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明高
一
“我的作品中没有英雄”,这是葛水平长篇小说《和平》(《当代》2023 年第4 期)创作谈的题目。
的确如此,在葛水平的所有小说和散文作品中,是没有英雄的,也没有帝王将相和大人物,有的都是世俗人间的芸芸众生、平等万物。在这部叙写茫茫十几年抗日战争的长篇小说里,依然没有英雄,有的还是在这茫茫十几年烽火硝烟里平民百姓的流离颠沛、坚忍生活与奋力抗争,还有那些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参与战争的日本青年们的不堪青春、思乡岁月与无尽的遗憾、悔恨,以及反思。
我们读完这部深厚、沉重的长篇小说后,一定会发现,“鸟”是其中的一个重要的文学意象。小说的开篇第一句,就是:“战争结束后,飞翔使鸟成为真正的鸟。”(同上,第5页)这当然是一句极具诗意的句子。但是,这不是一部谈论诗意话题的小说,而是一部关于战争、灾难、流浪、苟活、生存、韧忍、坚强、挣扎与悔恨、痛苦和反省的小说。这里的“鸟”,不是指一只鸟,而是指无数只无辜的鸟,指的是所有不幸生存在战争硝烟烽火之中的鸟,它们就是不幸而又无奈的鸟群。鸟的本能就应该是飞翔,而这些无辜而不幸的鸟,生存在一片战争的“焦土之国”,生活在时时不确定的炮弹轰炸与战火蔓延中,只能是惊叫、泣哭、逃窜、撤离。就像这部长篇小说里中国北方的王向阳一家、张子民一家,何宽一家、李正奎一家、桃花一家、翠红一家、红玉一家,以及“骡子”车秋平、“疯子”王中山、国民党潼关驻军营长李双旺、陕西兵郭正青、邮局邮差后成日本谍敌的程旭亮、苦力常林、广义老和尚、代人写信的老头“韩瓜葛”、老太太“七斤婆姨”,带兰子私奔的李咏恩、接生婆九奶和穿着寿衣坐在黄河岸边等待河水上涨刮走的老人们,还有找大锁子和蕙子当兵被人扔进黄河的人,还有那些在肉搏战、阵地战、“人机对抗”中牺牲了的无数战士们,还有和张子民的儿女张兰妮、张若蕙、张锡锁、张奉生一起参加了抗日队伍的李陶云、何方圆等等,还有日本北海道西南何港湾小樽的八木下弘一家、他的父亲八大隆典和母亲、他的妹妹八木野土香和妹夫川端康杰,以及士兵福田润、福田英夫、中尉上清一和新婚妻子井上千代子、商人北原苍介、军医伊堂修一、军医候补生唐泽一雄、医生吉森信、流浪女人月影千辛草、汾阳城P 屋的那些日本慰安妇们等等。
在那苦难而无情的战争岁月里,是绝不会有鸟鸣声的。正如小说的主要人物之一、带着老婆和孩子从东北奉天颠沛流离到陕西潼关、宝鸡的邮政局局长张子民,坐在沙岭堡老城墙下野刺蓬、芦苇尖、鸡冠花等草丛中,看着“发灰的天空”和“好像脓包一样鼓在天际”的日头,想起昨夜被扔进黄河里的人,还有自己那些下落不明的孩子们,或许是他的心中渴望能够听到“鸟鸣声”,渴望听到那种“非常好听的声音”,那声音“一声长一声短,细长、清悦”。他突然想起了已故多少年的、把他这个孤儿从小养大的养父瞎子。可能是幻觉中,瞎子眨巴着眼睛,用耳朵认真听着,问他“听见了什么”。他“闭上眼睛良久后告诉瞎子,听见了鸟鸣。瞎子说,那不是鸟鸣,是天籁”。作家在此无比沉重而深情地写道:“沙岭堡每个死亡的人的灵魂都会发出天籁般的鸟鸣声。但是,活着的人寻不到他们,天籁一旦出现,一定是会有冤死的灵魂在徘徊,他们的灵魂无色。一年后冤死的灵魂才会消失,一年之内亡者用天籁般的鸟鸣声哭诉其在世的冤情。”(同上,第111 页)在小说的第五十八章中,张子民和王青山再次听到了鸟鸣声,看到了“一些自由飞翔的鸟”。这个时候,他从儿子张奉生给他的来信中,已经知道的儿女们大都参加了陕北的抗日队伍,二女儿张若蕙已经牺牲。