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杀夫》《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是两部重要的女性文学作品,以往的文学研究集中于林市、房思琪形象的单一挖掘,缺乏能够将主人公与其他女性角色联系在一起的理论方法和广阔视域。聂珍钊教授提出的文学伦理学批评理论可以将文本中的女性角色放置在贞操文化的伦理环境中,本文通过分析两个文本中女性角色的伦理身份,找到一张以男性主导的婚姻为核心的贞操伦理网,进一步探究贞操文化下进退两难的女性形象。
[关键词] 文学伦理学 贞操文化 女性主义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08-0019-04
李昂的《杀夫》与房思琪的《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一经出版便引起了极大轰动。无论是房思琪式的被强奸,还是林市被屠宰式的婚姻,它们都以极端伤痛的文字揭示了女性在男权社会下进退失据的处境,从而激发出众多女性读者的共鸣。
学界对这两部文学作品的分析不少,但大多数分析的重点是承受同种残害的女性,本文以聂珍钊教授的文学伦理学批评方法,对处于同一伦理身份的女性角色进行归类,系统性整合这两部作品,揭示了以男性主导的婚姻为核心的贞操伦理网是如何使女性在贞操文化下无从反抗的。
一、文学伦理学批评与伦理网
聂珍钊教授提出的文学伦理学批评理论,主张从伦理的立场解读、分析和阐述文学作品及相关研究。聂珍钊教授认为,伦理的核心内容为“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之间形成的被接受和认可的伦理学秩序,以及在这种秩序的基础上形成的道德观念和维护这种秩序的各种规范”[1],而文学的任务就是描写伦理秩序的变化及其变化所引发的道德问题。
但文学伦理学批评并不是对作品进行价值判断,而是要回到文学文本的伦理现场,分析作品中导致事件发生和影响人物命运的伦理因素。所以文学伦理学批评重视文学的伦理环境以及个人的伦理选择,批评核心在于寻找和解构文學作品中的伦理线与伦理结。伦理线来自伦理身份的定位,形成文学文本的纵向伦理结构。伦理线交叉会形成伦理结,伦理结是文学文本的横向伦理结构。本文在伦理线、伦理结的基础之上,提出伦理网的概念,伦理网是将各条伦理线、伦理结统一起来的伦理文化体系。
二、以男性主导的婚姻为核心的贞操伦理网
对《杀夫》和《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两个文本中的女性角色进行伦理身份的定位后,分散的伦理线串联连成以婚姻为核心的伦理网,贞操文化是她们的共同伦理环境。在这张大网下,不同的女性角色都有着各自的成结及解结的方式,但差异之中又显现出惊人的相似性——无能为力的处境。
1.房思琪们的童贞结:肉体与知识的双重性纯洁
破除童贞主要是通过处女膜的破坏而获得伦理禁忌意义的,其不仅是肉体的伤害,更被赋予了一种文化的意义。
房思琪们的童贞结有两个维度,即肉体与知识的性纯洁,并且两个维度互为因果。女孩们对于破处的羞耻心既是李国华快感的来源,也是他的保护伞。她们作为孩童的性教育是严重缺失的,缺失带来性羞耻,这种缺失不仅把教育的义务转让给女童未来的丈夫,还给了李国华这种强奸犯可乘之机。李国华初遇房思琪时,他是不敢对她下手的,然而当李国华注意到房思琪极强的自尊心后,他改变了想法,“一个如此精致的小孩是不会说出去的,因为这太脏了”。房思琪被强奸后追问她的母亲关于家庭性教育的问题,母亲诧异地说:“什么性教育?性教育是给那些需要性的人的。”对于中国人来说,性是上不得台面的肮脏事,父亲作为正人君子羞于谈性,母亲遵循上一辈的教导使女儿保持精神上的性纯洁,女童的性无知甚至可以被算作童贞的一部分。部分男性会认为将妻子从一点都不懂的处女“调教”成床上的荡妇是一件值得炫耀的功绩,正如李国华自我感动的那样,“一个女孩第一次见到阳具,为其丑陋的血筋哑笑,为自己竟容纳得下其粗暴而狗哭”。肉体上的处女情结和精神上的知识纯洁组成的童贞体系由此被建构。
