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洁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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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平时所说的洁癖，主要指卫生习惯方面，殊不知，精神也很容易患上洁癖，心理学就有个专门的名词叫“精神洁癖”。现代精神病学认为，洁癖是一种典型的强迫症，表现为强制性思想、行为和情绪。精神洁癖是一个人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所持有的一种强迫性人格，强迫自己的精神世界要绝对清洁，绝对干净，而且还要随时准备清理自己的精神世界，使精神世界基本处于一种真空的状态。现实生活中不乏这样的完美主义者，无论对人对事，都要追求极致，容不得半点瑕疵，追求精神上的“纯洁性”已经到了非常极端的地步，折磨自己的同时，也在折磨他人。

譬如，家长们往往要求孩子既聪明又漂亮还健康，富有个性又服从自己。于是，在教育孩子的问题上，不少家长患上了精神洁癖，每每看到孩子有一点点问题，就惊慌失措，打了鸡血一般，威逼着孩子立刻赶上去，不拿第一誓不罢休。某一天，儿子同学的妈妈在朋友圈发了一张孩子的课外培训作息表，那真是密密麻麻，分分秒秒，让人看了有点“毛骨悚然”。现在流行的“卷”，除了社会环境等客观原因外，精神洁癖者的推波助澜也是重要的主观原因。大家一股劲地卷，一股劲地追求极致，无形之中就推高了标准和参照物，这样恶性循环，精神洁癖的症状也跟着“水涨船高”。

精神洁癖表现在工作上，往往吹毛求疵，让人不得安宁。一个人工作兢兢业业、认真负责，当然无可厚非，不过，我在工作中曾遇到过几个精神洁癖者。比如说，别人一篇稿子写出来，他翻来覆去绝对不满意，一轮操作下来，每每能把人逼疯，甚至也把他自己逼疯了。其实，经过如此这般过滤的稿件，已经钻进了死胡同，往往最后才发现，还是第一稿最好！也就是说，忙活一大圈下来，搭进了那么多的人力物力，尤其是心理上也付出了那么沉重的成本，但回过头来看看，都是无用功。

一个患有洁癖的人不小心喝了一口自来水就会致命，同样，精神洁癖者遭遇一点点精神挫折就会在心灵上留下伤痕，而且很难救治。也就是说，一个太纯净的心灵，可能一粒尘埃就构成了玷污，甚至于置其于死地，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有人建议，精神洁癖者在订计划的时候，应遵循“二八定律”，即十件事情做好八件就應该感到满意，如果第九件事又成功，应感到十分高兴；如果能做好第十件事，那么就给自己一个适当的奖赏。这种给自己留余地的做法会使自己处于主动和从容的地位，精神压力也会随之减轻。

我自认为缺点很多，也知道其中有不少是与生俱来的，是没法改变的，但又总是忍不住要去克服，就在这种拉锯式的较量中，冲突总是伴随着自己，疲惫了身心。我常常想，这都是为了什么呢？有的时候，我甚至怀疑自己患上了精神洁癖。尤其是年轻的时候，感觉什么东西都不能将就。比如说，遇上一个话不投机的人，连坐在一起都感到别扭，更不要说聊一会儿天，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受了委屈。随着年岁渐长，我常常教育自己要圆融一些。我深知，只有圆融一些，才能够在很多事情上放过自己，更好地与自己相处，也才能更好地与别人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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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想做一个完美的人，殊不知，我们人人都有缺陷，这是人性本身，是造物主先天性的安排。某种程度上，缺陷也是一种完美，或者说，缺陷也在一定意义上成就了完美。人常犯的一个错误就是不能正确对待自己的缺陷，殊不知，人有了缺陷才更加显得真实，一个有缺陷的人能够让人感觉可信。无数的事实告诉我们，一个学富五车的智者，很可能弱不禁风、目中无人。同样，一个才华横溢的艺术家，很可能在私德上有这样那样的瑕疵。

“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就会为你打开一扇窗。”一个人的缺陷或许成就了另一份完美。我们需要以开放的胸襟和多元的理念接受它们。蔡元培的兼容并包，成就了一座人格和文化的丰碑。一般意义上说，一个健康的、饱满的人，正是因为在精神上兼容并蓄。因此，一个患有精神洁癖的人，最好的救治办法就是精神上驳杂一点，心灵上粗放一点，这样才能提高精神免疫力，也才能正确地理解人性的永恒与人生的丰富。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对心灵来说，要随时准备接受那些我们曾经无法接受的东西。因为我们不知不觉间进入了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时代，每时每刻都有那些我们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东西呈现在眼前。对任何事情都自以为是地“斤斤计较”，其影响往往是可怕的，我们容易失去宽容，而宽容才可以创造出宽松的环境，只有在宽松的环境中，才能够创造出更加健康文明的社会。