此时此刻,“张子民说:‘这是人类的错误,我们应该知道。’王青山问:‘你是说战争吗?’张子民说:‘对,战争。这些鸟不在乎要去哪里,它们只是要飞翔。战争限制了他们的自由,但也会让它们在战火中振翅高飞。’王青山明白,战争凌乱了世俗日子里人的心情,鸟的飞翔却是这之外的事,但战争让鸟逃离了城市。”作家在此充满希望与爱地抒情写道:“太白山,擎天挺拔,它似在引领苍茫的山川。一群飞翔的鸟穿行在一大片密密麻麻的树林,能感觉到,它们正飞速抵达山林中那溪水淙淙的明亮,仿佛是巨大的力,它们飞翔,掠过张子民和王青山的头顶时,它们不再惧怕人类。”(同上,第136 页)
只有在战争结束后,在“被战争铁锤夯实过多少遍的土地之上,天籁般的鸟鸣”,才会“再一次响起”。或许这是那些在战争中沉重而屈辱的死去的灵魂的声音。或许这是那些被战争逼醒的渴望自由的勇敢而不屈的牺牲者灵魂的声音。所以,我们在小说的尾声“唤醒”中,读到它们“嚯嚯,嚯嚯——”地鸣叫着,它们“从银灰色的高处穿飞下来,用矫健的翅膀,把雨的消息剪落在人们的目光里”。它们用自己的青春生命穿越在战争的乌云与闪电之间,呼唤和迎接着天空突然响起的“撕帛裂锦似的炸雷”之后的崭新胜利;它们“嚯嚯,嚯嚯——”地鸣叫着,在这崭新的胜利里,“在田野苍茫的秋天里,天籁声如惊雷般时起时落,世界被勾勒得美丽、热烈”。正如作家所言:“如果没有被灼热的枪林弹雨折磨过,就不会有森林的绿波打湿心窝的激动。”(同上,第140 页)
这些惊恐的、惊吓的鸟,屈辱的、痛苦的死去的鸟,以及被唤醒的、渴望自由的、勇敢而不屈的鸟,共同构成了长篇小说《和平》的“鸟群”的文学意象。这个文学意象,不由让我想起了文学理论家王富仁关于战争、战争记忆与战争文学的有关论述。他认为,战争、战争记忆是事实的层面,从属于现实和历史,“文学则是另一种东西。我经常想,战争文学与战争,战争文学与战争记忆究竟是怎样一种关系?有一个画面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在美国入侵伊拉克的战争中,我从电视里看到美军导弹轰炸伊拉克的场面。空袭开始之后,巴格达上空乌云翻滚,硝烟弥漫,炮火惊起了一群飞鸟,它们在战云翻滚的天空中惊惧地鸣叫着。这是什么?我想,这就是战争文学。”“战争文学就是这群飞鸟,就是这群飞鸟的叫声。它既不是入侵伊拉克的美国军队,也不是伊拉克的萨达姆政权,也不是拉登的人体炸弹,而是这群鸣叫的飞鸟,是这群飞鸟所出的人性的声音。这种人性的声音既不属于美国,也不属于萨达姆政权,而应该属于人类。”(王富仁:《战争记忆与战争文学》,《河北学刊》2005 年第5 期)这段话说出了葛水平《和平》这部长篇小说所秉持的战争文学叙事伦理。当然,这个文学意象,也不由让我想起了唐代诗人李益的诗《夜上受降城闻笛》,“回乐烽前沙似雪,受降城外雪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和平》这部长篇小说,不是从族群的、国家的、集体的、英雄性的、胜利者的利益与趣味来书写战争,而是从个人的、他者的、懦弱的、卑微的、受难者的、失败者的心身与情感方面来书写战争的。作家不想从民族主义、英雄主义、集体主义等话语中去叙写战争,而是要从人类的立场、人的角度、人的感受等方面来反思战争、反省战争。
二
