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
我在旧金山一家牙医诊所补牙,大夫先往牙龈部位打麻醉针,一颗残牙打一针,不算剧痛,但也不好受。针头刺进去的一刹那,我脑海里冒出一句“人生天地之间”,便没有了下文。
其实也不必有下文。一如广东乡下的中老年女子遇到不幸之事时感叹:“前世咯……”“前世”是“前世不修德,报应在眼前”的缩略语。为何以两个字替代全体?未必是图省事,也许是因为全说出来杀伤力太大。我感叹的下半句应该是:“受苦是必须的。”
探究“人生天地之间”一语的来处,如充博雅,最好是背《古诗十九首》中的“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或者《庄子·知北游》中的“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但二者都指向时间,并不十分切题。
我在牙医诊所的治疗椅上想到的“人生天地之间”,来自鲁迅的《阿Q正传》。阿Q糊里糊涂当上“劫匪”之后,此语出现过3次。被抓时,“他以为人生天地之间,大约本来有时要抓进抓出,有时要在纸上画圆圈的”。被判死刑时,“似乎觉得人生天地间,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要杀头的”。行刑前游街时,“他不过便以为人生天地间,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要游街要示众罢了”。都以宿命为旨归,只陈述一个事实,从而被动接受天地之间人之为人的“命”。
笼统言之,人遇到的麻烦,只要是难以改变和抗争的,都需要这样的心理支撑。这方面,我们除了乖乖接受,别无选择。反而是被我们看不起的阿Q相当脱略,他在供状上画圈,开头为画得不圆而生气,“但不多时也就释然了,他想:孙子才画得很圆的圆圈呢。于是他睡着了”。
挨了3次不得不打的麻醉针后,是“人生天地之间”不能不补的牙,耗时40多分钟,我心里十分平静。
(羽 童摘自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相当愉快地度日如年》一书,本刊节选,杨明义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