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睿,钟淑颖
近两年,元宇宙成为业界和学界的一个热词。人们虽然对元宇宙概念及其与现实世界关系的设想不尽一致,但普遍认同“虚构”“虚拟”是元宇宙的基本内核,“元宇宙可视为虚拟世界的再升级”[1](p10)。现实生存与虚拟生存的有机统一构成个体身心健康的重要表征。人若在生活中持续怀疑、贬低、否定、背离现实世界而将身心日常、兴趣焦点、真理追求、意义探寻落到虚拟世界,则可称之为生存方式的“脱实向虚”。现实世界是人的生命生存和价值实现的物质基础,深度的“脱实向虚”必将妨碍作为现实存在的人的幸福实现。虚拟生存对现实生存经验尚不丰富却极度渴求自由超越的青少年来说具有独特的魅力。如果说,互联网开启了青少年“脱实向虚”的阀门;那么,元宇宙则将可能点燃青少年“脱实向虚”的引擎,这构成时下一大隐忧。在人类社会迈入元宇宙的前夜之际,如何有效预防、遏制、超越青少年“脱实向虚”趋势,是教育界不得不深思并积极应对的问题①学界对“青少年”的概念缺乏统一界定,本文主张青少年期是“从大约11 岁或10 岁甚至更早,一直持续到20 岁左右的一个发展过渡期。这一时期会发生重大的、相互关联的生理、认知和社会性变化”(参见:戴安娜·帕帕拉,等.发展心理学:从生命期到青春期[M].北京:人民邮电出版社,2013:437.),也即青少年意指年龄在10岁到20岁左右,处于青春期、求学关键期和童年到成人过渡期阶段的群体。。
人在有限的生命中总是试图追寻无限,想要超越现实的束缚飞至自由的王国,“超越性构成了人的生命本质,从这个意义来说,超越意识就是人的生命意识”[2](p48),对超越性的渴求导致人走向虚拟生存。在人类漫长的文明进程中,人总是以某种方式生活于虚拟世界中,也均存在着“脱实向虚”的可能性,只是不同历史阶段、不同个体属性、不同具体境遇,人陷入虚拟生存的目的、介体和程度均存在着差别。整体而言,人类虚拟生存范式随着人生存时空条件的变迁而向前演变,其中科技发展构成人类虚拟生存方式演变的首要驱动力。伴随着虚拟世界建制的科技支撑条件的更新迭代,人类虚拟生存大致经历了从想象版虚拟生存向网络版虚拟生存的转换,并于当下迈向元宇宙版虚拟生存,这三个版本的虚拟体验在发生学上具有历时相继性,在存在论上具有共时交叉性。伴随着每一版本虚拟体验的升级换代,青少年“脱实向虚”趋势向前演进。
想象版虚拟生存最早出现在古代社会。在人类历史中,很长一段时间内人的肉体全程生存于现实的物理世界中,受物理世界的客观规律所制约;人的精神则可飞越现实而存在于以语言为介体,在想象中建构的形形色色神话、宗教、文学、哲学等虚拟世界中。神话叙事中的仙境、宗教叙事中的天堂、文学叙事中的桃花源、政治学叙事中的乌托邦、哲学叙事中的形而上学是虚拟世界的集中体现。其中,对普通民众产生最广泛最持久影响的首推宗教,恩格斯指出“一切宗教都不过是支配着人们日常生活的外部力量在人们头脑中的幻想的反映,在这种反映中,人间的力量采取了超人间的力量的形式”[3](p333)。对知识精英产生最广泛最持久影响的首推形而上学,尼采指出“形而上学谴责整个世界都是假的,并构想出一个位于此世彼岸的世界为真实世界的替身”[4](p601)。对青少年产生最广泛最持久影响的首推文学艺术,歌德指出,每一种艺术的最高任务就在于通过幻觉产生一种更真实的假象。