房思琪及其他被强奸女孩的解结注定失败。房思琪假装随意地跟母亲提起有同学和老师在一起,母亲马上说“这么小年纪就这么骚”。她的陈述抹去了性别及主被动关系,还将强奸转成爱情,但母亲还是下意识地把它处理成女同学对男老师的引诱。男性的婚内出轨和强奸这两种罪合在一起,竟变成了女生主动的诱奸。读者可以从她的处境中看出肉体与知识的双重性纯洁体系是如何使女孩深陷旋涡的:承认强奸即表露自己的“烂布”身份,断绝了重新进入婚姻的可能,还容易被扭曲为主动引诱的荡妇;倘若通过自我欺骗扭曲强奸为爱,却过不了自己及社会舆论这关,而保持沉默则永远丧失了话语权,成为贞操文化的牺牲品。
2.妻子们的贤妻结:家庭经济不平等结构下的恶性循环
伊纹、和彩是家庭暴力的受害者,李夫人是忍受丈夫出轨的家庭主妇,林市是婚内强奸的承受者,她们四人从不同侧面表现了贞操文化下的妻子本分,即她们可以为婚姻做出任何牺牲。当妻子本分与个人需求产生冲突时,伦理结便形成了。夫妻悬殊的经济地位是造成妻子欲反抗而无能为力或不愿反抗的深层原因,一方面婚姻中断了女性的自我追求,一方面贞操文化又通过规训妻子加强了整个循环。
伊纹出身优渥,学业尚未完成就被婚姻打断,不仅没能继续学业,就连在家婆婆都不允许她阅读。而对于丈夫一维来说,结婚是和安全的女性过一辈子,“以前接近我的女人都是要钱,这次索性找一个本来就有钱的,而且你是我看过最美、最善良的女人”。简单直白的要求展现出男性对妻子的扁平化想象:温顺、可掌控。他可以任意地对她施加暴力,可以为了表明自己的占有权当着朋友的面强奸她。妻子不是人,而是他的财产。
阿罔官对儿媳妇和彩处处打压,甚至随意编造她的陋习到处宣扬,婆媳矛盾终于爆发。和彩起初通过回嘴、将自己反锁在家取得了初步的胜利。后来许多村民都来围观使婆婆觉得丢了脸,丈夫羞愧难当,最终将和彩痛打一顿。和彩丈夫的暴力是家庭掌权者代表社会舆论行使了惩罚权,原因在于和彩不贤惠的行为使家庭蒙羞。
李夫人知道丈夫出轨后本感到无比愤怒,可想到丈夫对全家的经济支撑、女儿的幸福,又想到这等情况下丈夫愿意小小地认错,她对丈夫的指责似乎显得有点越轨,最终她决定不再追责。
林市是“几件换洗衣服打成小包”嫁到陈江水这里来的,喜宴那晚,林市在丈夫的强暴下几乎昏死。陈江水往她口里灌酒,又“取来一大块带皮带油的猪肉”塞进她嘴里,这举动是整段婚姻的预言,因为他给予她吃喝,他便可以随意地索要她。妇女们看见日趋胖起来的林市,听见夜晚林市的叫喊(实际是惨叫),纷纷说:“你是个好命人。”“让林市吃得又肥又白,这般享受。”久而久之,就连林市都认为自己是个“好命人”,男性的一切暴力行为在婚姻制度下被合法化。
从众人不同的解结方式也能看到经济地位对家庭关系的影响:伊纹是名门女子,对另一半的经济依赖不强,故而敢于离婚,开启新生活;和彩、李夫人没有实现经济上的独立,迫于舆论压力只能继续忍受;林市被丈夫以断粮威胁,暴力的性又让她神经紧绷,忍无可忍的她最终杀害了自己的丈夫。
无论是成结还是解结的方式,它们都与女性的经济地位有着紧密联系。进入婚姻等于被套上了枷锁,妻子本分使得她们深居闺中,难以经济独立,并且在业已形成的不平等家庭经济结构下,她们深陷于妻子本分的桎梏,在长期的压抑中甚至忽视了反抗的可能性,形成不断加强的消极循环。
3.寡妇们的守寡结:作为丈夫终生排他性财产而存在的性
林市母亲与阿罔官都是丧夫的寡妇,她们的伦理结产生于对守寡义务的违背。
林市母亲为换取粮食接受士兵的性请求,但“怕被人强奸就要跑,不跑也会大声喊,大力挣扎,衣裤多少会撕破,哪有人一身好衣好裤被强奸”。阿罔官则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性需求,与他人私底下通奸。
她们的解结方式都很惨烈。林市母亲被家族逼上绝路,不知生死,阿罔官被揭穿后选择上吊自杀。吊诡的是,从鬼门关被救回来的阿罔官原本是贞操文化的刀下羔羊,转眼又变成了给其他女性施压的男性权威代表。她肆意散播关于林市的谣言,将她塑造成不知廉耻的荡妇形象,在林市杀夫后变本加厉,将其杀夫的理由归为“无奸不成杀”,还痛骂林市母亲下流。阿罔官的双面性告诉人们,在妇女的个体精神层面,不仅有社会文化对妇女的规训,让她们无力进行自我的保护,妇女长期受贞操文化熏陶,还有“自甘堕落”“为虎作伥”的可能。
三、贞操文化对女性的规训与惩罚
通過前面的梳理,本文建构起以男性主导的婚姻为核心的贞操伦理网。小说中的女性有着各自的伦理身份和伦理线,面对不同的伦理禁忌亦有着不同的成结、解结方式。但她们的选择在某种程度上都具有被社会经济、文化所决定的无可奈何。从一开始,生理的女性身份为她们预设了发展路径,进入社会即是成为驾驶员操控火车的过程。她们无力控制火车走向,车轨在她们成为驾驶员前就已经铺好,她们要做的只是在恰当的时刻按下按钮。她们在无数次的操练中熟悉了自己的路径,并且牢记于心,最后彻底地沦陷在体系里。
