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竿

安基强

2004年，刚刚度过人生第五十个春秋的子民被医院确诊为肝癌晚期。他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从容地办理着他想要办的最后几件事，唯剩一事尚在踌躇之中。

子民的渔具包里放着六支擦得锃明瓦亮的碳素鱼竿，这些没下过几次水的鱼竿是他的珍爱，也是他这辈子买过的最贵的奢侈品。他很想把鱼竿留给对钓鱼已经产生兴趣的张辉，又怕这个小他十六岁的小兄弟用起鱼竿时会想起他，这有悖于自己赠竿的初衷。钓鱼寻的就是一个好心情，他不想给小兄弟留下半点阴影。如果把竿送给素不相识的钓友，又显得有些唐突。他也想过干脆把鱼竿扔在大江边，谁有缘就跟谁去吧，可随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怕心爱之物落到不良之手。

这件事若放在别人身上根本不算个事儿，可他偏偏为此耗费了一番心思。子民是一家大企业的技工班长，时常做一些让别人感到不可思议的事，周围的人对他褒贬不一。谁要是遇上困难求到他，他从没说过不字，可平常人情往来时又显得有点抠门儿，领导家里有了什么事，他更是绕着走。最让大伙不理解的是六年前发生的一件事。后勤维修工张辉住的那栋楼失火了，那天晚上正赶上张辉当班，家被烧了个精光，妻子和刚满周岁的儿子住进了医院。张辉的家庭没有什么社会背景，他本人的思想又比较传统，只靠工薪生活，当时的窘迫之情可想而知。单位的同事按惯例捐了不多的份子钱，和张辉只有点头之交的子民却掏出了大半个月的工资，当时他只有一个念头，这时候的张辉太需要有人帮一把了。同事们对此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他妻子心疼得直哭，为这事和他吵了一架，因为他们家里也不宽绰，儿子正读大学。

子民对弱者素来抱有同情心，他对报纸电视上揭露的那些假行乞的事不以为意。在他的意识里，真的也罢，假的也罢，施舍几个小钱于己无损，零钱凑整钱，说不定就帮了一个真有困难的人。他兜里的零钱常常用在了这上面。有一天，子民和同事去子民万万没有想到，鱼竿在手里还没焐热，“大限”就无情地向自己袭来。他忍着肝部的疼痛，独自一人在草木斑驳的深秋去了江北，要钓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次鱼。

渔具店买鱼饵，从路边传来一阵凄婉的胡琴声，他不由得止住脚步，对同事说：“走，过去给这个老盲人扔几个零钱。”

他把手伸进衣兜，只摸到两个一角的硬币，又掏出钱夹，里面最小的面值是10元的，转头问同事：“兜里有零钱吗？”

“没有！”同事回答得很干脆。

子民仍是一副迟疑的样子。

同事扯起他的胳膊说：“快走吧，要大方就给他扔10块！”

“那可不行，我还没这份能力，要给也就是几毛钱，还从来没超过1元呢！”说着，他穿过马路去了对面的书报亭，在案上选了一本钓鱼杂志，又急匆匆过道，从找回的钱中拿出1元，又摸出兜里的两枚零钱，快步送到老盲人脚前一个掉了瓷的茶缸里。

子民发现这个乞讨的老盲人时，他们相距至少20几步远，老盲人没有向他开口讨要，他也可以完全置之不理，而他却把这当成一件事去做了。当时用1元钱买蔬菜，足够普通人家吃一天的，子民却不顾及这些，他只要动了念头就一定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

他处事的思维总是和别人不一样，常和他钓鱼的几个同事都及早用上了碳素竿，他仍旧使着以前的玻璃钢鱼竿。大家都劝他添几把新竿，他却笑着说：“我钓的鱼不比你们少啊！”

性格直率的同事便说：“你又不是缺钱，干吗总攥着这又粗又重的竿子不撒手？不爱钓鱼的张辉还买了两把碳素竿呢！”

他不愠不火地说：“不急，等闲钱攒够了，我自会来一个更新换代。”

其实，张辉的那两把鱼竿是特意买给子民的，结果被子民好一顿训斥。张辉是出于一片真情，可他拗不过这位老大哥，打这以后，张辉只好用这两把没送出去的鱼竿跟着子民他们去水边凑凑热闹，子民自然成了张辉钓鱼的领路人。

