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伐
那一年的元旦,我带着儿子来到了成都。
三天之后,整座城市和世界天翻地覆。
成都大概是我去过最多次的城市,却是我最不喜欢去的城市。
不是成都不好,而是因为我去成都通常只为一件事——出差。
再美好的城市,怀着工作的心态去,尤其出差还总意味着加班,就怎么都美好不起来了。好在我算老员工,还能自己选出差的城市。我选成都,不是因为我有多喜欢这里,而是因为离西安近,高铁两个多小时就能到,最快的班次甚至只要一小时三十七分,中间不停,一站直达,比我每天从家到公司都快。
这次带儿子去成都,我忍不住在高铁上向他炫耀自己的博学,就像世界上大部分的爸爸一样。
“儿子,你知道吗,一百多年前高铁刚开的那会儿,西安到成都可是要四个小时的。”我喜欢直接喊他儿子,而不是他的名字,大名让人有种疏离感,不像亲昵的一家人,而小名……他妈当初不知道怎么想的,起名叫闹闹,这名字勾起的痛苦回忆过多,我至今拒绝使用。
“一百年前也有三个小时就到的车次。”儿子兴趣缺缺,甚至觉得只省了一个多小时没什么意义。
“你怎么知道的?老师教过?”儿子刚上小学,他知道的比我多这点儿,让我有一种学费没白花的满足感。
儿子在数位板上戳来戳去,头都懒得抬,“爸,你知道我会上网的吧。”
我在自己的手机上用家长监管权限,断了他的网络连接。
儿子没趣儿地开始打内置游戏,我再次改了他的程序权限,让他只能打开学习相关软件。十分钟后儿子开始问我作业题,我对着一道题琢磨了十五分钟,怀疑自己可能没上过大学,甚至可能没上过小学……
我默默点亮数位板,“你想看动画片还是电视剧?”
此时正是元旦假期,妻子说我要是再不带儿子出来玩,让她好好去加班,她就让我再也见不到儿子。于是我说好,我元旦刚好要去成都出差,带儿子去看看熊猫。
事实证明儿子并不喜欢看熊猫,对青城山、都江堰和乐山大佛统统没有兴趣。我在当地雇了个伴游,带他四处玩,但他只玩了一天,回来就一直喊没意思,宁可待在酒店吹空调、睡大觉、看电视。我被工作上的事搞得焦头烂额,就全都随他去了。
返程的时候,儿子忽然提出要坐飞机。
飞机比高铁只省了一小时,却要提前到机场。而且成都与西安的火车站都在市区,机场却远到难以言表。成都现在的机场在简阳市,西安更是秉承了机场在另一个城市的优良传统,老机场还在咸阳市,而新机场远在渭南市,我得再坐二十分钟的高铁才能回西安。
这是得有多闲,多爱折腾,觉得自己活得有多无聊,才要坐飞机在这两个城市间穿梭?成都往西安的飞机一天只有一班,还是晚上十一点的末班,还不够说明问题吗?
但儿子非常坚定,他要坐飞机。理由简单而充分——他还没坐过飞机呢。
我以为带儿子出门只坐高铁,只去高铁三小时可达的城市是对他好,没想到这孩子不领情,心心念念的只有自己长这么大还没坐过飞机。也许生活就是这样,你想着对一个人好,却不知他想要的并不是这样的周到体贴。
儿子在飞机上非常兴奋,即使航班延误都没有影响他的心情,甚至还觉得很赚,“多坐了这么久,又不用多花钱,多划算。”
儿子,交通工具是时间越短的越贵好吗?这孩子这智商是随谁?肯定不能是随我。
“那为什么成都飞拉萨的,比成都飞西安的贵?”他指着刚查出来的票价认真问。
我帮他在游戏里充了值。儿子你乖乖打游戏好吗?我保证不告诉你妈。
我在无聊的等待中昏昏沉沉睡去,醒来发现已经一个多小时了。机舱里气闷到令人不适,空姐推着餐车和颜悦色地发给我一小袋钵钵鸡,问我喝红枣茶还是菊花茶。
等我吃完有史以来最平稳的飞机餐,飞机还是没有开动的迹象。有人隔着走道凑过来,满脸都是胡茬和自来熟的笑容。
“能借用一下您的手机吗?”他说,“我想补买个延误险,但手机连不上网。”
我一下被提醒了,不知道现在买还来不来得及。手机从面世到现在已经变了许多样子,但这个名字却留了下来。我从手表中抽出手机来,那是一指长的“纸卷”,展开来,形成一张屏幕。
我的手机虽然有信号,甚至还是满格,但所有软件都连不上网。我干脆打了保险公司的电话,倒是立刻就接通了,电子接待声音甜美,问我需要什么帮助。我说想通过电话买延误险,报了身份证号后,客服告诉我系统故障,暂时无法购买。
儿子告诉我,他的游戏一直连不上,看我在睡觉,没敢告诉我。我注意到手机里有条未读消息,是银行反馈刚刚的游戏充值没有成功。
这會儿连儿子都开始焦躁起来了,因为他怕延误太久,他妈妈在家担心。
我打给妻子,电话却无法接通,而且是“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
我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空姐推着车再次从旁边经过,问饮料要不要续杯。胡茬男人抓住她发难,说没有信号一定是航空公司的故意。
老兄,你电影看多了吧?
“你们开了屏蔽器对吧。”他信誓旦旦地说,“我在网上看到过的。如果航班延误,你们就会这么干,怕我们在网上爆料。”
他说的倒是有几分道理,我缓缓安下心来。
旁边儿子一语戳破,“但等飞机飞到了,下了飞机,还是可以爆料啊。”
我直接打给运营商,客服提示说“网络故障正在排查,请耐心等待”。
廊桥重新连接,给我们所有人下了飞机,机场的Wi-Fi能连上,却依旧连不上网络。我灵机一动打了儿子的电话,铃声顷刻响起。但再打给妻子,还是不在服务区。
我茫然地站在候机大厅,一手牵着儿子,一手拎着登机箱。有人情绪激动地问机场要说法,有人在旁边偷偷传着小道消息。
“你知道吗?听说出事了,前面有架飞机丢了。”
“什么丢了,那叫失联好不好。”
有飞机失联吗?这倒是能解释为什么飞机一直延误甚至取消,网络屏蔽通信管制也算是勉强能够理解。
航空公司安排了住宿,就在机场旁边。一路过去我听到了各种流言,在候机楼里,在去酒店的摆渡车上,在酒店前台等登记的时候……不同的人说着飞机失联的消息,但他们似乎说的并不是同一个航班。
提到的航班有从成都到西安,到西藏,到西班牙……我从这些或恐慌或调笑的流言中穿过,候机楼大屏上所有航班全部取消。我驻足了一会儿,流言中提到的航班悉数在列。
当听到失联的不是一架航班,而是全部航班的时候,我内心甚至没什么过于强烈的波动。
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是一个陌生的男人。他身材瘦弱,头发稀疏,穿着运动鞋配纯棉衬衫,戴着最新款的智能眼镜,还是顶配的那种。
他敲开了我在酒店的房门,说了一通这种言论。他神经质的样子和神秘主义的言论让我很想把门摔在他脸上,但儿子卡进了我和他之间,一脸兴奋地想要听更多。
“请你相信我。”他说着翻出来一张工牌,那上面印着四川大学的Logo,名叫袁力,数学系的教授。
我不由得又打量了几眼,他看上去可是比我还要小好几岁,这个年纪就能评上教授,应是学科能力相当优秀。
他说他今天是被紧急喊来帮忙的,所有已经起飞的航班全部同时失联,机场找遍了所有可能帮得上忙的人。他和通信、软件等各种专家检查了所有的系统,无论硬件、软件,查不出一点儿故障。
飞机失联,机场找一个数学系的来帮忙?我不好意思直接问出来,那样太失礼了,但我把这个问题写在了脸上。
“系统中有部分是我帮忙编的。”他说。
看来这是个能写系统的数学教授?还真是挺多才多艺的。
“这不算什么,写系统不过是业余爱好罢了。”他嘴上这么说,脸上的表情倒是蛮受用,“我还有一个物理学博士学位,但川大数学系比较强,所以入职的时候选了数学系。”
请问如此全才的教授同志,这大半夜的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呢?
