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棵树,是生长极慢的树,其材最适合做琴。那位老制琴师呢,他的经验是,一棵那样的树,只能锯取一段,做成一把音质优良的小提琴。所以他打算用那两棵树同时做两把小提琴,使它们在音质上不分轩轾。
琴取于材,材取于树。老制琴师当年亲手栽下的两株小树苗,在十余载里,不但增加着年轮,也像少年和少女渐渐长成健壮的青年和标致的女郎一样,深深地相爱了。它们彼此欣赏,彼此赞美,永不厌倦地诉说着缠绵的情话。
但是,琴还没做,老制琴师却病倒了。他临终前对儿子说:“世人对于任何事物,包括人的才能,总习惯于评论出个孰高孰低。这是人心的偏狭导致的愚蠢啊!我有个夙愿,想要制成两把音质同样优良的小提琴,以此向世人证明,世上有些不同事物的美好是同样的。儿子啊,我想做的事我是做不到了,你可一定要替我做到……”
后来,他的儿子伐倒那两棵树,锯取了它们各自最好的一段,制成了两把音质同样一流的小提琴。他把琴送到了琴店,郑重地交代:“如果有谁在这两把琴中反复比较、挑选,那么无论他最终选择了哪一把,都不卖给他。如果有人说它们是同样好的琴,那么可以将两把琴都送给他。如果是两个人,那么一人一把。”
有一天,琴店来了两位父亲,带着两名少年。两位父亲是好友,他们是陪儿子来选琴的。两名少年不约而同地看上了那两把小提琴,于是店主取出琴让他们试一试。
他们各拉一曲后,都说以他们的耳听来,两把琴的音质同样优良。为了使大人们相信他们所选的不后悔,他们还毫不犹豫地交换了琴。于是他们幸运地接受了赠予。
后来,他们果然都成了“家”,声名鹊起。无论何时何地,他们一直合奏着。
世人欣赏并赞美他们的合奏,但世人的心理是古怪易变的。不久,开始了他们之间孰高孰低的纷纭众说。水平一样,琴还没有差别吗?没有优劣的差别,还没有好和更好的差别吗?即使两把琴没有差别,他们的演奏风度也没有差别吗?人心一旦发现了美中不足,其实和最初欣赏美时是一样快意的。而寂寞的传媒一口咬住那纷纭众说,推波助澜,好比饥犬叼住了一块腔骨。
最后,他们不能再合奏下去了,只能迫不得已地分开,各自独奏。但他们都是那么眷恋合奏,因为他们觉得只有合奏才能发挥出他们的演奏天赋。
比他们更眷恋合奏的是那两把小提琴。只有合奏的时候,它们才有机会相见。
但自从分开后,它们再没“见到”过对方。它们被思念折磨着,它们的琴音里开始注入了缕缕忧伤,正如苦苦相思着的情人的信上有泪痕一样。
然而两位由合奏而独奏的演奏家,心里竟渐渐地相互生出嫉恨来。他们不知不觉就坠入了别人的“阴谋”。他们曾经的珠联璧合引起了别人的嫉恨。别人想要离间他们,想要看他们成为仇敌。
结果事情变得这样子了——倘如他们中谁到某城市演出,那座城市的许多人包括一切媒体,不仅用热情洋溢的方式报道欢迎他的到来;而且还充满恶意地贬低另一个,以证明所欢迎之人备受欢迎;同时证明他们,只有他们对音乐的鉴赏才是一流的……不消说,同样的情形几乎同时出现在另一座城市。
再后来事情变成这样子了:他们中谁到了某座城市,所受的已不是欢迎而是拒绝,甚至是嘲笑和耍弄。因为按照运算的定理,他们的第二轮巡回演出必定会是那样的局面。
终于,他们中的一个心理崩溃了。他摔毁了他心爱的小提琴,跃下阳台,一命呜呼。
那时,另一个正在舞台上演出。他提琴的几根弦,随弓皆断。弦断之际,小提琴发出类似哀号的最后一声颤音……
悲剧的发生使人心趋于冷静,对死者的同情超过了人心对其他一切的表现。有同情就有憎恨,有悲剧就有责任。另一个还没来得及从惊愕中悟到什么,已然懵懂地成了罪魁祸首。最后,他疯了。
他那一把琴被换了弦,又摆在琴店里了。然而,无人问津,因为它已被视为不祥之物。只要琴弓一搭在弦上,便会发出号哭一般的声音。
是的,那真是一把小提琴在号哭——在为它不幸的爱人而号哭……
再后来,店主干脆把琴丢进了堆放破旧杂物的仓房。
等到琴师的儿子找上门来,想要买回那把琴时,耗子已在琴膛里安了家,一窝小耗子刚刚出生,那把琴也被咬得面目全非。
在秋季午后祥和而温暖的阳光里,这个男人不禁泪流满面……
(来源:梁晓声《双琴祭》,求真出版社,2010年1月版)
【閱读导引】这是一个悲剧,它来自世人妄评两位演奏家演技的高低。世人以热情洋溢的方式欢迎一个,充满恶意地贬低另一个。这种推波助澜再加上两位演奏家合奏的珠联璧合令人产生嫉妒,终于拆散了双琴,美好的事物有时候总被世人的“古怪心理”毁灭。
【文本聚焦】结合文本谈谈作品中蕴含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