许多人都会犯这样那样的错误，人人都活得不轻松，有太多的烦恼与无尽的困顿折磨着自己。那么，我们怎样才能正确地对待自己和他人呢？宽容无疑是一剂良药，它意味着一个人能够在很多方面放过自己，与此同时，面对他人的时候，能够真正做到换位思考、多元思考。当然，我们在谈论兼容并蓄的时候，切莫滑向另一个极端，那就是抛弃是非，甚至在很多事情上预设立场，然后，按照自己所认为的立场议论是非，这离事实和真理只会越来越远。因此，在精神洁癖和兼容并蓄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显得尤其重要，考验着一个人的智慧和价值取向。

三岛由纪夫在《假面的告白》中说：“所谓洁癖，就是一种受欲望指使的任性。”这句话的意思是，精神洁癖从本质上来说，不是一般意义上所标榜的那种“纯洁性”，它其实还是一种欲望化的表现，而且不受约束，甚至泛滥成灾。针对精神洁癖者对财富的“道德审判”，马克斯·韦伯说，“仅当财富诱使人无所事事、沉溺于罪恶的人生享受时，它在道德上才是邪恶的；仅当人为了日后的穷奢极欲而追逐财富时，它才是不正当的。倘若财富意味着人履行其职业责任，则它不仅在道德上是正当的，而且是必需的。”马克斯·韦伯的这句话，从侧面揭示了精神洁癖的偏执乃至偏狭。

说到底，治疗精神洁癖，需要调整行为目标，需要重塑心态信念，更需要进行哲学反思。正如一些学者所指出的那样，过分强调意义世界、价值世界而远离甚至排斥现实世界，就会缺乏改造现实的有力手段；过分强调外在价值的合理性就容易忽视对生存状态的关注，使人们对价值的追求带有狂热倾向，诱发一种脱离理智的想象，最终患上精神洁癖。学会正确客观地认识自己、评价他人和社会，拓宽视野、舒展身心，从而放过自己，也放过他人。当然，从根本上说，还需要社会创造更加健康、多元的人文、体制环境，只有充分培育了这样的土壤，才能大大压缩精神洁癖的生存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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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我们在探讨精神洁癖的种种症候时，也不可抹杀其某些方面蕴藏的正面价值。正是因为他眼里揉不进沙子，精神洁癖者对自己和这个世界更加“恨铁不成钢”，总是为了追求一个理想的、完美的世界而努力，即使蹈海翻江犹未悔也。从这个意义上说，在一个混沌的社会中，精神洁癖因为它的纯洁性，也因为它的执着品质，往往意味着可贵的坚守和屹立的姿态，成为一种精神的高标。精神洁癖者不甘于随波逐流，即使生活和事业被挤压垮塌。面对太多的荒唐和扭曲，他们没有选择退缩与苟且，而是勇敢地冲上前去，这种姿态常常显得悲壮。

《红楼梦》为什么成为永远的经典？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塑造了宝黛式的精神洁癖。贾宝玉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觉得清爽无比，见了男儿，便觉得浊臭不堪。”林黛玉说：“愿我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不叫污淖陷渠沟。”宝黛式的精神洁癖，不但表现为爱情上的纯洁性，更表现为对污浊世界的抗拒与厌弃。他们的特立独行，他们的精神高标，尽管最后“好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但谁能否认这种精神洁癖的永恒价值和迷人魅力呢？

因此，面对常识和逻辑，我们恰恰要保持精神洁癖，换句话说，为了维护常识和逻辑，我们常常需要精神洁癖般的坚守，哪怕是矫枉过正。我们在提倡宽容的同时，要注意另一个问题，即对一个各种问题层出不穷的社会来说，多一些精神洁癖，更有助于大浪淘沙，这不但能够荡涤社会的丑恶现象，而且能够推动更多的人明辨是非。尤其是在涉及社会公正等公共价值时，精神洁癖所体现出的执着乃至于偏执，尤其可贵。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不一定要做精神洁癖者，但在面对各种非正常现象时，要拥有精神洁癖。

鲁迅是一个“痛打落水狗”的人，他的眼睛里容不下一粒沙子，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他具有精神洁癖。正是这种精神洁癖，使他的思想更加敏锐，他的作品不但深刻地揭示了国民性，对各种各样的社会丑恶现象，更是“一个也不放过”。相对来说，胡适则是一个宽容的人，乃至于“我的朋友胡适之”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不过，胡适在大是大非上毫不含糊，尤其是对他一辈子所坚持的民主、自由价值观，则表现出非常“固执”的坚守，乃至于他面对各种势力的拉拢从不妥协放弃，即使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很显然，这也是一种精神洁癖。

其实，我们很多普通人也有或多或少的精神洁癖。这些年来，有人热衷于在一定的时间中远离世俗的污浊，回归心灵的沉思和精神的提纯。对个体来说，这样的精神洁癖，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积极”的努力，正如隐居终南山的年轻人，很多人半年不到就回来了。这充分说明，精神洁癖终究还是要回归现实世界，它需要在个体与现实的互动与张力中，真正体现其激浊扬清的力量。

贾梦雨：《新华日报》高级记者，《传媒观察》副主编，南京大学研究生兼职导师，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博士。十多次获江苏省及全国副刊作品一等奖，两次获江苏省紫金文艺评论奖一等奖，2017年10月获第六届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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