“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做个实验?”他拎着一把车钥匙。
我关上了门,尽量没摔在他脸上。
他又咣咣咣地敲开门,“我换个说法,我做实验,同时送你回家。”
他要开车走高速,送我和儿子回西安。我隐约明白了他想做的实验是什么,我问他为什么找我一起,这酒店被困的乘客不止我一个。
他一个大男人,忽然不好意思起来,“因为你是第一个,没在我说完第一句话就把门摔在我脸上的人。”
我还没表态,儿子已經背上了他的包,拉着他的儿童行李箱,整装待发的模样。他只用一句话就说服了我,“我明天要上课。”
可真是比我明天要上班有说服力多了。我迟到只会被扣钱,他迟到我可是要被他老师、他妈、他姥姥姥爷,以及我爸我妈一起唠叨埋怨,甚至可能还要在未来一整年中,时不时被拉出来鞭尸。
袁力指着手机,“导航失灵了,我需要一个认路的人。我跟着导航有时候都找不到路,更别说现在没导航了。你是北方人,还是西安人,一定可以吧?我去过西安的,那里的人指路都说东西南北的。”他说的仿佛北方人都自带定位系统一般。
这位朋友,你是不是对北方人有什么误解?
“所以,你不认识路?”他失望。
“不,我还真认识。”我夺过车钥匙,我要捍卫北方人的尊严。
虽然连不上网,但离线地图还能用。看着离线地图,我指导袁力开上京昆高速,远远就看见高速入口难得全部落着杆。
在上高速自动扣费的时代,这只代表了一种情况——高速封路了。
人工智能播报着歉意,说高速发生了事故,暂时封路,请我们回城。我望了一眼反方向的高速,也是一样被封了。
双向被封,那得是什么级别的重大事故?
我们不死心,改道成巴高速,甚至是要绕远的成南高速。都一样的,全都被拦在了高速路口,全都被告知发生了事故,暂时封路。
我忍不住想上网吐槽,可惜没有一个社交平台能连上网络。
这就能堵死我吗?我像是这么容易放弃的人吗?我招呼袁力下车,我亲自开。我心里淌着一团火,也许我开得足够快,不好的直觉与惶恐便追不上我。
我向108国道开去。这条曾经的著名自驾路线,如今已经半废弃了,只有怀旧或是小清新的人,专门走这条穿秦岭的“低速”,体验川陕两省的沿途风情。108国道口没有工作人员,也没有封路的道闸。我终于开上离开成都的路,沿途的风景在夜里全是黑黢黢一片。
路上只有我这一辆车两束车灯的光线,略带橙色的车灯光束中,能见度缓缓下降,仿佛正在开进一片雾中,或是霾中。很快,周遭模糊一片,只有浓重的迷雾。
有那么一瞬间,甚至让人有了这个世界并不存在的错觉。
这样的能见度,很难再继续开了,简直是逼着人掉头一般。我放慢车速,咬牙坚持向前。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觉得可能有一晚上那么久,但儿子说只有一个多小时,车终于开出了迷雾。我们没有欢呼,我总觉得不会就这么简单。又开了半个多小时后,我们开进了一座城市。
按我的车速,这点儿时间本到不了任何城市。
我们在沉默中开着车,看着街边林林总总的门店,各色的小吃店、饮品店和便利店闪过,餐厅闪烁的招牌菜带着明显的四川特色,甚至把“成都”两个字明晃晃地写在招牌里。
我和这座城市里的两千多万人,全都被困在了成都。
人们都说成都是个舒适的城市,天府之国,少不入川。我承认这里可能是全国少有的一个在高速发展快节奏生活的同时,也依然能保持闲适生活的城市。如果不是这个季节来的话,我会更喜欢这里一点儿。作为一个北方人,我真的过不了没有暖气的冬天。
酒店当然有空调,但我没法在酒店再住下去,因为一个极其现实的问题——没有钱。在静脉识别支付的时代,我钱包里的现金永远不超过一百块。但是很不幸,现在连不上网,无论我账户里有多少钱,全都刷不出来。
我本是一个有房、有车、有停车位、有贷款也有存款的人,忽然之间,一切归零。
我很郁闷,但我又能怎么办?既然人没死,日子总得继续过啊。当爹的人可没资格也没时间自怨自艾。
也许成都人骨子里都有种淡然,整座城市一点儿都不慌,该喝茶的喝茶,该采耳的采耳,该打麻将的打麻将……麻辣火锅还照常卖,鸳鸯锅还是只有中间一圈不辣,老妈兔头与蹄花依旧在这冬日里让人忍不住再来一份。
第二份蹄花热腾腾地端上来时,我抓住机会问老板,他招不招人。没有网络游戏可玩的儿子百无聊赖,蹲在地上捉蚂蚁玩。
老板客气地回绝了我,于是我问他知不知道哪里有租房的,第一个月能暂缓房租的那种。这时候,旁边桌上的美女闻言径直坐到了我的斜对面。
“我租给你啊。”她快活地说。
仔细看,她还有点儿像某个明星,五官和脸型至少有八分像,但神态看着不像。明星是光彩照人的,而她是亲切可人款的。
听我说她像明星,她立刻兴奋起来,“对对对,我就是照她整的。但她的脸型现在不流行了,我打算等一切都正常了,就把下巴重新修一修。”
她说自己叫刘颖,说话间有一种天真的样子,仿佛电视剧里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傻甜白。说话的时候她微微歪着头,在蹄花蒸腾的热气中,嘴角挑起弧度。
儿子不满地戳了戳我,“汤要凉了。”
刘颖说她在成都有两套房,和男友一起买的。本来计划一套自己住,一套接她父母来住。没想到她父母还没来,成都便和整个世界失联了。而她男友,刚好昨天去北京出差。
此时,在成都便只剩下了她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举目无亲。她说她来这里不久,也没什么朋友,之前靠男友的收入,也没有工作。此时只能先租出去一套房,保证日常生活。我大概听出来她之前是什么情况了,凭她的容貌和给人天真无邪的感觉,确实会有人愿意给她甚至她父母买房,许下“我养你”的承诺。
她摸了下儿子的头,说我这样带孩子的最好了,稳定、有责任心,还安全。说话时她一直盯着我笑,那种看多了会有人心甘情愿为她买房的笑。
还好,我是有老婆孩子的人,自然该对这种笑免疫。