古代社会中,人的虚拟生存借助人的创造性想象形成,主要作用于人的精神世界,发挥着激励人的德性提升的伦理意义以及补偿、慰藉现实苦难的心理意义。古代社会人的“脱实向虚”在认识论上可表现为将此在的现实世界视作虚无的假象,而将虚构的彼岸世界(理念世界)视作真实的存在,用观念的存在推出现实的存在;在生存论上可表现为用虚构的人生指导现实的人生,用死后的得救压抑现世的幸福,用灵魂的清修替代现实的奋斗等。恩格斯说:“人们必须首先吃、喝、住,然后才能从事政治科学、艺术和宗教等等。”[5](p601)由于古代社会科技整体水平比较落后,人类虚拟生存大多只能停留在个体想象空间中,且普通民众一般都必须亲身参加艰辛的劳动才能勉强获得基本生活物资。因而现实中绝大多数人的身心并没有真正沉沦于柏拉图先验的存在论生存方式,宗教超验的神义论生存方式和文学艺术虚构的幻想论生存方式。相反,人们大多能自觉地将自己关注的焦点落到现实世界。因而在古代社会,人,包括青少年生存的“脱实向虚”只是局部的、零星的、细节的,尚处于一种萌芽状态。
20 世纪下半叶以来,伴随着互联网技术的发展,人类开始进入网络虚拟生存时代,人凭借网名、图片和bit 文档等各种形式生存于形形色色的网络虚拟空间中。网络虚拟生存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义网络虚拟生存包括三种基本样态:一是现实生存的延伸和转换,如线上购物、线上工作、线上熟人沟通、线上搜索传播信息等。二是沉溺于网络文艺作品,将网络小说、影视虚构的世界视作现实的世界,这属于传统的想象版虚拟生存在网络空间的迁移。三是超越现实世界束缚以各种自由设置、自主推进的虚拟数字化身在网络虚拟社区和游戏中漫游。狭义网络虚拟生存即第三种虚拟数字化身的生存,也可以称为本真意义的网络虚拟生存。但无论哪一种具体样态,网络虚拟生存都具有某种隔离现实和飞离现实的功能。
伴随网络技术的日新月异,人们对互联网及其载体的情感依恋日益加深,对现实世界,特别是现实人际链接的需求日益减弱,“宅”成为网络原住民的标签。虽然本真意义的网络虚拟世界依然是个体凭想象所创造出来的世界,但相较于传统的想象版虚拟生存,网络虚拟生存从个体主观表象领域走向可交互作用的物理领域,具有高度的便捷性、低成本性、即时的互通性、共享性和可感性。同时,网络虚拟叙事不再仅来自小他者的架构,也非来自大他者无形的规训,而是更多来自个体本人的自由选择和自由创造。因而这对敏于接受新生事物且理性欠缺的青少年具有强大吸引力。在娱乐休闲动机、关系动机、成就动机、表现动机等各种心理驱动下,有些青少年呈现出“一网情深”的症状。而长期沉浸于虚拟体验必将逐渐削弱人对现实世界的敏感性,过度偏好虚拟体验必将逐渐削弱人的现实生存动力,身心耽迷虚拟体验必将逐渐削弱人的现实生存能力。互联网虽然给人类生存方式带来深刻变革,使人类在网络虚拟空间中实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平等和开放,但同时也带来青少年的网络沉溺问题,特别是网络游戏沉溺问题。席勒指出:“只有当人是完整意义的人,他才游戏。只有当人游戏时,他才是完整的人。”[6](p48)游戏可以使人与现实生活暂时隔离,使人摆脱求知的束缚,摆脱功利的束缚,摆脱道德应当的束缚,在此意义上可以说,游戏使人成为自由的人。对于那些渴求自由却深陷在现实生存困境中的青少年,游戏才是真正的人生。他们不愿,也无法抗拒网络游戏。互联网时代,青少年“脱实向虚”业已成为显性社会问题,也是教育领域面临的重大挑战。
