妖篇》对唐僧形象可以说是做出了颠覆性的改变。如果说《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的玄奘形象是顶着光环的圣人形象,百回本《西游记》对于唐僧形象进行了世俗化的改编,那么《大话西游》以及《西游·伏妖篇》就是彻底将唐僧身上的光晕粉碎,解构原来的佛教信徒身份,建构出与此前截然相反的人物形象。
20世纪以来,对于唐僧形象的颠覆是以《大话西游》的上映为开端的。在周星驰的改编之下,唐僧不再是温柔敦厚的圣僧形象,而是以一种无厘头的姿态出现在大众眼前。从最直观的唐僧外形来说,相貌丑陋、絮絮叨叨的唐僧形象已经完全背离了原著中儒雅的形象。他不再是受人爱戴的高僧,而是一个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不那么脚踏实地的普通僧人形象。这样一部无厘头的喜剧作品,以戏谑的方式改变了以往熟知的唐僧形象,却将一个啰唆、婆妈的小人物作为唐僧推到台前,比如“你想要啊?悟空,你想要的话你就说话嘛,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想要呢?虽然你很有诚意地看着我,可是你还是要跟我说你想要的。你真的想要吗?那你就拿去吧!你不是真的想要吧?难道你真的想要吗?”各种啰里啰唆的台词更是不断增添唐僧的俗人气质。《大话西游》中的唐僧胆小怯懦、喋喋不休,虽然有点惹人厌,但是这样的唐僧形象摆脱了千百年来所流传的固定模式,通过不多的台词、画面却将一个鲜活、有个性、有缺陷的俗人形象展现在银幕前。影片中的各种夸张、无厘头,是处于新时期现代化语境中,大众对于原来高高在上、干瘪苍白的唐僧形象的一种戏谑和解构。文学正式走向大众,从阳春白雪到下里巴人,《大话西游》中的唐僧形象不仅是当时人的审美趣味,更成为一种时代的符号和缩影,彰显出20世纪90年代大众对于传统价值观和伦理道德的反抗和颠覆。
某种意义上,周星驰对于西游故事改编具有强烈的创造性、时代性,他所理解的唐僧形象其实就是现代语境下的大众形象,体现着现代主义的意识。其实,唐僧形象的演变自古以来便是朝着世俗化的方向逐步演进,这一特征在《西游·降魔篇》中达到了巅峰,唐僧形象也在电影中发生了彻底的颠覆,取得了全新的突破。
首先,在百回本《西游记》中的唐僧,虽然是取经队伍中的师傅、领导,但是由于凡人能力的限制,“统帅和士兵的关系仿佛是颠倒的”,“与孙悟空甚至猪八戒相比,唐僧的形象都显得黯然失色”[9]。即使是在《大话西游》中,唐僧的戏份也不如孙悟空出彩,但是到了《西游·降魔篇》中,影片的核心与重点皆是围绕唐僧展开,唐僧被边缘化的情形得以改变。
其次,唐僧的形象逐渐丰满。《西游·降魔篇》中触及了关于“唐僧之爱”的内容,在“爱”的主题之下,增加了唐僧与段小姐的爱情故事。在电影中,唐僧是一个高僧的徒弟,依靠着《儿歌三百首》驱魔,却因为段小姐被孙悟空杀了,最后才体悟得道成为高僧。唐僧并不是一开始就是高僧,而是经历了成长、痛苦,经历过失去爱人的痛彻心扉,才最终了悟,正如他自己所说:“曾经痛苦,才知道真正的痛苦,有过执着,才能放下执着,有过牵挂,才能了无牵挂。” 个人的情爱与禁欲修行的佛教本是相违背的,但是这样一种禁忌却在西游故事中得到融合,甚至成为唐僧成长的关键。电影将唐僧的成长过程刻画出来,这是难能可贵的,只有经历过爱欲、不舍、执着之后,才能开掘出自己的内心世界,领悟到生命的真谛。因此,《西游·降魔篇》中对于唐僧形象的刻画,是对于人物形象的丰满化、内心化、深入化的过程,在一个全新的维度展现出唐僧形象的独特性,具有更深层次的意义。
对于唐僧形象的后现代解读,归根结底是由于大众文化思想中的狂欢意识。《大話西游》以前的《西游记》版本,对于唐僧形象是以一种古典主义的方式进行塑造的,符合的是占据主导地位的儒学价值体系,但是从《大话西游》的改编之后,唐僧便开始以一种不庄重的形象出现在大众视野之中,这种对于正统价值观念的颠覆,揭示的正是大众娱乐时代对于唐僧形象的解构。通过戏谑的方式塑造一个无厘头的喜剧形象,从而与大众产生共鸣,使唐僧形象在这一过程中获得平民性、狂欢性,这一点只有在现代语境中才得以实现。中国人向来缺少狂欢的传统,古代封建社会所追求的都是典雅庄重的形象,但是在大众娱乐文化盛行的今天,唐僧形象经过演变,必然被拆分肢解,而以一种狂欢式的精神被重新塑造。作为大众符号的唐僧形象,消除了阶级差别,成了大众宣泄情感、表现自己的缩影。
参考文献
[1] 吴承恩.西游记[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5.
[2] 慧立,彦悰.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M]. 北京:中华书局,1983.
[3] 玄奘.大唐西域记[M]. 北京:中华书局,2014.
[4] 蔡铁鹰.《西游记》的诞生[M]. 北京:中华书局,2007.
[5]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
[6] 竺洪波.四百年《西游记》学术史[M]. 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
[7] 张锦池.西游记考论[M]. 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97.
[8] 徐笑一.《西游记》中唐僧圣愚形象的演变及特点[J]. 辽宁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6).
[9] 竺洪波.论唐僧的精神[J]. 明清小说研究,1993(1).
[10] 张宗伟.20世纪90年代以来《西游记》的电影改编[J]. 当代电影,2016(10).
(责任编辑 罗 芳)
作者简介:钱梦芝,武汉大学文学院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