两个多月后,网络基本恢复。之前网络其实是通的,因为成都本地的基站完好。无法登录网络是因为各大平台的服务器不在成都本地,如今这些主流平台是全都玩不转了,但凡事有需求就会有供给,这两个月立刻有本地的公司补上,开发了功能相似的软件和平台。
这其中就包括了我的新老板。他本来不过是天府新区的一個普通程序员,在这个忽然被孤立的城市中发现了新的商机,招募了一群人开发了成都本地版的种草社交平台。
银行账户也开始逐步恢复,所有银行都在全国有不止一个数据备份中心,它们中有些在西南选择的是成都。而另一些在重庆备份的,宣布可以用手机运营商证明的流水短信先恢复部分资金。
有时候,我觉得人生说不定就要这样了。就像现代的鲁滨孙,而成都就是我漂流到的孤岛。
“那么其余两千万人,都是你的星期五?”袁力问我。
我和袁力在我租住的小区外的串串店吃饭,每人都先来他一百串。我辣得偷偷擦鼻涕,儿子早早吃不下了,不知从哪里又抓了蚂蚁,放在餐桌上摆弄。
自从他常玩的游戏全都不能登录,就迷上了玩蚂蚁。我要他别往餐桌上放,小心被串串店老板吼。他人小鬼大地跟我玩起文字游戏,撕了张作业本纸,铺在餐桌上。
行,我就看蚂蚁什么时候从纸上爬到桌子上。
我耐心地等着,蚂蚁没晃神多久就开始爬,一往无前地向着作业纸的边缘爬去。还没爬几步,儿子用一根蛮粗的笔,在它前进的路上画了一道。
蚂蚁犹豫了一下,改道了。
在它新的前进方向上,儿子又画了一道,于是它再次改道,儿子再画……玩得不亦乐乎。也许那笔迹中有什么蚂蚁不喜欢的东西,或者它只是单纯地为这忽然出现的黑色印记感到危险。
袁力忽然开口了,“你知道吗?我们就像是这蚂蚁一样。”
他说:“其实,有时候蚂蚁的命运、人的命运,甚至城市、行星的命运,都是一样的。我们以为一辈子可以按部就班,不会碰上大风大浪。但这只蚂蚁会忽然被捉,人可能会遭遇变故,而行星说不定也会遭遇陨石。”
我忍不住笑笑,为行星遭遇陨石。
他一本正经地瞪我,我忍不住想他上课时是不是也这样瞪玩手机的学生。“人类之前,地球的霸主是恐龙,它们称霸地球的时候,能想到自己会因为陨石撞击而灭绝吗?”
我不知道恐龙能不能想到,但我仔细想了一下人类被陨石灭绝的画面……老实说,我想象不出。在我的世界观里,人类至少不会在我的有生之年遭遇末日。
他蓦地站起来,双手夸张地比画,仿佛想把整座城市圈在其中,“你不觉得,现在就是那个变故吗?”
现在当然是,我甚至想过会不会我们其实是活在程序中,其他的服务器已经关闭,成都是最后的喘息之地。我还想过这也许就是末日了,但成都实在太巴适,即使成了一座孤岛,我也感觉不到丝毫末日的气氛。
甚至有一种“就这样也行吧”的感觉,不这样还能咋地。
“不,不,你想错了,大错特错!”袁力夸张地挥舞手臂,一时间仿佛站在了讲台上,向学生或是什么评委会讲述自己的最新发现。
“当然不是虚拟世界,我们是现实存在的,不是一堆数据。真相比这刺激多了。”
他随手抄起一根串串,上面串着几片土豆,红色的辣椒沾在黄色的土豆上,红油向下淌着,滴落在他的裤子上,洇开一片油渍。
“现实就是这个!”他举着串串,随着说话抖动,红油差点儿溅到我脸上。
啥?串串吗?
“对对对!”他激动,土豆串抖得更厉害了,“现在的世界,就是串串啊。”
我的四川话不及格,但怎么也来过成都这么多次了,多少也算是懂一点。“串串”在成都不一定指串串香,也有可能是中介的意思,还可能是表示“多”,甚至是表示可笑或不屑的语气词。
在这几个意思里,我琢磨,他难不成是想说现在的世界就是个笑话?
“不,不,不!”他连说了三个不,恨铁不成钢写满了全脸,用想咬人的眼神瞪我。我推了推他的手腕,让他举着的土豆片串串占据他视野中心。
你那眼神,盯着食物比較合适,别盯着我。
他把土豆串串丢回餐盘,气势如虹地连抽了三根牛肉串串,分别是野山椒牛肉、笋子牛肉和泡椒牛肉。这三串他几乎是一口吃完,一串接一串行云流水,吃完接着瞪我,“怎么?我吃够了肉才能有力气跟你讲。你说这土豆?这土豆是我给你演示用的。”
但也许是他讲述的欲望被这三串牛肉压灭了,他没有直接讲世界和串串的关系,而是从更远的地方开始。
他一开口就是十三年前,我不由得往自己的盘子里多放了一把串串。
他问我十三年前,有没有看过极光。
我当然看过啊,我又不瞎。那一场极光覆盖了全球,持续了差不多一个月,那个月的夜晚只要抬头就能看到极光,不用专程奔赴极圈。那时候我还在上高中,马上高考,据说那个月做的所有事都会有好运,于是我每天都在极光下许愿,希望能考个好大学。
可惜,后来我考得中规中矩,一定是全国的考生都在极光下许了愿的缘故。我记得那时候有关极光的各种传闻充斥着网络,各方面专家和网络专供专家像过年一般兴奋。
袁力承认,那时候确实有许多人靠极光发了论文。比如研究发现,这场极光不只是在两极出现,是因为高能粒子和射线的密度,超过了历史峰值的无数倍。
袁力用手机给我展示了一堆论文,各种语言的都有。我让他说重点,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堆,我只好自己总结了重点——按理论计算,如果要产生如此强烈的太阳风,怕是得太阳爆炸才行。
他又给我看了另一堆数据,我真的一点儿都不想看了,尤其是不想知道数据的出处,来源多权威和我都没关系。
结论就是,那些射线也好粒子也罢,全都直接来自宇宙,但不是来自深空,而是来自小行星带与木星之间。
即使看不懂,我也不由得去看了眼数据——果然看不懂。但就算以常识判断,太阳系内的任何地方,也不该有如此强烈的射线。
“当时政府派出了探测器,但探测器采集的数据还是机密文件,只有达到一定级别才能调阅、研究。我因为工作关系只看过一部分,”袁力压低声音,仿佛在说一个天大的秘密,“没有射线源,那些射线是凭空产生的。通俗说,就是在太空中有一个点,射线从那里辐射出来,但那个点不具备任何辐射射线的条件。你想想,凭空产生的射线,狠狠地扇了质能守恒的耳光。”
他忽然抓起一次性杯子,把啤酒倒在桌上的蚂蚁头上。
“你觉得,蚂蚁会怎么看待从天而降的啤酒?”