元宇宙是互联网技术的系统升级,是以区块链技术、交互技术、电子游戏技术、人工智能技术、网络及运算技术和物联网技术等多项先进技术叠合加持的超现实世界。Roblox(罗布洛斯)提出元宇宙的八个关键特征:即Identity(身份),Friends(朋友),Immersive(沉浸感),Low Friction(低延迟),Variety(多样性),Anywhere(随地),Economy(经济),Civility(文明)[7](p38)。一方面,元宇宙能通过高度真实感的还原技术,让主体以感性的、体验的、直接介入的方式与虚拟世界具身同化,实现物我同一,“游戏主体不是靠眼睛观察以及手的操作局部进入游戏场景或虚拟世界,而是整个身心都可以进入虚拟世界”[8],虚拟体验将全方位嵌入人的肉身感知,人同其虚拟化身将完全融为一体,“在未来的‘元宇宙’里,当你的虚拟化身捡起一块石头,就能感觉到石头的重量,伸手触摸虚拟女友的脸就能感受到肌肤的温暖”[9](p36)。另一方面,元宇宙叙事悬置了现实生存的丛林法则,更巧妙地掩盖了资本逻辑和价值操控的存在,元宇宙所充斥的自由元素与人类心灵深处对自由的渴望以身体为媒介相互交融。人们似乎可以完全脱离现实世界结构化的规训或惩罚和意义符号体系的压迫,而用“绝对的平等和自由”来放松和实现自己,人们无须经过艰辛的劳作和无数的挫败,仅靠穿上一套设备和简单操作就可以把自己心中所向往的美好生活变成即时的身体的直接感受。在圣经故事中,上帝以言说创造万物;在元宇宙中,人将获得和上帝比肩的造物主地位。
现实的人总是首先以感觉、体验的方式,而非理性的、思考的方式与世界发生直接的相互作用。可以合理预测,元宇宙作为网络虚拟生存的豪华至尊版,将在概率意义上对青少年产生魔幻般的召唤、吸引和捕捉效应,“人类完全可以把现实的生活看成是异化的、机械的与无聊的,而把虚拟技术所创生出来的故事化生活当成具有真情的、有机的、生动的生命经验之来源”[10](p37)。如果不加以有效预防,在元宇宙时代,青少年“脱实向虚”的主体将可能泛化,即不同程度地陷入虚拟世界将不再仅是少数问题青少年的标识,而可能成为大部分青少年的行为共性;青少年“脱实向虚”的体验将可能结构化,即虚拟体验不再是暂时的、易逝的,而是内化到人的体验结构基底;青少年“脱实向虚”的结果将可能是完全模糊虚拟和现实的边界,将虚拟视为现实,将现实视为虚拟,最终将自己的身心魂魄彻底放逐到虚拟世界。而那些将元宇宙虚拟生存视作伊甸园的青少年,他们极可能会满足于虚拟关系和虚拟体验,而对现实亲情、友情、爱情的需求都将更加稀薄。如果说在过去,家长需要为孩子的早恋问题而烦恼,那么在未来,越来越多的家长将可能为成年子女不恋不婚不育而烦恼。人类现阶段只是掌握了元宇宙的技术潜能,因而元宇宙目前尚只是一种现实的可能性和互联网技术升级图景,但如恩格斯说:“社会一旦有技术上的需要,这种需要就会比十所大学更能把科学推向前进”[11](p668)。人类对虚拟生存的形而上诉求必将推动虚拟体验技术不断发展,元宇宙来临的脚步无法阻挡。人将永远生活在虚实共生的境遇中,元宇宙技术的成熟将使青少年面临更大的“脱实向虚”诱惑。因而我们在欢呼元宇宙广阔应用前景和充分肯定其积极意义的同时,更应该对元宇宙时代青少年“脱实向虚”趋势的加速演进保持警惕性关注和积极预防态度,并及时将其纳入教育战略部署中。
虽然现代社会中科技构成人类生存方式变革的首要驱动力,但科技本质上只是人赖以生存的工具系统。人既可以利用科技完满现实生活,也可以被科技奴役而阻碍、危害现实生存的幸福。因而,以元宇宙为表征的先进科技的捕捉只是青少年“脱实向虚”的一个重要外部诱因,二者之间并不存在必然的因果联系。数字化社会中,青少年“脱实向虚”趋势是多重生存论动因共同作用的结果。
