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去往布格瓦

2023-12-17 16:42湖南师范大学汪阳
青春 2023年12期
关键词:布格阿爸母亲

湖南师范大学 汪阳

母亲坐定的影子在墙上晃动,忽高忽低,我在她的正对面,长长的、失去人体均衡的身影是屋里一条分岔的墨色光柱。火盆在屋里靠左的墙角处,母亲用火钳给盆里喂了一块什么,蓝色火焰扑哧地往天上蹭。在寂静的夜里,两个人影的骨关节在噼啪作响。

更小的时候,父亲坐在我右边,等盆里的火变作海里的蓝色珊瑚时,他和母亲就把粪蛋搭成一座小山。蓝色珊瑚贪婪地吸干一块块粪蛋里的热气,珊瑚枝幽灵似的伸长,模仿一只触角染有红棕色的水母,同我们似睡似醒的灵魂问候早安后,便往海底深处沉。

太阳升起以前,母亲坐在墙角告诉我,她每晚的下半夜会梦到地里的青稞返青了,再不割就是白忙活一场。她心里一揪紧,腾起去拉灯的线绳,看见倾斜的旧木板支撑的瓦片式房顶和墙上的报纸,才知道是一场梦。母亲起身打开身旁的木窗,左边的扇叶先被弹开,灯光好似一把刚出鞘筒的剑,屋外的寒气在它的剑刃上疾走。另一扇打开后黏在二楼的篱笆墙上,灯光叫母亲抛得更远,紧压在不远处的地里。秋收没过去多久,一股风把光吹开去,一大片青稞杆上的水珠带来另一场被人遗忘的收成。

平日里的这个点,母亲是最早下楼的那个,今天她走到楼梯口,看见父亲房间的木门已经敞开,下楼那当儿不好再弄出响动,震得整个楼板躲在暗处不住地打战。父亲坐在外面,在吸干两袋水烟后又踢走了脚边的三块石子,那会儿我还躺在床上,他每吸一口,再呼出,两股热气一前一后散在院子里,同之后被母亲驱走的寒气搭在一起。

父亲未早早地出船,我坐在火盆边耐着性子烤热手和脚,唯独母亲,她照常生起一盆火,再告诉我那番话,好为她的冲动找个理由。她此时的眼里就有一簇火,尽管她的眼睛已经看得不大清,但在夜色填充的清晨下,有些东西她知道得再清楚不过:地里即将长出整个冬天。

父亲还坐在发青的石阶上,水烟筒呼出咕噜声,他放下烟袋后唤了几声在院门边拴紧的卡旺。他到现在还没想过把船架上骡车。我和母亲知道为什么。我不想让父亲做那样的事。母亲不再说话,似乎在等我透过门缝提醒父亲,他不得不这样做。火钳又倒在地上,与凹凸的软泥地碰撞后发出轻微的响声。父亲在这时站起来,走到院门边上,用关顾一个朋友的眼光打量卡旺。他还是没准备把船放在地上。

“再不收拾起,天就要亮了。”母亲开口了,捡起火钳使劲戳背篓里装着的粪蛋,咬出的话同手上的动作一样急促。

我推开门,天边微微发白,看得清院子里的父亲和卡旺。“这会儿过去,天已经亮了,晚上再去吧。”父亲说,丝一样的烟雾和他的话先后飘进屋子。

“那也得撑船,把狗顺路带走。”

卡旺看见父亲转身离去,吭吭叫几声,锁链绷直,前爪刨散空气中的一点雾气,耳朵和脖子伸得老长。他应了母亲的话,得去撑船。他在布格瓦湖撑了十七年的船。镇上的人到处散播父亲年轻时的流言,我听后从没问起父亲,那时他怎么又从城里逃了回来。母亲倒提起过,不过仍是在镇上的小道消息里打听来的。我不信他们的话。父亲不会把不是故事的故事告诉任何一个人,除非那真能让他引以为傲。

