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消防史新探(四) 宋承唐制之路

2023-12-17 01:53赵悦文
东方剑·消防救援 2023年10期
关键词:救火消防历史

赵悦文/文

中国历史学界多遵从日本学者内藤湖南的“唐宋变革论”,存有异见的也只是谁最早提出这个观点。有文章论述柳诒徵先生是这个观点的最早提出人。我在宋代消防史专项研究过程中发现,谁最早提出这样的立论不是问题的核心,“唐宋变革论”是否正确值得再探讨确立。

中国消防史可以追溯到东汉,至宋一直是传承再发展,不是换了方向,没有改弦更张。不能称之为“变”,扩大再看整个阶段的历史,唐—五代—宋,实际上是一个历史自然流淌的面貌,没有90度大转弯和极少的180度反向。“变革论”的立论并不贴切于科学,宋太祖赵匡胤立国基本上是解决唐代遗留的政体、军事及意识形态上实际存在的问题,给出大宋解决方案,是顺势而为,不能因为改朝换代导致解决问题的方法手段不同,就简单地推出“变革论”。

1910 年,内藤湖南的“唐宋变革论”是借鉴欧洲历史的分段方式,看到唐宋的差异,主观割裂为唐(中世)、宋(近世)的“学术”分段方式。实际上,任何学术问题的研究只应该从问题本身出发,不能主观借鉴并不是问题本身的其他研究和方法来参照,这不是正确的求证方法。这种拿公式套用不同地域、不同国家的历史社会问题的方式,无法证明其有对照性与可借鉴性。内藤湖南先生并未主动解释而是直接使用。

我个人认为,从政治、文化、艺术、经济等全方位来看,唐宋是一个时期段的两个面,唐是近世初创阶段,宋是近世解决问题的探索时期。宋代消防史也是如此。

政权治理体系的沿革

陈寅恪先生在《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较为全面地展现给我们唐代政权的跌宕起伏。从政权体系架构来看,唐代政治体系沿用北齐、梁、北凉的历史遗留,宋代大部分还是沿用了唐代体系。宋太祖赵匡胤定下不杀士大夫的规矩,表面上是维护官员的话语权,实际上是降低皇权一方与官员博弈的底线,就是不杀但可以整。如果说这是“变”,是站不住脚的,唐宋相同的是皇帝的威严至高无上,赵匡胤修改游戏规则实际上破坏了游戏平衡,使皇帝一方获得了更多对付大臣们的手段,内藤湖南并不清楚中国政治游戏的微妙。另外皇权与地方氏族门阀的关系只是社会体制内利益平衡的局部问题,这样的状况日本历史上出现得较多,矛盾明显,内藤湖南用了日本公式来理解中国历史问题。

《宋史·职官志》:“宋承唐制,抑又甚焉。三师、三公不常置,宰相不专任三省长官,尚书、门下并列于外,又别置中书禁中,是为政事堂,与枢密对掌大政。天下财赋,内庭诸司,中外管库,悉隶三司。中书省但掌册文、覆奏、考帐;门下省主乘舆八宝,朝会板位,流外考较,诸司附奏挟名而已。台、省、寺、监,官无定员,无专职,悉皆出入分莅庶务。故三省、六曹、二十四司,类以他官主判,虽有正官,非别敕不治本司事,事之所寄,十亡二三。”

可见,内藤湖南“唐宋变革论”是无稽之谈,中国历史学术界如果不反思,一味坚持推行如此中国史分段方法,就属于无“独立之精神”。

军事体系的沿革

唐代的军事体系是节度使地方军事首领制,赵匡胤看到唐代及五代军事体系存在威胁国家稳定的问题,给出了宋代解决方案,这是传承发展。假设赵匡胤是唐代李氏王朝的一个后代,这样的改变也是顺理成章的。

《宋史·兵志一》载:“宋之兵制,大概有三:天子之卫兵,以守京师,备征戍,曰禁军;诸州之镇兵,以分给役使,曰厢军;选于户籍或应募,使之团结训练,以为在所防守,则曰乡兵。”宋代在军事上是与唐朝有180 度反向变化的,这是为了解决唐代中央无兵力、节度使造反威胁国家安全的尖锐问题,是一个承接转变的过程,不是割裂及创举。北宋前期,为收地方势力兵权,宋太祖与宋太宗都做出了巨大付出,将唐宋割裂为“中世”及“近世”是徒增障碍,对研究唐宋历史无益。