现代性一个突出的病理症候是虚无主义席卷全球。虚无主义被视为最高价值贬黜、丧失价值的过程,有认识论虚无主义、民族虚无主义、道德虚无主义、文化虚无主义、审美虚无主义等多种形态,其中,人生虚无主义是各种具体虚无主义之集大成者和形成源泉。人生虚无主义“认为人类的生存是无目的、无意义和无价值的,或者说,从根本上看,人既没有生活下去的充足理由,也没有不生活下去的充足理由”[12](p17),集中体现为人的精神层面的“无家可归”状态,“在本质上是将虚无作为信仰”[13](p32),尼采指出“上帝死了”是现代性人生虚无主义的经典命题。“‘上帝死了’在根本上意味着‘超感性领域’的死亡,意味着那曾经给予‘感性领域’以真实、意义与价值的‘给与者’的死亡。”[12](p21)马克思形象描绘了资本主义社会人生虚无主义的表现,一切都可以转化为可用货币估价的交换价值,“一切固定的僵化的关系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素被尊崇的观念和见解都被消除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14](p34-35)。现代性人生虚无主义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必然产物,是工具理性对价值理性的僭越,是技术意识形态对灵动生命的辖制,是后现代主义对现代性的批判与解构。中国社会也深受人生虚无主义侵袭,这既是现代性人生虚无主义传播、感染的结果,也是中国在后发追赶式现代化进程中前现代、现代和后现代三个时空价值元素交融、碰撞、碎裂的结果,当下集中表现为社会心态中的去理想化、去崇高化等。
人生虚无主义是现代人面临的生存困境。元宇宙因给人的身心所带来的真切自由感和酷爽豪奢体验,将更可能被视为真实人生的本体模样和个体生存意义、价值的源泉。因而,“虚拟”与“虚无”二者同气连枝,共生共长。人生虚无主义动摇人对理想的坚守,瓦解人的奋斗精神,驱使人沉沦于即时的享乐,直至丧失在现实世界中积极生存的意志,身心魂魄落到虚拟世界只是人生虚无主义众多副产品中的一个。现代社会中,全球蔓延的人生虚无主义通过学校、家庭、社会悄然传导到青少年。青少年大多缺乏稳定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更加容易跌入人生虚无主义的漩涡,这集中表现为当下青少年精神迷茫和空心病症候,滑向网络和元宇宙的虚拟世界是青少年对人生虚无主义的一种拥抱式回应,是现实生存与虚拟生存关系失衡的突出表现。
在世俗化的世界中,虽然人的物质文化生活条件逐渐得以改善,但人的精神层面却向感觉、感性领域滑落,这是现实生存与虚拟生存关系失衡的另一突出表现。深陷世俗目标的成人会用一种世俗成功标准来要求青少年,最常见如读最好的小学、中学、大学,将来有高薪、体面的好工作。这一抽象成就观念是资本逻辑裹挟的结果,人的成功往往以财富权力占有和身份地位象征作为评判标准,人的理性,乃至人的身心都被当作攫取财富、权势和名望的工具,青少年当下的学业成绩与未来的世俗成就直接勾连,最终在其整个成长阶段,学业成绩都被作为至高且唯一的评价标准。而在世俗成功标准下,学业成绩排名竞争在根本上是一场如影相随的零和博弈,那些排名不能领先的青少年可能长期体验不到效能感、意义感和价值感。青少年正处于自我意识觉醒阶段,而当他们睁开眼第一个发现的就是自己已被抛置于一个竞争激烈的世界,当即使竭尽全力也难以有所突破,当一次又一次失败似乎永远无法满足外界的期待,他们将不可避免陷入贬低自我、怀疑人生的深渊,抵抗、逃避现实就成为他们必然的选择。