大概会觉得人类很闲很无聊而且很浪费吧。
“你看,蚂蚁在这张餐桌上走,它的活动范围是二维的。这时候从上空倒水,它是无法抵抗的,因为我对于它是超维的。同理……”
我示意他打住,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了。我本以为我在听一场Nature的讲座,没想到忽然变成了科幻小说,还是至少二百年前就有人写过的那种。
“我有证据。”他又调出一连串数据和论文来,充斥着复杂的演算推导,“这是清华一个教授的论文,足够诺奖提名级别的。但因为数据没有完全脱密,无法完全公布,这篇论文的贡献度远远低于它应有的价值。”
这我倒是有点印象,前些年有过新闻的,说有研究表明可能有高维智慧生命存在,最终被各路以营销和流量吃饭的搞成一场闹剧。
“所以,你是想说有一种高维生命,十三年前从小行星带和木星之间向地球释放射线和高能粒子?”
这确实能解释射线的来源,就像人可以从上空的任何位置,向餐桌倒下啤酒。如果真有高维生物,当然也能随意插入我们空间的任何一个位置。
但是,这没法解释这些高维生物到底想图什么。就只是想让一颗蓝色星球上微不足道的生命随地都有极光看吗?
“我有一个假想,”他说,眼里是能发顶级论文的激动,“这些高维生物,是在做实验。”
通过让全世界看极光的方法?
袁力气得直摇头,“当然不是!那只是在寻找实验对象!我认为,那些射线是他们的某种扫描设备,他们在收集数据,评估并且选择合适的实验对象。”
我跟上了他的思路。所以,让成都从整个世界中孤立出来,就是他们的实验?他们选择的实验对象,是成都这座城市?
成都是现实中的瓶中城坎多①——实验室的培养皿,留在城里的我们是实验室的小白鼠?接下来他们要对我们做什么?
“不不不。”袁力这顿饭的时间,似乎要把他一年份的“不”都说完。他拾起刚才扔在桌上的土豆串串,指着中间的一片土豆,“这才是成都。”
他指着整根串串,“而这,才是他们的全部实验,也是我们的世界。”
“别忘了他们是高维生物,至少四维。他们能对我们的空间,做类似这样的事情。”桌上的蚂蚁不知何时爬走了,正顺着桌子腿向下爬,快爬到地上时被袁力一把抓住,放回到纸中央。
趁蚂蚁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袁力折起了纸,蚂蚁所在的平面,骤然天翻地覆。
我心里忽然有点儿难受,从他手里夺过了纸,把蚂蚁抖落回地面,看着它迅速地爬走,消失在墙角。
一旁的袁力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自己的发现,“他们把世界拆开了,也许每个城市都是一片,也许有不同的大小,就像牛肉与笋片都串在同一根签子上。整个世界层叠起来了,成了一根巨大的串串。”
他吃掉土豆片,只留下最后的竹签,举起来给我看,“而把这些层叠世界串起来的,就是时间。”
我好像在哪里听说过,时间具有一维性,被许多观点认为是第四个维度。
就算他的理论是真的,又能怎么样?就算知道了如今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又有什么用?就算蚂蚁知道有人在操弄它脚下的纸,凭它自己也展不开折叠的纸页。
“不不不,”他又在说“不”了,“我有一个设想,也许能让世界恢复正常。”
袁力的设想很疯狂,而且很……科学。不是说他的设想很有道理很有科学依据的意思,是说他的设想,只有搞科研的人才想得到,并且能理解。
他說既然是实验,内在逻辑总是一样的。实验总有成功和失败,而现实中失败总是占多数。如果高维生命发现实验失败,或是注定会失败呢?一般来讲会放弃实验,或者至少会放弃这个实验对象。
毕竟大多数的实验并不会只有一组对象,我们的世界也许只是众多对照组中的一个。这一组实验出了问题,舍弃掉便是了。
万一发现实验失败后实验员会倒掉培养皿呢?他兴冲冲的样子,让我不忍打击。更多的,也是想给自己留下些许希望。
袁力的设想很好,但他的学校不买账。他兴冲冲地申报了科研经费,却在选题辩论阶段铩羽而归,评委会认为只有数学演算与理论推导,不足以支撑他的猜想。他为“猜想”这个词在评委会面前当场发飙,评委会经过研讨,为用词不当向他道歉,把“猜想”改成“假说”,然后拒绝了他的申报。
他一气之下,当场辞职。他说学校极力挽留,但他去意已决,决不悔改。
“请问您要去哪里呢?”院长问他,把“您”字说得带有北京人特有的腔调。
其实袁力也不知道,他也不是本地人,离职之后连宿舍也要交回。在本地没什么朋友,和同事关系似乎也不算融洽,头脑一热,便抬腿来了我家。
元旦假期不少家庭出游,因为世界层叠再也没有回来,于是中小学都富余出了名额,让我带着儿子在临时出台的《无户口适龄学生入学办法》下捡了个漏。袁力来的时候儿子正在上学,我正在工作,劝说小区门口的甜水面馆和我们平台合作,靠“种草”的流量成为新一代网红。
于是我们就顺便一起吃了个面。作为一个北方人,甜水面几乎是我在本地的最爱。手工棍棍面劲道,入口微甜,后味微辣,带着特有的香味,吃两口面嚼一口花生碎,我不能说心情舒畅,但确实味蕾绽放。
“这甜红酱油可是我亲自熬的,”店老板得意扬扬地捧出一罐酱,招呼我多闻闻,“加了好几种香料熬制的。这配方可是我家祖传的,现在好多人都不会做了,以为光放甜面酱就行。”
美味的甜水面并没有拯救袁力的心情,他哀愁地只吃了几口,说他今后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的计划和研究会很花钱。比起让世界恢复正常,他更在意的是他的假说究竟是否正确。
他给我看他的开题报告,我看不懂也不想看,但不得不假装看得津津有味,反正我看久了他总要解释的。事实上,我连标题都没看完,他就急不可待地开讲了。
“我想到了一个办法,就算不能让高维生物的实验失败,至少也能让世界恢复正常。”他抽出一根筷子,让我想象那是一根竹签,“这是串串世界的签子,我们被切成片的世界全靠这个连接。”
你可以就让我想象那是一根时间、一个维度的,我上过大学的好吗,就算不懂弦论,至少学过高等数学和线性代数。
我很快为自己的嘴贱付出了代价,他后面说的话我就全听不懂了,他开始大量引用我听不懂的名词,而我甚至听不出那是哪个学科和领域的。我忍不住问他能不能讲得通俗点儿,因为……对,我要回家讲给儿子听。
“还是用串串举例吧。”我把餐巾纸插在筷子上,做成简易的串串道具,不由分说地塞进他手里。
餐巾纸顺着筷子,一张又一张地滑到他的手上,上面还沾着甜红酱油。
他把筷子和纸扔在桌上,专心致志地吃甜水面,花生碎一颗一颗地吃,完全不想理我的样子。