在我十来岁的时候,父亲就带我一同出船,在神圣的布格瓦湖上,他给我讲有关他的许多传奇趣事。我记得他说过,有次镇上办喜事,他打猎回来,看见新郎新娘那群人赶在路上,就一同喜庆地往回走。不巧半路杀出一只斑豹,人在叫喊声中走散,新郎腿一软,一个劲儿地往运送彩礼的箱子里钻。父亲大喝一声,举起猎枪,斑豹在草原上站定,打量起父亲和他手里的猎枪。

“那家伙打猎比人要有经验,草原上我拿它没法,就小心退到林子里,你猜怎么着?它从我眼睛里的恐惧看出枪里没有子弹!快到林子那会儿,我转身跑起来,在要被它撕得粉碎时,我爬到一棵树上。加措你再猜猜,后来怎么了?那满身斑纹的家伙竟然没跟着爬上来!”

“它忘记自己还会爬树!”

父亲又重复一遍,大笑起来。斑豹不记得自己还有爬树的本领,就用嘴咬树干,眼看就剩一小半,牙缝间忽地塞了树渣,于是走到湖边去洗,一失脚淹死在了湖里。“新娘以为是我赶走的那玩意,就邀我去喝她的喜酒。那又怎样,她可不是你的阿妈。”

木船最初不是我们的,父亲对我说,这是之前布格瓦湖上的撑船老先生给他的。镇子里的人每月来往湖的两岸不下八十趟,老先生年龄太大,父亲和母亲结婚不到三年,就接替了这活计。起初他还不抽水烟,母亲在屋里大吵大闹时,他就跑去湖边的码头。后来镇长打听到我们家的难处,答应每年向县里领一笔资金,作为父亲撑船的工钱。

倒不是一年全漂在湖里,父亲有自己拟定的休船期。即便没有,他也能一边撑船一边在岸上放羊。靠近镇子这面是一片草地,出发前在院子里先去把骡车和船备好,羊被赶在前面,父亲不紧不慢地放羊拉船。在湖的右岸,往山里走,就是大片的树林。运气好时能看见山鸡野兔,要是背点,遇见狼群多少也是有的。

一到休船期,父亲就在船上敲敲打打,给它加牢以便延长寿命。现在挂在墙上的船已显出老态,父亲不得已,解下挂绳把它放在地上。他在院子中间瞅了我一眼,暗示我去棚里牵骡。我一点不想迈出步子,只顾扎在那里,为他即将要做的事感到无尽羞耻。他两手撑在船舷上,头半低半抬,我在他幽暗的眼神里看出他的窘迫,出于怜悯,我走向关骡子的草棚。

母亲拿出一把铁铲来,这会儿天更亮开些,她蹲下去准备铲掉石阶上的青苔。今天是个大晴天,雾散去后不久就看得见太阳。我把板车套在骡子身上,赶到院子放船那里去。

“我听说,一个女娃老是去湖边,不知你碰见过没。”母亲没有站起来,手里还握着留有余温的细铲,一半面向我,一半背对父亲,说了一句话。她的脸朝向屋门斜面的一根石柱子,眼睛的余光指向父亲,而后,在骡子晃动的尾巴上停留了一小会儿,再看向脚跟前的青灰色石阶。

“什么?”

“就是湖边的年轻姑娘,她老早就搬到撑船老头以前那棚子里去了!”又急又大的说话声里伴随着一阵刺耳的响动。

“姑娘?镇上哪里有什么姑娘搬到那里!”

母亲停住手里的活,抬头望向正对面的土墙。站起来时,目光没离开过墙上那根生锈的长钉。她头上的红黄小尖帽像是才放上去的,中间靠左那里用手指弄塌了一点,顶部还有个小软球搭在后面,风踢它几下就无主见地左右摆动。以前每一个白天黑夜,她到地里割青稞杆子,在火盆里生火,在羊圈里喂羊,这顶帽子在她头上我不觉有什么奇怪。现在母亲背对父亲,我明白过来,帽子是她刚刚坐在火盆前就戴好的。

“有人见到过,她在天快黑时常去那里。”

东良《树下小店》

母亲转到父亲那边去,看见他两手握紧拳头,双脚横跨,站在船跟前。没过多久,他又挪动右脚,像一个等腰三角形,只倾斜一个角转了一圈,背向我和母亲。“今天出新船,旧船太破了,卡旺坐不惯。”他把拳头松下来,走到院子左边的角落里。