青少年这一发展困境在根本上是其生存意义和价值之光无以承载,难以跃出期望的地平面。所谓娱乐至死、二次元文化、网络成瘾、佛系以及近两年引发社会各界广泛关注的“躺平”在一定意义上都可以说是陷入发展困境的青少年的一种无声抵抗和消极逃遁,“它是青年面临社会难题而群体性焦虑的文化反映”[15](p22)。因其便捷性、低成本性、丰富多彩性,特别是与人性自由的高度契合性,未来的元宇宙将极有可能成为青少年自其发展困境中逃遁的首要选择。
根据矛盾分析法,内因是事物存在和发展的根据,外因加速或延缓事物发展的进程。不同个体对外界诱惑的应对能力存在重大差异。现实中那些缺乏健全现实感,缺乏自我负责精神,缺乏明晰人生目标的青少年,经“数字化”以后,其向虚拟世界沉沦的历程总是更加容易加速。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提出教育的四个支柱是学会求知(learning to know),学会做事(learning to do),学会合作(共处)(learning to co-operate),学会生存与发展(做人)(learning to be)。教育的本真意义和终极目的应该是促进人的全面发展,但是由于历史和现实的多种原因,现代社会中不少青少年在成长过程中所接受的只是一种非均衡教育,这集中体现为一些教育工作者,特别是在家庭教育领域,将学会求知,甚至学会应试作为教育的根本任务。整体而言,他们对青少年的做事、合作和生存与发展教育重视不够。另外,随着中国迈向物质丰裕社会,大多数家庭都可以为青少年提供优渥的生活条件。一些家长由于缺乏理性的思维和科学的方法,被爱子女的强大本能所支配,盲目溺爱青少年,忽视青少年对现实的感知,忽略对其独立生存能力的培育。精心将青少年挡在现实世界风雨之外,让青少年自小就生活在温室中,可能会使他们习得无须为自己人生负责,无须为自己幸福奋斗的错误观念,丧失为自己生活更美好而奋斗的内驱力。青少年网瘾沉溺经常与非均衡教育相伴随,未来最有可能迷失在元宇宙世界的将是那些遭遇非均衡教育的青少年。
青少年“脱实向虚”作为趋势只代表一种可能性,并非必然性、确定性。人唯有经过教育方能成为人,教育是预防的基础。在元宇宙即将来临之际,预防、遏制和超越青少年“脱实向虚”态势仅依靠“防沉迷”社会管控显然是不够的,我们尚需结合青少年“脱实向虚”的生存表现及动因,重点通过教育来化解这一时代隐忧。
加强青少年现实生存教育,即着力引导青少年直面、回归和悦纳现实,是预防、遏制和超越元宇宙中青少年“脱实向虚”趋势的根本途径。“生存教育是以‘人’的肉体存在(没有人的存在就没有讨论的意义)为前提,以教育教学和实践活动(开展生存教育所必须依托的)为中介,以培养‘完善的人’为最终目的的教育”[16](p24),现实生存教育特别强调当下生存体验与未来生存目标的有机统一。
第一,强化青少年对现实世界客观规律的直接体验。否定现实沉沦虚拟就其感性根源而言是由缺失清晰、强烈、敏锐的现实感而引发的。现代社会中,教育与劳动不再具有直接同一性,青少年求学、求知通常被理解成“为未来更好生存做准备”,求学和直面现实生存之间尚存在一个很长的时间隔断,这使教育内含脱离现实生存的逻辑因子,学科知识的学习对青少年更多意味着为考试获胜的荣誉而战,而并非为自己的生存所必须。