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卷深入历史细部的家族史

2023-12-17 13:46黄大荣
阅读时代 2023年12期
关键词:沙市安然家族史

黄大荣

30年前,沙市文坛活跃着几位才女,她们出手不凡,率性、灵动、细腻、古怪精灵的文字,令男性作家们眼前一亮。这似乎是规律,散文写作历来都是女性作家的特长。可惜,她们中的许多人往往有如昙花一现,随后就走失了。有的远走他乡,有的为职业和生活所累,归于沉寂了。这也好像是规律。20年后,居然有人回归了。这就是安然和余公。安然师范毕业后一直从事她的本行教育工作,如今已然是一位中学高级教师了。文学好似浓郁的苦咖啡,真正品味过它的人终究会欲罢不能。回归的安然,拿20世纪90年代鸣凤山笔会的回忆作为给文学旧雨新知的见面礼,充分显示了文学驻守在她心中的温暖和魅力。这时候的她,经历了生活的砥砺,理性明显更多地进入了她的文字。疫情暴发前,她告诉我,想以老沙市和她的家族史为背景,撰写一部长篇历史散文,并要我为她作序,我爽快答应了。我在30年前,曾为她的第一部散文集写过序言,此时,我年老眼花,已经决定不再为人作序的,这次我破例了。因为我预料到,她的思想已经渐趋成熟,她的决定是慎重的,凭她的执着和她的家乡情结,应该会有一部有分量的作品问世。

她果然不负众望。《沙市人家》在海内外媒体连载时,我及时读到了,反响很好,在意料之中。我仔细阅读她的文稿,构思在阅读中很快形成:《沙市人家》是一部严肃的历史散文,一部深入历史细部的家族史,同时具有历史价值和地方史志价值。作品直面社会、直面人生,具有它原应具备的人文精神。而作家所擅长的文学化的叙事,保留了历史中的温度和情感。

历史是严酷的。历史的细部不忍看。它唤起我们内心的千般复杂的情感:怀旧、痛楚、忧郁、伤感,以及温暖和眷恋……同时,又带给我们深刻的反思:为什么我们的祖辈如此地勤劳本分,命运却由不得自己主宰,让我们必须承受原本不应该承受的一切?

作家对她的家族渊源的追寻下足了功夫。尽管囿于历史的无情,许许多多的细节被湮没了。但正因为她用心用力,于史海钩沉,为读者尽可能地还原了历史真相以及活在当时的形形色色人物的活脱脱的相貌、性格、秉性。

我以为,结论是:所有人都是历史中人。

书中人物都是现代史和当代史中的人。而中国现当代史,原本就是一部动荡史和苦难史。人们可以在小环境中奋斗,勉力营造能够安身立命乃至颇有暖意和兴旺景象的小家庭,却最终不能不受到历史大环境的摆布。在历史的风暴下,任何大家族都随时可能被摧毁。

中国历史的书写,向来就有官家与民间之分。历代史官有隔代修史的惯例。这就是所谓正史的“二十四史”。作为对正史的修正、辨误、补充、反驳,中国民间修史,极为发达。保留至今的,就是卷帙浩繁的历代笔记,又称笔记小说。正史不忍卒读,充满权力争斗的血腥暴力和阴谋诡计。而笔记小说,往往有鲜活的人物、生动的故事和民间智慧,有历史的温度。

正如有学者指出的,“研究唐宋社会,笔记小说不仅具有拾遗补缺的功能,同时也是堪与诗文、碑刻呈鼎足之势的重要史料来源”。而家族史和个人史,让普通人能再现个人历史,是一种典型的“我史”(康有为自传体回忆录名称)。丰富的历史书写形式,才能让历史真实的细节和人物命运得以保存,给后世之人提供发掘、复盘历史真相的可能性。换言之,历史,再也不能让历史真相被官家书写的一家言所湮没了。

《沙市人家》第九章《青杨巷的七弦琴》,讲述了沙市文化名人向笙阶先生的故事。有些细节是作者听我说的。这个故事,我在朋友中间讲了几十年。我没有勇气写,生怕有损于故事本身的深刻历史蕴意。安然是第一个记录者。

大约在1979年深秋,一位身材精瘦、精神矍铄的老者,身着整洁的深灰色中山装,拄杖来到沙市文化馆二楼,站在馆长办公室门前,轻唤了一声“馆座”。其时,正值全国平反昭雪,我意识到来者不凡,上前听他陈情。老人说,他有上百幅字画,在1966年9月4日被抄家,据说字画都在文化馆。他说:“我都不要了,就算捐献给国家了,也应该给一点奖励吧。”馆长问:“怎么奖励呢?”“我那些字画,有一幅《白鸟图》是有价的。1955年,北京文物商店来沙市看中了,开价800元,我没舍得卖。就按照这幅画的价如何?”老人接着说,“我也是因为外孙要结婚了,我总要做人吧。可是我现在身无长物了。”馆长说:“这事要研究,你回去听信吧。”老人诺诺应声,离去。