刘颖就是这时候进店的。这两个月她一直没出去工作,就靠我给的房租生活。但就凭这点儿房租还过得有模有样,我怀疑她可能还是有些存款,或是知道男友的支付密码。
刘颖进门的时候,袁力正吸溜着一根面,一抬头和刘颖正好四目相对。那一瞬,我看到他的眼睛仿佛在发光。
我招呼刘颖坐过来,相互介绍了两人,袁力执着地在我的介绍后又添了一长串名头,每一个都让人感觉他至少是全国十佳。
刘颖没要面,要了份红油水饺,外加两串糖油果子。水饺灵秀小巧,她一口一个,塞进嘴里满满当当,辣椒沾在嘴唇上,比她的口红颜色更鲜艳、光亮。
她轻巧地舔了一下唇,冲我们露出一个笑。
袁力几次想开口,却都没说出话来。他忽然专注于手机,我偷眼瞄了一下,他在疯狂地搜索“女孩子喜欢什么话题”。
做你自己就好啊,傻瓜。我这经验可是真靠谱的,不然我是怎么有的老婆。我决定帮他一把,抄起一串糖油果子,让他把刚才的话题讲完。
他举着糖油果子犹豫着,显然不觉得这是个合适的话题。于是我向刘颖介绍,“袁力在做一项研究,他的假说认为,我们现在和整个世界失联,是因为世界变成了一串糖油果子。”
刘颖立刻来了兴趣,缠着他说下去。袁力便讲了一通他的假说,指着串起糖油果子的签子,“世界层叠起来之后,并不是毫无关联的。时间将所有的层叠世界钉在了一起,我们能通过这种关联,在层叠世界之间建立联系。通过时间打通空间,根据我的演算,至少能打通信息连接。”
已经相互形同消失的城市间如果重新建立起信息通道,整个世界就能重新连接起来。虽然物流不通,但只要信息流是联通的,整个世界便能至少部分恢复到和从前一样。
至少,我心念稍动,被这串串般的世界分割开的家人,至少能通信、通话,彼此确认安全与心意,甚至就像普通的两地分隔一般。
“甚至,未来还有可能打通物理通道,实现物质的少量传输……”
我插嘴:“那样,就和之前的世界差不多了。”只不过是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换了交通工具。
袁力急了,“怎么能一样呢?世界的空间结构都变了!真正重要的是让实验失败,让世界恢复啊。”他心念一转,“而且,我们可以趁这个机会做许多研究的,你们想想……”
不,我和刘颖一致表示,我们并不打算想。我们只想知道他说的这个愿景,究竟多久才有希望实现。
“这个我算过。”他脱口而出,“运气好的话,资金、资源、设备都能到位的话,也许有生之年有希望吧。”
我还是好好和店老板谈网红店推广吧。
店老板却对袁力更有兴趣。他听到了我们的谈话,甚至包括袁力选题被拒的消息,毕竟这店不大,我们也没压着嗓子说话。
“我想给你投资。”他对袁力说,“我们两口子是从绵阳来的,本来想着在这儿立足,就把父母、孩子都接过来。结果……”他揉了揉脸,借机似不在意地擦了把眼睛。
“以前起早贪黑,没日没夜地苦,有奔头,有盼头,不觉得。现在就只剩我们两个了,要再多钱,又有啥用,我们两个能花多少?你要是能让我们再见孩子、父母一面,哪怕不能有那个你说的什么通道,就只说说话,让我听听他们的声音,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能再给他们转些钱……”
他一个人说了半天,我们都不忍打断他。我们中没有一个是本地人,都被困在他乡,不知在家乡的亲人是否安好。
店老板想资助袁力的实验,但他的实验不是个人能资助得起的,除非他在某個富豪排行榜上有名。
“我有个主意。”刘颖忽然说,“我们可以众筹啊。像我们这样的人一定很多啊,大家的钱加在一起,总能凑够啊。”
袁力搬来和我一起住了,房子是两居室,我和儿子住一间,他住另一间。不是我好心让他借住的,好心的是我的房东——刘颖。
刘颖也许是我们之中对未来认识更清楚的,她在心里把男友变成了前男友,接受了袁力的追求。她告诉我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还劝说我向前看,袁力的实验未必有他自己以为的那么靠谱,也许我们终生都将困在这孤岛。
她让我想一想曾经在战争中失联的人,那些人中有些并没有真的死,但他们的另一半等不到,总要开始新生活。
我承认她说的都对。但没办法,我就是一个看不开的人啊。
众筹还算顺利,开始我帮袁力弄,后来主要是刘颖在弄。她做这些事似乎有种天赋,很快便得心应手,还为此成立了基金会,自己做宣传、搞公关、管财务、招募人手……她做得如鱼得水,开始我还一起帮忙,后来就全部放手了。毕竟我还有儿子要养,不能长期把精力放在公益组织上。无论心里是如何期望,我总要做好可能一辈子留在这里的准备,至少先赚够房子的首付钱。
后来袁力搬出了我租的房子,和刘颖住到了一起。有时间我们会聚聚,有时会带上儿子一起,有时候专挑儿子上学的时候。他不在我们才好去吃火锅,我都快忘了我不让他吃火锅,是因为他妈妈总说小孩子吃辣对身体不好。
袁力和刘颖总是争论吃重庆火锅还是成都火锅,大部分时候是吃重庆火锅,显然袁力说不过刘颖。我在氤氲的蒸汽和辣椒的气味中丢进一根鸭肠,怀念北方火锅的涮羊肉和肥牛卷,再丢进锅里一片腌得美滋滋的麻辣牛肉。
我们通常的话题,是袁力讲他研究的近况,刘颖帮忙翻译成正常人能听懂的。大部分时候是“其实没啥进展”,袁力立刻梗着脖子反驳,这时候刘颖就会丢进锅里一大筷子毛肚,袁力便号叫着去捞,生怕落下一片煮老。
就这么又过了些日子,城市已经习惯了孤岛式的运转,生活节奏恢复如常,甚至让人觉得这样生活下去也许也没问题。
我还没攒够首付,但贷款买了车。我在本地也有了些关系,在儿子三年级开学前,给他活动换了更好的学校。我偶尔还和他们两个聚聚,儿子又迷上了新游戏,偷偷带着袁力练级,还求他帮忙买装备和皮肤。成都和生活当然没能恢复到之前的样子,但人们习惯了更换买不到的品牌,丢弃了再不能更新的设备,忍受了没有原来便捷的平台……生活就是这样,要么改变,要么习惯,而绝大多数的人,并没有在这个级别上进行改变的能力。
虽然已经渐渐接受可能再也回不去,但我每月还是从收入里固定划出一笔来,捐赠给袁力的基金会。碰到合适的机会,也会向接触到的人介绍这个项目。
当然,大部分时候并不顺利。有人很感兴趣,几乎是一拍即合;也有人表面感兴趣,但只是客套敷衍;我甚至不止一次被当作骗子,后来我只跟熟悉的人谈,结果是被当作受骗的傻子。
我替公司新谈成了一笔合作,看着双方的电子章同时在云空间盖下,心里小算了一遍提成。合作方的对接人坚持请我吃晚饭,几次推杯换盏之后,我提起了袁力的项目。
他倒没把我当骗子,也非常感兴趣,他和我一样是被困在这里的人,也有思念的人留在了别的地方。
但他不投资,不出钱,不参加众筹。他说反正这些事已经有人在做,如果世界恢复,或者只是恢复通信,他也一样享受得到,为什么还要额外支出?