加强现实生存教育要求着重通过激活当下的感知让青少年深刻体会现实的人所生存的物理空间,即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真实地存在着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这是人最基本的生存境遇,人最基本的生存能力也就体现在懂得认知、探索客观规律,敬畏和自觉运用客观规律。孔子曾指出:“不观高崖,何以知颠坠之患;不临深泉,何以知没溺之患;不观巨海,何以知风波之患。”[17](p189)马克思提出,“任何一种对象对我的意义恰好都以我的感觉所及的程度为限”[18](p191)。对个体而言,如果缺乏亲身感受,那么现实世界客观规律只是抽象概念在人的意识呈现中的掠影,其真实意蕴无法在人的意识中生动呈现,无法与人的过去和未来产生意义重大的联系,无法进入人的现实身份定位、生命历程和观念结构。增强青少年对现实世界客观规律的感知要求教育者在恰当时机采取恰当的方式,大胆放手让青少年切身与现实世界相互作用、碰撞。其要义是让青少年在受到的现实阻碍中,体验到切身的“痛”;在直面挑战的自我超越中,体验到深沉的欢乐。最终,以缄默方式领会客观规律的真实意涵及其对人的制约性,从而启动为自己现实生存而负责、奋斗的自觉行动。个体成功抵抗虚拟世界的瘾性沉溺遵循这样一条行为心理相互作用的逻辑链条:人的生活越贴近大地,越趋近真切和实在,人就越能深刻感知现实世界的本相→人就越能准确定位自己在现实世界中的位置,清晰地知道自己应该何去何从→人就越能投入、沉浸到现实生存的奋斗中→人越充实,就越能驱赶虚拟满足的诱惑。当然,加强现实生存教育并不主张放弃间接经验和理论知识的学习,这显然是不现实、不科学的,这里的主要任务是纠偏。总之,丰富、增强和积淀青少年对现实世界的体验、感知,使之人格化、信念化,是防止青少年在元宇宙中滑向虚拟世界的感性前提与基础。
第二,强化青少年现实生存快乐—意义—价值体验。人的快乐具有不同的来源、层次和亚型,深层的、持久的、高级的快乐是人的意义感与价值感的生发源泉。正如虚拟化身吃掉一个苹果并不等于现实的肉身吃掉一个苹果,虚拟世界的快乐也不能等同于现实的快乐。人在现实生存中通过明智审慎的抉择、坚持不懈的奋斗,在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提升自己的人生境界,这些不断生成的进步、成就给人带来的效能感、愉悦感、意义感和价值感是虚拟世界的成就所带来的快乐难以比拟的。人在现实生活中被他人肯定、关爱、尊重,与他人建立深度的情感链接,这些真实的、持久的、深刻的幸福体验也是虚拟世界人际互动所带来的情感体验难以比拟的。加强青少年现实生存快乐—意义—价值体验教育要求教育者转换教育理念,从青少年学业成绩至上转向青少年美好生活至上,并积极创造条件,让每一个青少年尽可能品尝到现实生存奋斗的果实和现实亲密关系的甘甜,加强他们在情绪、情感、感受上的联系,直至建立现实生存的价值意义系统,从而在体验结构上为青少年抵御元宇宙先进科技的捕捉建立积极应对的感性基础。
第三,强化青少年劳动教育。劳动作为人创造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基本手段,是现实的人的本质力量与现实世界的客观规律相互沟通的主要桥梁,也是现实的人的生存意义和价值的最主要源泉。进入20世纪以来,随着科技的加速发展,劳动分工日益发达、细化,人们的生活用品大多是以终端产品形式出现,劳动的中间过程消隐不见。对诸多青少年而言,日常生活补给品多是父母工资买来的,无须他们自己付出艰辛劳作。