因此说,尽管《和平》是一部关于战争的小说,其实仍然是一部深刻体现葛水平小说叙事伦理的小说。只不过,她这次是把在过去小说中所叙写的乡村城镇小人物和乡士民间伦理,放在了抗日战争中去书写与呈现。她在这部小说中精心叙写出了一幅具有广阔而纵深历史背景的北方流民图卷,依旧是她过去小说中的“乡民人景”集中而典型的体现。她在这部小说中质朴叙写的特殊历史语境中日常生活的描写,依然是她过去小说中乡土性、民间性、宗法性和伦理性的生动展现。这种山川大河、乡土大地上的乡村吾民在战争岁月那种特殊历史语境中的生存本相、人生颠沛、生育艰难、生死歌哭、人世运转与人情心绪,更能让读者体悟到了人世间芸芸众生的日常琐碎与命运无常,体悟到人类的人性恒常与民间伦理。
张子民就是一个典型的芸芸众生。1910年10 月至1911 年4 月发生在东北三省的那场流行性大鼠疫,使他成了一个孤儿,是那个捏骨算命的瞎子张旺生,把他从死人堆里拉出来,用铧犁、锄头、耙子、河道和远山拉扯着。瞎子养父留下一句“多说人好,穷人不能有穷相”,在一次外出算命时失脚跌落山崖而亡。他又成了一个孤儿,被大伯卖到了哈尔滨一家钟表店。这样,他才靠给钟表店打工换来了再生的命运。钟表店的主人王向阳的生存之道,是“手艺在人的眼睛里长着,多一个心眼就会多一分生机”。他和妻子唤兰为了让自己的女儿绿萍能到教会学校认字读书,就让张子民也去陪读。这却让他在此读了三年书后,竟然考上了丹东邮政学校,在此又学会了德语、英语、日语和朝鲜语。毕业后进到奉天邮政局上班。而绿萍却从教会学校毕业后再没有上学,母亲让她在钟表店里替老父亲经营事业。是王向阳给张子民交了入职押款,才让他顺利上班而脖子上没带上押款牌。张子民的生活伦理,是让他觉得欠这一家人的人情债务太大了,自己一辈子也无法还清。张子民在邮局里认识了从日本跨海而来的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八木下弘。八木下弘来中国东北的工作就是给“日本天皇陛下和皇后陛下睿览”提供当时的中国风光和各色中国人的生活习俗。他后来才知道是为日本人准备侵略而掠取中国影像情报。是照相机这个现代性中介物,使八木下弘和张子民、绿萍成为朋友。但是,王向阳十分反感日本人的心绪,使八木下弘心怀焦虑。导师田中敬叫他尽快回国效忠天皇的电报,和绿萍将会成为张子民妻子的嫉妒,使他心生恶意,利用绿萍的清纯与羞怯把她强奸,“一片艳艳的血”,成为以后绿萍终生的“羞愧与耻辱”。其实,张子民才是真正喜爱绿萍的。他知道自己的生命都是她的父母给的。但身份卑微的他向她大胆表达爱时,谁知八木下弘对她的伤害,已经摧毁了她和张子民之间的爱,让她不敢接受。张子民的一句“我不想我这一辈子丢了你”,让绿萍下了跟他的决心。也使她在以后的艰难岁月里,为他生下八个儿女。
是战争夺走了张子民一家的安稳日子。在绿萍给他生下大女儿张若兰、二女儿张若蕙后,不想当亡国奴的他被派到陕西潼关邮政局工作。外籍上司临别的一句“中国的年轻人,你要多生娃娃,不为什么,就为了你们国家将来有扛枪打仗的人”,让他和爱人在以后的十几年战争颠沛流离岁月里又生下了四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在张子民的心中,生他的父母、养他的瞎子父亲,还有丈人丈母娘,都是自己这一辈子的恩人。所以,他决定绕道先去养父的祖籍山西广武看看,然后再去陕西潼关上任。这样,就有了一幅广阔而苍凉的北方流民图卷了。黄土老城,茫茫长城,苍岭古道,孤村夜宿,太原城的首义门、火车站,黄河,渭河,洛河,潼关,梁家城子,以及后来的宝鸡,大寅村等等,它们在战火硝烟下的风光图景,都成了作家笔下认真而诚恳的书写。在这块古老而破败的土地上,在长城和黄河的脚下,张子民和绿萍相濡以沫,遇见和认识了很多人,这些人们尽管各色各样,但和他们一样,都是普通而卑微的人,都在这漫漫战争岁月里度日如年,坚韧地活着。