我承认,他说的没错。袁力在修一辆车,所有人都在这辆车上。如果没人修,车会一直在原地,所有人全部停步不前;而如果修好,所有人便能一起坐在车上离开。
如果这是一道博弈论题目,显然对个人来讲,什么都不做等着坐享其成是最优解。但如果每个人都这么选,所有人便一无所获。
真是个糟心的悖论。
必须有人勤恳付出,甚至牺牲,才能让其他人坐享其成。
想明白这件事,让我不可避免地坠入一种不痛快的情绪中。我开车到太古里,大慈寺周边曾经是繁华的商业街,后来新的业态和商圈崛起,便没落了。如今这里早已是成都最大的麻将聚集区,曾经的商场遍布着麻将桌,搓麻将的声音甚至在春熙路都听得到,成为成都一景。
我随便找了一桌,准备少玩几圈,希望集中精力能消减不快,直至忘却。我相信自己一定会集中精力的,毕竟我一点儿也不想输钱。
第一圈还没打完,电话就响了起来。是吃甜水面那家店的老板,他的店现在终于被公司捧成了网红,每天限量接外卖,排队的人能一直排到我住的小区大门口。
他在电话里焦急万分,同时又吞吞吐吐。他要我去袁力那儿看看,含混地说他可能要出事。我正要细问,他却挂了电话,但很快又打过来:“你还是别过去了,千万别过去。过去你也危险,直接报警,快点儿报警!”
报警我也得有话说啊,我不能凭空报警啊。袁力到底有什么危险,为什么会有危险,以及最重要的,你知道他有危险,你自己干吗不报警?
“不,我不能。”他语气中的犹豫带上了退缩,“对不起,我是应该报警的,但我真的不想让他们知道是我报的警。”
他们,是谁?
在我的追问下,面馆老板终于说:“是,基金会那些人。”
他说基金会忽然盛传谣言,说袁力其实是个骗子。那些假说都是他编造的,根本没有什么变成串串的世界,也没有和其他城市恢复通信的可能。从始至终都只是他的谎言,和古往今来编故事骗集资的事例一样。
我知道许多人拿出了他们毕生的积蓄,或是自己能赚到的每一分钱。而且不只是钱的问题,能再见到家人,回到原来的生活,是支撑他们中许多人的唯一希望。我不敢想象现在积聚与爆发了多可怕的愤怒熔岩。
但,谣言从来无风不起浪。虽然大多数人在谣言面前没什么分辨能力,从来人云亦云,但基金会里并不全是傻子。
面馆老板说,这次谣言是有实锤的。有人不知从哪里发现了基金会的账务,其中大量的资金都被袁力私人挪用了。
我迅速扫了眼网上盛传的证据,自己都忍不住怀疑起来,会不会这一切真的只是袁力空口白牙的编造,毕竟无论我们中的哪一个,都看不懂他的数据、演算与论文。
“别说这些了。”面馆老板急道,“快点儿报警。他们抄着家伙往他的实验室去了,说要全砸光。不管袁力是不是骗子,要真全砸光,以后可不就真一点儿希望都没有了!”
电话还没挂,刘颖的电话急匆匆挤进来,带着哭腔,“快帮我拦住袁力!他往实验室去了,我怎么都拦不住他。”
警方出警非常快,但他们还是没赶上。接到刘颖电话后我就打给袁力,但他不听我的劝,甚至还吼着反问,设备砸坏了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设备被砸坏怎么办,但我知道设备能修还能买,人出事便……
他打断骂我乌鸦嘴,又骂说我什么都不懂,不是所有的设备都还能修能买,那是世界层叠之前留下的,在成都无人生产,亦无人售后。
他挂断电话后,我再也没打通过。
后来,实验室现场的视频一度流传至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我相信大部分人都看过了。后来他们把视频放在了袁力的葬礼上,和他的生平一起,做成黑白的画面。
他葬礼那天没有下雨,甚至不是阴天,阳光明媚到甚至让人觉得讽刺。于是各路通稿与缅怀文字,便写下了许多诸如“晴朗无云的天空,是对这个悲剧的莫大讽刺”,或是“也许今日的晴朗,预示了未来我们还有希望”的句子。
袁力的葬礼来了许多人,带着各种不同的目的,与或真或装不同的表情。许多只听过名字的大人物前来,讲话、哀悼,每一个都仿佛听闻他的名字与事迹许久,就差把他的死说成全人类的损失。
本来我确实有点儿这样的想法,但亲耳听到的时候又莫名想笑。
许多人在他的葬礼上哭天抢地,甚至哭到断气,他们中许多都是几天前才知道他的名字,但我相信他们都是真心实意。
伴随着不知道第几位的讲话,背景的纪念视频播放到了第三轮,正好又到了当日人群冲入实验室的画面。那段视频在场的所有人一定都看过许多遍了,就像我一般,但几乎所有人都忍不住再次抽泣。
画面做了模糊化的处理和艺术化的加工。袁力想阻拦打砸的人,打砸便立刻蔓延到了他的身上。这段视频只有配乐,但我看过原版视频,我知道那些人喊的是他是骗子,而他喊的是“我证明给你们看”。
他摆弄着设备,于是所有人便停下了。他们混合着震惊、恐慌、欣喜与愧疚,鸦雀无声并且大张着嘴地看着大雁塔。
他们在实验室里,看到了西安著名景点——大雁塔。
袁力说过,他的实验要先恢复和其他城市的数据连接。但显然他做到了更远,他甚至直接在层叠的世界之间打开了物质的通道。
实验室里开了一扇“窗”,或者说一扇“门”,能窥见另一个城市。
“窗”似乎是开在雁塔北路的上空,正对着大雁塔北广场,能远远看到北广场的人流熙熙攘攘,以及北广场看过去一览无余的大雁塔。
有人喊这是骗术,是虚拟成像,这大雁塔是假的,是袁力用以前的视频和全息技术骗人的。袁力下移了“窗口”的位置,紧贴着雁塔北路的路面,车辆纷纷急刹,行人纷纷驻足,他们张大的嘴和实验室里的人一般无二,显然那边的人也看到了这边。
当然还有人质疑,还有人不信。但一辆车没来得及刹车,那是一辆公交车,冲进“窗口”的时候,大家只来得及看到车头“5路”的红色灯字。
那大概是人类有史以来第一次,发生在室内的车祸。
车祸中共计七人丧生,其中两人送到医院后抢救无效死亡,十五人受伤,其中九人轻伤,六人重伤。死亡的名单中,包括了袁力和公交司機。
很幸运的是,在公交车闯进来的中途“窗口”便关闭了,于是公交被拦腰截断,只有车头留在了这里,而那个区域只有公交司机一个人。