这使大多数青少年既失去了直接参加、观察劳动的机会,也丧失了劳动的意愿和习性,继而成为导致他们与现实疏离,进而沉沦虚拟体验的重要原因。当下加强现实生存教育尤其需要着力促进青少年“形成劳动价值观(确立正确的劳动观点、积极的劳动态度,热爱劳动和劳动人民等)和养成劳动素养(有一定劳动知识与技能、形成良好的劳动习惯等)”[19](p82),为青少年抵御元宇宙先进科技的捕捉奠定科学观念、坚定信念和良好行为习性的基础。我们要引导青少年使之深刻认识到,虚拟世界的自由具有悖谬性、欺骗性和误导性。人虽然总是本着对自由的向往而走入虚拟世界,但无论是当下的网络虚拟生存,还是未来的元宇宙虚拟生存都不能带给人事实的自由;相反,它们还可能掌控、奴役人的精神。不仅如此,这些发达的虚拟科技可以潜在地与垄断资本合谋,以无形的方式在场,靠吞噬每一被它吸引来的个体生命的建设性能量来补给和壮大自身,从而自发充当社会分层、固化的得力工具。如果青少年的意志松懈,被虚拟科技成功捕捉,身心“脱实向虚”以至无法自拔,那将只能使自己与他人在现实世界中的差距日益扩大,最终丧失现实生存中的自由。
现实的人总是向着意义而生存,当终极价值和终极意义隐退,每个人都必须成长为自己人生意义的主体,也即自己选择、确立、坚守和实现仅属于自己的人生意义,这是现代人抵制、超越生存虚无主义渗透的基石,也是现代人的天命和天职。而“真实的价值信念承担者在最基本的意义上,只能是自由的、具有独立人格的生命个体”[20](p1),也即只有那些经济、情感、思想独立的人格才能坚持从真我出发,在各种异质的甚至相互对立的价值主张和话语体系中选择与自己生命和灵魂契合的意义体系。依附性人格常把与自己生命价值无关的价值信念当成自己生活的向导,这些人虽然表面看起来有自己的人生目标,但这种假性目标因没有经过真我的过滤和抉择,难以抗腐蚀和抗打击,一旦遭遇外界诱惑、冲击、挫折,便难以持续和深入。他们在成长的整个阶段都极有可能伴随着内驱力不足、专注力困难的问题。这些青少年更可能成为人生虚无主义的承载者和代言人,日常生活中更可能滑向享乐性的瘾性沉溺中。因而预防、遏制和超越青少年元宇宙中“脱实向虚”趋势的一项奠基性任务就是加强青少年独立人格的培育。
培育青少年独立人格的前提是尊重个体生命的自由。教育者要坚信每一生命个体都是自己利益的最佳判断者,每一个体都有权做他自己想做的事,可以成为他愿意成为的人,都可以且应该对自己承担首要责任。尊重个体的生命自由并非放任个体自发生长,确立自我负责原则是培育青少年独立人格应该坚守的底线。康德指出,只有自律的意志,才能确立起对道德法则的敬重,才能自觉承担自己的行为责任。正如木偶或发条是不可能“负责”的一样。“倘若失去了这种自由意志,按照自然领域的因果必然性规律来规范实践领域,那么,人也失去了承担责任的可能与必要”[21](p15)。事实上,只有人在内心深处深刻意识到,这个世界上没有其他任何人应该和能够为“我”的人生幸福负责,他才不会逃避现实,才不会在虚拟世界中挥霍浪费自己的生命。自由与责任一体两面,坚持尊重个体生命自由并同步确立自我负责的原则是青少年独立人格培育的基本路径。