巴特勒在《性别麻烦》中提出了“性别表演理论”,她全然否定了生理决定论,转向了社会建构理论,她甚至认为生理性别也是社会建构的产物。“社会性别是通过在身体表面的在场与不在场的运作,对幻想的形象所做的一种规训性生产。它通过一系列的排除和否定,一些具有意指作用的不在场之物来建构性别化的身体。”[2]性别建构是福柯式的规训,不断地重复、表演使得这一规训深深地嵌入人们的思维。在规训的话语中,人类毫无抵抗地接受了自己的社会性别。“各种行动和姿态,以及表达出来和演绎实践的欲望,创造了一个内在的、统筹性的社会性别内核的假象,这假象由话语所维系。”[2]巴特勒认为,社会性别是制度、实践、话语的结果,是公共行为的符号形式,背后是权力,为了维系这种权力,生理性别的假象才被建构出来。
巴特勒的性别表演理论认为人们需要注意重复的表演对女性的驯化作用,注意约束女性行为的话语,注意话语背后的权力。女性伦理身份、伦理线、伦理禁忌及伦理结的复杂性都可以从这方面被准确把握。伦理禁忌来源于伦理身份的确定,它是先于选择而存在的客观伦理环境,也就是说,女性一出生起就被预定成为女性,而针对所有女性的贞操文化就必然起效。所以,贞操文化下的女性就像火车的驾驶员,规则、准则由身为掌权者的男性所界定,她们只是被动力推着走,从而在贞操文化的体系里被彻底地客体化、边缘化。
房思琪一出生就陷进了男权社会针对女性所设下的话语体系里,她从小被权威(家长、社会舆论)告知女性性纯洁的重要性,她只明白自己必须要遵守这一规定,却不清楚要如何辨别、抵御破坏它的坏人。按社会为女性预定的轨道来说,她要保护自己的童贞,然后清白无染地进入婚姻,遵守妻子的本分,维持妇贞。李国华的强奸是突如其来的火炮,火车无法转向、无法逃跑,只能被动地接受轰炸。羞耻心有如火车的油箱使大火愈演愈烈,本是使她平稳走在轨道上的动力,最后却彻底摧毁了她。对于只有一条轨道可走的火车来说,她无路可逃,只能在大火里毁灭,成为被社会淘汰的疯女人,其他被规训的女性何尝不是如此?
久而久之,这一轨道已经被内化进每个女性的精神世界,她们不仅是轨道的受害者,亦是轨道系统的维护者,她们依靠轨道的存在而获得安全感和优越感。《杀夫》里的阿罔官、河边的那群妇女;《房思琪的初恋乐园》里帮助李国华进行“捕猎”的女教师、饭桌上谈话的大人们都是这样的角色。当她们的轨道暂时安全的时候,她们会因自身未脱轨而对其他偏轨的女性指手画脚。她们用自身的轨道去衡量别人的脱轨程度,进行道德上的指正,从而在被规训的生活中找寻到乐趣,在他人的偏离中树立起正轨的优越感,以此确立自己通过守贞在男权社会里获得的地位。
本文通过分析贞操文化中的女性处境,揭示了女性被严重客体化的现实,女性的自我选择权在整个文化环境、语言体系中被彻底边缘化。一个荒谬的现象出现在人们身边,逐渐被内化成常识——在许多涉及妇女的话题中,不仅欠缺妇女自身的声音,大多人还将这种缺席视为理所当然。
参考文献
[1] 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基本理论与术语[J].外国文学研究,2010(1).
[2] 巴特勒.性别麻烦:女性主义与身份的颠覆[M].宋素凤,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9.
[3] 胡适.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胡适卷[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
[4] 麦金农.迈向女性主义的国家理论[M].曲广娣,译.北京: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07.
[5] 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恋乐园[M].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8.
[6] 李昂.杀夫[M].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4.
(特约编辑 刘梦瑶)
作者简介:陈春伶,暨南大学文学院本科在读,研究方向为汉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