城市规划的沿革

说到宋城市取消了坊界也是“唐宋变革论”孕育出的误解。《东京梦华录》《梦粱录》都记录了开封府有“某某坊”的街道区域名称,《清明上河图》展现的无坊界的市集实际上不是准确证据,不能用来证明宋开封府已经取消坊界的城市规划、变革唐代长安的城市规划布局。

事实是中国城市规划,自汉初始,魏晋南北朝的尝试,唐代成型,宋代继承,元明清的成熟,从来没有巨大的变革。

浙江大学城市学院教授包伟民在他的著作《宋代城市研究》中明确指出:讨论中国传统社会的历史,尤其需要究心于历史的连续性问题。历史必然是在承续与创新的交织中演进,跨越式发展并非不可能,出现断裂毕竟不是常态,在继承旧制基础之上的缓慢演变永远是主流。关于唐宋城市史,以往的“追溯研讨”的方法,尤其强调宋代城市的“开放”与唐代城市的“封闭”,看来是放大了历史的裂变,忽略了历史演变的前后承袭关系。这样的归纳,既是“宋转折”论影响下的产物,同时又反过去进一步强化了“唐宋转折”之说,因此这是一种比较典型的“自激”现象。

另一位学者程燧营在他的《唐宋开封生态环境研究》中,也提到唐宋城市之变是渐变过程,并提出北宋是坊市合一的城市格局。从历史沿革来讲,后周柴荣已经放开了街坊的管理,后周京城建设的许多做法都是前所未有的。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标尺之外“任百姓营造”,承认居民“侵街”,在两边许民“取便种树井”等,已经基本上打破了严格的“坊市”分离制度。另据宋人释文莹笔记《玉壶清话》卷三记载:

周世宗显德中,遣周景大浚汴口,又自郑州导西郭濠达中牟。景心知汴口既浚,舟楫无壅,将有淮、浙巨商贸粮斛,贾万货临汴,无委泊之地。讽世宗乞许令京城民环汴栽榆柳、起台榭,以为都会之壮。世宗许之,景率先应诏,踞汴流中要,起巨楼十二间。方运斤,世宗辇辂过,因问之,知景所造,颇喜,赐酒犒其工,不悟其规利也。景后邀巨货于楼,山积波委,岁入数万计。今楼尚存。

因此断然的“变革”之论是主观意见而已,并不符合历史遗留信息的体现,是错误的立论。

城市消防体系的沿革

在研究以上三方面体系之后,我们就可以正式进入北宋城市消防体系的探究了。

有趣的是,包伟民先生与程燧营先生在研究完城市规划后,都把目光聚焦在北宋城市消防体系上了。包伟民先生认为正是取消了坊界,北宋都城开封的火灾频次及规模都比唐代长安城要多要大。程燧营先生则细致爬梳了史料中的北宋消防相关信息,总结出北宋关于消防相关制度与法规及后来的变革。

我们应该先探究一下唐代长安城城市消防体系是怎样的。

唐代长安城遭受火灾的主要是官府建筑和东西二市的居民及财产。火灾频发的原因主要是管理不善、预防不力所致。唐代的建筑主要是木质结构的,不易防火。唐代关于消防的管理法规和措施主要见于唐律之《杂律》和唐令之《宫卫令》,对造成火灾的人员给予行政处罚和刑罚。唐代政府制定了消防管理的法规和措施,但由于没有专门的消防机构和消防人员,在防范火灾发生和减少火灾危害上的成效不彰。