科学的人生价值观是青少年抵制人生虚无主义侵袭,对抗先进虚拟科技捕捉的精神支撑,加强人生价值观教育可以为青少年注射预防、遏制和超越元宇宙中“脱实向虚”趋势的精神疫苗。大量经验观察表明,那些具有清晰人生目标的青少年,通常比那些陷入情境化的青少年的自我更加稳定,对外界诱惑具有更强的抵抗力,面对现实的挫折也具有更强的韧性。当下加强青少年人生价值观教育首先要引导青少年从真我出发,结合自己的处境和社会需要,尽早找到人生方向,明晰人生目标,作出人生规划。尽管这一方向、目标、规划在未来可能随时空境遇的变迁和个人发展的需要而发生一定变动,但个体经过认真思考的人生方向、目标和规划将对其现实生存产生不一样的影响和意义。未曾认真思考代表自我意识尚未觉醒,内驱力尚未发动,生命力向外耗散,个体实质上依然是刺激—反应性的生物存在;认真思考则代表个体自我意识的觉醒,对自身建设性能量的整合,对自我的监督、把控、激励的意识与能力的增强,个体成长为能自我负责的理性人格,后者是青少年自觉抵御先进虚拟科技捕捉的内在本质力量。
面对青少年发展困境,当下加强青少年人生价值观教育的一项重要任务是引导青少年坚持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所谓入世,意指引导青少年直面现实世界,选择一项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并服从这一领域客观规律的制约,勇于为自己的行为承担后果。所谓出世,意指引导青少年把自己所选定的事情视作超功利的事业,只要方向正确,就要全身心地、不计成败地献身于它。坚持入世和出世的统一,需要着力引导青少年深刻领悟,人生的真正意义并非来自站在塔之顶尖,被他人艳羡的成就,也非来自对物质、权势的占有和外界浮名的收割;而是存在于明知极可能失败也坚持为心中的念想百折不挠奋斗的历程中,存在于对自己行动后果自觉承担的无畏勇气中,存在于自我不断进步、成长和完善中。因而,无论个体偶然属性如何,无论个体多么平凡,现实世界中每个人作为人本身,都可以确证自己的价值,都可以挺立自己人格的尊严。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切教育活动的根本目的是促进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和美好生活。马克思曾指出,“废除作为人民的虚幻幸福的宗教,就是要求人民的现实幸福。要求抛弃关于人民处境的幻觉,就是要求抛弃那需要幻觉的处境”[18](p4)。当虚拟世界创置得越来越美妙,越来越逼真时,希望青少年自觉抵制虚拟世界强大诱惑而立足于现实世界,这需要教育全方位全过程贯彻人道主义原则,体谅青少年的生存处境,走进青少年的心灵世界,理解青少年对自由的向往,满足青少年的心理需求,也即关注和成全青少年的现实幸福。这是积极应对未来元宇宙,也包括应对日新月异的人工智能、虚拟伴侣等各项先进虚拟技术捕捉的挑战,预防、遏制和超越青少年“脱实向虚”趋势的根本路径。
“脱实向虚”在当下学界一般被用于分析全球或某一地域、行业的经济发展范式和发展趋势的病理现象。人的生存方式同样也存在“脱实向虚”的严峻问题,其中青少年群体的“脱实向虚”问题值得我们高度关注。元宇宙中,虚拟体验将全方位嵌入人的肉身感知,元宇宙将可能对渴求自由又处于发展困境中的青少年产生极大的吸引力和诱惑力。教育界应该对这一时代隐忧保持警惕性关注和积极预防的态度。先进科技的捕捉与青少年“脱实向虚”并不存在必然的因果联系。我们需要从青少年“脱实向虚”多重生存动因出发,重点通过强化对青少年现实生存教育、独立人格培育、人生价值观教育,从根本上关注和成全青少年的现实幸福,来预防、遏制和超越青少年“脱实向虚”趋势。现实中青少年“脱实向虚”问题的发生、表现、程度和克服路径具有高度复杂性和个体差异性。有效克服青少年“脱实向虚”趋势尚需神经科学、心理科学等学科对这一问题展开支持性研究,用社会各界的高度重视和协同努力来推动问题的解决。