“去帮你阿爸拖船。”

我应了母亲的话,牵起绕过牲口鼻子的缰绳往前走。在那时,它可以是一头牛,或是一匹马——我唯独不愿承认我和骡子系在同一条绳上。

父亲在一年前就有造一条新船的打算。他抵得上半个伐木工,知道在有湖的水乡,做一条自己的船意味着什么。旧船是以前撑船老汉用不丹松做的,这种木头不经晒,久了船头就会翘起,船舷也会像旱地一样裂开。父亲想用柚木,难处就在于不大好找。他在打猎放羊的时候总会物色那种木头,一有发现,就在木头身上做下标记,选最合他意的那根。

船造好后,父亲给它起了个名字,叫“热瓦号”,“热瓦”在藏语里是希望的意思。很难去想象,父亲能给我讲这么多他的传奇经历,竟给船起的是如此普通的名字。不单是船,好多东西在父亲嘴里都有名字,除了我们羊圈里的羊。那里有十二只羊,要是再喊出十二个名字来,别人会以为我们有一大家子人。父亲只管称它们是羊,在他看来,拿去做买卖的牲口,始终不属于我们家的一员。

我们一年要卖掉两批羊,留下来的母羊会牵到别处去配种,再给我们生出一批又一批的羊崽子。这件事涵盖生活的本质,但算不上真正的生活。只有单独关在一起的两只放生羊,母亲会在父亲给它们起好名字后,系上几条彩色帆布,到朝圣的日子时,我们放它们到草原上。

父亲把放在干木架子上的热瓦号挪下来,我和他一起抬到中间,紧挨那条旧船。母亲过来帮我们把船搬到骡车上绑好,而后用手摸了摸古铜色的船舷,转身俯视卡旺。

“先别逮它上去,天已经亮了,我想留它到下午,太阳落下以后再去办这件事。”父亲又握紧拳头,略显肿胀的手在我和母亲面前羞得发红。

他不记得自己说过这话。

“还有什么好等的?我看就你稀罕它。”

“好了阿妈,”我抬头看向父亲,他正走进屋子,“别这样。”

“地里的活谁也别做好了!”

母亲还尖声说了几句别的,就走去给羊喂饲料。我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左右四看,父亲的水烟筒立在石阶上,母亲踉跄的背影走在去往羊圈的路上。天的确亮了,似乎亮得很久了,我径直走到火盆边坐下,这一刻,我又怨恨起母亲来:她不该去听镇上那些风言风语,父亲不是他们所说的那般,一定不是。

父亲上楼之后,坐在自己房间的凳子上,开始写起什么来。他总要在深夜写些东西。现在还不到中午,他在上面写什么呢?我偶尔进去过他房间,陈旧的木桌上,放的是三本黄色海绵模样的纸书,薄的厚的都有,书页卷成一堆凋落的花瓣。

听他自己说,总有一天他要在布格瓦湖里找到一群雍措鱼,哪怕一条,然后写成一本书。那是一种生长在玛旁雍错里的鱼,全名不知叫什么。没人在布格瓦见过这种鱼,父亲称他在撑船时就看见过,有九条,在他船边游。我怀疑这又是他在讲故事,好让我相信,他该在湖里撑一辈子的船。

此时,太阳挪到屋子另一边,父亲从房间里出来,走到楼梯口又停会儿,再下来,端起碗吃饭。母亲坐在早上的位置那里,我立在门口。我和母亲也在吃饭,也没有说话。

父亲放下的空碗里还在冒热气。房顶中间的两块亮瓦,在屋里照出一个金黄色的四方水井,热气想顺着钻出去,不料被挤成散气飘了回来。热气,怎么还是热气,冬天就快来了,这……你差点骂了今早父亲说过的脏话,你不能这样。有些事一旦点燃,就很难再扑下去。

“加措,给我赶一回车。”