这年开江后，子民终于鼓着腰包去了渔具专卖市场，他走进了一家门脸不大的渔具店。子民开门见山地对店老板说：“这趟街的渔具店一家挨着一家，我跨进你家门槛说明咱俩有缘。不怕你笑话，我钓了大半辈子的鱼，还没用过一把碳素竿哩！这是两千块钱，我信着你了，照着这些钱，帮我选几把能用得住的竿子。”

子民的率直感染了店老板，他按照子民的意思，帮着挑选了六支长短不等的鱼竿，收钱时老板把超出两千元的零头抹了。子民向店老板道了一声谢谢，興致勃勃地走出渔具店。

看到子民新买的鱼竿，同事们都说质量不错，价格也比市面上的便宜些。子民听后不惊不喜，他一直相信将心比心这句老话。

子民万万没有想到，鱼竿在手里还没焐热，“大限”就无情地向自己袭来。他忍着肝部的疼痛，独自一人在草木斑驳的深秋去了江北，要钓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次鱼。临收竿时，他把钓获不多的鲫鱼、白鲦全部放回清冷的水里，两眼直愣愣地望着水面，望着周边熟悉的一草一木……许久，才拿出一条干毛巾，仔细地擦拭着今年春天才更换的鱼竿，不觉已是涕泗滂沱了。

阳光温和地照在西侧的路边和楼角，尚未变黄的柳树叶又恢复了生机，这是晚秋不多见的好天气。子民背着渔具包，一边走着一边张望，蜡黄的脸上沁满了汗珠。当隐约听到一阵胡琴声传来时，他露出了笑意，来时的几分担心随之而去，脚步不由得加快了。

在一处铁栅栏下，老盲人坐在小马扎上，面对着过往行人默默地拉着一把陈旧的二胡，凹陷的两腮伴随着乐曲声不时地向里抽动，摆在地上的茶缸还是空的。

子民心里一颤，擦去脸上的虚汗，悄无声息地在老人的侧旁蹲下。他轻轻地拉开渔具包的拉锁，把带着皮革套的鱼竿一一摆在地上，手一直颤着。

他呆呆地望着这些就要易主的鱼竿，突然想大哭一场，他站起身，把脸朝向天空……

“不讲价，不还价，20元钱一把竿！一物等一主，专卖爱钓鱼的真朋友！”

随着叫卖声，人越聚越多，有人掏钱了。子民把递到手里的第一张20元的票子放进了老盲人的空茶缸里。

老人眼盲心不盲，他扔下二胡，慌得两手直抖：“大兄弟，这可使不得呀！”

子民笑道：“钱是身外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这点小钱也帮不了你啥忙，天气不好时你就少出来一趟儿。”

子民完全恢复了从前的样子，肝部的疼痛早已飞到九霄云外，他又扬起了洪亮的嗓门：“一物等一主，专卖钓鱼的真朋友！”

子民的义举很快引起了轰动，鱼竿立马销售一空，渔具包也被人买走了。

老盲人干瘪混浊的眼睛似乎放出了光彩，脸上溢满了幸福感激的微笑，他面前茶缸里的钱已经冒出来了……

“天都冷了，才想起卖鱼竿，真是个菜鸟！”

“渔具店的鱼竿多得卖不出去，有病才买地摊上的……”

两个年轻人说笑着从子民面前走过。

…………

子民这才从虚幻中回到现实，一片落叶从他额角划过，落在了地面上的渔具包里。他清了清喉咙，四下望了望，开始了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叫卖：“不讲价，不还价，20元钱一把竿……”

子民异常的叫卖声，立刻吸引了许多过客，人很快围上来了，却没人掏钱买竿，过往的行人中爱好钓鱼且想买鱼竿的人毕竟是极少数。失望的子民再次把手摁在肝部，额头上又渗出一层虚汗。

这时，几个执法人员赶来，二话没说就收走了子民的鱼竿，乞讨的老盲人也被他们撵走了。

沮丧的子民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里，把身体靠在了沙发背上。他对那几个执法者不近人情的执法方式感到愤懑，但又无可奈何，继而陷入了沉思。

短短几年之间，他所熟悉的人当中就有两个查出肝癌后不到三个月就撒手人寰了，一位是子民好友的妻子，年仅48岁，另一位是同子民聊得来的还不到40岁的大学副教授。教授家境富足，确诊后即刻去了国内著名的大医院诊治，该花的钱都花了，能用的药都用过了，最后还是未能挽回生命。子民想，自己如果按照医生的建议去国内最具权威的肿瘤医院治疗，即便花光家里所有积蓄也未见得够，全家却要为此举债、返贫，自己还要忍受并无希望的医疗折磨……他不想祸及全家，不想自己像其他癌症晚期患者那样陷入人财两空的境地。他决定打破世俗观念，去和大江里的鱼虾做伴儿……他毅然地站起身，走到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白纸铺在桌上，悲壮地提起笔：世上谁无古？不必太悲伤。免去医药费，我安家中康……

