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瑞霞
我喜欢听棒槌鸟那喋喋不休的叫声。那时门开着,窗敞着,山间小鸟的欢叫空灵无阻挡,好像绿树间飘出的天籁之音。母亲说:“这是棒槌籽要熟了,小鸟就要吃到红嘟嘟的籽粒了。”
我们这些山里娃都知道,棒槌就是人参草,它长在原始深山老林里。
“七两为参,八两为宝,人参大了会变娃娃,它会哭会笑,会戴着红肚兜满山跑。”母亲说得跟真的似的。我不知道能变娃娃的八两参有多大,但知道它的确少之又少,有人在山里生活了一辈子也没见过,得到者唏嘘不已,珍稀得让赶山人迷茫。
据说,生长多年的参草旁常有鼹鼠、毒蛇出没,为了参草的繁衍生息,大山有参脉的代代延续,棒槌鸟殚精竭虑,孤独地守在幽寂的莽林间,守在鲜为人见的参草旁,像远离尘世喧嚣的隐士,又如尽职尽责的看参卫士。它从春到秋朝夕啼鸣,声音回旋,让人辨不清究竟身藏何方,在哪个山坡,哪棵树上,在东在西,或左或右,无论怎样猜都是对的,怎么猜又都是错的,那声音隐匿而又通透,神秘而又放达,它阴雨天在叫,深夜在叫,直叫到了我的梦里……母亲说,这棒槌籽是让小鸟硬生生叫熟的。
六月的小鳥叫得最欢,也许棒槌的灵性给了它好听的声音。母亲最能解读它的叫声,她拿捏着细长鸟音、节奏模仿:“阴天打酒喝,阴天打酒喝……”像,像极了,她竟在飞鸟的曲调上恰当填词,竟然还这么逗乐有趣,这么富有生活情调,俗词俗曲,逼真形象,惟妙惟肖的模仿,让孩子们一阵欢呼。一位母亲,一群孩子,一群笑声,她确实是快乐的化身,她把我们哄作世界上最快乐的孩子。于是,我们也跟着“阴天打酒喝,阴天打酒喝……”那时,鸟语声声,童谣袅袅,幼小的我们欢快而又热烈,灶膛里噼噼啪啪明亮地响着,蹿高的火苗煮着一锅黏糊糊的粥,满屋子都是鲜玉米的香气。
鸟声、童谣,灶台、母亲,是我童年时的简笔勾勒,深入且又不可拒绝。
半夏时节,邻院的仲大爷最有闲,他家孩子少,活也少,他乐颠乐颠地循着鸟叫去找参。每次上山大娘都给他带着像样的干粮水,他也是胸有成竹,信誓旦旦,念叨着“后山准有棵八匹叶的大棒槌,小鸟在那边不住嘴地叫呢”,我们都瞪大眼睛细听,果真小鸟在山头那边叫。他麻利地把裤腿装进袜筒里,又一圈一圈裹上长绑带,说是山里面的低矮刺木杂草很多,怕虫蛇咬人之物钻到裤腿里,这样就保险多了。他拿着大半截水曲柳棍子,这棍子是鲜的,从树枝上新砍下来的,他说用这长棍子扒拉草开道得劲,比拿镰刀要好,赶山人寻参时,都不带镰刀之类的利器,这似乎成了寻参人的戒律。看来,美好的事得以一颗柔心相待。
因为走得远,大娘总不放心:“多带点干粮吧,别不到时候就饿了。”每次我们还没吃早饭,在院里就能看见大娘往大爷的布袋里装东西,母亲跟我们说:“你大爷又要去山头转一圈了,心儿是这个心儿,可宝贝哪里就容易找到啊!”母亲说这话时,我们都没有笑,因为大爷天天都会背着长带兜围着山头转一圈,一转就是一大天,究竟看到棒槌影子了没有,我们也不关心。有次母亲齐刷刷地割着垄台上的鲜嫩韭菜,和大娘唠闲话:“她大爷采到参没有?”坐在板凳子上消汗的大娘笑着搭腔:“回来一大会子了。”说话时她的脸上是平静的,母亲猜准是没有采到参,采到参谁还会那么平静,大爷吃光干粮空手回来,大娘也没觉得失望。她俩你一言我一语,余下的闲嗑并不关乎参棒,母亲意识到手里的那把韭菜焐热了,才想起晚饭孩子们在等着吃韭菜馅煎饼盒子呢。
饭桌上,大爷眯缝着眼咂着二锅头,脸色有些微红,边嚼着小盘里的花生豆,边点打着手里的筷子:“我这酒瓶里可真的就缺棵正经八百的参,有参更助酒味。”说完抿了一小口,小孩子一旁看得偷咽口水,屋里已是酒香扑鼻了,可大爷一点都没察觉到,依然自顾自地呷着酒大侃自己的恋参情怀,讲着山上采参的故事:“今天让沙半鸡吓一跳,这货从半腰高的草窠儿里蹿出来,呵,扑棱棱的,当时我还以为是野猪咧,那咱们就会有香猪肉吃喽!”说这话谁会信呢?母亲说:“别听你大爷的,吓了一跳就都会跑掉了,哪还能吃到野猪肉呢?你大爷真会编派!”这话也少不了编派,这的确是在糊弄小孩笑笑罢了。他继续讲道:“那天,小傻狍子蹦蹦跶跶地往我跟前凑合,长得跟个鹿儿似的,我都想把它抱回来了。”这下,我们听得又是直眉瞪眼,他没完没了,直喷唾沫星子,不知道他下次赶山还会遇到什么。
大爷说找参时非得跟住棒槌鸟才行,要不这么多山头,上哪摸棒槌的影子呀。林子里飞着各种小鸟,这个落下,那个飞起,唧唧啾啾争相鸣叫,八成大爷都找不准哪个是棒槌鸟。即使他找着牵线的棒槌鸟,可那脚步能跟得上吗,跟个精灵似的,小鸟比谁都更爱参宝,它看见人来就会闭嘴,机灵得不会让大爷轻易找到,否则棒槌就不会是人参,人参也不会是棒槌了,这一点,也许大爷忽视了。母亲说:“你大爷找参是认真的,可他从来没怪过小鸟。”母亲说这话时也是认真的。可怜的大爷,小鸟这么捉弄他,恐怕他的酒瓶子永远缺棵像样的参了。
大爷是左邻右舍眼中的活宝,活宝就该遇到棒槌鸟、小狍子。他满山满谷地编故事,新鲜得如鲜枝嫩叶,让邻里平常的日子变得生动有趣,活泼有笑声。母亲说:“你大娘也是个知足的女人,知足的女人都是有福的。”
母亲说的我们不懂,大娘的日子就是周围婶子大娘们的日子啊,哪有什么两样?只不过是找参的大爷让一个个山里故事回味悠长。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