坐在昏暗处的母亲点点头,我跟在父亲后面准备出去。不知为什么,我听不惯他这样叫我。他们没有给我起小名,不管到哪里,我只有一个名字,和卡旺一样,只知道那一个名字。

十几只羊走在骡车前面,父亲仍在吸水烟。他在结婚以前从不抽这玩意。“阿爸,”我先开口道,没有朝左边看,“我想不明白,你年轻那会儿为什么要回来?”一种无法言说的念头逼着我去问这件事,好像这当儿不打听明白,以后就再听不着。他听后笑起来,鼻腔和嘴巴里的两股热气几乎同时冒出。我有些不自在,两年来,这是我头一次问起关于他的事。任何一个父亲,我想,都乐于见到他的儿子这样做。

“阿爸那会儿在去往城里的路上,遇见好大一群狼。可是我到城里去,身上没有背猎枪,只有几本书。这可怎么办呢?我想到了,不如给它们讲书上写的故事。我……”

不出所料,他还是摆出那一套。

“你怎么了?”

“没有,我只是,只是有些失望。”他又问我失望什么,我告诉他,我想听真话,不是母亲说的那些小道消息,也不是他说的有关他的奇闻。

“我说的就是真的,以前是,现在也是。加措。”他的眼神告诉我,无论怎样,我也要听下去。

“好吧,那你接着讲,我会听的。”

像是得到我的一个允许,他吞吞吐吐地说:“我……我就给狼讲故事。”他揩了揩额头上的汗——其实并没有,“儿子你知道,我能讲故事,就算那本糟糕透顶,我也能叫人听得很有趣。对狼同样如此,它们坐下来,我用书上的故事感化它们,叫它们别袭击镇子里的人和畜生。这法子管用,我一路往回走,感化镇子边上的狼群,让它们全到布格瓦湖另一头去。”

父亲像想起什么,朝后指向卡旺,说:“你看呀,卡旺就是我这样捡回来的。那年你九岁,狼群听完故事后,忘掉了不到半岁的它。你现在可以问问它,阿爸没有骗你。”

卡旺的确是狼的后生。从母亲那里听到,它是父亲打猎时捡回来的,见我喜欢,就留在了家里。大点的时候,父亲带我和它去打猎,即便卡旺被我们驯养成了家犬,但它始终流着狼的血,是个打猎的好手。

今年深秋,它咬伤镇长家里的公牛后,母亲对此极为气愤,忙叫父亲把它给处理掉。“招了瘟的畜生,拿去卖也换不来钱。我看你还是把它拿去沉潭,布格瓦湖神会宽恕我们的。”打父亲抱卡旺进家门起,母亲就厌烦它。那几年,我们损失了一到两只羊,父亲认定是斑豹叼走的,母亲不信这胡话,硬归给对岸的野狼。卡旺闯了祸,她决定借着法好好羞辱父亲一番。

“听见没有?”她问坐在门槛上抽水烟的父亲,“冬天就要来了,看你自己找个什么时候,在没人那会儿把它沉下去。”母亲躬下身子,用围裙拍打身旁的木凳,接着说:“我到镇长家里赔个不是,加措,你跟我一起。”

坐在门槛边上的父亲没吭一声,拿水烟筒的右手青筋凸起,像是一条条铁链,把他的手脚绑在一起。他终究没说一句话。

“卡旺虽然是狼没错,但我知道,你喜欢它,那我们现在,为什么非得把它弄死不可?”我说。我在等父亲的话,而他只是做出了似乎要开口的样子,但过去了好一会儿,他也没回我半句话。

“还有……”我再想吼些什么,嘴稍张大了点,声音就开始打战,再张不大,也再难合得上,就这样半张着,呼出的气全飘在刮来的冷风里,“你告诉过我,年轻时就该出去,别待在这儿。你自己呢?你瞎混十年后又撑了十几年的船,我们的生活已经这样,你还低三下四,连跟了你快九年的狼都护不住!今天我看见你在握拳,你本可以把心里想说的话告诉母亲,告诉镇上的所有人,叫他们彻底闭嘴。你是个男人啊!”