当然基本的治安形态唐代都城也是有完密的体系的。皇宫设在都城北部,大明宫建在龙首原上,居高临下,便于警卫。宫城北部的安全由北衙禁军负责,唐代前期的北衙禁军是太原元从禁军、左右羽林军、左右龙武军等皇帝直属警卫部队,驻防于宫城北面的玄武门,保障皇帝及宫城的安全。安史之乱后,原陈右节度使哥舒翰所属的神策军成为中央禁军;“泾卒之变”之后,德宗失去对外廷官员的信任;兴元元年(784 年)德宗以宦官统领神策军;贞元十二年(796年)又设左右神策军护军中尉,由神策军履行宫城的安全警卫。宫城南部和皇城的安全由南衙诸卫负责,安史之乱后,府兵制瓦解,由募兵充任。长安外郭城的公共安全由京兆府、长安万年县衙、基层行政组织负责,具体由京兆府的司兵参军事,长安万年两县的司兵县尉承担,坊内的安全由坊正管理。唐代没有近代意义上的警察,中央的军队也行使了实质上的警察职能,中央南衙的左右金吾卫也负责外郭城的公共安全,左右金吾卫下设左右翊中郎将和左右街使,“诸街铺并令左右金吾中郎将自巡,各加果毅两人助巡队”。长安的城门和坊角设有派出的办事机构,称为武侯铺,又称街铺,据《新唐书·百官志》:“凡城门坊角,有武侯铺,卫士、藤骑分守,大城门百人,大铺三十人,小城门二十人,小铺五人。”

再探究一下北宋东京城市消防体系。

北宋末期,北宋政府对火灾高度重视并采取了一系列措施:由驻京官兵成立专门的消防队伍,负责全城的消防安全。

《东京梦华录》卷三《防火》中记载:“每坊巷三百步许,有军巡铺屋一所……于高处砖砌望火楼,楼上有人卓望。下有官屋数间,屯驻军兵百余人,及有救火家事,谓如大小桶、洒子、麻搭、斧锯、梯子、火叉、大索、铁猫儿之类。每遇有遗火去处,则有马军奔报。军厢主马步军、殿前三衙、开封府各领军级扑灭。不劳百姓。”

明显可见北宋东京府消防体系的搭建是完全参考唐代长安城治安体系,不过增加了消防职能与专用的消防工具,但先报告再救火的灭火流程会造成救火不及时的情况。北宋东京火灾严重于唐代长安城的核心原因,是因为唐代坊主可以直接动员坊民救火,不用再逐级申报,贻误救火最佳时机。当然北宋政府及时根据积累起来的防火、救火经验,不断改进东京的防火、救火措施。在天圣九年(1031 年)下令:“城救火而巡检军校未至者,听集邻众扑灭之”,由原来的只依靠军兵灭火,转而允许附近百姓配合扑灭。由于火情紧急,宋真宗景德四年(1007 年),宋廷又允许救火官员在特殊情况下“便宜从事”;救火的官吏、军兵可以打破常规、“许驰过”平时禁止通行或必须回避的主干道。这些措施的实施,无疑加强了东京的防火、救火力度,有利于维护东京正常的生活秩序。从这些史实来看北宋消防体系已经非常接近现代的消防体系了,或者说,北宋时,已经有了城市消防体系搭建的基本规则雏形了。

如果城市规划有变,必然导致治安消防体系随之改变,从历史客观实际史料出发,探究唐宋实际情况,确凿的实例可证“唐宋之变”立论的根本性错误。

赵元任先生在《忆寅恪》中道:“寅恪总说你不把基本的材料弄清楚了,就着急着要论微言大义,所得的结论还是不可靠的。”我想1910 年内藤湖南的《概括的唐宋时代观》文章的立论显然是不可靠的。110 多年后,中国的历史学者还存在不深入研究基本材料体现的重要信息,抱着所谓西方史学研究方法及思想形态,如“历史学就是当代史”“历史是胜利者的清单”“为普通人书写历史”。这些不是研究者应该的出发点,而是应该反思一下,如何正确看待中国的历史。它是有独立性的,有唯一性的,任何误读都有可能找到实际史料中的客观信息来证伪的。所以面对中国历史研究应该有敬畏心,实实在在做研究,不能凭主观来立论。在中国历史面前,只有一个可能贴近的真实答案,不会有“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或“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情况。中国历史是带有自证属性的,任何人妄图动摇这个特性都是愚蠢及不自量力的。

用当下的概念来结论,大宋应急救援体系的核心架构就是宋承唐制,基本史料完全可以说明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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