我衷心希望,公交的另一半留在西安之后,不会导致或遭遇其他车祸。
不幸的是,袁力想拼命保护的设备,也在车祸之中悉数损毁。
袁力的葬礼没有阴云也没有雨,但晴朗的天空下,是黑压压的为窥见未来又痛失未来哭泣的人群。
许多研究人员宣布要继承袁力的遗志,许多企业也表示支持,甚至冒出了许多民科。他们当中当然有真心的,也有浑水摸鱼的,或者单纯作秀的。不管他们靠谱或是不靠谱,我们总是希望有人能让研究继续下去。
袁力的云端账户采用的是静脉识别密码,只有他本人,而且是活着的本人才能登陆。他所有的研究数据都在其中。基金会办了场仪式,宣布袁力的研究是人类共同的财产,准备共享全部研究结果。云端公司的人在公众的见证下破开了他的账户,却发现里面并没有什么研究数据。
那里面有各种娱乐资料,有视频有照片,有各种人一生可能接触到的生活数据,唯独没有任何和研究相关。
流言又纷纷扰扰起来,有的说袁力得知被怀疑后负气毁掉了数据,有的说他藏在了另一个隐秘的地方,甚至有的说他就是个骗子,实验室的车祸与死亡都是他自导自演的骗局。
那天我难得地在游戏里打了个昏天黑地。我需要足够的刺激和忘却,否则将夜不能寐。
等我终于在游戏头盔里睡过去,梦中是曾经和人一起打游戏,我旁边的女孩一直在喊我菜,但仍坚持不懈地带我,说谁分低谁明天负责做饭。
后来那女孩成了我妻子,再后来我们都忙于工作和家庭,那游戏也在儿子出生的第二个月关服,我们再没一起打过游戏,她甚至还禁止我再玩任何沉浸式的游戏,因为她辛苦带孩子,看见我玩游戏就气不打一处来。
那梦不美好,但太真实,以至于我一时舍不得醒。
我是被儿子推醒的。他担心地给我杯子和止痛药,我这才发现儿子已经很高了,长相也有了许多变化,也许妻子再见到会认不出来。
“爸,你要是碰上什么不错的人,就处一下试试吧。”儿子说,又怕说得不够明白,加了句,“我妈一定会理解的。”
我让儿子出去。我知道儿子已经不小了,但在他面前哭出来,还是太丢人了。
儿子很快又回来了,以青春期特有的忧愁看着我。
“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他说,扭捏着像是他做了什么错事一般,“袁叔叔把他的游戏账号留给我了。”
这我知道,袁力居然是生前会留遗嘱的人,他在遗嘱里啥也没给我留,倒是把游戏账号给了儿子,据说里面很有些值钱的装备,更别说不低的等级。
儿子打开游戏,他还未成年,按相关法律不能玩沉浸式游戏,这只是移动端游戏。“他的研究数据藏在这个账号里了。”
我的脑子因为彻日彻夜地游戏嗡鸣一片,仿佛大象在跳踢踏舞狂欢。我甚至没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这句话代表着什么。
“我其实不想给你的,我不知道是给你好,还是不给好。”儿子脸上近乎难过的表情,很长时间都出现在了我的梦里,和对过去的回忆一起。
我私下寻找适合托付数据的人,没想到很快就有人先找上了我,提出收购,价格堪称天文数字。
我不是没犹豫过,但在抽掉一整盒烟后,拒绝了。
但对方几乎是立刻就找上了门,出乎我意料的是,找上我的是刘颖。
袁力死后,我最后一次见到刘颖是在公开研究数据的仪式上。后来基金会还在继续运作,继续募资给进行类似研究的人提供资金,但刘颖离开了,全部交给了他人。她把自己的房子也租出去了,我再也没见到过她,发消息也全都是自动回复,说她想要避世一段时间,暂不联系任何人。
“我希望你能把数据给我,”她悲切而且恳切地说,“这是袁力的遗志,也是人类的希望。”
我当然会给她了,我要是知道是她,根本不会拒绝好吗?
还害我纠结了那么久,还损失了一大笔钱。
现在要钱会不会有点儿丢人?双方都这么熟了,要钱真的难看,尤其还是那么一大笔钱。况且,那数据本来就该是刘颖所有,无论是她在基金会的身份,还是她作为袁力的女友。
等一等,她之前为什么不说她是谁,还许诺了一大笔钱?
在我隐约觉得哪里不对的时候,她已经清除了全部的数据。
我几乎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操作,在最后一秒才反应过来扑上去。
她轻巧地挡住了我,我这才注意到她右臂的衣袖下佩戴着外骨骼——广告宣传说那东西能挡住突然暴起的狮子。
我眼睁睁地看着数据全部清空,彻底删除粉碎,再无恢复的可能。
她轻轻一推,我便倒在了地上。盆骨和尾椎摔得很疼,但我忽然把许多碎片串在了一起。
基金会的财务数据没有造假,袁力确实一直在转出资金,只不过他死后没人再追查这个,或者说没人敢。如果不是袁力,那很大可能就是刘颖。毕竟她负责财务的管理,而且是袁力的女友,以他的名义有他的账号天经地义。
她自然也有他的云端账号,甚至他把她的静脉数据加入了账号共享。只怕他的云端里本来是有研究数据的,但被她删除了,就跟现在一样。
我甚至阴谋论地开始怀疑,也许袁力是骗子的流言就是她传出去的,毕竟能拿到详细财务数据的人,在基金会并没有许多。
她全都承认了,一点儿绊子都不打,也没有辩解与谎言。她甚至还笑了笑,笑得一如从前,仿若初见。
她甚至还问我有没有别的备份,说她愿意花钱买,而且是很大一笔。
你就不能稍微装一下吗?哪怕拿到数据走后再删,当面清除是示威还是威胁?
“那没必要。”她依旧笑着,还是那副人畜无害的模样,甚至笑得足以让人心动,“就算我今天骗过了你,日后你還是会发现没有任何人得到研究数据。你一定会质疑,惹麻烦。不如我现在就先处理好。”
用钱买通吗?面对这么老套的手段,我必须承认,我心里不是真的毫无波动。
“行吧,”我说,“但我现在就要钱,当场结清。”
她大笑了起来,即使这种时候,她看上去也丝毫不令人厌恶,仿佛真的只是遇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就是那种朋友们聊天时,听到好玩的事情或是笑话的样子。
“你会不会心里在想,你可以先要到钱,再把备份给别人?”