张子民和绿萍就在这种生存环境中,一次又一次地生下了八个孩子,最后的两个居然是双胞胎,大的叫张喜生,小的叫张翔生。苦饿而饥寒的生活,常常使绿萍缺奶水养孩,但是,那些在战火中死去孩子的翠红、红玉们,还有自己的大女儿兰子都能给她提供帮助。他们的大女儿张若兰即兰子和李双旺的儿子李咏恩生了如意、如月等好几个孩子。但是,八木下弘留下了那个铜佛挂件,兰子对父亲的反叛,兰子、张子民与八木下弘的相遇,都增添了绿萍内心深处的无尽黑暗与痛苦,寻致癔病生发。尽管漫长而广泛的战火硝烟给他们的日常生活与梦想带来了无尽的困难,但是,他们依然遵循着乡土大地的伦理道德生存着,隐忍与暴戾,热烈与克制,日常与剧烈,欲望与救赎,升腾与低回,迟缓与奇崛,各种各样的故事依然在上演着,人性的痼疾与扭曲都是自然的,人性的美好与温暖也肯定是存在的。但是,他们对于“和平”的渴望与梦想才是最热切的,“真希望天下有和平岁月陪伴人间”。红玉想着兰妮等那些逃离到远方的孩子们,问绿萍和平是什么,绿萍解释说,“就是平平常常日子的到来,没有警报响起,没有战争、侵略、瘟疫、贫穷、灾难,满足平平常常的日子,每一个亡者都是老死。”她们流着泪用白丝线一起在蓝色绸布上绣着“和平”两个字,长长叹着气,想象着没有战争的世界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绿萍让红玉记住这两个字,如果有一天她等不到和平的日子到来。可是她多么希望等到啊,那是人类的快乐和自由,是欢快如河水,单纯如草地,是笑声像鸟儿一样飞过天空的日子啊!”(同上,第135 页)
三
因此,葛水平的写作伦理,决定了《和平》这部长篇小说在骨子里是反战争、反英雄的。
战争文学就是人类对战争生活的生动叙事与呈现,当然更是对战争生活的认知与评判。它无处不表现出作家对待战争的态度、观念、情感和心理等等。战争对于普通老百姓肯定是无辜的,它是人类社会集团之间为了一定的政治、经济目的而进行的武装斗争,是政治或经济通过暴力的一种表现方式。它对于人类安危、民族兴衰、国家存亡、社会进退等都起着直接而重大的影响。它对于人类社会从原始社会进入文明社会起到了巨大的促进作用,但是,对于人世间的芸芸众生、平等万物,又具有极大而深远的破坏、摧毁、打击力量,给人类社会造成了重大的灾难。葛水平在小说的一开头,郑重其事地写道:“在这个脆弱的世界上,最坚硬的东西只能是正义和和平,不能是武器。”(同上,第5 页)小说中采用书信、日记、民歌、童谣、歌曲等跨文体方式,插入了大量的八木下弘写给他母亲的信和自己的日记,“生在彼而我在此,战争的价值开始解体,我犯下了罪恶。”(同上)“战争让战士失去理性,他们疯狂追逐屠杀中国百姓,那些残缺不全的尸体,有些胡同被死尸堵塞,中国百姓遗失的手、脚、头遍地都是。”(同上,第117 页)以及在小说的故事情节和风光风物叙写中,都深刻表达了作家的反战争倾向。作家形象而生动地反映出战争给中日两国人民带来的深重苦难与心灵创伤,沉重叙写出了战争给人类造成的残酷毁灭和无情打击。
《和平》里没有一个英雄,没有“伟人”和“超人”,有的都是人世间最普通不过的孤儿、瞎子、修表匠、乡民、商人、流浪汉、邮差、驻军、士兵、军医、记者、慰安妇等等,小说写的都是他们在这场漫长的十几年的战争中的观察、感受、遭遇和遇见。它们与“宏伟”“远大”“崇高”无关,与那些高贵的血统、强烈的感情、坚定的意志、非凡的能力等等也无关,与国家意识、民族精神等等似乎也无关。在这部战争小说中,英雄的彻底衰退与消失,而让广大的平民获得了独立而鲜明的主体地位,他们成为小说中的一个个“主角”,与破败大地上的河川城池、山草野花、朔风霜雨等等万物,一起低吟浅唱,一起长叹呐喊,共同抒发着战争给人世间和人类造成的罪恶和毁灭。作家拒绝站在国家意识、民族主义和英雄主义的立场上去控诉、去分析、去批判,而是站在人性主义和平民主义的立场上,去叙写人的恐惧、乡愁乃至忏悔和救赎,去叙写人的懦弱、胆小、麻木、扭曲和无知,去叙写人的无奈、痛苦、韧忍、抗争和觉醒,去叙写大河山川的悲伤与村庄老城的毁败。通过这一切,去展示人在战争之中的多种复杂性和可能性。