就在这时，张辉急匆匆地来到子民家，急切地对子民说，他寻访到一位真正的民间老中医，人们都说老中医治好了不少癌病患者，不妨前去试一试。

子民摇头苦笑了一下，对张辉说：“现在的医学这么发达，对晚期肝癌尚且没有办法，就别费事了，没用的。”

执着的张辉噙着眼泪，硬是把子民拉上了一辆出租车。下车后，张辉把子民领进了老中医狭小的诊室。

老中医年过八旬，腰板挺直，目光炯炯地望着子民。子民神色黯然地向老中医陈述了自己的病情和医院的诊断，老中医一言不发，认真听着。把过脉后，老中医先是了解了子民的生活习惯和个人嗜好，然后语气和缓地对子民说：“你确实遇上了不小的麻烦，不过不用担心，没有治不好的病，只有不称职的医生。只要你相信我，你的病会治好的。”

已经身陷绝境的子民十分吃惊地看着老中医，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自从被医院诊断为肝癌晚期后，还没有哪位医生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呢！

站立一旁的张辉更是激动不已，他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才把有恩于自己的子民强拉到这里。老中医的这番话让张辉感到万分惊喜，他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用手触碰了一下子民，两人相视的目光里露出一丝绝处逢生的希望。

老中医面带微笑，看着子民说：“你的思想负担太重了，不要给自己施加毫无意义的压力，世上哪有什么绝症，都是被吓唬死的。你只要积极配合我治疗，别生闲气，注意饮食，尽量让自己开心，明年夏天你就可以钓鱼了，记住不要在水边待久了，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我先给你开几副汤药调理一下，回去吃吃看。”

老中医的医嘱，不到10元钱的三包中草药，给子民建立了信心，也由此改变了他的命运。

在老中医的精心调治下，子民的身体状况发生了奇迹般的转机，一天比一天好起来。

第二年夏天，果真像老中医所说的那样，子民在张辉的陪伴下出钓了。如果当初不是张辉的执着，子民就不会有今天，他那时压根就没有去看中医的念头，他从心里感激这位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小兄弟，当然还有那位和蔼可亲使自己摆脱厄运的老中医。

两年后，子民在家人的催促下去大医院复查，肝部的肿块不见了，身体的癌细胞彻底消失了！

为了回报老中医的再造之恩，子民备了一份厚礼，同张辉专程去感谢老中医，却被老中医回绝了。

老中医言辞诚恳地对子民说：“是你自己把病治好的，我只不过扶了你一把，关键在于你自己的信念。你身体恢复了正常，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礼物！”

临别时，老中医拍了拍子民的臂膀，语重心长地说：“我得感谢你呀，你的经历让我又增加了一份成功医治晚期肝癌的病案。说句实在话，凭我一己之力又能治好几个病人呀？你们也看到了，我这个小诊室不足10平方米，两边还堆满了病案。不瞒你俩，我正在撰写医书，趁现在还活着，我要把从病人身上得到的临床经验和治疗方法总结出来。”说到这儿，他晃了晃头，深深叹息了一声，“唉，其实民间不乏医治癌病的名医，可大多数人连他们的名字都没听到过，因为新闻媒体从来不宣传。说起来，他们个个都是治癌高手，比我救活的人要多得多！只可惜，我知道的这几位能人都先后故去了，却没能留下一诊一方，实在让人惋惜呀！想起这些就让人心痛，我绝不能重蹈他们的覆辙，我要把我所经历过的、领悟到的全都写出来，供人们去参考、认识，帮助更多病人摆脱疾苦……”

子民和张辉不由得对眼前这位医德高尚的老中医肃然起敬，二人深深地向他鞠了一躬后，忍泪告别了老先生。

八年后，子民退休了。体格康健的子民时常坐著张辉的小车去水边挥竿。

那位让子民挣脱死神的老中医在几年前与世长辞，故去前他实现了自己的夙愿，多本振聋发聩的医著一一问世。

每到清明，子民都会乘坐张辉的小车去墓地祭拜自己的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