我半开的嘴忽然张大,嘶吼出一声,略带哭腔。是的,它从湖对面的山壁上传回来,我和父亲都听见了。我骂了我自己,也骂了他,骂了十几年来的一切……

你不该这样做。

够了,已经足够了,对父亲来说,这趟路本该重建他的自尊,本该回到十多年前,在听他讲那些引以为傲的传奇趣闻后,我对他钦佩不已。现在,好像无所谓了。

十二只羊跑散在平坦的草地上,骡子在我喊完后加快四蹄。布格瓦湖的码头就在我们面前。

“你回家吧。”父亲说了一声,我俩相隔不到半米,风吹动后我才听清。“我不会把卡旺沉下去的,它长这么大,的确该自己到林子里去。”父亲一边说,一边背对我走到板车旁卸船。

风越来越大,他用手护住凸起的帽檐不让帽子被风吹走。卡旺叫唤几声。一路过来它叫了好多声,有时像一匹狼,有时是一只狗。父亲提起绑在它脚上的两块砖头,用食指的骨节轻敲它的头,再抱它下来。

新造的船浮在水面上,父亲回到骡车上取船桨,我在一旁看他,仿佛是在看一场默剧。“阿爸,”他的背影离我约有三十步远,我喊住他,“……等太阳落下去后,我就来接你回家吃饭。”

我的话说得很慢,刚吐出去,就感受到哭腔还没完全从我嘴里走开,后面越说,就越是明显,只好支支吾吾说完。他点头同意,把帽子戴正,没回头就朝码头那里走去。

今天太阳很大,黄昏快要漫过大地。我望向那轮红日,父亲划向深山后,我没有回家,而是藏在湖岸不远处的草丛里,等太阳落下后再出来,叫父亲一起回去吃饭。我打量起匍匐在我边上的灰棕色马骡,想到几年前的事,还想起今天的事。今天……我在清晨对父亲母亲的恨意,在太阳出来时就已消解大半。现在我一个人躲在比人还高的草丛旁,身边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自顾自地回忆起那些我能回忆起的事。

羊群吃草的远处,有人在地里烧荒,太阳隐匿在一丈高的火焰下。黄昏已经到来。我走出去,在码头上等父亲从深山里划出。风吹动湖面,映在水里的太阳荡成一条火红色光柱,布格瓦湖燃成另一片黄昏。

过去很久后,十一只大小不一的倭蛙在岸边的洞穴里无规律地鸣叫,在不经意间给了我刺痛。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天边的烧云早已不在,可我还没听见船桨拍动水面的响声。

“阿爸。”我喊出来,连山壁也没有回应。

“阿爸。”我再喊一声,里面有赌气,又有赌气过后的悔恨。山那边传来我的回声,我知道,父亲的船还没驶向码头。十二只羊聚在一起,在我用毛鞭下达口令后,掉头走在回去的路上。

“阿爸,饭已经热熟了。”

我喊着,在湖岸上快走,风吹来有些凉,今年的冬天已经到来。此时,我莫名担心起来,想接着喊下去,又想在湖面的尽头看见水波荡起。连片的山倒映在水里,布格瓦升起的冷气围过来,彻骨寒意袭上了身。

大约六十米远,一间矮小的屋棚长在岸边。有人住在那里?我想起早上母亲的话,真是湖边的年轻姑娘?走近后,发现屋门紧闭,正要转身走时,三本发黄的旧书摆在地上,我细看,是父亲的书。

它们被放在门缝下面,我蹲下身,咽下几口唾沫,揩了揩脑门上本该没有的汗珠。书被我从散发腐朽气息的门缝里抽出一本,我手里好似拿起一块刚从墙壁里取下的砖头,冰冷中留有摩擦过后的温热。没错,是父亲,他来过这里,只是现在离它们远去了。

我把书放回去,可恨的是我偏要猜出些什么事。我不敢再想下去,本能地快跑起来,将身后的回忆甩在一边。父亲啊父亲,你来告诉我,我现在是该怪你还是挂念你?

