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苇子
生活中总有这样一种人,看似近在咫尺,又确确实实不认识,从未谋面,但又觉得分外相熟,简直就是一个老朋友。他们长期占据我们朋友圈话题一隅,关于他(她)的江湖传闻总定期不定期地传入你我之耳,然而,却终是缺乏一个相见相识的契机。
《灵异者及其友人》(《花城》2021 年第1 期)就讲述了这样一个叫千容的“小神仙”。因为会算命,善卜吉凶,又能预测未来,千容身上便有了一分神秘色彩。全文便笼罩在这种神秘色彩中。作为读者,我们如坠入秘境的观光客,尾随视角人物,或一路小跑,或跌跌撞撞,观看二手的风景。在这个故事中,千容始终没有正面出场,作为该篇小说的核心人物,却全程被虚写,这也是《灵异者及其友人》有趣的所在。
小说中有两条叙事线,一条是清晰的,一条是隐藏的,前者是关于千容的,后者是关于叙事者“我”的。怎么说呢,两条线都不是那种有起因、经过和结果,强因果关系的连贯线,而是断断续续,靠回忆拼凑,甚至有点儿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感觉,纷纭的事件之间并不存在关联性,唯一的连接点便是千容,假如用伞来比喻这个结构的话,千容就是伞柄,事件及其他人物便是伞撑,因为依托千容它们的存在才能坚固。第二条线非常隐蔽,是断断续续的自我探索和自我发现,“我”从最初的执迷,到最后一瞬间的顿悟,“我”在一步步接近千容的同时,也在慢慢认识自我。倘若只有第一条线,这个小说就成了一个简单的猎奇故事,因为有了另一条线的存在,颇具传奇色彩的故事遂变成了小说,也才具备了文学的深邃性,才是文学的。
叙事是从什么地方开始的呢?某天,一朋友和“我”聊天,朋友是新西兰留学回来的,学习工艺设计。“我们”从植物说起。在听到“我”家里养了水培绿萝时,朋友建议“我“养几条鱼:“那个,最是吸人精气。所以要放点活物,回去买几条小金鱼丢进去吧,游来游去的就好了。真的,千容说过。”就这样提到了千容。接着,朋友讲述了该篇小说中第一个和千容有关的灵验案例,一位书法家妻子得乳腺癌的故事。故事讲完,“我”才知道,这朋友并不认识千容,关于上述故事,也是江湖传闻而已。至此,笔锋陡然一转——
“我最早听到千容的神异预言,是一桩好姻缘,十多年前了……”
于是,时间上溯至十多年前。故事也是十多年前的故事,是由另外一位朋友讲述给“我”的,不同的是,这位朋友认识千容。因此千容的形象开始清晰,距离也近起来:“她有一双好看的嘴唇,圆圆的,微嘟。她喜欢松松地扭一根辫子,系一条复古的艳绿色丝带,拖过来搭在一侧肩膀上,搞得小年轻们挺爱慕呢……”
大约是七年前,“我”在假发店照镜子,意外遇到一位前同事,她提醒“我”假发店的镜子照不得,这话不是她说的,是千容说的。就这样,千容再次出现在“我”生活中。按照在文本出现的顺序,这是第三次有人跟“我”谈到千容的灵验案例。这位前同事讲了一位爱收藏的副总和一面古镜的故事。
第四个故事还是这位前同事讲给“我”的,和镜子的故事不同之处在于,这个故事是以亲历者副总的口吻讲述,剥去中间层的转述,使得这个故事和镜子的故事有了一些叙述方式的差异。这样处理大约出于两方面的考量,首先,这个故事不是副总的经历,副总也是转述者,亲历者是副总的一位做药材生意的朋友(当初副总也是通过这位药材商搭上千容这条线的),倘若再用转述的方式讲,势必会出现这种情况:
亲历者(药材商)自述→ 转述者(副总)转述→转述者(“我”的前同事)转述→转述者(“我”)转述→受述人(读者)
这太复杂也太啰唆,叙事冗余不说,问题的关键还在于故事的可信度被大大削弱,作为受述人的读者更愿听亲历者亲身经历的故事。
其次,由于该故事与镜子的故事全是由前同事讲给“我”的,它们出现在同一区域,假如讲述方式一样,行文多少会显得呆滞,稍加变化后,结构就有了多样性,这算是一种小技巧吧。
第五个故事是“我”带儿子去医院打疫苗,排队的时候因无聊和另一位妈妈聊天,那位妈妈无意中提到了千容,但她并不知道千容是“小神仙”。千容是她们公司的网络客服,两人算是同事关系,却从没在线下见过面。千容通过她微信头像给她测过未来,她没当真。
上述五个故事,按照“我”听到的先后顺序,排列如下:
1.好姻缘(十年前听闻)
2.副总和镜子(七年前听闻)
3.药材商的故事(七年前听闻)
4.千容的女同事(七年前的不久后)
5.书法家妻子乳腺癌(现在)
经过作者设计编织后的结构(文本呈现)如下:
1.书法家妻子乳腺癌(现在)
2.好姻缘(十年前听闻)
3.副总和镜子(七年前听闻)
4.药材商的故事(七年前听闻)
5.千容的女同事(七年前的不久后)
看似纷繁复杂,实际上,只要稍加分析便不难发现,在时间结构方式上作者采用的还是现在时+过去式+现在时这样一种当下比较主流的形式。
小说的初始事件是“我”和朋友聊绿植,朋友问“我”的水培绿萝里养没养鱼。就这样“我们”开始聊起千容,然后“我”陷入回忆,回忆相当漫长,占据了全文的三分之二篇幅,包含了故事2、故事3、故事4 和故事5。漫长到让读者忘记了这是“我”的回忆。直到这么一句话出现——
“记住啦,回家路上你拐到菜场去,买两条小鱼。你要信!别整出什么毛病来……”
时间又回到了新西兰朋友和“我”聊绿萝的当下,读者重新被抛掷回“现在时”。个人觉得,这种处理方式存在一定割裂性,换言之,作者处理的不是那么完美,鉴于作者是成熟的知名作家,不可能意识不到这个问题,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性,追求某种效果。这就要说到该篇小说的另一个特点了。小说大约万字左右,没有划分章节,千头万绪的故事以及处于复杂关系网络中的人物制造了一种扯不断理还乱、糊在一起的感觉,倘若阅读不够仔细,你甚至都无法理清时间顺序。倘若分成章节,自然会降低阅读难度,然而,正如形式主义学者所言,制造陌生化的目的就是要使形式变得困难,从而延长了审美时间。读者才可以从对于内容的关注,捎带着,关注一下形式。
那五个关于千容的故事既不平行,也不交错,而是各有各的道,并且都是有头无尾,我们不知道后续故事,这简直就是现实生活的直接镜像。尽管只有五个故事,但给读者的感觉确像千军万马。作者通过五条短短的线,制造出一种众声喧哗且十面埋伏的感觉,千容从四面八方涌来,让“我”一次次萌生了结识她,并让她帮忙预测一下未来的念头。
小说的最后,“我”终于通过朋友牵线,要和千容见面了,时间地点人物都已定好,最后一秒钟,“我”却临阵逃跑。也许,生活还是未知一点好,倘若对未来的每一步都心知肚明,未来还值得期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