果然她平时在我和袁力面前都是装的,她本人比平日表现出来的聪明得多。
她忽然问:“你不想问问吗?为什么我要做这些事?”
我还真想问呢,不过我原计划是先拿到钱,羞辱、嘲笑她之后再问。
“你知道吗?我其实一点儿也不希望世界恢复,现在的世界蛮好的,没什么不好。除了很多东西再也买不到,生活没有原来方便之外,我比原来过得还好呢。”
她从没跟我或是袁力說过这个,我们高谈阔论的时候,她总是在一旁微笑着听。我这时候才意识到,我们默认所有人都想恢复到从前,忘记了这世上有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生活与愿望。
“你就没有想再见到的人吗?你的家人呢?你的父母呢?你的……”我想了一下,明智地没有提她的前男友。
她没有立刻回答我,而是歪着头想了许久,像是看着什么不存在的地方。她在回忆的思绪中微笑,又抹去微笑,然后冲着我笑,“没有,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般幸运,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想再见到的人。”
她说她不是独女,还有个弟弟,父母更爱的显然不是她。她和前男友是父母托人拉的线,她父母极力撮合两人,因为他的条件合适,而且许诺给她父母一套房子。当然在她父母的规划里,这是给她弟弟的。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评论,千百年来反复发生的故事,在22世纪还在上演。
“我挺高兴,不用再见到他们。”她依旧笑着,不是为我,更像是一种习惯,“我不是本地人,没有资源,也没有学历和技能。我前男友想让我就在家里待着,伺候他,将来带孩子。我不愿意,但我自己也没找到什么合适的工作。”
“所以还是现在好啊,我在基金会干得不错,有钱有地位,还有前男友的两套房。虽然房主名字是他,但反正他也回不来了,除了不能买卖,就和是我的也一样啦。”她这时候笑得倒是真心实意了。
是你在基金会捞钱捞得不错吧?我终于明白,她不想世界恢复还极力赞成众筹,怕是觉得袁力的实验没什么成功的可能,但用来捞钱倒是不错的项目。
而她决定毁掉袁力,怕是发现他取得了突破,担心哪天世界真的恢复了。
“我没想他死的。”她的面具终于破裂了一瞬,“我只想他们毁掉仪器,那东西毁掉就再造不出了。”
只为了不想再见家人,只为了前男友的两套房,就毁掉恢复世界的可能,就毁掉所有期盼的人的梦。“你不觉得自己这样特别自私吗?”
不想见人可以不见啊,反正也过去这么多年了,他们还能控制你吗?基金会的钱也捞不少了吧,袁力不死设备不毁,基金会还能再开下去,她还能继续暗度陈仓,何苦毁了自己生蛋的母鹅。
“你们就不自私吗?”她还是那副有理的样子,“你们不也是为了自己,想毁掉我们这些人现在的人生吗?”
我注意到,她用的是复数。
“我这样的人,当然不止我一个啊。我毁了生蛋的母鹅,但他们补偿我了啊。他们和我有协议的,如果我能在袁力恢复世界前阻止他,他们会给我足够的补偿。”
她说了许多名字,有只有在新闻上能听说的名字,也有我身边就有的人。我甚至听到了我公司老板以及儿子学校校长的名字。
“你的老板,本来只是普通的码农,但因为世界隔离开,市场有了缺口,才有了今天的成功。如果世界恢复呢?他哪里有资源和资本,对抗全国性的行业巨头?
“你儿子的校长,本来只是教务处的老师。也是因为城市被孤立,校领导和大量老师元旦度假再没回来,才抓住了晋升的机会。
“他们这样的人有很多很多。每一次的时代变革,都有遭受损失的,但也有抓住机遇、改变人生的。而那样的机遇在原本的世界里,也许永远不会有。”
当然有啊,甚至战争、饥荒、瘟疫……在这些巨大变革中都有人趁机成功,但更多的是此生再不复当初的普通人啊。
“所以为了你们多数的人,我们少数的人就该牺牲自己吗?”她又在笑了,“不,我们才是成功的人,我们才是有资源和能力决定命运的人。人人都是自私的,这是生物的本能,也是生物和社会进化的根源。”
“如果你还有别的备份,如果你拿给别人研究,你的老板能让你失去工作,行业内不会有人再雇你,甚至会起诉你对公司造成巨大损失。而你的孩子,也许再也不能在这所学校上学,我听说那学校可是很难进。”
她给了我时间考虑。我考虑了许久,最终给了她所有的备份。
瞧,我也只是个普通人,不是牺牲自己造福所有人的英雄。
但我想到了他们都没想到的一点:袁力既然在实验中打通过世界,他怎么可能不试着和别的学者联系,怎么可能忍得住不让别人看看他的研究多牛逼,比如清华足够拿到诺贝尔奖提名的教授。
这个世界没有了备份,但也许其他每一个世界都有。
我怀着这样的期望坚持了许多年,直到北京终于和成都联系上。然后是上海、深圳、西安、武汉……甚至纽约、伦敦、约翰内斯堡……不同的城市约好一同打开物质通道,那一天所有人都没有工作,等着亲眼见证。
我通过直播眼看着一个又一个通道打开,看到通道里无数的地标。
欢呼声还未停止,我在成都看到了大雁塔、故宫和外滩。其他城市的建筑与街道层叠在成都之上,仿佛相互叠在一起的无数全息影像。
不是通道的开口,而是所有城市都层叠在了一起。我脚下既是天府广场,也是大雁塔北广场,也是天安门广场……南面是大雁塔,大雁塔上摞着陆家嘴最高的楼,北面是天安门,天府广场的毛主席雕塑和天安门重叠在……
世界,是以这种形式恢复?
我打给儿子,“你还记得咱在西安的家吗?咱们回家,在家里见!”
我跑了起来,我当然还记得家的位置。我从大雁塔北广场沿雁塔西路往南跑,跑过了曾经希望儿子上的中学,跑过了一定是新盖的商场,我家的小区还是原来的样子,我还没进小区,就看到妻子正迎面跑来。
我忍不住想扑上去,我有太多话想对她说,但说太多太傻,就用一个拥抱表达吧。
我差点儿摔在地上,我扑了个空。我的身体从她身体中穿过,无法接触对方。
世界并没有恢复,也许正如袁力曾经预言的,我们的行为反过来影响了实验。在我们大量打开通道的同时,高维生物对实验做了改动。
“没事的。”我对妻子说,“已经好太多了。生活总有各种困难,但人总要一点点克服。”
我冲远处招手,因为儿子正在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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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DC宇宙中,超人的宿敌之一布莱尼亚克爱好收藏宇宙中各个星球的城市,他看到喜欢的城市,就会用缩小技术将这个城市缩小,然后装入瓶中,成为他的收藏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