“阿爸!你出来啊。”

有一个声音咽在我的喉咙里,每当我喊出去时,一股风就给我刮走。不,我压根就没喊过。我半跪在岸边的湿地上,头和眼睛朝下,握紧拳头,在地上捶了两拳。那个声音积压在我心里仅仅是这一个下午,但在父亲那里,有一个声音已经深藏二十多年。另一岸多出十几对小的蓝色火焰,它们是狼的眼睛。布格瓦湖的夜已经很深,我该试着往回走。如果我是一头狼,它们会看见一头眼睛里闪着赤色的同类。

母亲还坐在火盆旁,她的右边是一叠不厚的黄色羊皮纸,火焰尖上的风不时刮它们一下,它们在发出沙沙声后又彼此照应。

“他没跟着回来?”

“没有,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她捏紧那叠纸,手伸在我烤热的脸边,说:“你给我念念,他今天在楼上,写的是什么。”

我接过来,羊皮纸上的确是父亲的笔迹,不过上面留有折叠后的印痕,很显然,这是母亲在桌上翻找出来的。

“阿爸知道后不好吧。”

“念!”母亲抬起头,“他今晚准是找那女人去了。”

我不好再说什么,回忆起父亲在门缝下放的那三本书,抛去前面划掉的那几段,坐在火盆边上念起来:

卓嘎,加措,我写下这些,就是想叫你们看见。我知道镇上的人怎么看我,在这里,我试着说清一些流言。

是的,有一个女娃隔三岔五就到布格瓦湖边去,卓嘎你没有听错,他们说的是对的。那还是去年的一个晚上,我打完猎从山里划出来,看见她站在湖边,并往湖里走。她在哭,卓嘎,她哭着走向湖中央,我不能不管她。我划过去,费了好大的劲才劝她上岸,上岸后她哭得更大声了,问她什么也不答。你知道,我不大会说话,怕她又做傻事,就从兜里翻出十几张羊皮纸递给她,叫她回家,有什么话在信里和我说。

我们约定把写好的信赶在天黑时放在岸边的屋棚那里,就是他们说的,撑船老先生以前住的那间。你们可能会怨我,一个父亲怎么能和一个年轻女孩通信?这正是我想说下去的,你们听后也许会消解一些怨气。

在信里,我知道了她叫娜塔,家里只有她和她的祖父。那天她要被许配给一个没见过面的男人,一面也没见过,她压根不愿意。她想接着上学,祖父不允许她这么做,万般无奈下,她就想着到湖边去寻短见。当然,这是她自己的话,谁也不清楚她到底有没有隐瞒什么。

镇上的人肯定提起过,我以前到外面读过三年书。一九五九年,我摆脱掉做小农奴的命,又在苦等四年后,阿爸阿妈凑出一笔钱供我到城里上学。那年我二十五岁,读完三年高中,在即将考大学的时候不得不再回来。

现在说这些,是为了向你们道明,我和娜塔在信里有话可说。我们都想去获得知识。我把她当做朋友,我能看出,她在和我通信之后变好了许多。后来,我给她书看,就是我从城里带回来的那三本,我们轮着看,看完之后在信里聊里面的人和思想。可就在前不久,她好像遇到了什么事,从字里行间看得出她很伤心。五天前的那个晚上是我们最后一次通信,她一味地提到自己要远走,到外面去。我不知道她所说的“走”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害怕她像去年那晚一样,走到布格瓦湖的中央去。

人们只顾去讨论别人,像苍蝇在你脸上飞,一旦打听到有人和你们想做的想要的不一样,就这说那说,完全不在乎她为什么要这样做。现在娜塔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好在我还没在湖上捞到她那可怜的尸体。

那么再说回来,关于我自己,我为什么要去上学,为什么回来后在布格瓦撑船,为什么要养一匹狼,以及为什么在它犯错后不愿带它去沉潭,这些,我不可能在今天就一一回答。

对不起,卓嘎,我不该写这些,不该把地里的活全给撂下,让你去受苦受累。我似乎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总以为有点知识后就不该在地里劳作一辈子,日复一日,仅仅是为了养活自己。当我知道卡旺必须带去沉潭的那一刻,我发现真的是我自己弄错了。

要是今晚没在湖里看见娜塔,我就会穿过林子到外面去,挣钱养活自己后去念一所大学,再找一份工作,寄钱回来养活你们。我知道这不大实际,但我不想再等什么。我不愿再撑船,更不愿面对这里的人。我迟早会回来,到那时,卓嘎你不用在地里受累,加措你也可以体面地念书。