我听说过老人叫向笙阶,是“文革”前沙市唯一的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音乐家协会会员,擅长工笔花鸟和古琴。老人说的外孙叫吴中庆,大概与我同届,九岁时,他的国画《马》曾荣获国际少年绘画大赛金奖。于是我找同事李家浩商量,看看怎么帮帮老人。家浩说:“你认识市委副书记李子诚(他知道李书记儿子李华正在找我学写小说),不妨给他写信。”我当天就写了信,直陈我的意见。第三天李书记的秘书就来了,让我们凭他的批复去财政局取800元给向老送去。那天下大雨,家浩撐着雨伞,我把外衣脱下包着钱——我平生从没见过这么多的一大包钱。我们步行到中山路青杨巷深处一个独门小院,把钱送到他手上。老人认识李家浩,连连让座称谢。坐定,老人一样样指着家具说:“这是居委会刚刚发还的,还有一张古琴损坏了,有待修复。”说到这里,老人又说:“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我有一张上海中国唱片公司出品的黑胶唱片,收录有我演奏的两首古琴曲,另外还有一本《古琴曲谱》,人民音乐出版社出的,也有我整理的作品,应该也在文化馆。二位能否帮我找找看?”我们满口答应。

当我们再次来到向老家里,向老见了琴谱唱片立时老泪纵横。他给我们讲述了1966年初秋,同一天在他家发生的三件塌天大祸:他被抄家,女儿被游街示众,工程师的女婿在批斗中身亡。

临别时,向老说要为我们演奏古琴。路上家浩告诉我,向先生很讲究,演奏古琴前,要斋戒沐浴,还要焚香的。

我那时正在写小说,经常跑武汉改稿,与向老仅有这两面之缘。

向老一生积蓄,都用作了文物收藏。光复后,他从重庆买船东下,两条船全都是文物。在三峡翻了一条船,损失过半。1945年到1949年,沙市文物多,价格低,他又尽力收藏了几年。一生之所爱,如今都是国家的了。

如果我讲述的故事属于白描,冷峻有余,内心的情感波澜被略去了,那么安然《沙市人家》的文学化叙事,则是色彩斑斓。

她的叙述是这样开头的:

当我们用缅怀的眼神目送着眼前这长江堤街下众多的老街古宅在改造中即将消失,残破的门楼静静矗立着,承载数不尽的传奇故事,感月吟风多少兴衰变迁。我在这里驻足,我在这里寻找,缱绻之中,轻轻启开这扇通往往昔的回忆大门……

而她的题记,更有一种诗的况味:

总觉得我是属于你所在的那个年代,却没能与你同时期。我试想着追上你的脚步,但却浮生未歇。于是,你的影像执著地驻进了我的心里。那里有寂色的月,那里有静谧的窗,幽暗的灯盏映照着微微泛黄的书卷……

与你远隔着厚重的时空,我却一直都在,从未稍离。

时空交错、真幻杂糅的书写,融入了作家深挚的情感。这种情感或情绪,贯穿始终。

什么是人文精神?我以为其核心是捍卫人的与生俱来的权利和人的尊严。安然在描述她的人物时,无论是她的前辈家族,还是与之关联的人物,都给予了基于人性的理解、尊重和爱。整部作品的感人之处,正是人性的温度。

《沙市人家》以家族为经线,不吝笔墨地横向展开它的纬度,将许多的沙市人家和沙市人,织成了一张绵密的人世之网,令作品的厚度大增,历史感与现实感,交相辉映。作者的采访、聚会、恳谈,一幅幅生活的浮世绘,五光十色,令人目不暇接。

是的,《沙市人家》不仅仅是作者的家族史,她在书写沙市的今昔,书写她认为值得书写的沙市人。这也就是它的史志价值之所在。

最后我要强调说,新文体的尝试是需要勇气的,但新文体的发展又是必须的。未来的文学天下,必定是新文体的天下。《沙市人家》是安然的一部用心之作,她把典籍、史料和资料,把她做的调查与考证,把她的亲历亲见融合起来,把历史的远景与现实的近景融合起来,把家族史与城市史结合起来,把历史叙述文学化,这种种的文体实验,令历史散文写作别开生面,为文体创新提供了有益的经验。

安然如今已是苦尽甘来。她的业余生活丰富多彩:旗袍走秀、彈琴、插花、跳舞、唱京剧,颇有小资情趣。可难得的是,她并不满足于生活的闲适。她重拾文学旧梦,寄托精神,放飞思想,释放情怀,她把她的写作从早期的小女子散文提升到了历史散文书写,这乃是精神和人格魅力的升华。

诗云:“半辈青春知百味,功名不慕写沙头。”

是为序。

(作者系本刊特约撰稿人)

责编:王晓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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