四
《和平》最可贵的地方,在于它贯穿于整部小说始终的强烈的反省精神。张子民、绿萍和八木下弘当然是这部长篇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因为这三个人物之间有着不可言说、戓不能言说或言说不清的纠结关系,有着人性之恶与战争之恶的双重打击与挫败。所以,这部小说的反省精神,自然而必然地成为对人性之恶与战争之恶的双重反省。《和平》的整体框架结构,从“引子”到“尾声”,都是以八木下弘的追忆与回顾、生命回忆开始与生命自行结束进行叙写,中间部分则是以张子民、绿萍一方与八木下弘一方,两条线交叉地进行叙写,从而坚固而扎实地书写出了战争对于人与人世间万物的毁灭性灾难。尤其是“引子”中,是八木下弘在战争结束后中国陕西宝鸡大寅村一间叫“三省屋”窑洞里的追忆与反思的开始。所以,八木下弘给绿萍、母亲、导师的书信和日记片断,贯穿于小说之中,也就无疑增加了小说的反省力量和沉思分量。
八木下弘知道,对于绿萍而言自己是一个伪善者,对于中国人民而言,他是一个侵略者。所以,时间像一把竖着的刀,总是不时地迎面劈来,刺入他的灵魂深处,让他痛不欲生。他觉得有无数细小的尖槌在凿空他,一种几乎令他无法忍受的折磨与羞辱,时时袭击着他。因此,他决定“把发生过的一切展示给世界”。他认为这“也许是一件比战争更重要的事”。(同上,第5 页)所以,这部小说也可以看作是八木下弘临终前写给世界的一部关于战争的“沉思录”“忏悔录”的“反省书”。他通过自己第一次来到中国东北与张子民、绿萍的认识,以及后来参战来中国的“解放”过程中,与自己身旁的妹夫、朋友、同事、上司等人的相处,特别是他们在山西芮城、汾阳的经历和在陕西榆林、宝鸡的经历,以及他对张子民、绿萍那一方的耳闻目睹,深刻反省道:“我们已经跳不出自己的历史了,原本以解放者的姿态进入中国,到头来却在中国犯下了侵略的罪恶,不仅没有给中国带来所谓的共荣,反而带来了巨大的伤亡。这个拥有庞大人口的国家,有着独立的文明系统和历史骄傲的国家,战争会让她觉醒。觉醒后,香火的烟将会使这个国家由一盘散沙变成百炼金刚。”(同上,第142 页)他无言面对绿萍和张子民,他唯一牵挂的是八木家的女儿——兰子,“她居然没有力量刺杀他的父亲”(同上),这让他更加感到耻辱和忏悔。他最后只能面对张子民,把他一生的幸福与罪恶、快乐与悲伤、温暖与耻辱的遗物:“爱尔莫胶片摄影机一台。照相胶片一千张。给妈妈的信二十封。给田中敬一的信十封。给张子民的信五封。日记五本。手绘中国山西地图一本。珍珠一颗(请帮助丢入日本海)。中国手帕两块。”(同上,第141 页)交给张子民,两次用注入空气的注射器扎入自己的血管,“杀死我自己”。终于,“死亡让四野寂静”。这种强烈的反省精神,不仅增加了整个小说的情感宽度、思想厚度与主题的深度,而且使战争中人性与爱情的叙写具有了突破一般故事叙述的常规笔法,传递出人类最朴素而坚定的信念,让读者有了回味悠长的阅读体验。
2023 年7 月31 日写于山西孝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