另外……

“怎么不读了?”母亲抬起头来看我,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把头低下去的。

“后面三页被撕掉了,父亲想给我们看的只有这些。”

母亲应了一声,良久,我们都没有说话。她近旁还有一堆粪蛋,这是白天她在路上捡来的。火盆里面的粪蛋黑中带红,在墙上,再找不着母亲那忽高忽低的影子。

我走到院子外面,冷气逼近喉咙。昨天的清晨,父亲坐在石阶旁抽水烟,他呼出的热气足以驱走我和母亲身上的寒冷。那叠羊皮纸还在我手里,我翻到已经被撕掉的那里,留下的残边参差不齐。父亲在后面那几页里写的是什么自此成了一个谜。

他所说的“出去”,真是为念书挣钱吗?我不知道,或许,他仍在以另一种方式装饰沉默。

“阿妈!”我忽然想起什么来,大喊一声,像在喊划向深山的父亲,推开门望向她。

火盆烧成整个火色,刮进来的风吹动火尖的发丝,火钳就靠在母亲身旁。“火烧大了,烤烤吧。”她说得很轻,看向对面空着的长凳。

“阿妈!”这是我喊出的第二声,然而,我不知道怎样说出那番话,告诉母亲,我们现在就去布格瓦湖,到那里就能明白父亲,明白他做的这一切。

“阿妈!”

母亲离开火盆,走出来,戴好的红黄小帽被她挂在墙上的长钉上。它早已锈迹斑斑。“我去镇长家里借点羊饲料,今天太阳很大,你收拾收拾,把地里的青稞杆子烧了去。”她转过来打量我,我站在屋门旁,我们之间仍旧隔了一盆火的距离。母亲的头发早已白完,眼里闪着赤色,由于看不清已有多年,她的眼望穿我,落在我后面的那根石柱上,尽显木讷。

我知道,我终究还是她的儿子。父亲的羊皮纸被我扔在凳子上,所有的粪蛋烧起来,红色火焰在我眼里不安地闪动。

我骂了一声,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的确,今天太阳很大。几个小时过后的清晨,在红日刚刚升起的时候,一艘小船漂在布格瓦的湖中央。

这个故事发生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那年我未满二十岁,如今,我已有五十出头,走到了那年父亲母亲的年纪。父亲远走过后,没有像他说的那般给我们寄钱回来。不知是不是我在那个下午骂了他的缘故。我养成了在夜里写点东西的习惯,在几叠不厚的羊皮纸里,我回忆起后来的日子,似乎并不如意。母亲仍旧选两只羊用来放生,我们在放生羊给我们的馈赠下得不到想要的自由。

事实是,我们从来都是如此。

卡旺被父亲带走后,我们很久不曾养犬。母亲想念它,不再称它为狗,甚至还说,卡旺与别的狼有不同之处。

为达成父亲写作的心愿,我凭着记忆,以及现有的羊皮纸,完成了这个故事后,拿给已过八旬的母亲看。她看完后笑我,说父亲在婚后从来没有出去过,至于他写的那些话,不过是他自己想出来的罢了。

“你阿爸以前就这样,千万别当真。”

什么?难道父亲的远行,依旧是他给我讲的一个传奇经历吗?

不,不对,父亲的生活不是这样。他是个……好吧,我不太记得清。母亲或许是对的,他是一个父亲,不会撇下我们就独自出去。

可是,在我的印象里,有一幕很能确信它曾经发生过。父亲在离开我们的七年后又走回来了,当时我背着母亲给我缝的帆布包正要出门,他推开院门朝我们喊:“加措,卓嘎,你们快出来,我找着雍措鱼了!”我和母亲跟着他去往布格瓦湖,坐上我们的热瓦号,一群一群的雍措鱼跟着我们,不时游出水面。父亲母亲的帽子掉在湖里,我挥舞帆布包,卡旺像狼一样叫唤。等等,还有那只斑豹和湖对岸的那群野狼,它们在岸边望着我们,它们不会爬树,也不会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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